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黄梅天,外面飘着细雨,案上放着茶,喝茶聊天的人刚走,白瓷茶盏里,氤氲数朵茉莉,茶雨微凉。
下雨天,找几个人闲坐,瓦檐上有水声,几个人坐在屋内,一边喝酒,一边听雨,喁谈、啸歌,忘了功名利禄。
于二是属于那种不爽约,请一次就来的朋友。那时,我住的城池很小。一座城,他住北门,我住南门。有一次,下雨天,我请他过来坐坐,他穿件蓝雨披,风中哗哗作响,骑辆破车,就一摇一摆地来了。半道上,车扎了胎,于二“吭气、吭气”,推着车,步行10里,穿城而过,还带来一包城北“小腊春”的猪头肉。
我当然会想到写诗的陈老大。春天里,陈老大约我到杏花村喝酒。我说,我们这地方哪有杏花村?你这是开玩笑吧。陈老大哈哈大笑,你这个人还写文章哩,一点情调都没有,有杏花的地方不就是杏花村吗?那天,我跟在陈老大后头,不是骑驴,而是坐车,走了六七十里,快走到邻县汪曾祺老家了,吃到了比汪曾祺笔下还小的小慈姑,小慈姑炖黑猪肉。
有天傍晚,我打电话给张大个,他在电话那头兴奋地说,我在船上哩,陪朋友去重庆送货,过了长江三峡,正在万州。我恍若看到,一个人,满面笑容,神采奕奕站在甲板上,头顶是满天星光,身后是万家灯火,缓缓移动的天际轮廓线。
张大个是个老板,他这个人总是很忙,丢下厂里的一大堆事情不管不顾,陪人送货。那个人开车,怕打瞌睡,想找个人说话聊天,张大个二话没说,带着他的宝贝相机,爬上了大货车。
找人闲坐,茶雨微凉。这时候,不急不躁,听不到不着边际的吹嘘,也没有虚荣这道菜。
某年,在富春江边,我跟陈老大闲扯王子猷雪夜访戴的故事。陈老大醉了,一把抓住我的手说,“兄弟,人生在世,要的就是这个意思!”
闲坐的地方,不是很大,有个小房间,私密,五六个平方,四五个人围坐,桌上粗纤维食物冒着热汽。陈老大朗诵一个诗人的句子:男人天生就是小酒馆的主角,许多事,有一半是在这里完成。各式人等想入非非,满脑子的野心,想要出人头地。
小酒馆,是一个可以说说话儿的地方,有世事冷暖,情感交集,弥散着最柔软的乡愁。那天,刚送货回来的张大个百感交集:“小时候家里穷,经常饿着肚皮上学,到同学家,看到门口晾晒的萝卜干,偷偷拿几块塞到嘴里,萝卜干太咸,舀水缸里的凉水喝,真怀念从前啊。”
温润的雨天,孔尚任写《桃花扇》、汤显祖写《牡丹亭》、沈三白写《浮生六记》……《桃花扇》这样唱道:“你记得跨青溪半里桥,旧红板没一条。秋水长天人过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树柳弯腰。”雨水,打在谷物上,呈一朵花状飞溅,散发古意浓郁的清香,浸润文人的字,也浸润他们的心,洇着烟霭。
找人闲坐,这种感觉不是我一个人才有。在那个水汽意氤氲的宋朝,诗人赵师秀约朋友闲坐,“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梅子熟了,寻常人家,粉墙黛瓦,掩映在淡缈的水墨烟雨之中,青草池里,传来远近高低的蛙声。已经约好的客人,说来却怎么还没有来?时间一晃就过了午夜,赵大叔手执棋子轻轻敲击桌面,等着客人,只看到灯芯儿,过一会儿,就落下一截……
