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手机铃声惊醒。却是我妈打来的,吩咐我中午一定给儿子把资料买上。我丢下手机倒头再睡,铃声又响了。
这回果然是她打来的。
她淡淡地说:“你准备好了早点过来,我在民政局门口等你。”
我懒懒地说:“我知道。”
昨夜一直在思虑那些问题,差不多一夜未眠。我疲倦地打了几个哈欠,起床去卫生间洗漱。今天必须得去了。要不是我拖着不办,恐怕早就离得灰飞烟灭了。尽管是去离婚,我还是把自己认真地收拾了一番,我可不想让外人看见我邋里邋遢的样子,更不想在分开之前给她留个邋里邋遢的印象。
昨夜下了一场稀疏的小雨,空气有些潮热。看看表,还不到八点,是去离婚又不是去相亲,着急什么呢。我沏了一杯茶,好像一个无所事事的人那样望着茶叶尖儿在水里游泳。她又打来电话,说要带两张二寸彩色照片。我从书桌里认真地挑出两张比较精神的照片,可惜是红背景的,便摇摇头扔下了;蓝背景的二寸也有的,形象却不怎么好,背岣嵝着,眼角下拉,有点猥琐。我想出去了再照一版。——又何必呢,婚都要离了,还在乎那些虚伪的东西,有意思吗?
我来到民政局楼下的时候,我的妻子——很快就不是我的妻子了——正从大门里走出来。我扶住反光镜望着她虚弱地走下台阶来,把背包往上挎了挎,一手撩了撩额前的头发。她没有抬眼看我,但她肯定看到我立在这里了。只一夜未见,她憔悴了许多,头发蓬乱,黑眼圈这么远都能看见。昨天又吵了一下午,后来她摔门出去了。她在哪里过的夜呢?且不管这个了吧,她在哪里过夜跟我已经没有多大关系了。
连同同居的日子,在一起生活十七八年了,也就是说,人生最美好的年华是和她一起度过的。我的心弦上有几滴水珠在微微地颤动,没有了爱情,亲情还在,亲情滋湿了怜悯;可是我不能说出怜悯的话来,更不能做出怜悯的举动,甚至连一个怜悯的眼神也不愿投去;否则,结果可能会更糟。
准备要说话。她已经快步走到我身边,依然没有看我,只丢下一句话:
“民政大厅搬到体育场门口了,你把该带的带全。”
我望着她的背影说:“你坐我的车一同过去吧。”
“不了,我先过去。”她已经升起胳膊在拦出租车。
她在前面视死如归地走着,我在后面黯然伤神地跟着。民政大厅里人很多,我低着头尽量不看人,说不定就能看见一个熟人呢,如果他们问我来干什么,我该怎么回答呀。地板擦得很亮,能看见自己的影子。
跟着她走过长长的一段路,我们来到靠里面的最后一个窗口。我就势在一个椅子上坐下了。她在窗玻璃的说明上寻找着什么。
“你们俩干什么?”有一个声音清亮的女子问道。
“我们办离婚。”她毫不含糊地说。
“你们……为什么呢?”那女子又问道。
我这就抬起眼皮看,柜台里面站着一个肤色黑黑的胖乎乎的女子,扑闪着明亮的眸子看我。
我摇了摇头,不语。
“我们感情不和,过不下去了,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就过来了。”她说得很流利。
“你们想清楚了吗?”
