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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甘肃

时间:2023/11/9 作者: 北方作家 热度: 16491
常振宇

  在外乡人眼里,甘肃是这么一个地方:缕缕孤烟缭绕着无垠的茫茫荒漠,山上的座座烽火台遥相呼应,直逼那个曾经狼烟四起的时代。成群的骆驼伴着阵阵驼铃声走来而又远去,留下一串串曲曲折折的脚印……但在我眼中,甘肃是一个宏大壮观的石窟走廊。最西边有敦煌莫高窟,最东边有天水麦积山石窟,两窟之间东西一千五百余公里的大地上,洞窟七步生莲,星罗棋布,犹如佛教东渐留下的一串串脚印。

  一、漫步雄关

  一

  青年时期,我读了许多边塞诗,比如岑参的“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李颀的“野营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王昌龄的“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李白的“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这些文字显然不是虚构的,接着地气,若非亲身体会,来自中原小桥流水、鱼米之乡的文人绝对想象不出这等景致。这些伟大的诗篇令我灵魂出窍,一直盼着有朝一日亲临其境。

  在向嘉峪关驶去的途中,我终于看见“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诗在“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面前战战兢兢,唯有赞美,赞美也只是陈述事实,绝不敢评头论足,妄加揣摩,仅仅说出事实,文字就永垂不朽。真是不可思议,沧海桑田、改朝换代,这两句升华于荒漠的诗流传了无数岁月,在文字堆里早已得道成仙,成为圣经了,而“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个事实、现象、场合依然在大地上一动不动。作为后人,我再次像先人那样被感动,只是我的感动是双重的,我先被诗感动,然后被诗的起源感动,这令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忽然明白了李白的那两句“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二

  人们常常认为嘉峪关是长城的终点,但事实上从嘉峪关延绵向北7公里一处不起眼的土堆芯才是长城的尽头,这个不起眼的土堆芯就是长城第一墩。“墩”在《辞源》中解释为土堆,这些墩台就是我们通常所讲的烽火台。然而这座土堆却并不寂寞,它盘踞在几十米的陡峭悬崖之上,悬崖仿佛如刀切一般平整而竖直。悬崖下是汹涌的讨赖河,讨赖河的河水因为流经石灰岩而呈稠密的灰白色,汹涌之势如沸腾一般。

  长城第一墩又称讨赖河墩,于明嘉靖十八年由肃州兵备道李涵监筑。对于它的雄险,著名长城专家罗哲文先生曾经有过生动的吟咏:“嘉峪关,雄险画皆难,墩堡遥遥相互望,长城道道连关山,猿臂也难攀。”在一万多华里的明代长城线上,墩台无数,密如繁星,而长城第一墩与河北山海关渤海之滨的“老龙头”遥相呼应,共同构筑起中华长城“龙”的首尾,成就了中华民族“龙”的美名。如果说长城是中华民族的丰碑,那么长城第一墩就是这座丰碑崛起的地方。“长城第一墩”碑文由已故的西路军将领魏传统题写,字迹飘逸洒脱、清秀隽永。

  当我走过讨赖河边时不禁为造物主的伟大而感动,祁连山脉的雪顶清晰得如同刚擦过的玻璃,险峻而宏伟,山体为灰色岩石不生草木,山下是一片广阔的平原,阳光照耀在平原的沙漠灌木上映出鲜亮的色彩。长城第一墩就静静地坐落在这里,相比于旁边汹涌奔腾的讨赖河,低调与沉稳,它见证了太多的历史。几百年来每一次战争的敌情都由它充当第一个通报者,将烽火传递于军营,吹响战斗的号角。然而今天我走过它身旁,看到被风沙侵蚀的身体,如同一个已经身材精瘦却精神抖擞的老人,只是静静地看着来来往往的游客,从不诉说。

