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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火

时间:2023/11/9 作者: 北方作家 热度: 15157
赵春红

  琴撅着屁股,吃力地捆着一大包的衣服。她累坏了,沿着床边靠着梳妆台溜下去,她得眯一会了。

  “琴,琴!”贵把轮椅摇得“咔咔”直响。琴醒了,慢吞吞地爬起来向贵走过去。

  “你饿了呀!我去给你做饭吃!”琴说话不怎么清楚了,象是在嘴里含了块糖。这是她的脑梗后遗症造成的。贵听懂了,用力挤出一丝憨笑,留出涎水:“吃肉,吃肉。”

  忽然有二串滚泪从琴的脸颊落下,贵伸出那只能动的手,胡乱地擦着,忙不迭哄她:“不吃肉,不吃肉!”琴的心里掠过一道尖利的痛。明天,她的女儿要来接她住院,他的儿子要送他去养老院,他们就要分别了,不知今生是否还能相见!

  他们是重组家庭,从三十五年前相遇至今风风雨走过了大半辈子。十年前他突发脑溢血,当时情况非常糟糕,医生告诉她和他的二个儿子即使是抢救过来也许是植物人时,儿子们主张放弃抢救。只有琴斩钉截铁地坚持抢救,她说既便他成了植物人,她也愿意伺候他一辈子,只要他在她身边,那怕是躺着的她也活得踏实些。

  他被她的执著从死神手里拉了回来。由于做了开颅手术,他的头上留下一片凹陷,一只眼睛斜视,半身不遂。在她坚持不懈的训练下,他开始牙牙学语,一年后基本上可以和她正常对话了。

  琴很开心,觉得生活中有伴就比孤独强。那时她刚刚退休,身体还好,每天把他从家里背出来,放到轮椅上,推着他沿着生活区的环形马路一圈一圈的转悠,碰上熟人聊几句,他也很高兴。琴天天除了教他唱儿歌,还教他自己吃饭。

  医生说要和他多交流,问些过去的事情让他回忆。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她会问他:“贵,你有几个老婆呀!”他想了很长时间认真的回答:“两个!”“记得她们叫什么名字吗?”他憨态可掬地指着她:“琴,琴!”

  得病之后,他不记得他的儿子了。他们来看他时他会把名字都叫错。唯有她,他不但能随口叫出她的名字,还念念不忘她是他老婆,把她当成了不可缺失的救命稻草,一眼望不见她就会惊惶失措。

  她一闲下来就拉着他的手给他讲他是主角之一的他们俩的故事。

  三十五年前,她和她的前夫过了整整九年,生了三个孩子,可狠心的前夫硬是找茬把她打得体无完肤,领走了二个儿子,给她留下了小女儿。好心的邻居告诉她,前夫去投奔另一个女人去了。她实在是想不通,连假也没请就爬上了电厂的大蓄水池,一头扎了进去。

  等她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贵双眼熬得通红,惊恐地守在她的床边。在此之前,他们从未说过一句话。她听岗位上的女工说起过他,他前妻受不了和他过的艰苦日子,抛下他和儿子跟别的男人走了。

  事后,她听医生说幸亏是他拦腰扛着她一路颠簸着跑到医院,她肚子里的水才被控出了大半部分,不然是必死无疑了。她这才发现他走路腰是僵硬的,转身也不怎么灵活,弯腰时嘴里还会发出“滋滋”的怪声——原来,为救她他的腰被扭伤了。

  他说,该着他救她一命。平时他从不在蓄水池旁边的井边上洗车,那天偏偏就去了,车还没洗完就看见她风风火火怒气冲冲地冲上堤坝,一跃入水。他当时惊呆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得立即救人。

  从此,他们就有了共同语言。相互同情对方的孩子,她做了好吃的,会叫上他的儿子们一起吃,孩子们的假期,他开着旧东风车出去拉货,也带着她的女儿出去兜风。她一边缝补着他儿子鱼网般的破绵絮,一边掉眼泪。她的眼泪舜间滴落在他的心坎上。

  一年后,他们结了婚。贵很疼她,她感到很幸福。她上三班倒,只要他不跑长途,凌晨二点前是不会睡觉的,为的是下中班时去接她,上夜班时去送她。她很能干,是过日子的一把好手,三个孩子穿着干净整齐的衣服去上学。

  可他家的日子注定不是风平浪静的。在他的儿子们初中就要毕业的当口,他的前妻回来找他们。那女人先找琴的单位闹,然后找到家里,泼妇样把他们的家砸得乱七八糟。琴气坏了,领着女儿躲到好姐妹家。

  琴让同事约贵出来,打算跟他好聚好散,成全他原来的那一家人。贵第一次在琴面前大发雷霆,他说对前妻心已死,跟她过的这几年,才是他想要的日子。

  贵的前妻无论怎么闹也无果,只好从贵的身边抢走了两个儿子,那个女人知道,这就是在贵的心上捅了一刀子。

  儿子们被带走的那一段时间,贵夜夜失眠。琴理解他的伤心,她自己也是天天在想念自己的两个儿子。她找人给贵做了一只玻璃鱼缸,亲自去鱼市买了二十几条很好养的红剑和凤凰尾。没想到贵十分的喜欢,一有空就坐在鱼缸前一动不动的看上大半天。

