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猫头鹰在叫呢。”一拐到那条大路上,我便拉拉项眸的衣服,低声告诉他。
“猫头鹰?“项眸停下,眨了眨眼睛,”大白天哪有什么猫头鹰,你幻觉了吧?“他的眼睛睁得老大。同学中传言他有两个瞳孔,什么都看得见。
“别这样看着我好不好?”他快速走了几步,有点不高兴。
我追上他,“我真的听见那叫声了,呜咕呜咕地叫。以前只有晚上才叫的。“刚才,坐在爷爷床前打盹,听到那声音,马上醒过来。
“那是你爷爷的呼噜声吧!”项眸推了推眼镜,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你爷爷可能要死了,一个人死前会发出某种动物的声音。或许你爷爷就是那个动物变的,唉,他可能是只猫头鹰……“
“不可能,我爷爷还有呼吸的。他不会死。”
项眸快速往前走着,根本没听清我在说什么。
大人们让我在房间里守着爷爷。他们去山上割鼠麴草,绒绒的叶片上开黄色小花,可以和着面粉做清明团子吃。清明节快到了,映山红都要开遍了,可爷爷还在睡觉。
爷爷闭着眼睛,都睡好多天了。身体在棉被底下一动不动,双手乖乖地放在下面,一直不伸出来;花白的脑袋长久地落在枕上,都把枕头压凹陷了。好几次,实在忍不住了,我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一定要看牢哦!别等他死尽了,我们还不知道。”临走前,奶奶千叮万嘱,很不放心。
我在屋里坐着,闻着各种气味,昏昏欲睡。有一刻,我好像做梦了。河边,许多人围站着,只见一只陶罐漂流而下。陶罐中探出爷爷的脸,那张脸对我笑,大声喊着什么,嘴巴一张一合,像条吐泡泡的鱼。我心里一急,醒了。
爷爷的鼻息声比刚才响亮,夹杂着痰鸣音。他的嘴唇似乎抿了抿。阳光从窗缝里透进来,照在他的花白胡子上。我的身体靠近他,嘴巴凑近他的耳朵,轻轻叫了声。
爷爷没有答应,可他的耳朵似乎动了动。我放心了,爷爷还活着。
我坐回椅子上,感到非常无聊。阳光一点点离开这个屋子,往屋后退去。不多久,这个屋子就会暗下来,爷爷的身体就要重新躺回黑暗里。
不知道这会儿他们在干什么,我似乎看到成片开黄色小花的鼠麴草,在他们到来之后一点点消失。我也很想上山去玩。这时候,所有的人都在外面玩,除了爷爷。他已经一动不动地躺了三天三夜了。
从窗户缝隙里拐进来的风,直往我身体里钻。连风都和昨天不一样了。我感到难过。当我不在的时候,外面肯定发生了什么。我一点也不想坐在这冰冷的屋子里。一阵呜咕呜咕声在我耳边响起。在两声呜咕之间,有短暂的一两秒钟的停顿。呜咕声反覆出现。我站起来,绕着爷爷床头走了几步。
呜咕声消失的时候,项眸出现了。他没有进屋,只在门外喊我的名字。他的喊叫声和学校里听到的不同。
我原本并不想答应他。我要看着爷爷,不能出去玩。可那天下午很安静,狗跟着主人上山去了,母鸡去了别处觅食,除了风吹楝树叶发出的哗哗声,什么声音也没有。项眸的声音肯定是被风吹来的。
他没有站在楝树下,而是站在院门前的空地上,向我招手。之后回想他的神情,感到极不真实。我真的随他出走,去了那个河滩吗?