  乘火车从武威至嘉峪关,明长城的遗迹伴随着铁轨断断续续,当年抵御外族入侵的城墙今天却阻碍了牧羊人放羊的归途,或许是这样的墩台太平凡、数量太多,已经不足以稀为贵了。外砖已全部消失,只剩下内部的土芯没有任何遮拦地矗立在祁连山下。我常想火车能够在这里停留,下车亲手去抚摸一下它们,几百年的风沙雨水侵蚀了他们的身体,西北特有的沙尘暴却不曾推翻他们。墩台将一段又一段的城墙连接了起来,几百年前的这里靠着这样古老的通讯方式抵御了外族一次又一次的进攻。

  古时甘肃有四座重镇,兰州、凉州、甘州、肃州。肃州即今酒泉市,前往嘉峪关必须在肃州得到许可,在嘉峪关取得关照方可出关。但出关者并非全部为发配关外的罪犯,也有从事贸易的商旅、运送货物的马帮,更有因逃避战乱而出逃关外的百姓。

  关于出入边关的人员成分构成,已无从考证,但20世纪初英国皇家地理学会会员威廉·埃德加·盖洛曾率团队从山海关至嘉峪关读长城进行了全面的考察,为长城的历史研究提供了宝贵的文献资料。其中,出入嘉峪关边关人员构成有诗赋为证,1903年盖洛考察至嘉峪关时,入住现今已不复存在的增义客栈。古时中国人普遍有在店墙上留下诗文的习俗,以下为几篇具有代表性的诗文。

  隔壁高丘烟沙燥,抬头却见雄关楼。

  入门久慕成新人,但思倦客风尘中。

  这首诗的作者是一位游子,在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中突然发现了嘉峪关,于是在店墙上留下了他久旱逢甘霖的欣喜之情。

  下一首诗是出自某位希望出塞创业之人,分享着他的鸿鹄之志。

  劝君听一言,但毋靠苍天。

  高低浮沉且逍遥,时光长短任去留

  宜遵父言,宜随大义,宜守规矩。

  下一首诗则是出自被发配边关的官员,每一句都诉说着他内心的愤愤不平。

  好汉失职自低头,芝下凤凰不如鸡。

  雄狮褪毛遭猴笑,虎落平阳被犬欺。

  可见嘉峪关出入边境人员构成十分复杂,不但有西藏人、蒙古人和波斯人组成的贸易团队,美国人、英国人的探险团队还有因为各种原因需求的中国人。

  嘉峪关关城内存有位于十八行省中最后一块石碑,清嘉庆十四年肃镇总兵李廷臣视察嘉峪关防务时,见这里南有祁连雪山,北有黑山,关势雄伟,便写下“天下雄关”四字并勒石为碑。给后人留下了永恒的纪念。石碑上“天下雄关”四个字浑然天成,与雄关萧杀的气氛融为一体。

  站在雄关之上,俯瞰一片苍茫,古来征战几人还,多少士兵的尸体在这城下化为尘土。有人说这里的将士都会吟诗作赋,我想是因为他们每天生活于这关隘之中,不得不面对死亡,因而借诗词歌赋来抒发自己的惆怅之情。雄关之中不仅有诗词歌赋,动人的传说也是比比皆是。相传,古时有一对燕子筑巢于嘉峪关柔远门内。一日清早,两燕飞出关,日暮时,雌燕先飞回来,等到雄燕飞回,关门已闭,不能入关,遂悲鸣触墙而死。为此雌燕悲痛欲绝,不时发出“啾啾”燕鸣声,一直悲鸣到死。死后其灵不散,每到有人以石击墙,就发出“啾啾”燕鸣声,向人倾诉。古时,人们把在嘉峪关内能听到燕鸣声视为吉祥之声。将军出关征战时,夫人就击墙祈祝,后来发展到将士出关前,带着眷属子女,一起到墙角击墙祈祝,以至于形成一种风俗。无论是诗词还是传说都表明了一点,这里将士生活的残酷,他们将对死亡的恐惧寄托于这些文字。endprint

