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最后的小船
浙江岱山 复达
鳗苗船
岛与岛之间的海面上,黄浊的海水如一匹巨大的绸布平和地铺展,微波荡漾。一只只浅蓝或白色的浮子像滚筒那般,散乱地漂浮,却又分明有规则地散布,宛若一只只的小精灵,在偌大的海面上驻足,悠然,或者欢跃。海面便多了一道浅浅的风景,令人眼前一亮。一问熟悉渔业景况的人,才知那是捕鳗苗的椼地。
鳗苗就在这般浅海的区域洄游,渐渐长成。因有人需要鳗苗,捕鳗苗的行当就应运而生。一艘艘的小船成为了捕鳗苗的主力。这样的小船,二三十匹、甚至十五六匹马力的就行,兄弟俩,或者夫妻一对,便能驾驭。机器一发动,“突突突”地开往捕鳗苗的椼地,一潮一来回,也省力,也方便。
我就记着了捕鳗苗的这般情景,更惦记这捕鳗苗的小船。
那天,去一个渔村走访,不知不觉地来到了码头上。眼前,一大一小两座青翠的岛屿像兄弟俩似的,耸立在不远的海中,一道道黄白的细浪将海面荡漾出一棱棱的皱褶。一只只褪了色似的蓝白浮子在海面轻微晃动,有点洋洋洒洒的意味。这不就是捕鳗苗的椼地?
一艘浅蓝色的小船正从那边驶来,渐渐地驶向码头,机声隆隆却又朝码头边上驶去。阔大的码头对这样的小船来言,太高大。它只得停靠在码头边缘的滩涂上。好在滩涂的边上有一道低低的堤坝,小船就将此作为泊靠的港湾。我不由走过去,这是我了解小船捕鳗苗的一个极佳机会。
船很小,比舢舨大不了多少,却在船尾竖立个一人高的小船舱,小型的机器就安装在里面;舱面的一小半制成了一个水槽,一只圆口的网兜放在里面,想来用于鳗苗的暂养;一根竹篙横卧船头边上。这样捕鳗苗的小船在渔船密集停泊的渔港里看不到。而我也是第一次见上,当真愧做了一名岛上的人。
船虽小,船主也是位老大吧。在我们岛上,老大是一船之长,十来个、十几个的渔民都在老大的管辖调配之下,开洋拢洋、下网拉网等都听老大的。一个人的船,尽管如光杆司令,却也是老大。
打过招呼,递了支烟给他,我便与他聊了起来。老大姓柴,个子不高,一身深蓝色的雨衣雨裤包裹着他并不强壮的身子;脸色如黄浊的海水那般,少有光泽;细密的皱纹布满额头,看上去有点苍老;双目细长,眼光平和,却含有一种忧郁的神情。这样的模样,在我的印象里与渔民的形象对不上号。渔民们应该是强健有力,个性豪放的。可他分明又是个渔民,还是个撑着自己小船的老大。我想,像他这个模样,是不是也只能撑一下小船的?
话题自然从今天捕了多少鳗苗开始。他提过一只塑料桶让我看。桶里盛了一半的浑黄海水,二三十尾鳗苗正在晃动的水里游动。待水平静下来,我才看清那鳗苗还不如火柴梗粗,乳白色,两小点黑黑的乌珠嵌在头上,背上还沾有点点黄色的骨架,灵动,可爱。然而,我所想到的是,这么小的鳗苗,所张的网眼该是帐子布一般的细微了,如此才使鳗苗不致漏网。
这二三十尾的鳗苗是一个潮涨潮落的收获,是多还是少呢?他苦笑一下。不知今年是小年,还是鳗苗委实少啦?去年虽说少了点,每潮总还有五六十根(尾)。前年更多,一潮百把根都抲(捕)到过。唉,鳗苗也难抲啦。说着,他不由摇了摇头。
这鳗苗是不是也像近海其他的鱼类一样,越来越少了?船多鱼少,这似乎已成不争的事实。可这鳗苗是洄游类的,今春才游向眼前的海域,难道繁生鳗苗的母鳗也少了?
