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越来越老了,耳鸣、听力不好已经好多年,近来越来越严重。这回到医院里一查,说是严重老年性失聪。能治吗?医生说,这是没办法的。
母亲得到这个结果,回来家里,一把鼻涕一把泪,说是自己没用了,以后怎么办。
岁月不但击跨了母亲的身体,也击碎了母亲要强的心。伤感涌上我的心头,同时,还有惭愧。我与母亲同住小城,地处也不远,但忙这忙那的,说实话,探望并不频繁,更少好好谈过,这下,我觉得再也等不起了,不然会留给自己不能弥补的伤痛。
那个下午,我与母亲相邻坐着。母亲真的听不见了,我要大叫,而且要多次大叫,母亲才会听到一些。母亲说,面对面只能看着人家的嘴巴在张合,就是听不见。母亲用了一个比喻,就像看电视一样。在此之前,我有时候来看望母亲,客厅的电视机总是轰轰地响,那是母亲把音量调到最大,我不习惯,还有点厌烦呢——干嘛开得这么大的。
以前在母亲的履历表上看到过,母亲很年轻时,就任副乡长了,我们还开过玩笑,怎么以后就没有再提升上来了呢。而母亲却坦然说,都提拔,哪来的这么多官让你当。
对于母亲的从前,特别是年轻的时候,我真的知之甚少。如果母亲“仙逝”了,就是永远的空白和遗憾。
“妈,你是怎么参加工作的?”我大声地喊起来。“呀?”母亲侧过身子,问着,显然没有听清。
“你是怎么参加工作的?”我对着她的耳朵,再加大了声音,这哪里是喊,简直是吼了。
“哦——”这下听清楚了。母亲慢慢说起来。母亲年少时只读过几个月的书,解放初,20岁左右,参加扫盲。母亲说,每一次回家,扒在饭桌上,点着煤油灯,对照一个音标表,很是认真,每天能认十几个、几十个字呢。乡里的书记有心培养她,叫她做一些村里的工作,以后就成为乡干部。有一次县里来了人,把母亲这批干部,一个一个叫去念字,母亲说,我认得好多啊,经县里的人再提示,认得更多,可高兴了。后来,那些认字不多的,都打起背包到县里培训去了。事到如今,母亲还是沉吟着说,那些人到县里培训了好几个月,进步可大了,如某某某,某某某,又会认,又会写,可我失去这个机会,只是认得字,但不会写。这个时候,我想问问,母亲与我相似经历的父亲是如何熟悉和成亲的,但我还是忍住了,没提这个问题。
于是,我问起母亲后来的工作。母亲的家在一个水乡,以后母亲调到一个山区,也就是我们在履历表上看到母亲担任副乡长的地方。母亲说起了造水库的情景:那么一片人山人海啊,是从全县调来的农民,还有从外县调来的呢。是啊,以当时的生产工具,只能肩扛手提,打人海战术。母亲说,不仅造工程,还要移民,那是日夜奔忙。
这个水库现为我们当地第二大水库,国道、高速公路就从水库大坝前穿过。我查了有关资料,1958年11月动工,我还没来到这世界;竣工于1962年4月,那么,我2周岁还不到。这正是国家“困难时期”,我记得少时奶奶与我说起过,我出生时,母亲奔波在外,没有时间,其实也没有奶水给我吃,炎热天气,我火气透顶,头颅冒出一个个“包”,“像角螺似的”,流脓出水,日夜啼哭。后来向一个哺乳妇女讨来一杯奶,我喝下后,头上的包就消退了不少,再向那妇女讨第二次时,那妇女不肯了。
近年来我迷恋上登山,时常从城里乘车上了这水库大坝,环绕平坦的水库公路到大山深处后下车,再攀登我们当地这第一高峰。但我都没有想到过,这里曾经留有我母亲青春的身影,和挥洒下的热汗。
母亲说,那个时候,当干部每天都要下村的,不管落雨还是下雪。这样的生活我也是熟悉的,因为我从小跟随母亲辗转在这国家基层政权机关。只是我是从有记忆的六十年代中期开始到七十年代中后期,那个时候乡政府已经改叫公社了。公社干部没有上下班,没有休息日,晚饭后就要捏着一支手电筒出去。尤其是碰到恶劣的天气,更要出去。比如寒风凛冽的冬天,那个时候又衣着单薄,一双补了又补的“解放鞋”,真是艰苦。用一句近乎流行语来说,“人家落雪下雨是走进门,公社干部却要走出去。”公社干部那个工作状态,与现在相比,我想,一是与社会组织形态有关,当时是公社之下大队、小队建制,干部要组织社员开沟、排水、抓生产,夏收、夏种、交公粮……二是与生活条件有关,如碰到落雨下雪,要安排好社员防洪防漏、防冻保暖。后来,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不需要政府跟在后面被动地在“促进”;同时,民众生活不可同日而语,住上坚实的新房,在台风面前也坚如磐石,何况一般的雨雪呢。
