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二胡声
甘肃山丹 龙巧玲
1
我扒着木栅栏门张望,巷子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我渴望听见货郎子的二胡声。货郎子很久很久没有来过了,奶奶和姑姑们塞进墙缝里的头发已经好几团,用完的牙膏皮也厚厚一叠,我都好久没吃到撒着芝麻带着乳香的老糖瓜了。
货郎子以前经常来,肩上斜挎一个旧帆布包,一头挑着玻璃盖的箱子,一头是老糖瓜的担子,担子上缀着一把二胡。货郎子到巷口,也不吆喝,拿出二胡拉一阵子,人听见二胡声,就知道货郎子来了。货郎子的箱子里有针头线脑,各种纽扣,带花的发卡,还有大姑钩织各种织品的雪白的棉线。女人们孩子们蜜蜂一样嗡嗡,围着他和他的货担子,拿鸡蛋,拿头发,拿牙膏皮,交换她们各自所需。有的偷偷包着几块废铁,藏在衣襟下,等到最后才悄悄给货郎子,再兴冲冲拿着换回的东西回去。
这样的热闹要好一阵子才能散去。人群散去的货郎子把货担子放在乔家墙根下,坐在乔家门口的石墩,从旧帆布包里掏出吃的,有时是馍馍,有时是山药蛋,吃的又急,狼撵来了似的,噎得伸脖子瞪眼,嘴里馍馍渣子糊在唇周,五官拧得歪曲了,一只手捶胸口,要把噎在食管的食物捶下去。我和大姑躲在门口,偷着笑。
这时候大姑会端一杯水给他,他抬头看一眼,忙不迭地接过喝一大口,把堵塞的食物冲下去,又喝一口,才站起来,端正了五官道谢,用唱歌似的河东话和大姑说话。我一句也听不懂,只盯着老糖担子不走。
货郎子敲下一块远比一张牙膏皮的价值多的老糖瓜给我。然后他和大姑蹲在货担子边,翻腾着货担子里的琳琅,哇哩哇啦不知说些什么。
再一会儿货郎子就拉起二胡,吱吱咛咛的丝弦,夏天的河水一样缓慢,往人的心里流淌。那天货郎子在巷子里呆了好久,没人来买他的东西了,还坐在那里不走,大姑已经进了家门,他还呆呆望着我家。
货郎子再来,就到乔家墙根放下担子,坐在乔家门口的石墩拉二胡。那个位置,刚好能看见我家的门。
货郎子黑黑发亮的头发,一双叫人看一眼就要淹进去的黑眼睛,每次他总久久地看我大姑,好像我大姑在他的黑眼睛里游泳。
大姑手很巧,一根钩针,一团棉线,在她手里上下翻飞,花儿草儿,鸟儿鹿儿都跳上去,活灵活现。我家炕上晒被子的被单,桌子上铺的台布,墙脚三角玻璃的垫单,都是大姑钩织的。
货郎子每次来都给大姑很多棉线,有时还带些花样图案。当然都是人群散尽,大姑牵着我的手从家里出来,探一下头,巷子里没有人,才款款出来。他们两个在货担子里挑着,说着,忽然手指触碰到一起,大姑的脸红了,货郎子也羞涩地低了头,指甲抠着货担子上玻璃框的缝隙。我奇怪地看着他们——这样不言不语不动,便拨弄老糖担子的錾子和锤子,制造一些骚乱,货郎子如梦方醒,慌乱地裁下一块老糖瓜给我,两人又开始说话。
以后货郎子的旧帆布包里不止有口粮,有时摸出一只发卡,是货担子里没有的,有时是一盒香粉。每次都有东西,有时我想,大姑的板箱里,好东西可能多的装不下了。大姑拿锁锁了,谁也不知道,谁也看不见那些宝贝。因为每次我都有大块的老糖瓜吃,所以我替大姑守着这个秘密。
那个夏天和秋天,奶奶因为背错了《毛主席语录》而被责令下地劳动改造,大姑留在家里带孩子。白天大人们出去劳动,晚上才能回来,劳累了一天,饭后都早早睡去,大姑的秘密经过了夏天和秋天都没人发现。
一天晚饭后,大姑举着一团毛绒绒的红毛线,说要给我织毛衣。
当晚大姑就和妈妈缠毛线,一个绕,一个拉线架,面对面,说着一些高兴的话,在煤油灯昏暗的光影里,缠绕着一团一团美丽的丝线,我在她们周围欢快地蹦跳。
为了能尽快穿上新毛衣,我殷勤地帮大姑干活,照顾弟弟,不让他出去,好让大姑少为我们费心思,快快织毛衣。但是毛衣在大姑的手里似乎总是不长,难道它和我一样也是个不长个子吗?