这样的问题有点深奥,还是藏到心里吧。我便问他,鳗苗多少钱一根?他抽口烟,把烟雾深深地吐出来,说现在的时势“弄伐拎清”(搞不明白)啦。前年鳗苗旺发,每根五元,赚头不大。去年数量少了点,倒有三十元一根。今年抲得少,价格却还是十五元左右。以前,只要船一靠码头,收货的人就等着要货。现在,这样的价格也还要暂养几天,有时等上一礼拜,收购的人才上门来。他又抽口烟,给我算起了账。每次出海,扣除柴油款、网具折损和其他成本,就几乎没多少利润。碰到“背壳箩”(空手而归),那就得赔本啦。
我隐约听人说过,鳗苗主要被收购商运往日本和韩国,其他一部分则集中在江苏、福建、广东等地进行养殖。养殖三个月后,鳗苗就长成一斤左右。成品的鲥鳗,一般每斤在八九十元价位,捕鳗苗与养鲥鳗的价值比分明地凸显出来。可柴老大这样的人还是默默地捕着鳗苗,或许是被迫,或许也有点心甘情愿吧。
不知小日本、韩国人为何不收鳗苗啦?他们不收购,价格就上不去。鳗苗再多,也赚不出花头来。这世道变得太快啦。他有点赌气似的,将烟头狠狠往海里一扔。不过现在也随它了,抲完这一汛,就没得抲啦。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提着塑料桶,准备往村里走。
我又递上根烟,请他再留会步。我将他说的“抲完这一汛,就没得抲啦”的话题暂时搁置一下。看他走路的腿有点瘸,便试探着说:柴老大,你这腿……?
他望望大海,闷闷地抽着烟。越过两座一大一小的岛屿,外面的海茫茫无际,一艘渔船孤零样的驶在海面上,有点飘摇。
我的耳边响起他那有点嗓哑的声音。二十来年前,我也在人家的船上撑船。因为没读过多少书吧,从伙将(伙计)到头多人(二副),花了十多年的时光。到如今,我已撑了三十多年船啦。想不到二十来年前,我这样三百六十五天差不多都在船上的渔民,也会一不小心闯了“溜脚孔”(一脚踏进陷洞而跌倒)。那天,船上的卷缆机不知怎么卡住了。我走过去,看看是机器坏了还是缆绳塞住了。正当我蹲下身子,一门心思地检查时,卷缆机又转了起来。也该我倒狗运,右脚刚好在卷缆机的入口处,一下子被绳缆绊住,卷了进去。粉碎性骨折。在家休息了三个月,落了个瘸腿鸭子的模样。唉,这已过去啦。
他打开了话匣子,边抽烟,边述说自己的事。我面海静立,不时看他一眼。这样的沧桑,我不想打扰他。
腿上有了残疾,就再难下到船上去。这样的渔船要经得起大风大浪。老大虽再三挽留,我却心里明白,就坚决地推辞。可是,我离了抲鱼,还能干啥?那时年纪也还轻,就与老婆商量,借借会会地凑成钱,买了这一艘小船。夫妻俩就靠着这小船生活。起先,在家门前的海上抲些小鱼小虾。后来,时兴抲鳗苗,就又购置了些网具,在这附近的海中打桩,每年春季抲上一汛。你看,这片海上枫子(浮子)漂着的就是我们抲鳗苗的椼地。
我点点头,一只只的浮子静静的,仿佛都抬着头,也在默默地聆听他的讲述。
这看上去好像近在眼前,可小船开过去也得二十多分钟呢。
而我心里冒上来一个问题,就不得不打断他。你老婆怎么不在船上帮你?