这回我勇敢地说:“想了好几年了。”
“是的,早就过不下去了。”
“不离不行了。”她说。
“那就办吧,把你们户口本拿过来。”
她递上了户口本,我把一沓资料都推了进去。
女子认真地翻看我们的资料。好好的日子不过,离的什么婚。”
“过不下去了。”我俩异口同声地说。
“过不下去都过了十几年了,早干什么着,孩子都十一岁了。”
我俩都不语。
“你们呀,工作时间差不多有我的年龄大,跑来干这种事。”她像一个老师看学生一样看着我们,一脸的真挚,绝不是办公事人那种敷衍的表情。“听我的话,回去好好过吧,人们生活得都差不多,别看我年龄小,说的可是实话,要是没有孩子,说离就离了,一拍屁股走人,谁也不用再见谁了,孩子都那么大了,你们想过孩子吗?天下有这样自私的父母。”
我惭愧地低下了头。
她还在说:“唉,也是没办法,但到你们这里来,走到头了,不想再互相折磨了。”
“已经互相折磨半辈子了,何不试着再过下去呢,我劝你们为孩子想想吧,父母离了婚孩子的成长容易出问题,你是老师比我清楚。”
“是,我明白,可是真过不下去了。”她说。
“你们协议书上写的原因是感情不和,具体是什么呢,别怪我问得太隐私,我是个直爽的女子,你们都外面有人了,还是老吵架呢?”
她连忙说:“没有那些。就是吵架,脾气不投,说实说,要不是因为孩子早就离了,我现在一看见他的影子一听见他的声音就反感。”
我坐着吸溜鼻子。
“哦,有那么严重吗?”那女子看着我们说,“你们这种情况是婚姻中最常见的现象,一起生活十几年了,相互厌烦很正常,过了这个阶段就好了。我告诉你们吧,我是心理学毕业的,最初也想着当个老师,阴差阳错地就干了这个工作,——你们呀,都活三十好几快奔四十的人了,连个人生的大道理也没有活出来,两口子互相忍让着,不就过下去了,自己人,争一口气有什么意思呢!”
我说:“问题的症结就在这里。”
“那就是说你们的矛盾太频繁了,化解不了?”女子皱着眉问,“你们当初是自己认识的还是别人介绍的?”
“我们是师范同学。”她抢在我前面说。
“哦,是师范的同学啊。”女子像发现了好风景似的赏心悦目地看我们,“师范同学多好啊,同学能走到一起多不容易,你们那个年代考上师范的都是尖子生,毕业也就十几二十岁吧,我说你们这么年轻都工作十几年了,还以为是改年龄呢,多么清纯的感情,现在这个年代还能找出一对吗?我能想到你们当初有多么美好,你们竟不珍惜,这世界也太让人不可理解了。”女子摇着头叹息。
我也叹息,不敢再看那女子。我眼前闪出一副画面来:一个二十岁的戴墨镜的少年,骑着他爸买的嘉陵摩托车,带着一个十九岁的戴粉色眼镜的窈窕少女,秀发在清风里飘逸,他们骑着车在乡间小路上悠缓地驶过,路边的柳树、野草、麦苗、菜花都温柔地向后退去了,两只蝴蝶翩翩从前面飞过去,回头嘲笑了他们一眼;那少年转过头,咧嘴笑着说了句什么,少女也笑了,从屁股上掐了少年一把,将他的腰楼得更紧,下巴搁在他壮实的肩膀上。我的心里升起了一丝希望,想再看她一眼,头却太沉重了胸腔里太浑浊了。
“你说的道理我们都明白。”她哀怨地说,“可是都过去了,你的心意我们领了,也谢谢你了,你抓紧办了我上班去吧。”
“那就给你们办吧。离了你要再嫁,他要再娶,就可怜这个叫李启东的孩子了。”女子又扫视了我们一眼,“不过,我觉得你们还是有必要缓两天,要办很容易的,可是办了就没有回路了。你们回去吧。”
我终于看了她一眼。
她说:“麻烦还是办了吧,真的不用再考虑了。”
“看来你们没希望了,办吧。”女子认真地看着我们的协议书,“孩子归他爸带啊,你以后还给不给孩子抚养费了,给多少,应该写清楚。”
她说:“抚养费就不了,房子、车都留给他了。”
女子说:“房子不是留给儿子的财产吗,写得清清楚楚,‘如果李岩再婚,无权再居住,你不给孩子点抚养费恐怕说不过去吧。”
她不回答,意思很清楚,抚养费她不想承担。
我的心浓雾一样翻滚着,坚决地说:“抚养费就不用给了,以后来看孩子,就够了。”
“真是一个爽快男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们的存款都留给女方了吧,当然这是你们的隐私。”——这女子真的猜对了,我们十几万元的存款都在她手里。
她问:“还需要准备什么吗?”