细雨霏霏的傍晚,树上有鸟叫,空气中流动着花香。一个人回家,半道上如果有人喊我,我不会推辞。这时候,有人喊你,说明这个人还惦记着你。
院子里的乡愁
我一直觉得自己从前曾经住过一个院子。那个院子不大,门角有数丛芭蕉,叶影疏疏。有客来访,轻叩门环,人站门下,人画俱绿。
从前,我居住的小城有许多老院子。旧房子里住着前朝邻居,往往有一口井,还有桂花、枇杷树,有个人坐在树下,不紧不慢地喝酒。那时候,我住在一条街道的旁边,看得到贩夫走卒,影影幢幢;红尘滚滚,市声嚷嚷。
一处私人空间,有很强的遮闭性,容易让人想到“隐逸”这个词。所以,江南的院子里,聚潮气,生青苔,姹紫嫣红。从建筑和审美的角度,更宜一个人清心寡欲地居住。抑或,垂髫少年,心无旁鹜地读书。而路边的房子,则门窗洞开,一览无余,风灌来灌去,适合破墙开店,经营。或者,营生。
住在院子里,围墙抵挡外面的诱惑。院子里踱步走出来的人,大都面目清癯,是一个瘦子。就像某天晚上,我在读郑板桥的《石竹图》,忽然记起多年前,去过的那个故居小院,再看看他的画像,才发现郑板桥原来是个瘦子。
四时草木间有风花雪月,站在院中,可以朗颂一首诗,演绎一个人,年少时的痴嗔癫狂。有一天,我很天真地对朋友说,如果能回到年轻,想租个院子谈恋爱,我要栽5棵树,桃树、李树、杏树、沙枣、柿树,在不同的季节,吃不同的水果,赏不同的花。
这个世界的好多优美爱情是在院子里发生的,然后从院墙流传、生发开去。就像陆游与唐婉在沈园相遇,当然是春天江南,一个草木深深的大院子。彼时,叶色稠厚,池水清澈,空气清甜。如果四周没有青砖围墙,一个动人凄美的故事,就少了一个盒子来装。还有一个古代书生,是个微信高手,他把情书写在叶子上,通过院墙外的一条的清溪,把最干净的情愫发给对方。那些求爱表白,穿墙而过。
毕竟是盛放安静生活的地方,住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发生过什么事,外面的人无从知晓。苏州沧浪亭附近的一个小院里,住过沈三白和芸娘,《浮生六记》的情调文字,不经意间,透露了院子里的秘密。
院子有含蓄、唯美的意境。秋天,我躺床上想,天井里的落叶,会不会像通衢大道上那样,被一阵风吹走,变成久远的过往?院里的落叶,大概只在天井里盘旋,就像一个人心中有大欢喜,或大悲切,盘恒不去。
每一个老院子,都有它的表情。有些院子已然颓废荒芜,房子的后人,为了功名利禄在外奔波。
在古村,我看到过一副虚掩的木门,两页门之间,留下一道宽宽的缝隙。人站在门外,透过门缝朝里张望,院内苔藓漫漫,已有时日无人居住。
过去徽州人家,新砌的院落里安装的门是不对称的。一半宽,一半窄,留下缝隙,待将来子孙出息了,再将那半扇门补上。眼前的这户人家,直到最后一个老人离开,门就这么虚掩着,远去的游子一直没有回家。
京城的四合院,热闹、喧哗;西北的乔家大院,高轩、开敞;《红楼梦》里的潇湘馆、怡红院,风雅、奢华。
