荞麦花儿开,荞麦花儿败
甘肃静宁 杜文辉
荞麦刚跟喜子出来时,喜子把她当人看待,挣来的钱给她保管。她想吃什么做什么,想穿什么买什么,由着她。后来,喜子唱戏出了名,挣的钱多了,人抬举了,便把头抬高了。喜子对荞麦开始不冷不热起来,渐渐后悔引荞麦出来给自己添了累赘。喜子嫌荞麦年龄大,皱纹多,笨手笨脚,人前人后不会说个话。不久,喜子的心思就在别处了。每当他台上唱戏时,时常用目光勾引台下年轻俊俏的女子和媳妇。一些轻佻的,经不住他多情、热辣辣的目光,常被挑得心花怒放,一场戏毕,总有三四个恋在台前台后不走,一面看喜子拾掇家当,一面推推搡搡,和喜子借机碰手碰脚。喜子和女人交往,和唱戏一样,各种角色花样都能装出来,生旦净丑,哭笑唱白,都行,和喜子接触的女人,常被搞得晕晕忽忽神神道道,像一只陀螺在幸福的鞭子下转圈。
荞麦和喜子翻了脸大闹了两场,但都没起作用。因为荞麦对喜子越来越有了依赖心,准备和他过一辈子,她不敢和喜子大闹特闹。她从出来后老觉得没有踏实感,像一只风筝被风卷到了天上,空荡荡地无依无凭。喜子是她唯一的线,她不想让这根线断了,她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喜子给她钱花,给她饭吃,给他衣穿,就不再理论别的了。她心里老怯,觉得自己管不住喜子,硬管只能闹翻,闹翻后遭秧的只能是她自己。喜子也在不断地试探着荞麦的态度,见荞麦这样迁就和忍让,便逐渐大大咧咧起来。
喜子招收了个女徒弟。喜子给那女子手把手地教戏,同出同进。喜子挣来的钱全用在了女徒弟身上,给她买放碟机、买碟片什么的,还给她买一盒一盒的洗面奶和面膜。有时,喜子唱完戏也不赶紧回来,挽着女弟子在背街上溜达、吃烧烤、喝啤酒,过完夜才回来。让荞麦最生气的是,喜子时常在她面前和女徒弟嘻嘻哈哈,捏捏揣揣的。荞麦忍无可忍,狠下心和喜子吵嚷,立逼喜子辞掉女徒弟。喜子开始时装作没听见,荞麦和他闹他便板着脸走开,几天不回来。荞麦变脸训斥喜子:“当初不是你勾引我,我怎么能到这一步?!今儿碌碡拽到半山上了,你想撒手,没门!”“咋的话?是我勾引你了?喜子头一歪,一副“张驴儿”的流氓势,和荞麦磨起牙来。“你……你个驴!”荞麦彻底失望了,高声吼骂了一句,扑上前去抓喜子的脸。喜子伸手一挡,一脚踹出,正踹在荞麦肚子上。荞麦醒时,已不见喜子。
荞麦和喜子是荞麦男人到银川打工之后开始的。
那年麦黄时节,荞麦忙得手忙脚乱,既要收麦子,又要照顾家里。她的娃娃小,里里外外她一个劳力,活计苦得她几乎要散架了。那天,她加了把劲到晌午时分才将剩下的麦子割完,往回走,顺便在自家玉米地里看看。见几只羊将她家的玉米踩倒了一大片,吃得正欢。荞麦当时就气炸了:“谁把他先人不管,偷着吃人粮食?!”她挥起镰追过去,羊见人来,扬起蹄折过头跑。这响声惊动了毛桃树下一个唱《华亭相会》的人,这人就是喜子。喜子半揭了草帽,嬉嬉嬉地笑,将“前边走的高文举……”唱得更响了。
喜子怕下苦,麦子种到地里,再也不爱管了,任其自出自长,半年下来麦子东一棵西一棵,挂不住镰,就成天价吆喝着几只羊在山上转。
喜子担心荞麦气头上真的砍死羊:“嫂子,事归事,我赔你玉米,羊砍死你可得赔!”
荞麦脸气得铁青:“你眼瞎了吗,羊吃玉米哩!我怕连你这不吃五谷的也一起砍哩!”荞麦真的挥着镰朝喜子砍去。喜子边躲边笑,躬着腰给荞麦陪不是。荞麦不依不饶:“你的话值几个钱?一个笑脸就把人哄过去了?你知道玉米长这么大我花了多少气力,就像你老娘抓养你一样!”