那个时候一个公社,也就十几个干部,母亲是唯一的女性,任妇女主任,母亲像男性干部一样,该要承担的都要承担。但女性的弱小,所容易受到伤害又是显而易见的。那是一个冬夜,母亲从联系村出来,上了公路,发现身后跟着一个人。这里没有行人,没有路灯,空旷一片,母亲停住脚步回转身,那个人也停住;母亲打开手电筒照过去微弱的光,那男人戴着笠帽,把头一低就遮住脸,如此反复。后来那个男人扑上来攻击,母亲奋力还手,并高声呼喊,最后男人逃走。
那时我只有十二三岁,睡得沉,夜里发生的事情都不知道,第二天醒来,只见母亲满脸伤痕,凝固着红红的血,是那个男人的手指挖的。我是个不善言辞的人,看到此情景,以及听到母亲向人们叙述昨晚的遭遇,心里酸酸的。公社治安干部马上进村排查,也没有个结果。但这案子最后还是破了,是多年之后,大概我住校读高中了,据说是那个作案者在一次喝酒中说漏了嘴,夸下大话,被旁人报告到公社。不出所料,这是一个报复案件,是一个因为砍伐树木受到处理的家伙干的。
改革开放初期,大概是刚进入八十年代,这个时候公社又改回到乡镇了,母亲调入供销社,成为一般的营业员。这有两个背景,一是当时政企不分,干部在政企之间是“互通”的;二是应该还有“照顾”的意思,母亲年纪大了,女性,组织部一纸调令:通行;而供销社是当时农村的商业主渠道,谁不羡慕。
有话道,风云变幻,世事难料。到了八十年代中期,母亲随父亲调入县城,所在的供销系统的一个国有公司,效益低下,再说让一个上了年纪的干部站柜台也是勉为其难了。母亲只好办理了提前退休手续。
母亲当初从行政干部,如今说的是从公务员队伍,调入供销社之后,不管是上班期间,还是在有点漫长的退休日子里,其收入与相近资历还在公务员队伍的人相比,不是相差百分之几十,而是相差几倍的事。母亲说,刚退休下来时,工资只有四五十元,这么多年,只是一点一点地增加。
母亲刚退休下来时,曾长期一起在乡镇工作的同事来探望,开玩笑说,“这下,你只有在家等死了。”意思是,生命还有好长一段,你在家还有什么可干。但母亲并没有在家“等死”。
现在母亲与我说起我有点印象、但不是很清楚的这段退休后的往事。母亲挎一只塑料条编织的长方形篮子,上面盖着一方布子,一大早出去,晌午风尘仆仆归来。篮子里装的是从批发市场购买来的钥匙环、头饰、纸片等小物品,到乡下各集市的路边销售,如果说得直白一点,就是摆地摊。中餐母亲就从旁边买点馒头、水果吃,有时吃的就是自己带上的干粮。母亲的篮子里还备有一把折叠伞,雨时挡雨,热时遮阳,可谓风雨兼程。母亲干上这个活,如果说只是闲不住,只是不想“等死”,还是片面的;最大的还是现实问题,是经济压力,而经济压力当时首要的是住房。
建国以来的计划经济,像我父母这样的乡干部,长期住的是单位宿舍,吃的是食堂。而父母进了城,单位没了房子分配,有一个“立足地”或者叫“自己的窝”真是非常地迫切。八十年代也兴起了个人建房热,但建房是需要钱,那个时候建房的钱与现在当然无法相比,我记得两万元可以在城里造一间三层楼,但对于几十元、百来元工资收入的人来说,简单是天文数字。母亲与我说起,乘面包车到本县的某某、某某集镇,也到邻县的某某、某某集镇,后来就在县城也摆开了。如果梳理一下,也可以大致摸清母亲摆摊的脉络。母亲走的是“农村包围城市”的路。开始走得远一点,隐蔽着,就如母亲说,连邻居也不清楚自己进进出出去干吗。如果说,当初母亲是有点被逼出来的话,那么,后来母亲简直是深深地沉迷其中,还摸到市场行情,“多种经营”起来,戴着老花镜,把家里的一些旧衣拆了,铺上棉花,缝制成给婴儿穿的小棉衣、小棉裤出售。