她的身体也虚弱,这几天忙出病来了。我让他在家休养几天吧。人也不能只为了赚钱而活着。你说是吧?再说,今年生意不太好,没必要忙死累活的。
可是,他一个人在小船上捕鳗苗不是更苦更累?拉网,分捡杂鱼,取鳗苗,暂养,清理网具,下网,这原本由两人干的活,他一个人来承担,可想而知,要承受多少的劳苦?
然而,他却一笑而过。
身体好顶要紧啦。身体好,啥都好。身体好的时候,苦一点,赚点钱,就值了。我们都是苦出身的,干活苦,也习惯啦。
我想,这是他们这一代渔民的真心话。在海上,哪一个渔民吃不起苦呢?怕吃苦,又怎能成为一个渔民?俗话说,天下三份苦,撑船,打铁,磨头腐。撑船是第一苦的行当。要想撑船捕鱼,就必得吃苦。他们这样的渔民,该是下了船就已准备着吃一辈子的苦。他们也苦得起,苦得有价值。
正当我想着时,他静默下来,又猛吸一口烟,将烟火已燃的烟蒂扔进海里。然后,叹口气,情绪有点激动地说:“想不到这小船要被上交拆解啦。这不是断了我们的活路?”
我一愣,也想不到他依旧会提起“抲完这一汛,就没得抲啦”的话题。这个话题对他来说太压抑,太沉重,可他又不得不说。作为捕鳗苗的小船,又怎能绕过这个话题?因为,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去年开始,省里针对“东海无鱼”的现状,开展了渔场“一打三整治”专项行动。这“一打”,就是严厉打击“三无”渔船。凡是无船舶证书、无船号、无马力指标的,一律上交拆解,以依法加强渔业管理,严格制止滥捕行为,保护海洋渔业资源。为此,县里还研究出台了政策,去年已上交拆解了一批。柴老大这样捕鳗苗的小船肯定是无证的,但考虑到捕鳗苗的季节,就推迟到今年五月底到期。
我说“三无”渔船是要打击呀。全省这么多的“三无”渔船滥捕滥抲,近海的鱼已所剩无几了。这个你该体会得到吧?
近海的鱼是少啦。这个大家都晓得,铁板钉钉一样。可这是大的渔船太多,它们像掠夺一样。要打,也打击大的“三无”渔船就行。像我们这样的小船,只在家门口抲抲,哪有太大影响?历古以来,家门口的海就是自己家的海一样,凭啥不能抲鱼?
他有点不服气,还有点横蛮的模样。
我说,只要是“三无”渔船,大的小的都一样对待。你不打击“三无”的小船,大的“三无”渔船不是照样会有意见?
这倒也是。他嚅嗫一下。可问题是,像我这已五十多岁的人,不抲鱼,还能干啥?加上瘸腿鸭的右腿,连给人家管管门都不要呢。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虽说现在鳗苗少啦,但有艘小船,就有条活路,总归多多少少能抲上一点,过过生活。没了船,不是要吃干饭?
他这样的状况确实是个问题。我知道,这捕鳗苗的行当,大多是五六十岁的渔民所干。他们或年老体弱,到二三百匹马力以上的渔船上吃不消;或像他那般身有残疾,不得不从大的渔船上退下来;或打造不了大渔船,只能长期撑小船谋生;或在大渔船上被人雇佣,不如买艘小船自己捕鱼,乐得自在。在我们县里,这样捕鳗苗的小船足有一百二三十艘。这是一支不小的队伍呢。一旦将小船上交拆解,他们的生计的的确确存在问题。他们失去了船,等于失去海,就如农民失去了土地。尽管政府会补偿几万元,但从生活的着落来说,却是杯水车薪了。
我的心里油然升起一种同情,还带有点悲悯的感觉。
想过以后干啥活去吗?