妈妈早晨洗的衣服正悬在树杈上。板筛上摊放着晒蔫了的菜干,绉缩的墨绿色,一点点往里缩,那空隙里散发出一股好闻的气味。我再次闻了又闻。
走出村口,老樟树和福泉庵留在身后了,猫头鹰的叫声也听不见了。一路上没有遇见人,又似乎有人声隐隐传来。天仍是亮的,至少离天黑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是我在屋子里想的,马上就要暗下来。
“你来找我做什么呢?”远远的,我都看见邻村的桃树了,才想起问他。
“哦,我表哥回来了,他想见见我们这些同学。他们都在,就差你了。”
项眸提起过那个表哥,在城里上大学。喜欢看书,家里有满满一架子的书。
我不知道这个表哥为什么想见我们。我们才上初二,而表哥已经是大学生了。一路上,我们走得飞快。油菜花开得很茂,蜜蜂绕着菜地嗡嗡飞。几个小孩在紫云英田里追逐打滚,有一个穿黄衣服的捂脸倒在地上,好似在哭。渠里水声哗啦响,比以往要响。有什么东西和昨天不一样了。
“我表哥病了,在吃中药。舅舅要把药渣泼到路上,他不同意。”项眸皱眉道。
一路上,菜花、桃花、梨花全都开了,黄的、粉的、白的。草是绿的、树是绿的,连岩石也在变绿。表哥怎么会生病呢?生的是什么病,严重吗?他还年轻,肯定不会像爷爷那样躺着一动不动。他还想见我们呢!那就更没什么问题了。对了,他一定是感冒了。这么一想,我心里高兴了,走得飞快。
刚才项眸说了,在表哥面前,千万别问他的病。
“不问,我肯定不会问的。”
项眸听了,微微一笑。怎么回事,今天他已经好几次这样笑了。
涉过小溪,走上一条碎石小路,穿过竹林,过一座桥。远远的,我看见一群人坐在河边石滩上。
项眸告诉我,中间那个人就是表哥。表哥站在那里,左手拿一本书,右手高高举着,挥舞着。这个人在干什么呢?项眸推推我,让我快点过去。我的同学晓樱、风华、文卿都已经在了。他们看见我,却装出一副不认识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在学校里那么疯癫,真是奇怪。
表哥那么高,皮肤又白,普通话真好听。每一句话里都有一两个高音,配合着手势,很有激情。表哥眼里好似有簇桃花,开得正艳。他看见我了,似乎又没有看见。
他将手里的书一抛,那书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文卿接住了它,他将书传给风华,风华翻了几页,将它交给晓樱。
这是一本诗集。它一点也不像我们的课本,许多字密密麻麻挤在一起,让人透不过气来。那里面的文字很自然,是不经意间走在一块,可能是被风吹到一块的。
你一会儿看我
一会儿看云
我觉得
你看我时很远
看云时很近
这些句子都什么意思啊?怪怪的,可那么美。晓樱轻声诵读着,微微颤抖着。她的声音本来就好听,这会儿更加迷人了。
她缓慢地读,又在某个地方更慢地停下来,摩挲着纸页,不愿翻过去。当她深情地注视着它们时,我什么都明白了。
有一天早晨,河水在脚边哗啦流淌着。晨读的声音消失了。越过课本,我们的手握在一起。很紧、很紧地握着,几乎要握到彼此的骨头里了。
“我们在一起过了一夜,可什么也没发生,你相信吗?”我看着她,还有谁比我更相信这一点。
“嗯。”我想说什么的,可什么也说不出来。
“真的,我们说了一夜的话,好多好多话,可一点也不困。”晓樱弯着头,声音很轻,略带着恍惚的笑意,好像要睡过去。
晓樱看着表哥,或许是看着表哥身后那片青草地,它们在一点点变绿。最近一段时间,她的眼神老是飘着。上课了,在窗外飘;放学了,在油菜花丛里飘。
刚才读那些句子时,她分明带着哭腔。这些句子里到底藏了什么魔力,为什么读着让人那么想哭。我也很想哭。
我们看着表哥,他呆呆地站立在那儿,激情的手势已经落下,双手不自然地下垂着,好像在掩藏什么。脸色更显苍白了。
“哎,你们昨晚在干什么?”项眸跳着站起来,身体摇晃着,冲我们笑。
我们默默咀嚼着他话里的意思,各自愣怔住了。
“干什么?好像没干什么呀!”文卿先说。
“就是呀,能干什么呢?睡觉呗。“风华也说。
“你们再好好想想。”项眸狡黠地一笑,露出一排整齐而细碎的牙齿,好像它们仍是乳牙,根本没有更换过。他的神情也是奇异的孩童的神情,正看着某样假想中的东西微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得,可不说。
我和晓樱彼此看着,有些诧异。从来没有觉得过去的那个晚上有什么重要之处,不就是一个平常的夜晚么。过去就过去了,比翻过一页书要容易得多。
文卿和风华也不作声了,端坐着身子,望着项眸。他就是那个我们熟悉的同学吗?在学校里,他完全是另一个人,嘻嘻哈哈,喜欢和老师抬杠。表哥呢?他正席地而坐,双手撑在地上,脑袋后仰着,直直地望着天空。
刚才停下后,他就一直咳个不停,双手捂着嘴巴咳。好似金属与某个空荡的容器相撞击,发出“铿铿铿”的声响。
项眸望了表哥一眼,缓缓说道:“昨晚你们很早就睡了,比往常睡得早,因为你们的灵魂要出来。只有肉体休息了,灵魂才能出来相聚。它们从你们的身体里飞出来,飞到这里。当你们快要醒来的时候,它们再飞回去。”他声调低缓,带着笑意。
那一刻,我们沉默了,从来没有听过这种事情。水哗哗地流,云影在天上飘,风把田野上的气味吹了来,还有隐隐的狗吠声,心头惶惶的。我双手抱膝,望着天空,想着灵魂在上面飞来飞去,它是怎么认路的呢?