“不用了,你们准备得很充分,女方把这个协议书再手抄一份,留着备案。”
她就低下头一丝不苟地抄起离婚协议书来,比她平日备一节优质课还要投入。当一个人集中精力办一件事并且迫切地要完成这个愿望的时候,结局是不可避免了。不过无所谓了。
我悲哀地坐着,好像在这里碍别人什么正事,就走到角落的长凳上坐。眼前人来人往,我好像什么也看不见,也好像什么也听不见。我心里好像在想什么事,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
“嗨,这辈子我可完蛋啦!”
我扭过头瞥了一眼,一个憨墩墩的穿着一看就是九零后的小伙子手挽着一个小巧玲珑的穿着一看就是九零后女孩的手往出去走,他们每人手里拿着一本小红本。我跟她的小红本却躺在柜台里那个清冷的桌子上了,过一会儿就要结束它的命运了。那九零后女孩子幸福地揪住九零后小伙子的耳朵,九零后小伙子乖顺地偏着头,呲牙咧嘴求饶着和她一同出去了。
我们的办公室王主任打来电话,问我这么迟了怎么还没来单位,省安全办的下来督查了,命我火速赶到办公室来。
我没好声气地说:“我今天来不了!”就挂了。
很快我心里就感到不安了,我何必对王主任这样呢,他年龄跟我爸差不多了,我也太没涵养了;可是,他刚才对我的口气也太官僚化了,——我离婚都不怕我还怕谁。
不过我还是打了电话过去,王主任一接通就恼恼地批我。我和声说:
“对不起王主任,我今天发烧了,打吊针呢。”
他不耐烦地说:“你今天这时候发的什么烧,你小子也真是……”
王主任没有再说下去,电话没有挂断,我听见他马上笑着招呼另一个谁去了,听上去人声鼎沸。
“你这个人呀,看开了吧,”那个黑皮肤女孩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边了,“离了就离了,人家非要离你是拦不住的,想着怎么拉扯你儿子吧,天下离婚的人一大茬呢,长这么帅气,赶明天我就给你介绍一个。”
我苦涩地摇头。
我们的红小本子被绿小本子替换了。绿小本子上贴了我们的照片,写了几行黑字。那个女孩提起了公章。我在办公室里几乎每日提着县委宣传部的公章给这样那样的纸上盖章,我提着公章的时候总有些神气和自豪感,想起了我家苍苍的祖坟。可是此刻,黑皮肤女孩手里的公章似乎有千斤重,悬在我心的上方。女孩提着公章,按了印泥,握紧了,就要按下去了,——绝望真实地覆盖了我的心。她却停住了,用惋惜的目光看着我们,好像在说:你们还是再考虑考虑吧。
她低声说:“你办吧。”
熟悉的庄严的沉重的一声响,公章被按下去了,——我的心被重重地压紧了,——接连又一声响。我的心轰地又挣脱了,往上腾起,在一个空幻的漩涡里附着下来,挣扎不止。我的泪哗哗的下来了。而后,心又徐徐落下来,像一只小船落入海水,摇摆着往下沉。
“给你们,可以走啦。”女孩子说,“哎,这个叫李岩的,你也真是,人家都不要你了,还哭什么呢。”
长大以后,我从来没有在别人面前流过泪。我不知怎么把绿本拿在手里的。我不知怎么走出政务大厅的。我不知道我是走在了她前面还是她后面。
一走出大门,我就颓倒在花坛边的草地上,双手捂住脸面,泪如泉涌。
什么时候,一只手轻柔地搭在我的肩上,她来了。泪光中,看到的却是那黑皮肤女孩。
“你呀,振作着吧,不就是离了个婚嘛,这么重情意的一个男人,她不要我要了!”
我抹了一把泪,仰起脸往前面看,她已经走到河堤上了,柔弱的背影凄凄清清地远了,没有回头。
风正从河堤上漫过来,吹乱了她波浪式的长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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