还能干啥活?吃得消的话,给人打打短工吧。吃不消,就在家里过老。
静默。我又递烟给他,想消消他的火气。其实,我也不知拿什么话来慰藉他。
过了一会,待他心里平静了一些,我说,人家到了规定的时间把小船上交了,你到时不上交就不公平了。
谁说我不去上交?他侧转头,望望我,眼光里有点郁怨的成分。又别转头,望着自己的小船。有时想想,这海里的大大小小渔船委实是太多啦。海虽大,鱼虽多,可也难以容纳这么多的渔船乱抲啊。将子孙的饭都抲完啦,不是罪过吗?是该打击一下啦,要不海里的鱼会断子绝孙的。
原来,他的心底里还是明辨是非的,我不由为他高兴起来。
顿了顿,他又叹口气。唉,只是事情弄到自己的头上啦,有点难受。这小船,跟了我十多年啊!
一种无奈,一种悲怆,在他的心中交叉的涌动吧。我的心里,他的形象忽地多面起来,让我得以重新认识他似的。或许,这就是渔民兄弟的情怀吧。
望着他一拐一瘸的身影,我感觉有点疼,却也渐渐地宽慰起来。
再望望海,柴老大的小船连同旁边的几艘一道,轻飘飘的,在微波间荡漾。这些小船,待过些日子,就会消失踪影。那漂浮在海面上的浮子,也会被柴老大他们收走,只会留下几根撑着的木桩或竹竿,如一支支的标识,让人想起这海面上曾经捕过鳗苗。然而,也说不定这样的木桩或竹竿会影响航行,不多久就会被拔除。到那时,海面上惟有起伏的波浪。若干年后,又有谁还会想起捕鳗苗的情景?
我掏出手机,将柴老大他们的小船拍摄了下来,留作纪念。
在眼前的这片海域,这可是最后的捕鳗苗的船。
夫妻船
A 1凌晨三点多,天空黑压压一片,海还在沉睡之中。坐落村边的小港湾里,朦胧的夜色依旧笼罩着。七八艘小船停泊在港湾的岸边,却已人影晃动,将海边的静寂拔撩出一种动感的音韵。
“突突突”、“哒哒哒”的机器声划过海面,刺破黎明前的宁静。小船们一一驶离港湾,犁开暗黑的航道,朝着预定的锚地前进。
老徐的船就在其中。
中等身材的老徐,有点消瘦,褐黄色的脸,额头上刻着几道皱纹,让人看上去已六十多岁。身上穿着灰色的棉毛衫和黑色的外套,外面又套了件淡蓝的长雨裤,连着胸襟。他老婆稍矮些,有点胖,头戴一顶圆形的遮阳帽,外面也穿着淡蓝的雨衣雨裤,像是与老徐组成了夫妻装。
船是小船,七八米长,四五十匹的马力。几块木板架在船尾,成为一座简易的驾驶台。老徐坐在里面,操着罗盘。双目如鱼的眼珠,睁得圆圆,直视前方,穿透那迷蒙的夜色。他老婆也不停歇,在微弱的昏黄灯光下,坐在舱面上整理着杂物。小船继续在黝黑的海面前行,寻找下网的海域。
B 1
那天是双休日的下午,几个朋友闲着没事在喝茶,叫我也过去。其中一个不大相熟,朋友介绍才知姓徐,在某局刚聘任为副科长。小徐说他早认识我,只是无缘坐在一起喝茶。我打了下呵呵,与他握手,就算相识。朋友还介绍说,小徐的父亲是捕鱼的,捕鱼的事可问他。我的兴致一下高涨起来,这个机会难得也。
就向小徐了解他父亲的情况。
小徐能说会道,也不遮掩他作为渔民儿子的背景,甚是讨人喜欢。
他说他父亲十六岁就下海捕鱼,至今已捕了四十一年的鱼了。从前,他父亲在别人的船上干活。因为个性倔强,与老大蛮难相处。二十多年前干脆自己买了艘小船,与他母亲干起了夫妻船的活。这样也好,苦呐是苦了点,却可自己做主,不受制于人。