“你们的灵魂每天晚上都在一起。”项眸笑着往那河滩上一指,“就在这片河滩上,一到晚上,你们就到这里来玩。”
春天的河滩上,草渐渐绿了,流水是绿的,风也变绿了,又绿又软。远山的倒影是墨绿的一团,让河水绿得更深了。
入睡后的灵魂竟然到了这里,可身体从未来过啊!我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当我睡着的时候,并不是像死了一样,什么都不知道。我的灵魂早已弃了肉体,自由飞翔去了。多么好的事!
没有人问:这是真的吗?这些事情是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的?往常叽叽喳喳的嘴巴此刻全都紧闭着,不作声。
“我也和你们在一起玩呢!”项眸轻声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表哥不再咳了,颧部泛着红潮。他看着我,很想说点什么的样子。
不知什么时候,我们的手已紧紧握在一起。文卿、风华、晓樱和我。大家各自冥想着“你们的灵魂每天晚上都在一起“这些话,有些异样,又暗自高兴。
之前,班里的同学都说我们好得很,干什么都凑在一块,简直是连体婴儿。
“那我们在一起玩什么呢?”文卿嘀咕着。
“以后,我一定早点睡,不然就不能出来和你们玩了。”风华满脸羞涩地低了头。
“真没想到,人到了晚上,还有那么多事情可做啊!”晓樱叹息道。
我们走在灵魂行过的河滩上,底下的碎石使我们站立不稳,身体摇摇晃晃。流动的水给我们眩晕感,好像随时要漫过来,将我们冲走。春天里河水跑得特别快,根本停不下来。
一些气味在吸引我们,河边出现的新事物也分散了我们的注意力。鸭蛋、水芹菜、螺蛳,还有那些笨拙的鹅卵石,被我们丢弃了,又偷偷攥回手里。
一直一直走下去,一定可以捡回很多东西:丢失的发绳、玻璃珠子、草戒指、布娃娃、某次梦里遗失的布手帕,都能找回来。
我回头一望,表哥就在身后站着,“你在找什么呢?”他看起来有些疲倦,声音嗡嗡的。
“我什么也不找呀!”我蹲着身,看那石壁上黏附的螺蛳。一条猩红的水蜈蚣忽然从石下窜了出来,把我吓得不轻。
远处,风摇晃着茅草丛,一只水鸟倾斜着身子,在其上飞过。
“我回去要写一首诗。”他挥舞着手,略显僵硬的动作。这个表哥有点怪怪的,项眸也有点儿。可他在学校回答问题的时候又很正常,比谁都聪明,反应也快。
那些奇怪的句子,是怎么一点点从他瘦削的脑袋瓜里涌出来,就像青烟从烟囱里冒出来。“我知道你要写什么。“我这么说,连自己也觉得诧异。
“你还小,不会知道的。”表哥叹息着。
“不,我就是知道。”我好像在和谁赌气。
“你能知道什么呢?”表哥笑着把那块鹅卵石塞到我手里。我的手心瞬间变得沉甸甸的,连步子都有些迈不开了。
表哥告诉我什么样的石头好看、什么样的花儿好看,并一路指给我看。在我看不出什么好的地方,经他一指点,有些觉得好,有些也不觉得。
我的同学晓樱、风华、文卿已经走到河的对岸去了,那里有一块开满紫云英的花田和一片更为宽敞的石子滩。项眸的裤兜里装满捡来的石头,估计蹲在哪个角落里走不动了。
“那什么样的人……才算好看呢?”我脑子里浮现出《红楼梦》里林黛玉的脸。
“是呀,“表哥说道,“什么样的人,才好看呢?”