喜子嬉皮笑脸:“怪你的玉米长得好看,和你一样,不要说羊想吃,我也想扑上去吃呢……你说这么多的玉米,羊咋偏偏爱吃你家的呢……”
荞麦不愿再和他胡搅蛮缠,一路小骂着赶回去做饭。
荞麦忙着要央求人给自己担麦,早把羊吃玉米的事忘了。常言说:“麦黄六月各顾各,十冬腊月亲戚多”。谁还丢下自己的管别人的呢?荞麦烦躁不安,害怕天阴下雨,麦子在地里一浸雨就发芽了。她下午担了一趟麦子,肩膀被硌得红肿红肿,再也架不上担了。晚饭后,她安顿孩子睡下,一个人蹲在檐下生闷气。这时吱嘎一声,院门开了,进来了一个人,肩上扛着半袋粮食。来人满院扫视了一遍,见荞麦悄悄一个人坐着,轻咳了一声,将粮食放在台子上,活动着压麻木了的肩膀。
来人是喜子。
荞麦盯着喜子:“你掮的啥?”
“我赔你羊吃的玉米……”喜子小心地坐在荞麦身旁。
荞麦扑哧笑出了声,她没想到千人怨万人嫌的喜子竟然这样较起真了。荞麦笑了好一阵子,“谁要你赔粮食嘛……”
“那你叫我赔啥哩……”喜子像小孩子一样搓着手。
“你知道我的刀子嘴把不住门,气头上,骂了你几句,你就当事了?我是说话不管话的人,过后就忘了,你认真个啥?”荞麦说,“快回去,明儿你怕也要担麦哩!”
“我不担!”
“咋不担……”
“我的两亩薄麦没啥收头,后晌放把火就烧了!”
荞麦恨了喜子一眼:“你光知道黑天昏地转,一把活儿不干……”
喜子怕荞麦揭他的底,忙改口道:“你的麦担上了吗?”
“我正愁没人担哩……”
“男人不回来吗?”
一提起男人,荞麦就恨,甩下里里外外不管,出去半年不打电话也不寄钱,她一提起来眼眶就潮湿,但又强迫说:“他不来!”
“人比钱好!要是我,也舍不下你……”女人心一热,一凉,泪就砸下来,“我这两天正闲哩,要不我给你帮着担麦子?”
女人愣坐着,支起头仰望星空,虫虫和蝙蝠在明明暗暗处飞鸣。远远近近处传来几声狗叫的声音,夜晚更加显得幽深和安静。
第二天,天麻麻亮,荞麦开鸡栅喂鸡,忽然听见有声音,开门一看,见喜子担着一尖担麦站在大门外喘粗气。荞麦又惊又喜,急忙帮喜子放下来,说进屋去进屋去,吃了早干粮再担吃了早干粮再担。喜子不肯,说担麦得乘天凉,担三圈后再吃不迟。荞麦拗不过喜子,说“你等着”,乐巅巅进屋去,将睡梦中的儿子扯起,“快穿上衣服领你刘家爸给咱担麦去,我做饭”,荞麦将衣服套在儿子身上,推到喜子跟前:“狗娃他晓得我家地,我给咱做早干粮。你少担些,慢慢担,不要挣着身子!”喜子愉快地应了一声,摸着狗娃的头,和狗娃说笑着走了。荞麦看喜子走远,轻轻进了房门。
荞麦特意给喜子煎了三个荷包蛋,烙了烫面油饼,挖来甜葱让喜子吃。喜子担了三圈麦,肩子压烂了,但他脸上很高兴。喜子吃干粮时大口大口地,嘴鼓得梆梆响,惹得荞麦又一个劲儿地笑。喜子吃着松软可口的油饼,夸荞麦手巧,会体贴人,他一辈子也没吃过一顿这样的好饭。荞麦乐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儿地劝喜子吃饱吃好,“下苦出力不要饿肚子”。喜子夸赞荞麦贤惠漂亮,“村里其他女人谁都比不上,不敌你的
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狗娃爸能摊上你这样的媳妇是他前辈子的福,可狗娃爸不珍惜,把福拿背脚踢……”荞麦高兴一会儿,愁一会儿,说她的命不好,嫁了这个犟驴,这样的日子她已经够天够地了……喜子乘机怂恿女人到外面去,经些世事。女人感叹连天,说她这辈子最远走了个西吉,连县城静宁都没去过。喜子很替女人惋惜,说如果是他,决不会让家务缠她,反正一辈子人,咋活不都是个活?吃好喝好,游好耍好,不要亏了自己,到头来白到世上一场,享上一天福就是一天福,管它明天喝凉水……
喜子碗一放,起身扛起尖担又去担麦子。荞麦拦不住,只得任喜子担去,却是目光始终恋着喜子的影子。她忽然记起了什么,跨进屋,给喜子泡上茶,放了一大把糖。
吃过晚饭,喜子全然没有劳累困乏,坐在檐台上和荞麦天南海北地谝,直到把两人都谝得火烧火燎的,几乎不能自持,喜子往荞麦跟前越挨越近,荞麦说“以后闲了着,明儿还有几个地里的麦子哩”。第二天,天麻麻亮,喜子两圈麦子已经担来了,喜子感动得荞麦泪花打转。荞麦这两天把心思都用在了做饭上,整天她想方设法给喜子变着花样。她和喜子的话一天比一天多,有时脚手碰在一起两个人都不想离开。这天晚饭后,荞麦哄两个孩子早早睡了,看喜子浑身汗污,取出狗娃爸的衣裤接到喜子手中:“看你浑身脏的!换下我给你洗……”
喜子乐得满脸笑,柔柔应了一声,在女人面前脱衣服。女人脸红:“也不躲人?”