  可如今萧瑟的秋风依旧拂拭着古老的城墙,热闹的旅游团队不时从我身边经过,将思绪带回现实。历史就是这么残酷,多少人用生命作代价去抢夺的城池,如今依旧坐落在这里,不属于任何人。帝王们渴望用城墙来巩固自己的权力,却终究逃不过因自我膨胀而灭亡的命运。

  生活中总会遇到挫折与困难,就像这嘉峪关的关隘一样,阻挡着前进的道路。但正如碑文所言“秦皇心中徒悲凉!长城伟业一场空!”任何关口、城墙都不能成为阻挡前进道路的理由,因为真正的城墙在心中。一次又一次的困难在心中建造起了一堵无形的墙壁,让我们变得害怕失败、害怕尝试,但城墙的建造并不能保证从此高枕无忧,相反它让人变得自欺欺人。

  或许多年前的一个清晨,一位仕途失利的官员刚刚抵达这里,他心中的愤怒与不满超越了对戈壁滩的恐惧,他已经感悟到了自己的价值作用,于是他踌躇满志从头再来。

  或许多年前的一个午后,一行商队刚刚出关,在他们面前还有无边无际的荒漠和烈日炎炎的酷暑,他们已经感悟到了付出与收获的关系,于是他们带着憧憬继续前进。

  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下,任何人都会有所感悟,因为有挣扎有反抗的地方,就有生生不息的希冀。每个人心中都会有一堵难以逾越的城墙,当登上嘉峪关城楼时,俯瞰四周,沧海桑田,曾经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关城如今早已被历史淘汰,想想自己心中那堵墙又算得了什么呢。

  历史终究会做出选择,而我们更应该做出选择—坚定地去翻过那堵墙。漫步雄关,残阳如血,天地相接的戈壁滩美不胜收。天渐渐黑了下来,城墙在视野中也渐渐模糊,心中却明亮了许多。

  二、宁静的生命

  《玉堂闲话》道:麦积山者,北跨清渭,南渐两当,五百里冈峦,麦积处其半,崛起一石块,高百丈寻,望之团团,如民间积麦之状,故有此名。

  一

  麦积山石窟的开凿始于十六国时期的后秦。那是一个凿壁为龛、请佛入龛、举国崇信佛教的时代。皇帝姚兴的弟弟姚嵩任秦州刺史时,在麦积山亲营像事,赡奉踊跃。稍后,妙通禅法的名僧玄高隐居麦积山,山学百余人,崇其义训,禀其禅道,麦积山佛事活动呈一时之盛。

  一佛出世,千佛扶持。自南北朝以降,七千余尊雕塑在麦积山次第开放,分布在一百九十四个洞窟中,吸引众多龙凤之俦前去拜谒,或吟咏,或题刻,甚或归隐,他们的驻足和眷顾使麦积山石窟风雅长存。北周时,“为梁之冠绝,启唐之先鞭”的著名文学家庾信作《秦州天水郡麦积崖佛龛并序》,有“如斯尘野,还开说法之堂;犹彼香山,更对安居之佛”句,文采斐然,其韵绕梁。诗圣杜甫流寓陇右时,为麦积山作《山寺》诗一首,“乱水通人过,悬崖置屋牢”之句,通俗恰切。而其时的杜甫,分明就是经过麦积山遗香而走的一只麝!

  麦积山石窟很长一段时间处于草堂春睡,无论是庾信还是杜甫,都没有使其扬名立万。莫高窟因斯坦因诸徒一盗成名,天下尽知。麦积山石窟也有被盗的经历—民国九年,天水天主教堂意大利传教士曾盗取麦积山石窟“上七佛阁”壁画。但几块壁画怎能与藏经洞气象万千的敦煌典籍相提并论呢?敦煌于是如陈寅恪先生所言,成为“吾国学术之伤心史”,专门研究藏经洞典籍和敦煌艺术的敦煌学也成为一门显学,而麦积山石窟就连跻身“中国四大石窟”之列,也颇费了一番周折。