我喜欢江南低调、内敛的平民小家院落,屋脊一片疏疏密密的鱼鳞细瓦。砖皮剥落的老院子,有一些缭草,一些潮湿,但草木氤氲,空间紧凑。
想找个老院子,像小时候那样爬过高高的墙头,抬头看见满满一院融融春光,我骑在院墙角一棵桑树上,吃红熟酸甜的桑椹果。
那个不曾住过的小院,是一个中年男人的乡愁。
老灶台上惆怅客
从乡下来城市多年的老居,想吃一口老灶台炖的干咸菜红烧五花肉。老居酒喝多了,口中寡淡,想吃老味道的五花肉。有一次,在大酒店里,老居如梦呓般问服务生,有没有用杂树枝烧的五花肉,说得人家一脸茫然。我见过老居吃红烧五花肉,呱叽呱叽,如老母猪拱食,喉骨翻转。
用柴禾煮饭粥,饭粥里有树脂和草木的清香,是袅袅升腾的烟火气息,浸入饭中。灶釜之下,噼啪作响,那一蓬跳跃火焰舔着锅底,忽明忽暗。
柴禾,堆在乡人的房前屋后。我在黄山附近的古村看日出,黎明时站在半山腰上。此时村庄晨光熹微,粉墙黛瓦,炊烟袅袅,每一个飘着细若游丝的烟囱下,都有一个弓着腰,低着头,用柴禾做早饭的徽州女人。
老灶台,隐逸在旧时光里。用土砖垒砌,糊上黄泥石灰,烹煮一年四季,一家老少,简单而快乐,容易满足的粗蔬杂粮。
这几年,虽然城市里也陆续开出了不少以老灶台为名义的小餐馆。老居说,他从不去那些地方,那些餐馆,只有形式,没有灵魂,它可能只是沦为一个商标。
厨房里,丁丁当当,挂着腊肠、腌鱼、风鸡、猪蹄膀……老灶台的味道多地道啊。
麦草烧饭,卷一个草把,添入灶膛,干草烈火,火焰翻卷,灶沿锅盖,噗噗作响;稻草熬粥,柴火熄灭,一星如豆。水汽缭绕,“咕噜、咕噜”,粥花微漾。
老灶台是个在冬天让人感到温暖的地方。人生最初的欲望,都是从灶台出发。锅膛内,如梦幻般的柴禾灰,若明若暗。曾经放过两只长而大的红薯,老灶台的柴禾灰烤红薯,清香四溢。
老居记得在老家用棉花秆炒韭菜的那个喧响氛围,头刀韭切成寸段,锅置旺火上,倒入韭菜,“嗤啦、嗤啦”,柴火转瞬即灭,锅的余热,一脉传递,乡间土屋,弥漫柴韭清香。
一个喜欢走一段路,不时回头张望的人,鬓角有霜,内心就会有惆怅。老居经常做梦,梦到小时候捡树叶,用树枝在灶台铁锅里烧饭,烧出香喷喷的大米饭。老居说,等到退休后,想租块空地,用三块石头,摆成三角形,架住一口小铁锅,抱来一大捆杂树枝作燃料,淘米煮饭。
“牛粪粥”,用干牛粪煮的粥,有特殊的清香。湿牛粪,一摊一摊甩在墙上,牛粪干后,铲下来当柴禾,煮粥。牛吃草,干牛粪自然可当柴禾烧。有一次,老居给我讲了一个笑话,说有个城里亲家,到乡下作客,他只知道牛粪粥好吃,不知道什么是牛粪粥?煮粥时,把一小块干牛粪,细细掰下,放入粥中,以为这样就能煮出一锅“咕噜”翻滚的好粥,却不知是用干牛粪作柴禾,烧煮出来的。老居讲故事,自己一个人先笑出声来。
我也怀念从前灶下的柴火,柴之焰,四蹿奔突,呈一簇花绽放。清人《调鼎集》里讲到用不同的柴禾烹煮食物,柴火不同,则风味各异。
想到我在乡下,坐在灶下,一手拉着风箱,一手往锅膛里添柴禾,添玉米秆、棉花秆、杂树枝、芦苇秆弄得满灶噼啪作响。那时,我对站在灶台上炒菜的表姐说,火还够旺吧?我肚子饿了,口干舌燥,能不能先来一碗呀?