“宁当鸡头,不当凤尾”。我想到了这句俗语。虽是夫妻船,小船的船主也是老大,老大便有主宰船只出洋拢洋、下网拉网、鱼货价格的权利,尤其是有个性、有主见的老大,那更是得心应手,凭自己的技能在临近家门前的海上率性而为。
我知道,这样的小船,在全县可有六七百艘。六七百个小船老大虽然情况不一,却个个都在骨子里蕴藉着老大的风骨。他们一样的风里去、浪里来,一口风、一口浪地在海上讨生活,有时甚至比二三百马力的渔船老大更辛苦,而所挣的钱却是这些老大的几分之一。
他们的小船上,没有探测仪、扫描仪、卫星通讯,没有防碰撞系统、救生筏,没有大副、二副、老规、水手、伙计,没有编组编队,没有带队船老大,只有一台十二至六十以下马力的机器,一只小小的罗盘,一个兄弟,或者自己的老婆。他们就凭这么一艘小小的渔船,潮涨时开洋,潮平后拢洋,或者就在海上泡上一天,潮落之后再等候潮的涨起,来回也自主,安危也自知。就看这一潮的收获多不多。
A 2
“突突突”的机器声依然在海面震响,船尾的浪花在夜色中翻卷出一缕缕白花花的碎片。
个把钟头后,船只开到离一座礁岩不远的地方。老徐将驾驶舱的灯朝前面的海面晃了晃。这是一种信号,是一种提示,也是一种语言。老徐的老婆读懂了,领悟了。她知道灯光射照的海域即是下网的地方。经年累月的在海上一起捕鱼,夫妻之间已不用言语来指点、解说,他们早已达成了默契。
她步到船中央的桅杆边。桅杆粗壮,早已变了功能,由早先的撑帆落蓬改为了用来吊挂绳索,顶上安装了一只马鞍似的轱辘。她用力地将绳索一拉,船舷边草绿的网具轻巧地吊了起来。网具的底端是一根婴儿手臂粗的钢管,随着绳索慢慢地放下,钢管带着厚重的鱼网沉下海中。一条麻花般的绳索紧紧地牵拉着鱼网,却又淹没在海中。
一顶,再一顶,两张鱼网便顺着潮流,张开了口子。垒球似的浮子念珠一般串在一起,两人来长,就横在船尾,成为两道张网的标识。
B 2
小徐喝了口茶,像是理了一下思路,说抲鱼(捕鱼)太辛苦。像我父母,有时凌晨二三点钟就出门,到黄昏时才回家,差不多一天一夜呢。有时风大,虽然父亲这么多年的抲鱼,经验丰富,会看天识海,不该出海时他不会开船,但海上的天气无常,“乌风猛暴”的辰光也偶有发生,我们做子女的就担心。我就要他别下海抲鱼啦,可他哪里听得进?
你说收入吗?前些年倒还好,抲的鱼多,近海的鱼蟹新鲜,有时抲上来还是活的,一到码头,收货的、饭店的,早等候着,抢购一般。好的时候,一天能赚千把元。但扣除柴油款、折损费,也就五六百元吧。好在政府每年底补助一部分的柴油款,这样下来,一年倒能挣十多万元。
可是,近海的鱼越来越少,也越来越小,收入根本比不上过去啦。村里那种像我父亲那样的小船本来有三四十艘,现在据说少了一半左右。那种如我父亲所撑的夫妻船,只剩五六艘了。这些卖船的,或转产转业,或干脆退休上岸。辛苦的汗水得不到应有的报酬,他们便不得不如此。
就我父母他们顽固,还是要撑着小船。
我多次让他们上岸休息算啦,可他们有他们的想法。他们说他们没有退休年龄,哪像我们机关人员?何况现在还可以干活,不干活不是要憋死?他们说他们不像失地农民能买社保,只能多赚点钱,今后养养老。他们说我的工资也不高,他们赚点钱,也可帮助我一下。总之,他们离不了船,离不开海。
我听着,被深深的感动。在这样的背景下,夫妻两个人,苦苦地撑着一艘小船,是多么不易。哪怕现在鱼少了,只要还能捕鱼,竟还是一味地坚持着,是为了什么?