有一天我趴在厨房窗户,大姑手里的竹签飞速翻动,吊在竹签上的毛衣已长了很长了。但是,似乎那颜色不是红色,是比红色黯黑的颜色,是屋里光线暗的缘故吗?我想看个究竟,被大姑发现,大姑慌张地把手头的毛线塞到身后,愠怒地瞪我。说我再这样打搅她织毛衣,就不给我织了。我扫兴地退出来,懊恼着,不就是织毛衣,有什么不能叫人看的吗?但一想那漂亮鲜红又柔软的毛线是要穿在我身上的,这懊恼一下就没了。
午饭时我给小姑悄悄说大姑给我织的毛衣已经好大一截了。小姑撇撇嘴,瞪我一眼走了。
晚饭后我又给妈妈悄悄说大姑给我织的毛衣那么长一截了,妈妈笑了,和我一起找大姑看我的毛衣。可是大姑拿出来的,还是竹签上那样,还没我巴掌宽的一截,怎么回事呢?是我白天看错了吗?我一下哭了。大姑变哄我边说,织了好长的一截,织错了又拆了,今晚我不睡觉,明天你看,会长出一大截。
第二天,毛衣果然有了长进,可是接下来,毛衣好像又停滞在那个长度,大姑手里不停地在织,我的毛衣却总不见长。我再次偷偷去看,大姑背对着窗户,只看见飞针走线的胳膊在动,却看不见毛衣。门上了栓,进不去。大姑一个人偷偷在屋里织毛衣。
很快我就忘记这件事了,不再去偷看大姑织毛衣。
和大姑在一起的日子太过枯燥,虽然有着毛衣的诱惑,但院子外面的世界,穿过李家巷子南关的菜地里,才有无穷尽的乐趣。如果是毛衣和自由的选择,我宁可天天穿补丁衣服,也要去田地里野逛。那绿得肥厚的猪耳朵叶子,藏在冰草里曲曲菜的黄花,掐下颈来会吐出奶汁。用纸折叠的小夹子,悄悄躲在浮着花朵的蝴蝶背后,对准了一捏,蝴蝶就捉到了。油菜籽饱胀,太阳暴晒会自己炸出来,油菜细高的茎干上常有毛毛虫,通体绿色有黑点,一弓一弓蠕动,被人拿石头砸成一滩绿泥,最叫人恶心。四下里没人的时候,可以偷偷拔萝卜,都是人家的自留地。有红的,紫的圆萝卜,有长的大的白萝卜。旁边的沟里有水,洗净了泥巴就吃,萝卜樱子要埋进地里,不能叫主人家发现。
可这些都被大姑锁在院子里了。
过了好些日子,我从院子墙缝里搜罗头发团和牙膏皮,盘算着货郎子应该快来了,可以拿去换老糖瓜了。突然想起三姑的牙膏似乎已经完了,没见她把牙
膏皮拿出来。我跑进厨房,门没有被栓着,一推就进去了,大姑不在?炕上躺着一件宽大的红毛衣,却不是我看见的红,是那天我从窗户偷窥的棕红,这么大的毛衣,不是我小小的身子能穿得了的,也不是大姑能穿得了的,那应该是爸爸那样的身躯才配得的。我纳闷了,大姑是给我织毛衣呀,我的毛衣呢?——在炕角找到了我的毛衣,吊在竹签上,才有半截身子。我突然意识到被蒙骗了,大姑这些天说的给我织毛衣,其实是织的另一件,给我织的不过是个幌子。我愤怒地扔下毛衣,嚎啕大哭。大姑跑来看见地上的毛衣,脸一下红了。
巷子里二胡声一响起,我就拿着牙膏皮和头发团奔出去,大姑磨磨蹭蹭,装作没有听见。我拿着两大块老糖瓜进来,和弟弟舔食着喷香的老糖瓜,大姑叫我看着弟弟,自己拿着一个布包出去了。好一阵子,大姑回来,手里还是一个布包,另一只手攥着几个彩色玻璃球。
哇!太漂亮了,这般大的孩子,拥有几颗彩色玻璃球是一件值得骄傲和炫耀的事情。大姑把玻璃球给我,叫我们去西夸间屋里玩,叮嘱我千万不能叫弟弟吃下玻璃球。大姑看着我们进去,关紧了门,还说,悄悄玩,不要让巷子里的孩子知道了,来抢了玻璃球。
