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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地月光

时间:2023/11/9 作者: 北方作家 热度: 15099
安徽芜湖 朱幸福

  遍地月光

  安徽芜湖 朱幸福

  新娘桃花伤心地哭着,她的嗓子已经嘶哑,眼睛也被泪水浸肿了。她抽泣着,伏在妹妹娟娟的肩上。

  她已哭了好长时间。此时,她再也无力大声地哭号,泪水枯涩了。“老婆婆”不停地劝说着,来闹新房的小伙子早已惊愕得不知所措,一转身溜之大吉。只有几个善良的姑娘还陪着洒些同情的热泪。

  15岁的娟娟已是一个渐渐懂事的孩子。她压制着自己的悲伤,安慰着姐姐桃花,单调而不变化地重复着:“阿姐,想开点,敏表哥不会丢下你的。”

  月亮悄悄地爬上中天,上弦月,是残缺的。桃花用她那呆滞的目光,凝视着倾吐静静柔辉的月亮。啊,月老,你为何这样捉弄我呢?“我寄愁情与明月,随风直到夜朗西”!慈祥善良的月老啊,能告诉我他在哪儿吗?

  吴敏坐在写字台前,翻看着《怎样养鸡》。鸡捉回来了多可爱啊!黄绒绒的毛,长大了,生蛋了。拖着长长的尾巴,五彩缤纷的羽毛,哦!飞上了天,啊,这是凤凰:圆圆的脸,绯红,散落着星星般的几粒雀斑,双眼皮下,隐藏着两弯清泉似的深潭。小嘴,一笑两酒窝,这不是桃花吗?她那娇嗔的神态,那对于男子依附信赖的目光,憨厚,朴实,迷人。唉!他沉重地叹了口气,摇摇头,书早已翻过十几页,而讲的什么内容,却一点印象也没有,简直像梦,虚无飘渺。

  为了疏远桃花,吴敏近来故意喝酒、抽烟,对她乱发脾气,而她却只是默默地忍受,用那满含爱恋的热泪望着他消瘦蜡黄下去的脸,怏怏离去。这时,他便会伏在桌上痛哭流涕,骂自己黑良心,捶打自己的胸。自己戒烟酒,不正是桃花帮忙才戒掉的吗?自己还是人吗?

  “咳!咳!咳咳咳!”他被烟呛了,不停地咳嗽着,两肋拉得生疼,“活该!”他骂着自己。

  “敏敏,过来!”爸爸在叫他。吴敏扔了烟头,走进父亲的房间。他准备和她分手的事,父亲也似有耳闻。父亲是不相信电台广播的,当年不就因为相信电台“鼓吹”的大锅饭而至今还穷当当的吗?吃一堑,长一智,对于相信老经验的中国农民来说,他是绝对不会相信“近亲不能结婚”的宣传。父亲觉得,在儿子新婚之前,有必要对儿子作一番训导:“明天,你们就要圆房了。你不要欺负她,我们一家人都疼她。”

  “是,是!”吴敏唯唯诺诺,对于父亲的训斥,他没有丝毫辩驳的余地,他不愿,也不敢。父亲把他抚养成人,供他读书,帮他成家,他有什么理由来反对父亲呢?几千年的封建伦理道德,想一下子消除是不可能的。家长总有家长的威严。“只要能使您二老满意,我什么都愿意做。”他那农村儿女对于长辈的谦恭神态,使人想到,这也许就是千百年来所流传下来的所谓孝心吧?

  “去吧!早点睡。”父亲满意地下了赦令。他退回自己的房间,灭了灯,躺下了。

  听妈妈说,小时候,桃花不和别人玩,整天在自家。妈妈给她糖开水喝,给她金枣吃。桃花妈那时缺奶水,是妈妈用奶水哺育着他和她。用现在的话说,他俩有着许多相同的细胞,当然不难找到共同的语言。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敏敏和桃花相处很好。他俩捉迷藏,玩打仗,过家家,放水牛,去读书……哦!那青弋江湖滩上的柳林里,该留下多少纯真的记忆啊。