母亲沉迷其中,主要尝到了赚钱的滋味。如今,母亲还是兴致勃勃地叙说着“当年勇”,什么东西买来只有一元的,可以买到二元,三元,什么东西买来三四元的,可以买到七八元,八九元……还说自己还是卖得“平”的,人家还会卖到十几元呢。母亲也许忽略了一个基本原理,经营就是有差价的,那就是利润,而她似乎觉得这些都是意外之财,而且特别好赚;还有是,母亲的物品在买卖之间,比值是大的,也许翻了一番,也许更多,也就是所说的利润额高,但由于经营的是数元的小物品,从绝对值来说,其实也赚不了多少的。时至今日,无论我们买了什么用的、穿的,母亲总是以一种过来的“业内人士”评价:买亏了;被骗了;其实只要多少就能买得来的……
母亲现在退出了“商场”,但居住在哪里,却与父亲有着很大的差异,但我真正知道母亲心理还是现在。母亲说,我喜欢住到老家里,来到家里,就是站在阳台上看看下面的风景,看看人来人往,心里就觉得舒坦。而父亲却已经不习惯老家的生活,不愿意回老家,这样,母亲说,又放不下父亲的饮食,在老家住几天后,又得赶回来。母亲说,我住在这里,就如坐班房一样,我多么的烦闷。我惊住了,并惭愧和自责,真的觉得对于母亲了解得太少,关心得太少了。父亲退休迟,单位还有老干部活动室,有一批老同事往来,聊天,打打牌;而母亲这些东西,这些关系,早已没有了。
母亲是一个闲不起的人。记得以前,公社有几辆自行车,那个时代几乎是“特权”,母亲也学过骑自行车,有人扶着自行车,我也跟着在后面跑。母亲身体矮胖,脚有点够不到车踏,坐在车座上歪斜着身子,自行车总不听指挥。母亲学了两晚,终究没学会,从此就断了学骑自行车的念头。母亲在六十多岁时,竟动了买辆人力三轮车的念头,把我吓了一跳。但母亲还是置办了一辆三轮车,这辆三轮车不但成为她的交通工具,也成为她的运输工作;不但在市区,而且还往返于乡下老家。
城区与老家,以前交通极其不便,只有乘汽船,不但速度慢,而且班次少,陆路要转一个大弯,有一大段乡间小路连自行车也骑不了。现在城市扩容,交通四通八达。母亲与我诉说起去老家的好几条路径……母亲不断地报出一个个小地名,这些小地名我似知非知,似懂非懂。但母亲不同,从小生长于这片土地,工作于这片土地,即使这些地方面目全非,从以前闭塞的农村改变为繁华的街市,她也了然于胸。这么多年,物品的搬运,亲戚的走动,老家的维护,全是母亲在操持着。母亲好多年了,膝盖骨出了问题,也是老年病,坐一会儿,就起不了身,走不了步,要慢慢地活动开来,才能开走。我劝说过,这么大年纪了,就别再骑三轮车了,腿痛,还有你听力不好,出了事故不得了的。但母亲说,这个我知道,我就当作锻炼,膝盖痛不影响骑三轮车,反而让膝盖柔软起来,反而能消除膝盖酸涨。
母亲性子急,以前对我们子女有点凶,有点严厉,我小时与母亲回老家,亲耳听到母亲向邻居介绍“育儿经验”,其实是“惩治办法”。她说,夜里睡觉,我们这些孩子扭扭捏捏,她就在孩子的脚上狠狠拧一把,他们就老实了。还有就是,我认为节俭是好的品质,但母亲却做得太过了。
但现在回顾头来,母亲除了生性急躁外,特定的工作和压力,也容不得她有着过多的儿女情长,但对于家的操劳和付出却是实在的。而母亲的节俭,也是为了这个家。比如,现在住的这套集资房,我们三个子女的婚事,无不包含着母亲的心血。她对自己的要求则更是小之又小,而随着逐渐老去,母亲的心也变得柔和起来,忍耐起来,这也是大家共同能感受得到的。
那天,陪母亲从医院回来,乘出租车在环城路下了车,到住房处是一个坡度,我扶了扶母亲臂膀,但母亲推开我,说,不要这样,人家看见不好。我想,儿子扶着又瘸又聋的母亲,这是伦理,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有什么不好呢?她还是想在人家面前显示硬朗的身姿?