A 3
小船继续在“突突”声中缓缓往前开。后面不远处的海面上,船尾拖曳的浪花渐趋平息,一道长长横杆似的浮标时起时伏,又拖曳出一道道横横的浪涛,平缓,温和,如一道道笑纹。
这就是拖网。沉入海中的钢管被牵着鼻子般顺着海底徐徐拖动,扫荡似的。套在钢管上的鱼网撑开了身子,像袋子,如巨嘴。不幸的鱼虾蟹一旦进入网袋,即是厄运当头,哪能逃得出来?
老徐渐渐地将船开往一座岛礁旁边。他的经验里,岛礁边上的白果子鱼、虎头鱼等相对多一些,还是玉秃(比目鱼)、虾潺(龙鱼)等,运气好的话,正值黄鲫洄游时节,说不定能一网捕上几十斤的黄鲫。他点了根烟。烟雾在海风里瞬间飘散。他的脑海里却期望这一网能捕上几十斤的鱼来,哪怕十几斤也行。
个把钟头后,老徐示意老婆可拉网了。他老婆随即起身,抓起网绳,撑开弓步,使劲地拉网。水漉漉的网慢慢地被拉上来,沉甸甸样的。这样的过程最容易让人产生一种希望,那沉甸甸的仿佛不是浸泡了海水的网具的重量,而是鱼虾。
网袋里的,却是一小堆的梅童鱼、虎头鱼和鲜艳的红虾。老徐的老婆叹息一声,默默地蹲下身,开始理鱼。老徐走出机舱,看看倒在舱板上的收获,捡起一尾手指那么小的玉秃,摇摇头,将它扔进海里。
船只继续往前驶动。老徐的老婆又将鱼网放进海里。
然后,她又继续理鱼,将黄灿灿的梅童鱼和淡红色鱼头的虎头鱼各放在一只塑料盆中,又把红虾捧进网片制成的竹筛子里,使劲地摇动。那些细小的红虾透过网眼纷纷掉落下来,像一阵红色的雨滴。再把留在竹筛里的红虾分拣成两类,因为价格不一。漏在甲板上的,最小也成最多,差不多占了所捕红虾的一半。那如蚯蚓头一般的小红虾又有谁会买?倒进海里又可惜,只能晒干当作鸡的饲料了。
晨曦已微微地映现在东边的海空上。他们或许也如曙光初现一般,期待下一网的收获吧。
B 3
小徐呷着茶,脸上呈现一种忧色。
他说,我现在充满了一种矛盾。
我一愣,也喝口茶,望着他,期待他说下去。
他说他父母已在海上讨了几十年的生活,既是生活所逼迫,也可说是那样的爱着海。可是,省里对“三无”渔船的打击,也轮到了父母的船只。他们虽有“三合一”的证书,却也属于打击的范围。他们就不得不上交船只,从此成为“失海”的渔民。
这个我知道,省里对“三无”渔船正开展严厉打击。这样的渔船扰乱了渔场的秩序。滥捕乱张,破坏海洋渔业资源,自该狠狠打击。那所谓的“三合一”证书,则缘于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市、县要求大力发展大型钢质渔船,因马力指标缺乏,便动员那些小型渔船将马力指标上缴,补助一部分资金后,由县里发放捕捞证书,俗称“三合一”,可在近海捕捞作业。如此,拥有正式马力指标的,称得上是“全国粮票”,而只有“三合一”证书的,则仅为“地方粮票”,只能在全市海域内捕捞。现在,那些“三合一”证书的小型渔船,也在被打击范围,不能不让那些老大和渔婆们焦虑。要知道,这些“三合一”证书的小船老大,因为买不起大型渔船,才勉强以小船为生,而且,撑这些小船的,多以上了年纪的人为主,一旦失却了船只,他们的余生将如何度过?