  呜——呜——

  伙伴们做游戏了,把她嫁给他。数不清嫁了多少次。岁月在悄声流逝,年龄在不断增长,他俩再也不做那样的游戏了,甚至连上学也不愿一道。只是吴敏内心还担当着保护她的天职。

  “文革”时,桃花有天在跳“忠”字舞,一个小男孩去捣蛋,她们便骂那小男孩,小男孩一把抓住桃花的辫子就揪着不放。桃花哭了,吴敏闻讯后,找到那个小男孩就是一顿痛打,打得他直告饶。从此以后,谁也不敢再欺负桃花了。他也因这一架而得到“孩子王”的桂冠。

  吴敏翻了一个身,侧身朝外,月光透过窗帘,洒在地上,冷冷的,静静的。外面初冬的风有点凉。他又点燃一枝烟吸着,火光一闪一闪的,映出他的脸:忧郁、不安,额头那一块发亮的伤痕也颤动着。

  啊,好清凉的风!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夏忙刚刚过去,人们像经历过一场恶战,疲倦了。吴敏高考落榜了。苦恼,烦闷,体力衰弱。整整四个冬夏的心血,付诸东流了,就像这匆匆东去的长江。

  桃花来了,翩翩起舞。用她那纯真的爱充实着他的心灵:“敏表哥,想开点,明年再考吧。就是考不取,种田也一样,如今政策允许农民富了,像你这样的文化人是有出息的。”

  “我能做什么呢?十年寒窗梦!“文革”中荒废了学业,后来想补习,又花了4年,还不行,而且人也变娇嫩了,手无缚鸡之力。”他痛苦地叹气着,“前途,对于谁才是光明的呢?”

  “表哥,别灰心。你搞咱的‘科学种田’,我能干粗活,生活会好起来的。”她也顾不得少女的羞涩,爱情的大门打开了,少女的情思在大胆地倾吐。善良的姑娘啊,在她的心目中,唯有他的位置是神圣的,崇高的。秋天的云,少女的心,她的内心充满着矛盾:她希望他能考取大学,那样他的才华就会得到最充分的发挥;可她又怕他考取后,会像高加林一样忘记她这个乡旮旯里的姑娘。现在,他落榜了,他俩可以一心一意地去种田。而她却力图用自己的力量来减轻他的痛苦。唉——谁让他俩在表兄妹的关系上又多了一层“娃娃亲”呢?

  “你不嫌弃我?表妹。”他抬起头。

  “你什么时候需要我,我就过来。”桃花羞红着脸说,“我们农村姑娘是不会像城市女郎那样玩弄感情的。”

  “表妹!”吴敏忘情地喊了一声,扑过去,一把将她揽入怀中,亲吻着她那温馨的乌发、绯红的脸庞和娇嫩的嘴唇。泪水,涌满了他的眼眶。她早已无力反抗这突然到来的巨大的幸福,她顺从地躺在他的怀里,闭着眼,承受着这甜蜜的沉醉。

  哦!那是什么?那一条发亮的伤痕?她的心碎了。

  “文革”中,他是校红卫兵头头,跟着政治老师张流造反。他狂妄,连自己是O型血也成了骄傲的的资本。他崇拜张老师,对他的话绝对服从。初三时,张老师教他们政治。张流被桃花少女的风韵迷住了。那苗条的身材,那隆起的乳房,迷人的脸蛋,谁见了谁眼馋。就连桀骜不驯的吴敏也不敢在她面前发火,内心充满了一种朦朦胧胧的,若即若离的感情。

  一个初夏夜的的傍晚,吴敏去汇报“战功”,敲敲门,没动静,却分明听到有人低低地哀求:“老师,别,你别!”

  这是桃花的凄凉的哀求,吴敏似乎觉察出发生什么事,怪不得张流老师任命她当政治课代表,为什么长时间地留她在房间呢。他怒火中烧,一脚踢开门,冲进去:“住手,流氓!”