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就会变得多愁善感。今年春节,我想到乡下亲戚家过年,老灶台上执勺舞铲,使出浑身的力气,劈柴煮饭。
或许,我们只不过老灶台旁的一个过客,灶台也只是一种象征。老灶台上惆怅客,心里有湿漉漉的雾和迷蒙的水汽;嘴里有从前的老味道,像牛一样反刍;满眼是游过天空,袅袅升腾的炊烟。
温润而美妙的事
虫鸣夜,翻张岱《夜行船》,有“郭林宗友人夜至,冒雨剪韭作炊饼”之语。夜雨剪春韭,寥寥数笔,把个二人关系,亲疏远近,交代呈现得像虎皮西瓜,纹路清晰。
有些事情,想起来温润而美妙。
下雨天,家中来了人,又没有什么好招待的,就想到屋后有一畦地,雨中春韭,长势喜人,便撑一把伞,或戴斗笠,摸黑下地,剪一把绿韭,烙韭菜饼。
剪下的韭菜,露水晶莹。烙韭菜饼,韭菜一寸一寸细细切碎,面糊拌青末,用柴禾铁锅去烙,锅不热,饼不贴,小屋里很快韭香四溢。窗花灯影,映着两个人,这时候不一定需要酒,客随主便。他们的感情,像雨和叶子一样亲近。
有些事,想起来本身就温润而美妙。
祖宗留下的一对旧桌椅,包浆沉静。一年四季,磨蹭擦拭,碗盘磕碰,汤水泼溢。冬天凉冷坚硬,夏天吸收大汗淋漓。盘髻女子、垂笤小儿、耄耋老者……上面坐过什么人想过心思?摆放过什么东西?
小时候,听外婆说,从前的生活朴素贫瘠。一天,有个亲威上门,外婆缸中没有米,赶紧到邻居家去借。外婆借三斤米,客人并不知道,外婆瞒着客人借米,还打肿脸装胖子,笑嘻嘻对客人说,缺钱、缺煤,不用愁,有什么事,尽管提。
我十五六岁时,到乡下走亲戚。住在一座村庄里,散步到一户人家,主人见有客登门,颇感意外,忙不迭地,不知拿什么招待才好,正搓手,犹豫着,忽然看到屋外有一株梨树,累累梨子压弯树枝。秋天正是梨树挂果的时候,主人喜出望外,赶紧直奔门外,抱回一大捧梨子。
梨树本在门外,春天开花,沽白芬芳;秋天结果,阒静无言。摘一只梨子,伸手可及,可有时主人忘了这一树梨子的存在。
我从百里之外的小城坐船而来,先住东庄,有个亲戚打听到消息,步行15里,从西庄赶到东庄,接我到他家。中午吃饭,坐着闲聊,亲戚说,小孩子大老远地来,乡下没有什么好吃的。说着话时,忽然一拍大腿,说,想起来了,谷雨在东头河对岸的地里边,点过几颗瓜种,不知结了没有?亲戚把饭碗一摞,就到那块地去了,翻腾了半天,摘回了两只瘦香瓜。
其实,在我看来,乡下的香瓜,最宜入画。瓜色温碧,瓜有清香,瓜纹清晰,《本草纲目》里说,“二、三月种下,延蔓而生、叶大数寸,五、六月花开黄色,六、七月瓜熟。”
湿润而美好的事,大都与情境有关。比如,杏花春雨、凉风好月、坐对一扇窗喝酒、二三挚友结伴而行。有时,人在旅途,也会遇上一二个素不相识的人。
我到山里看湖,住在县城。晨起,推窗,见对面楼上阳台,立一个女子,晨风中梳头,湖在身后不远处微微呼吸,人在风景里。
在江南小镇寻茶,遇雨。看到那些卖茶人,不紧不慢,坐在半明半暗的铺子里,浸在茶香灯影之中,街道狭窄,灯火可亲。
民国闺秀张充和的《小园即事》,有一段童年趣事,小充和还在襁褓时,就过继给了叔祖母李识修。识修是李鸿章的亲侄女,从小给予小充和最柔软的亲情之爱。张充和童年时,对于母亲的概念是模糊的,与叔祖母一道生活,她甚至认为“我是祖母生的”,童言稚语,湿润可爱。
我小时候也有类似经历,以为自已是从渔船上捡来的,弟弟是乡下姨妈生的。那时候,姨妈常从乡下来,一住就是十天、半个月,姨妈常哄着弟弟睡,手工做小衣裳。我常和弟弟抢牛奶喝。那时的牛奶真香啊,醇香浓郁,比现在的牛奶好喝多了,那可是上个世纪70年代的牛奶。
朴素的事,都是从前的事。有些事,隔了多年,想起来,感觉温润而美妙。
王太生
江苏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雨花》文学报、人民日报、羊城晚报等百余家报刊,多文被《读者》、《青年文摘》等转载,入选国内年度最佳文选,被设计成中学语文习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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