我等着表哥告诉我什么样的人好看,可表哥忽然咳起来,咳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你今年几岁了?”停下,表哥看着我。
“十三。”我对自己的年龄感到迷惘,它不过是一个无意中形成的数字。
“你马上就会长大,会知道很多事情。可有一件事情,你永远也不会知道……”表哥吞吞吐吐的,大概有很多事情不便和我说。
沿着那些石头就可以走到对岸去,他们可能正在等我。我似乎看见晓樱在向我招手,她的白手帕在风里飘。
“我们就在这里说话,好吗?”表哥站在一块石头上,他的声音像是被一阵风刮到我耳边。
我不知道表哥要和我说什么。我什么都不懂,还没有谈过恋爱。除了七岁那年被一个流浪汉拽住不放,还没有被除爸爸之外的异性抱过。为此,晓樱很多事情都不愿和我说。
“你不懂的,等懂了再告诉你。”她总是在话匣子就要打开的时候,马上又合上了。或者,“等你看到什么都想哭的时候,我们就可以说上话了。”每次她这么说的时候,我总是假装不在意地跑开,跑到那棵瘦桔树下坐上半天。
河的对岸,他们在做什么?我还没有去过那里呢!无法想像一个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尽管知道那里有紫云英和笔直的水杉。可还是无法想像。
“你要过去吗?”──嗯,再待一会儿吧!可我的目光仍落在河对岸,我相信他们已经找到了更好玩的去处。
就在那片花田里,晓樱或许会把秘密告诉风华,最近她俩总是 地说个没完。可一看到我,就眯着眼睛什么也不说,或者用那种很欢乐、很隐秘的声音冲我大喊:“嘿,小女孩,你好啊!”
我才不愿在这时候搭理她们。她们那么快乐,而我什么也不知道。
表哥并不看我,而是俯身向前,凝视着河滩。或许他看到的只是心里的幻影。他说着话,眼泪从脸颊上滑了下来。
“他们说我病了,病得很厉害,我知道自己病在哪里。我是个情种,生来就是为了爱,可没有一个人爱我。她们不懂得什么是爱。她们只喜欢说话,不停地问这问那。当一个人爱着的时候,是不喜欢说话的。”
我并不很明白这些话,可我牢牢地记着它们,记得表哥说这些话时的神情,直到今天也无法忘记。
他脸色苍白,宛如在对着一条奔逃的溪流絮叨。
“我不能没有爱。我需要爱,很多很多爱。可得不到。我病了,病得很厉害。我并不想把这病传给别人,这是我的病。我喜欢它。我喜欢病着。”
他喋喋不休,嘴角抽搐,肩膀剧烈地抖动着,不得不沿着河滩奔走逃窜以平息之。
当再次来到我面前,他差不多已恢复了平静。
“现在,有个女孩出现了。她还那么小,不在我的时间里,我们要错过了……那个女孩或许就是你……”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数秒钟。
我看着眼前这个人,就像望着一场正在进行的梦。
那梦中人的独白仍在耳边:“以后你遇见一个人,一定要好好爱,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对别人来说很容易,对我却不是。太难了。”
河对岸,晓樱牵着风华的手,文卿跟在后头。他们的双手鸟翼般张开,小心翼翼踩在石头上,向这边移步而来。
春天的河滩上,一簇簇绿草正紧紧挨着、挤着,疯长。表哥的声音幻化成了耳畔的风。我向他们跑去,风从脸颊边刮过,我的眼睛里含了风,眼泪慢慢地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那边真好玩,喊你也不过去……和表哥说什么呢?”晓樱和风华手挽着手,胳膊与胳膊贴在一起,她们的神情传达出了彼此的亲密。
她们小心翼翼地掩藏这份亲密,却泄漏得更多了。她们肯定说了许多悄悄话,那些话不能让我知道。可我一点也不嫉妒。我知道她们会说什么。我也有自己的秘密了,我暗暗地笑了。
我的眼神在寻找表哥,可他已经不见。河滩上,走来抱着陶罐的项眸。那是一只广口、敛腹、平底无釉的黑色陶罐。
“我们回家吧!”抱着黑陶罐的项眸朝河的上游走去。