“你把啥没见过!”喜子嬉皮涎脸地。
“我见过啥?!”女人娇嗔着,将盆中的水掬了一把扬在喜子嘴上,“你再阴阳怪气的,看我不扯了你的嘴!”
女人羞得满脸焦红:“你的嘴除了不能养娃娃再啥都能出来!”坐在地上,很生气的样子。喜子换好衣服,拿着自己的衣服,嘿嘿嘿地笑着凑到女人跟前,把女人脸扳过来,女人转过去,再扳过来,女人又转过去……如此三番,女人一直仰头笑着,喜子见时机成熟,就从后面一把抱住。女人早等在那里,身子一抖,头一歪,把嘴递过来,全跌进喜子怀里……
荞麦觉得眼前越来越漆黑。
忽然,她生出一个念头,虎地站起来,拿了平日积攒的两千元,将所有东西塞在一只黄帆布提包里,又撬开喜子的皮箱,拿了喜子的三千私财,跑了。
她是在荞麦粉红的花燃遍村前村后的时节回到家里的。
关帝湾的男女老少听到消息,齐跑来看。回村的荞麦在进门时,被荞麦男人挡在外面。荞麦男人一改过去见女人就骂就打的习气,彻底换了个人一样,变得心平气和:“你不是这家人,你从哪里来的到那里去”。两个孩子看见荞麦来,也只是远远站着,像不认识。荞麦给男人下话赔罪,掏出所有的钱给男人递。男人沉着脸没看,横在门槛上一直抽旱烟。荞麦没办法,眼里秋雨涟涟:“……你要打要骂都能成,让我进家去吧!”荞麦男人像没听见一样,一声不吭,就是不让进去。几位媳妇和老婶看不下去,帮衬荞麦给荞男人赔话:“你女人给你低头了,就别再使气了,回家和和睦睦过日子去!”男人终于开了口:“我没她这个女人,她也没有这个家,她要上天入地由她去,我管不了。这家是我的,她不要想走进半步”。
乡邻见荞麦男人黑红不吃,一时也没办法。最后,柴担老婶劝住哭得泪蜡般的荞麦:“他正在气头上,听不进去,你就暂时住在我家,等他气消了,你再回去……”
村里上了年纪、能说起话的、能带起土的人,荞麦全求遍了。村民凡乐意不乐意的,都来到荞麦男人家以拉闲、借东西、商量助工的名义劝荞麦男人,荞麦男人横竖一根筋:“我没那号女人,她爱跟谁跟去”。荞麦每天在自家门前转一回,哀告男人“放我进去放我进去,我再真的不敢了不敢了……”男人还是不理睬。荞麦转而求她的一对儿女,两个儿女已经长大了,他们在荞麦走后受了不少饥寒和别人的嘲笑,再加之这几天听荞麦男人的教唆,心里早已积怨很深。荞麦看见女儿端着一碗饭在门滩上吃,奏前去拉女儿的手,急急地掏出一百元想放在女儿手中。女儿见母亲像遇到蛇一样扭头就跑,进门后将一碗酸浆凉水泼出来,朝荞麦啐唾沫,指着骂“婊子、婊子”,关上门。
柴担老婶的儿子和媳妇本来就对荞麦厌烦,见娘将“破货”接到了家里,觉得更是晦气和不吉利,已经几次要娘让“破货”出去。可是接连五六天荞麦还是赖着不走,吃饭是小,还在院子铁线上晾洗过的内衣、内裤。好几次儿媳已经给婆婆摔碟子碰碗,指桑骂槐。荞麦全装没听见,只指望着男人哪一天回心转意。柴担老婶受了儿媳很多抱怨,又见荞麦男人没指望,荞麦不看眼色,终于憋不住了:“荞麦,你得另想方子,我也是儿媳妇眼下吃下眼饭的人,有些事不由我,你明儿再去,再求,看他有转变没有”。
“老婶,我再住几天,过了八月十五,他再不转弯,
我就走了……”
“你再不要说了,我家里事不由我!再说,要是你炮筒男人哪一天犯疯,寻我的不是,我能说清楚吗……”
“我哪儿去呢?”