我不由也起了同情之心。一个六十不到的渔民老大,倘若弃了船,上了岸,又能干什么呢?一个长期在海里滚打的人,离开了海,他的心里该是多么的不舍,多么的无奈,多么的隐痛吧。
小徐叹气说,可这也没办法。我只得劝慰父母,就算作工厂倒闭,下了岗,或者是提前内退,把补偿来的资金买好社保。他们要是想做点小买卖,也行。
小徐倒是个心胸豁达的人,也很明事理。或许,他也想借此机会让父母从此不要捕鱼了吧,自己也可少点担忧。
我担心的是,这样大量的小船被上交拆解后,我们还能吃到近海的海产品吗?那些大型渔船都到外海捕捞去了,近海的鱼虾又有谁来捕捞?近海的海产品可是最鲜活、最受人欢迎的。
当我将这一想说出后,小徐也表同感。以后小海鲜将大大减少,价格却会大大提高。他沉默了一会,看着我,笑笑。但愿近海渔场因此快快恢复渔业资源,像老一辈人所说的那样,网网都是大网头。就不愁吃不到透骨新鲜的鱼虾。
我苦笑,小徐的愿望太美好,可要恢复如初,没有几十年能行吗?
A 4
小船缓缓开着,又停停,接着又往前缓缓地开。
下网,拉网;再下网,又拉网。
一网过后,见捕上来的又是那么一小撮的鱼虾,自是对下一网还是抱着点期待。然而,每一网却总是令人失望。
前些年,老徐的老婆,在下网之后,坐在甲板上理鱼拣虾,可要花上半个钟头以上,偶尔坐久了,还得伸伸腰肢。现在,似乎三下五除二一般,没多少辰光就已将鱼虾分拣到几个塑料盆里。她不由地叹着气,嘟哝一句:这鱼咋越抲越少啦?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诘问。
船渐渐地驶近另一座岛礁旁边。将机器熄火,老徐走出驾驶舱,帮老婆一起拉网。网底里依然只有几尾梅童鱼、虎头鱼和一些红虾。
当他老婆欲再将网放入海中时,老徐制止了。
不抲啦,这鱼没抲头。顿了顿,又说,还是吃饭吧。
他老婆看表,已近十二点。便从船舷边上的泡沫盒里拿出两只饭盒子,一只盛着面饼,另一只放了榨菜、咸菜和咸滋滋的鱼烤。夫妻俩就坐在舱板上,慢悠悠地吃。
灰白的云严严实实,天空弥漫出白茫茫样子。但毕竟是中午,白亮的阳光还是烘托着一种暖乎。
吃完饭,老徐点上一根烟,瞧瞧塑料盆里的鱼虾,又望望同样白茫茫的海,叹了口气。反正船要上交啦,本想趁这最后几天多抲几网,可想不到竟是越抲越少,鱼虾也越来越小。再抲下去,哪还有鱼吃呀。停顿一下,又说,听说柴油钱又涨价了,再这么下去,连柴油款都要亏进去啦。这鱼,不抲也罢。有点愁绪,更有点赌气。
吐了口烟雾,他边站起来,边下了决心似的说:明天不抲啦。
他老婆望着他的背影,脸上显出无奈的苦楚,一声叹息。
小船便往回开。码头上早已等着几个鱼贩和饭店收购的人。六七斤的梅童鱼、虎头鱼和十来斤的红虾,卖给谁呢?
可这,是这些天老徐他们最好的收获了。物以稀为贵,即使价格比以前可高一些,还能赚多少?
B 4
我说,倘若能发展一些“三证”具备的小船,在近海捕捞一些本身就长不大的小鱼小虾,让老百姓吃得起,吃得到,也可让一些“失海”的渔民继续捕鱼,这多好。
小徐对我的意见很认同,却又口气硬硬地说:即便这样的小船,我也不会再让父母下海捕鱼了。
我一愣,继而点点头。
复达
本名俞福达,中国作协会员。已出版散文集《蜗居中的情致》、《穿透咖啡的滋味》、《海与岛的独白》,作品入选多种集子,获第六届冰心散文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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