  张流情知败露,抓起桌上的墨水瓶一下子砸在他的额头上,夺门而出。墨水瓶破碎了,鲜血混和着黑墨水流了下来,歪曲了他的脸,他昏了过去……

  不久,桃花退学了,吴敏额头却留下了这个永久的纪念。而张某呢?被调到公社革委会当打字员……

  猛然,吴敏下意识地一把推开桃花,桃花赶紧背过脸去,脸色与名字达到了和谐的统一。他责骂着自己的卑下,肮脏,恶性未改,他怎么能用这样粗鲁轻浮的举动对待自己心爱的姑娘呢?他羞红了脸,垂下眼睑。他没有勇气再看她一眼,他恨自己,恨不能立刻钻进地下的裂缝。

  真无耻啊!他狠狠地责骂着自己,掩着脸哭了……

  皎洁的月光透过薄薄的云层,洒着柔辉,倾诉着对两位恋人的厚爱。吴敏和桃花手挽着手,在乡间的小路上漫步,细语。青蛙的叫声小了些,昆虫还在一个劲地啾鸣,仿佛在为他们唱赞歌。一阵乌云飘了过来,挡住了月亮的银辉。

  哦!起风了。

  “喔喔喔——”公鸡开始了第一次催晓,吴敏从沉思中惊醒过来。他没有丝毫的睡意。黎明的迫近,仿佛烈日炙烤着他的心。抽烟已无法使他安宁,他再也不能平静了。

  他披了上衣,斜靠在床上。这该死的伟弟。

  伟弟在医学院上学,他告诉吴敏说,表兄妹不能结婚,根据遗传学可知,近亲结婚造成下一代智力低下、甚至出现白痴的几率非常高。

  “真扯淡!”他愤愤不平,“哼!我才不相信呢。”

  好多古戏中不都是表兄妹结婚吗?吴敏忽然为自己找到证据而高兴,《珍珠塔》中不就有一例吗?两人的爱情像沙漠一样热烈,一天不见面,就像别了数年一样。有一个夜晚,吴敏睡不着,他爬起来咚咚地敲开桃花的窗户,她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一问,他笑着说:“想看看你。”你看,你看!唉!

  然而,戏是戏,科学毕竟是科学。古人已有近亲不开亲的先例,比如舅舅的女儿不能嫁给姑妈儿子的规定。而桃花是他姑妈的女儿,不在传统的约束之中,还能说不行?尽管如此,他心里也着实不踏实。

  夏夜,没有月亮,只有满天繁星,四野蛙声如潮。吴敏和桃花看完露天电影回来,吴敏忽然想起伟弟的话来,不由得忧心重重。他告诉了桃花,桃花一点儿也不相信,嗔怒着,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再往下说。吴敏拿开她手,严肃地说:“这是伟弟说的,他是医生,广播里也说是犯法的。”

  “不!不!”桃花看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慌了,扑在他的怀里,一个劲地抽咽,捶他的胸,“我不相信这鬼科学,我不相信算命先生说的话,我不知道什么法不法的,我只要不做昧心事,谁管不到我。”她哭得更伤心了。

  “别哭了,好表妹,我也不相信,我只和你好。”他也哭丧着脸,再也不忍心伤害眼下这无辜的姑娘了。

  夜已深了,星星疲惫地眨着眼,昆虫也停止了喧闹,蛙声停了。天很暗,风凉凉的,两个朦胧的黑影偎得更紧了……

  吴敏狠狠地扔掉烟头,下决心走。事到如今,他也没有别的好办法来挽救,只好逃婚,好在中国历史上许多人却因逃婚获得了幸福。往哪儿走呢?他思索着,亲戚家是断不能去的,谁也不会收留他,那么,到医学院找伟弟去,也许他可以帮我解决。

  他轻轻地起了床,没敢开灯。就着西天月亮投进来的亮光,迅速地穿好衣服,下了地。自己走了到好,丢下可怜的表妹,人们该怎么看呢?要是她一时想不开?……

  留封信吧?可又不能开灯,要叫父亲知道,他是走不成的。

  “喔喔喔——”鸡叫二遍了,他的心急如火,烦恼到了极点。他来回地踱步。

  听伟弟说,桃花问过他表兄妹能否结婚的问题。

  “你怎么说的?”吴敏急切地问。虽然他已不知问过多少遍了,可还是不相信,他总希望在冷锅里爆出一颗热豆子,好叫他欣喜若狂。然而,他失望了,对于科学的东西,伟弟向来是真诚的,他不会说谎。