“各人的路各人走!”
“叫我哪儿去呢?叫我哪儿去呢……”
荞麦又是哭又是笑,有时候又唱又跳。一天天麻麻亮,儿媳妇气呼呼推开门,盯着穿衣起床的婆婆和荞麦:“黑天半夜地在家里哭着喊啥呢?!家里又没死人!积了这样的婆婆倒了八辈子霉!”荞麦愣怔了一会儿,悄悄溜下了炕,提起行李就走。柴担老婶心不忍,跟在背后留荞麦“这娃娃,你吃了早饭再走,吃了早饭再走”,儿媳妇噤道:“你老不死的把嘴夹着!”
荞麦来到自家门前。
荞麦站在院门外等,等得腿发麻,就倚着门框坐在门道里。她听见院里有响动,从门缝看,见儿子提着裤子跑进了茅厕。她张着嘴等儿子从茅厕中出来,唤儿子开门。儿子听见人叫,朝院门看了一眼,吐了口唾沫,赶紧钻进屋里。一袋烟工夫,男人懒懒地出屋,故意伸着懒腰,打着很响的哈欠:“我当是谁?原来还是你这臭婊子!天没亮哭着尻子又痒了?在树上擦着磨去……”
女人上前抱住男人的腿,将头挨在男人的脚上。
男人阴阳怪气地说着话,他的高声大嗓招来了很多准备上山做活的人。男人见很多人来围看,更显出英雄气,背着手摆过来摆过去,奚落着,又表现出异常的平静。
女人原想忍着让男人将气出完,就放她进去。可男人把气出完,将女人一把提起,抡到十步远的路上:“离我远些,不要弄脏了我家的院门!”
女人的头发被摔散了,她脸由红变白,由白变灰,由灰变黑。她翻起身,一臂膀抡开仍在嘲弄着自己的男人,朝家里跑:“让我看看我的两个娃娃,两个娃娃!”
两个娃娃听见妈妈找他们,齐齐地闩死了门。女人急得拍打着门板,碰烂了额头,咬烂了舌根……她将一提包东西给男人递,男人不接,提包掉在了地上。女人惨惨地一笑,掠了掠披散的头发,经过围观的人群,走了,摇晃着,走出村子。
荞麦又来到村子是五六天后的事。
她穿戴一新,全是时兴的高档衣料,头发也理了,人显得很精神,脸上敷着均匀的粉。手里提着一大包水果糖,逢人就给人散糖吃。她在各家各户转,在山上转,在河滩沟沿转,白天黑夜转……那时是荞麦扬花时节,人都忙着碾场收秋,荞麦在人们议论了几天后,差不多忘了。
时间过得飞快,荞麦粉红的花谢后,结出了红红的灯笼。荞麦红红的灯笼繁茂成一股一串,在枝枝叉叉的棵秆上随风摇摆了几天,就成了绛紫。荞麦的绛紫灯笼又迎风摇摆了几天,面气饱和,成了黑色。荞麦有了面气后,田鼠的节日就到了,便成群结对在地头乱蹿。村民着急,齐到荞麦地里放老鼠药面蛋。
刘二夏田收成不好,麦割后赶种了荞。今年田鼠更加多,他便一块地一块地赶着放老鼠药。他先到村子附近放,最后来到离村子较远的仙风坡。他忽然闻到一股浓重的尸体腐败味,一抬头,看见地埂下一堆花花绿绿的东西,上面飞满黑压压的苍蝇,下面蛆虫熙熙攘攘,白骨嶙嶙,一个女人的身体已被掏空……
杜文辉
甘肃作协会员。有作品曾发于《人民文学》、《上海诗人》、《星星诗刊》《飞天》等。曾获第二十届柔刚诗歌奖主奖提名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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