  他们家刚平静的生活还是被贵的两个儿子打破了。那两个儿子被前妻带走以后就再也没有上过学,游手好闲地在街上混成小痞子了。那女人受不了,又把他们赶回来了。重新回到这个家后,他们不再尊重琴,对一如往日对他们和善有加的琴冷言冷语。琴很伤心,觉得无所适从。

  真是应了“屋漏偏遇连阴雨”这句话,琴的两个儿子这时也因前夫的经济原因回到了她的身边。一下子,本来就不算宽敞的家里住着大小七口人,而且有四个儿子。从此便家无宁日,整日烽火连天。琴和贵常常气得睡不着觉,夜半时分贵还在唉声叹气。

  有一天,琴比贵回家早,终于看到了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贵的两个儿子骑在琴的儿子身上打,家里杯盘狼藉,暖壶也被打碎了,女儿吓得躲在角落里直哭。琴闷在胸腔里的怒火终于暴发,她推开贵的儿子们,从地上拉起她被撕破衣服的儿子,连招乎都没给贵打,收拾了一包衣服领着自己的三个孩子搬出了这个曾经留给她许多温暖的地方。

  当天夜里,贵吹胡子瞪眼的找到了他们,看到琴儿子们脸上的伤,他沉默了。

  他们就这样分开住了。贵每周都带些孩子们爱吃的东西来看他们,帮他们把劈柴、收拾院子的重活干了。看着他的胡子拉碴琴的心情很复杂,贵没有她在身边照顾显得狼狈又邋遢。

  让琴没有想到的是临过年时,贵的两个儿子来找她,请她们回家。他们说从琴阿姨搬走之后,父亲再没有笑过,也没有给过他们一个好脸色。家里没有了阿姨和弟弟妹妹就没有了人气。琴从心里笑了,她爱抚地看着他们,其实她每天都在惦记着他们父子三人。

  这个年,是他们家过得最为和谐和热闹的一个年。琴里里外外的忙碌着,乐得合不拢嘴,贵刮干净胡子,换上琴给他买的新棉衣显得年轻利索了许多。

  天气转暖了,贵每天都带着两个儿子上班,为的是让他们学会开车给他们找条以后可以谋生的技能。

  一年过去,贵的两个儿子把驾驶技术已经学得很好了。贵跟琴商量给他们办驾照,买辆二手车让他们自己去经营。琴不但支持,还帮着四处借钱。刚开始运营的不好,到处托人结帐。渐渐的有了起色,他们兄弟俩轻车熟路的自己去挣钱了。

  买车的钱还完了,松了一口气的琴和贵还没来得及高兴,琴在省城上职业学校的两个儿子在回来的路上发生了车祸,一个也没有抢救过来。

  琴的精神一下子就垮了,不吃饭不睡觉,披头散发的天天闹着出去找儿子。她不相信好不(下转54页)(上接56页) 容易回到她身边的懂事的儿子们一声不吭的又离她而去。她想他们一定和小时候一样在和她“藏猫猫”。贵请了假寸步不离的跟着琴,她的痛也痛在他的心里。

  夜深人静的时候,琴大睁着双眼,无声的泪水在她的脸颊上干了又湿,湿了又干。

  半年后,在一次职工体检中琴被检查出患了子宫癌!贵吓呆了,劝她赶紧住院治疗。她不同意手术,她知道自己的病凶多吉少,治疗到最后很可能是人、财两空。她得给贵和女儿留下点什么。甚至,她自私的想:死了也好,到了另一个世界就能见到她朝思暮想的儿子们了。

  她不让贵把她的病情告诉刚考到城里去上高中的女儿,可女儿还是来了,跪在她的病床前求她尽快做手术,女儿说已经失去了哥哥,不能再失去妈妈这个唯一的亲人了。贵的两个儿子也赶来了,含着眼泪劝她不要担心花钱,钱花完了还有他们,他们再去挣。

  琴做了一个梦:在一片山青水秀的草坪上,开着一大片粉色黄蕊的好看又带着甜味的花,她穿着粉色的遮面婚纱,贵身穿很绅士的黑色礼服笑逐颜开款款向她走来,拉着她的手不停的旋转,旋转,她累极了,想就地坐下,贵却怎么也不肯松开她的手……

  她醒过来了,她的手果真被贵紧紧地握着。贵背过身去,悄悄擦去了脸上的热泪。她咬紧牙关,发誓一定要为这个为她流泪的男人活下去。

  历经十个月,她一边上班一边化疗,做完了整个疗程,而且疗效显著。

  贵为她买了五个款式的假发,她对着镜子仔细的带上最中意的那个。每天晚饭后贵就是再累也会陪着她去散步,或去广场跳舞。坚持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活力又重新回到了琴的身上。

  他们的苦难好象是终于要结束了,接下来的全是好日子:琴的女儿留在上大学的城市工作了,贵的儿子们由一辆汽车发展成了运输公司。

  她退休了,可还没有退休的他却毫无征兆的病倒了。她怀揣着对他的爱,精心地照顾了他整整十年。他整天只能在床上躺着或在轮椅上小坐一会。她给他按摩,使他的皮肤红润,没有生过一颗褥疮。给他定时拍背,锻炼他的肺活量。给他讲菜价,给他讲老朋友们的消息。可是,年龄不绕人,她累倒了,她的身体被他彻底的拖垮了,她再也没有能力伺候他了……

  他睡着了,她坐在床边看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内心充满纠结。她不敢想象与他分别后的日子,抓紧他温热的手,在心里许诺:来生,让我做你的发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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