  吴敏的眼神暗淡了,尽管他努力使自己不相信广播里的宣传,可他无法不相信伟弟的话,因为他将是医生。“你们的结合,是触犯《婚姻法》的,即使勉强结合也不会有什么幸福。为了你们有一个健康的孩子,你应该果断地和她讲清。我相信,她是会理解你的。伟弟的话促使吴敏的内心起了微妙的变化。他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做。他克制着自己的感情,变得冷静起来。他故意疏远她,冷淡她,而她却更加疯狂地迷恋着他。这使他伤心,像被狗撕裂着心一样。

  桃花问过伟弟以后,回来便躺下了。茶不思,饭不想。她害怕吴敏会抛弃她,在她的心中,不可想象,还有其他一个男人能代替吴敏的位置。她一天天地消瘦了下去,连梦中都叫着吴敏的名字。双方父母也很着急,便给她和他选项定了吉日,过门。

  吴敏想反抗,但一看到她那消瘦的面容,深陷的眼睛,就丧失了一半的勇气。他可怜她,爱她。他还慑于父亲的威严。他知道,顺从就是孝顺,就是千百年来所流传下来的美德。

  “喔喔喔——“鸡叫第三遍了。东方已微微发白,月亮早已隐藏住光辉。他不能再犹豫了。趁着黎明前夜色的掩护,他悄悄地拉开门走了。他来到桃花的窗前,默默地注视着黑洞洞的窗口,洒下几滴泪水:“表妹,饶恕我吧。我走了,你多保重!”

  他用手擦擦泪眼,转身走了。

  桃花早已来静下来,看热闹的人也已散去。敏母搂着她,疼爱地说:“好姑娘,舅妈喜欢你。你表哥会回来的。”

  “舅妈,怪我太傻了。伟弟说表兄妹不能结婚。我还是回家吧,我会原谅表哥的。”桃花抑制住巨大的悲哀,柔声说。

  “他会回来的,一定会!”敏母觉得有一根筋要把她拉向往事的回忆,她想,两个年轻人一定会和好的。

  敏母终于下了决心,那件埋藏心底25年的往事,复苏了。像涓涓细流,潺潺流出;如铮铮琴声,如泣如诉。“你们不是亲表兄妹。”敏母的话如一声霹雳,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以为她疯了,而她还是娓娓而叙:

  “25年前,我在产房生下了第三个女儿。当时我心灰了。我知道,他爸要的是儿子,而我却没有生儿子,我以后的日子将怎么过呢?

  “天无绝人之路,老天爷总算有眼,和我同住一个房的大嫂,生了5个儿子,却没有女儿,她婆婆婆责令:无论如何要一个女孩,否则不准进家门。可她命苦,偏偏生了个男孩,当时我俩就偷偷地交换了,并对天发誓,谁也不对外讲,要讲了,天打五雷轰。这件事,我一直隐瞒了25年,原指望已瞒过去了,没成想还是我先讲出来,作孽啊!”她痛哭流涕。敏父暴跳如雷,大吼,“这不是真的。敏敏是我的儿子。老子打死你这婆娘!”他像一头盛怒的雄狮,扑过去,别人赶忙死死地拉住了他。

  敏母伤心地责备他:“谁愿舍弃自己的心头肉呢?不是你非逼我生儿子,我也不会换的。老天爷,我那女儿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了!”

  桃花又哭,她不敢相信,她认为这是在演戏,是在看电影,安慰自己,哄骗自己。然而,看着那悲恸欲绝的敏母,她迷惑了,相信了。验血,对,验血可以明辨直伪。

  第二天去县城医院验血,敏父是AB型的,敏母是A型的,而吴敏是O型的。他们把化验报告和这件事的始末写清楚了,寄回医学院,他们等待着伟弟的帮助。

  天完全黑了,月亮从厚厚的云层里钻了出来,圆圆的。四野笼罩着灰蒙蒙的月光,惨淡惨淡。桃花躺在床上,凝望着苍穹中残缺的明月沉思:月亮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圆起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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