  明清以降,麦积山石窟湮没荒草中籍籍无名。民国初,日本学者大村西崖著《支那美术史雕塑篇》引庾信《佛龛铭》,国外始知麦积山有佛龛石窟。而国内学人知道麦积山石窟则又要迟上很多年。

  二

  麦积山是一座山形酷似农家麦垛的石山,平地突兀而起,南向之壁如刀劈斧削,密如蜂巢的石窟即凿于峭壁之上。据说麦积山石窟的开凿是以砍尽南山之柴为代价的。当地民谚云:“砍尽南山柴,修起麦积崖。”五代文人笔记亦载,麦积山石窟“自平地积薪,至于岩巅,从上镌凿其龛室佛像。功毕,旋拆薪而下,然后梯空架险而上”,此亦说明了耗费木料之巨。

  麦积山春日烟雨朦胧,夏日满目葱茏,秋日层林尽染,但到冬日,非得落上几场雪,才可算得一年四季各有风情了。我是冬天游的麦积山。连续几日的雪天,终于盼得雪霁初晴,便迫不及待地奔向心中的圣地。因为不是旅游高峰期,少了摩肩接踵的拥挤和熙熙攘攘的嘈杂声,路上只有寥寥行人,连鸟鸣春涧的声音都听得到,自然是惬意至极。在雪中徒步行走,山间的雪景应接不暇。却发现步履越来越慢,低头一看,小腿几乎已经被雪覆没。疲惫极了,实在无力继续前进,便随意停靠在一棵行道树上想歇息片刻,不料却招惹了一树的琼花,纷纷火急火燎地扑向我的肩头,发出不绝的“簌簌”声。长年生活在城市,城中虽也下雪,却只能落得薄薄一层,经太阳一晒、汽车一碾,剩下的唯有一摊脏兮兮的黑雪水。眼前如此厚实纯净的雪,于我还是头一回见。在城市里,固然可以享受到现代文明带来的舒适便捷,却也失去了最质朴的与自然对晤的机会。

  终于步履维艰地来到了麦积山石窟的脚下,这里是石窟的入口。一抬头,就能看到东崖的三尊大佛,准确点讲,是一佛二菩萨,石胎泥塑,悬立崖面,观照大千。佛的目光在人间的上空低垂。每一位来到麦积山的人,无论国王还是平民,都须首先这样引颈仰望。这是隋代的大佛,垂下的是隋代的目光,来自一千三百多年前。大佛的眉间是“白毫相”,宛转右旋,发放光明。南宋绍兴年间,一个叫高振同的甘谷县工匠维修过大佛,并且有意无意地将一个宋代耀州白釉瓷碗遗落在大佛的“白毫相”中。他是麦积山石窟史上最著名的工匠,那只用来调色的瓷碗使他流芳百世。

  山上山下,全部裹卷着茫茫白色。唯有石窟,还保留着它的本来面貌。光和影以最畅直的线条流泻分割,灰黄和雪白都纯净得毫无斑驳。层层山脉、座座房屋,被老天用白色画笔描成款曼平适的巨大波荡,不含一丝涟纹。上石窟的道路被修筑成盘盘囷囷的栈道,高耸入云。但心里的恐惧最终败给了石窟的诱惑,咬咬牙,狠狠心,上了云栈。麦积山以木质云梯栈道连接着密如蜂房的窟龛。栈道采用耐腐朽的油松、水楸、漆木、山槐、山榆等硬杂木,以秦汉之法建造而成,自下而上层层突出,最多处达十二层,称作“十二联架”,成凌空穿云之势,蔚为壮观。沿栈道而上,吱吱嘎嘎的声响在脚下响起,后秦的彪悍雄健、北魏的秀骨清像、北周的珠圆玉润、隋唐的丰满夸张、两宋的写实求真,形色多多,风格种种,便在这响声中一一呈现。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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