晓樱和风华的手一直没有分开,我走在她们边上。我们走在一条哗哗流淌的河边。起风了,空气中仍有股清冷的气息,清明节快要来临的气息。天色渐渐暗下,水流得更急了。一路上,我寻找表哥的身影。
我们往河的上游走去,那里有一座桥,桥通往竹林。竹林外面是条碎石小路,那是我们来时走过的路。
在天黑之前,我们必须离开这里。文卿走在最前面。项眸抱着陶罐,脚步有些趔趄。大家都说他有两个瞳孔──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他都看得见。他抱着陶罐宛如抱着一团黑影,因为,天已经暗下来了。
“那只黑罐子,看上去怪怪的。”
“嗯,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点也不喜欢。”
女孩们嘀咕着,在她们的脑子里,都有一两个从童年夜晚听来的故事。陶罐里可能藏着什么、陶罐里会跳出什么,她们都是知道的。装了雨水的陶罐、盛过月光的陶罐、残留酒味的陶罐,都是不一样的。她们害怕,她们不敢去碰那些陶罐。它让她们想起那些不好的事。
……不要再想这些了。
过了那个坡地,就到桥上了。项眸在爬坡,黑陶罐被搂在怀里,这让他无法保持最基本的身体平衡。他的样子有些怪,像一只肚腹圆滚的爬行类,艰难地摇摆着、蠕动着,可到底爬了上去。
文卿已经等在桥上了。
下桥的时候,一个趔趄,手上一松,陶罐飞出去,落地碎了。碎片里竟然流出褐色的生锈的水。那水渍顺着路面蜿蜒而下,淌进路边草丛中,流进暮色里。
快走,要来不及了。
我们各自向着家的方向奔去。天黑得太快,一切事物马上影影绰绰起来。我要在天黑之前赶回家。我几乎奔跑起来。我闻到了香樟树的味,它们在暮色中不停地往下掉叶子。有些树在落叶的同时,会释放出一种好闻的气味。
一种悠长、绵软,是被禁锢事物所散发出的气味。
我想起爷爷,一种不好的感觉忽然袭来。他可能已经死了,脸部罩着一块白布,双手被绳子绑缚着,放在肚子上。
屋子里有哭声传出。奶奶瘫坐在地上,妈妈指挥一个男人把门板搬到院子里,黄狗被人踩到尾巴,汪汪乱叫。
一路上,我走得飞快。油菜地、水田、麦地、菜畦,一晃而过。看到老樟树了,福泉庵的黄墙也出现了,有人从杉树林里出来。一个男人蹲在田埂上抽菸。
我顾不上那么多了。远远地,我望见家门口的楝树。没有人聚集在那里。妈妈早晨洗的衣服仍悬在树杈上。板筛上摊放着晒蔫了的菜干,绉缩的墨绿色,一点点往里缩,那空隙里散发出一股好闻的气味。
还是之前那阵风,吹得楝树叶子哗啦作响。
一进院门,天忽然亮了。爷爷靠着那把旧藤椅,双脚搁在矮几上打着盹。黄狗蹲在脚边,吐着湿漉的舌头。天井里,九头兰透明的花瓣,散发出阵阵幽香。
迎面过去,我的鼻子差点撞到一扇半开的木门上。
一刹那,打盹的爷爷消失了,旧藤椅空出来,几案散了架,与废弃物堆在一块。我穿过院子,往屋子里走去。布鞋踩在青石板上,凉气从脚底渗透上来。
屋子里,水缸和桌椅静止着,碗橱站立一隅。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我来到爷爷床前。爷爷闭着眼睛,身体在棉被底下一动不动,双手乖乖地放在那里不伸出来。没有几根头发的脑袋长久地落在枕上,把枕头压得更加凹陷了。我忍不住了,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爷爷还活着。
我在屋里坐下,闻着各种气味,昏昏欲睡。有一刻,我做梦了。梦见有人在楝树下喊我的名字,和一大群人来到河滩边,我们的灵魂在黑夜里飞。
有人和我说话,说了很多很多话,那些话我一点也听不懂。那个人我也不认识。可是,这一切,我全部记得,一点不落地记得。
……我梦见自己做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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