但母亲已经老去,是无可更改的事实。好多年前,母亲的头发就全白了,不是花白,不是夹杂着的白,是整个头发像染成银白似的白,已经剪得短短的了,但尤如满头是雪;母亲在我面前,我觉得母亲变得那么矮小。想到母亲一生的艰辛,想到老来的无奈,和最后的归宿……多么地悲怆。
这些日子里,只要是休息天,有一个下午,我就过去,坐着陪陪母亲,陪着母亲聊聊。这个聊聊,就是吼着,而且同一句话要反复吼,母亲也只怕我听不到,也是高声喊着。我相信这些对话,不但是住在隔壁的能听到,就是前后幢的都能听到。我吼得胸腔都有点生痛,吼得腹部都有点生痛,窗外的阳光闪耀着,但我珍惜和享受这样的时光。我忽然想到,母亲其实就是这一代人的一个写照,其实也是国家这段社会历史的一个缩影。
我也生性有点急躁,我也不喜欢言辞,我也更不喜欢拉家长里短,但现在在母亲面前,我要与母亲吼吼从前,吼吼亲戚,吼吼老家。母亲大声地告诉我,姨妈的女儿,就是我的表妹,我只在十几岁时见过一次的春妮,三个孩子都二十几、快三十岁了,当外婆了;母亲大声告诉我,老家谁谁的儿子,办了什么厂,赚了许多许多钱……
忽一日,母亲告诉我,耳朵听得见了。回顾了一下,最后归结是因为吃了鸭子的功效,数了数共吃了多少只,包括我杀了洗尽送去的几只,也有煨好的一只。父亲说,平时母亲很节省,当感觉到吃鸭子有效时,就叫父亲连续买了几只。母亲尽管听力还是有点影响,但好多了,应该与原来刚倒了个儿:原来大部分听不到,小部分听得到;现在则是小部分听不到,大部分听得到。对于这个天降般的喜事,也几乎是奇迹,母亲笑着说:医生的话也是不准的。有时候我还是习惯地对着母亲吼,母亲笑了,连忙说:听得见的,听得见的。我说,既然吃鸭子有效,那我以后多送鸭子来,鸭子咱们吃得起,又不是什么珍稀动物。
明年母亲就是八十高寿了,母亲表达了明年做个生日的意愿。我高声说,好啊。我这做儿子的也年过五十了,但还从未为父母做过生日呢。这是我一直在想,但没有表达出来的愿望。
就在这个时候,我女儿大学毕业考上了公务员,这是全家的一件大事,母亲更是高兴。女儿而且就在一个镇政府上班,我笑称是隔了一代,女儿接过了爷爷奶奶革命的班。母亲戴着老花镜,一遍又一遍地读着我女儿在单位写的信息和调研文章,很是开心,说我孙女有水平,很快就能适应农村工作。我现在就是祝愿母亲好好活着,看着我女儿在工作中成长,看着我女儿找对象,成亲,生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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