母亲的炊烟
古枫 河南鲁山
最近常做梦,梦里的画面反复重叠,定格成一幅炊烟袅袅的乡村图画。关于炊烟的容颜,一直封存在过往的记忆里,我曾无数次回味和品读,却始终没有读懂她的丰富与曼妙。
炊烟是乡村的传统符号,悠远而绵长。炊烟在母亲粗糙的手掌上点燃,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流淌,经过灶膛和烟囱的氤氲蒸腾,环绕出笼,挺举起轻柔唯美的婀娜,飘荡成岁月的永恒温丽。
炊烟是所有母亲撷取土地杂草,精心烘焙后,奉献给蓝天的贵重礼品。炊烟是属于母亲的,只有母亲才能阐释炊烟的奇妙含义。
母亲说,炊烟是有颜色的。
在我的记忆里,乡村轻柔飘荡的炊烟,是一片片灰蒙蒙的薄云,单调而乏味,就那么软弱无力地随风飘散,无声无息地游移,既不绚丽美观,也不鲜艳炫目。母亲说,那是我没用心端详,如若凝神细看,炊烟的色彩就百式百样了。秸杆豆秧燃烧的炊烟,看上去灰蒙蒙的,却也有浓有淡;干木劈柴烧出的炊烟,稀薄如纱,浅黑中泛红;矸石煤燃起的炊烟必是浓稠的白雾,柔而坚韧。早上村头看炊烟,可见朝气霞光;中午野外观烟像,恍如银光升腾;日暮夕阳下,远望炊烟,犹见幽幽暗黛;若立于山岗俯瞰炊烟,那便是一幅水墨画了。站在不同的地方观看,炊烟的颜色自是不尽相同。只要用心观望,目之所及,心里存下的不仅是炊烟的颜色,还能记牢各家各户的灶台朝向。从高低不同的烟囱顶端看炊烟,凭借那颜色的差异,便可晓知主人家日子的穷富和冷暖。
母亲说,炊烟是有形状的。
我翻遍记忆的词典,始终没有找到关于炊烟形状的描述。我脑海里储存的炊烟模样,是在有风时扯成长长的绺带,或薄如蝉翼,或浓密如绸,飘忽摇曳,蜿蜒起伏。飘高飘低,取决于风力,至于方向,那要看风从哪里来。无风的天气,炊烟有几分昂然,也有几分恣肆,挺直腰杆斗志冲天。只有在暮色合拢的傍晚时分,炊烟才略带几多矫情地弄出几分诗情画意。我浅显的理解显然有悖于母亲的认知。在母亲眼里,炊烟不仅有形,还有神态迥异的多种姿态。天晴气爽,炊烟相依相偎,相携相扶,忽聚忽散,如狗、如猫,似羊、似牛,耍闹嬉戏,欢腾奔跑,这便是风调雨顺的日子了。如若阴云低垂,雾锁山河,炊烟就像患上瘟疫的病鸡病鸭,一副慵懒病态,瘫卧于村头的树枝树杈上,无神无色。这时的村子阴郁沉闷,凄风苦雨仿佛就在不远处,日子里便有了雾霾和晦气。
母亲说,炊烟是有味道的。
我只知道炊烟是有色气体,飘散以后无影无踪,留下的或许只有那淡淡的感觉和一晃而过的记忆。我聆听了母亲的讲述,才明白炊烟是有味道的。母亲说,田里的杂物柴草弄到灶膛里燃烧,锅里的食物被烟火煮出味道了,日子的苦甜被烟火熬出味道了,烟火自己能没有味道?炊烟的味道丰富绵延,五味杂陈。有草木的青香,有农人的汗咸;有怀里小孩的奶腥,有病床上老人药渣的苦涩;有嫁女娶亲的花炮喜悦味道,亦有送殡丧葬香火缭绕的气息。各种混合的味道,无论浓烈呛人,还是悲喜交替,终归是要融汇到一起的。上天闻了这味道,尽览人间世相,福祸吉祥的及时调理,注定了人间万象的又一次轮回。
母亲说,炊烟是有声音的。
记忆中的炊烟是懦弱的,样子柔软无力,秉性与世无争,任凭风雨欺凌,她都无怨无声,似乎骨子里天然的没有抗争与呐喊。母亲却说,炊烟是有声音的,不用心去听,永远也听不出来。炊烟的声音无比柔美,具有天籁般的音色,且蕴含着诱惑的力量。有时是温馨亲昵的呼唤,有时是体贴关爱的抚慰,只要你听到她的声音,便知道家在哪里,身归何处,永远不会迷失归途。炊烟袅袅升起,那种声音从家的地方传来,牛羊下山了,小鸟归巢了,劳作的车马随着农人的身影,驮一身汗水淋漓后的欢悦与爽快,回归自家庭院。母亲的家常话变成书面文字,已经滤掉了许多滋味,老人家说的虽是土语,追根溯源,却蕴涵汉唐古韵,如今却与方言混为一体,不再广为流传了。母亲摘掉老花镜,举目望着深邃的远方,头一点一点地说:“千百年来,炊烟对远走他乡的人,是想得到、听得见的呼唤,无论他们在哪里,做什么职业,一早一晚或是刮风下雨的时候,就会想起家乡的村落房屋,想念饮烟升起时的种种动静。便会不由自主地放下手中活儿,望着家的方向发一会儿呆。”是炊烟的轻声细语,抚慰了他们疲倦的身心,想起家,想起身负的责任和家人的期望,肩头心头沉甸甸的,不是漂浮无根的人。
寻思母亲的话,我记忆里的炊烟生动起来,有了灵性,有了神采。炊烟像人,从诞生到成型,萃取的是大地的精华,那些草木承受四季风霜雨露,一经燃烧,欢跳的是火焰,升腾的是饮烟。风来了,吹散了,看似无影无踪了,可身散了灵魂在,终究抵达浩瀚辽阔的天空,完成了天与地的完美契合。
叶剑秀,男,汉族,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鲁山县作家协会主席。先后创作有小说、散文、纪实文学计200余万字,发表于《海外文摘》《莽原》《奔流》《散文选刊》《百花园》《作家天地》等国内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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