我和弟弟在地上弹珠子,看谁的珠子碰着对方的珠子进入自己的领地,玩得忘记了时间。却在无意间,从窗户看见一个影子闪出院子,背影是个男人。
大姑在厨房里答应着,声音细的像从身体里拧出来的,带着颤音,还有些甜的味道,那种吃了老糖瓜后的余香。
大姑和衣侧睡在外屋炕上,脸上的红晕,我从来没有见过,眼神是水的,但没有眼泪,头发也有些散乱,似乎沉睡微醺被打搅的慵懒。我说了我的疑惑,大姑却微微一笑,说我看花了眼,她一直在炕上睡着,什么人也没有,家里也没有丢什么东西。
大姑微笑的样子,真是太迷人了,我都舍不得把眼睛拿下来,我就这样看着大姑,也笑。这时我才发现大姑身上换了粉色碎花的的确良衬衣,崭新的折痕,笔挺的料子,好漂亮呢,之前从来没见过。
接连几天,货郎子都在巷子里晃悠,没有几个人买他的东西,也没有孩子能拿出头发和牙膏皮换老糖瓜,他还是来,把二胡拉的吱咛响,水一样四处撞,满巷子淌的是二胡声和老糖瓜黏黏腻腻的芝麻乳香。大姑穿着粉色碎花的的确良衬衣,在巷子里进进出出,一扭一扭,会飞的喇叭花似的。
这些天,二胡声就像一把钥匙,它一响起,就打开了我的神经,我都能哼出调调了。晚上的时候,二胡声也会响起,只响一会儿,像一只偷油的老鼠,打翻灯台就溜了。
厨房门轻轻一响,轻微的脚步停在堂屋窗下,爷爷奶奶的鼾声此起彼伏,脚步声更轻地走了,打开木栅栏门,之后就没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静,叫我睡着了。
一觉醒来,我就忘记了。只有看见大姑在太阳下愣神,忽然抿嘴一笑的时候,我才想起半夜的脚步声和院门打开的声音,问大姑听见晚上的声音了吗?大姑说没有。还说是我小孩子做梦。我哪有做梦呢?
2
秋收后,大姑出嫁了。开春时奶奶已经给大姑订了亲。奶奶说我家成分不好,要找个成分好的贫下中农人家,城里的人家不要地主成分的姑娘,大姑就被嫁到了乡下。结婚那天,大姑哭着不上车。男方家来娶亲的是铁牛拖拉机,是我爸爸给找的。大姑拉着门框不撒手,男方家的梳头奶奶拼命掰大姑的指头,叫爸爸打开骂了一顿。爸爸要抱着大姑上拖拉机,大姑却一把抱着我,哭得更凄惶。亲戚们都说,姑姑和侄女亲,是舍不得侄女,就让侄女去送亲。爸爸就把大姑和我都抱起,送到娶亲的拖拉机车厢。大姑一路都抱着我哭,我似乎知道一点点大姑哭的原因,就哼起货郎子二胡的曲子声,大姑不哭了,直愣愣看着我,把我的手塞进她嘴里咬了一口。
大姑结婚的那晚,妈妈和我作为娘家伴娘留在新郎家,等着闹洞房的人散去,给新人铺床扫财。闹洞房的人黑压压挤在新房门口,大姑把自己锁在屋里,不让任何人进屋。妈妈敲门也不开。新郎眼泪花花地在门口打转。闹新房的人先是起哄,后来无趣地走了,新郎倌背擦着墙皮蹲倒地上,两手捧着大脑袋勾下去。妈妈边敲门边给屋里的大姑下话,大姑一句话也不
说,就是不开门。
新郎官腾地从地上戳起来,朝屋门踹了一脚,呼呼地粗着气说:“砸门!砸开。”被他妈瞪了一眼,便又像抽了筋似的,蹭着墙皮溜下去,脸捂进胳膊弯竟呜呜地哭起来。他妈踢了他一脚骂:“你个没出息的,打下来的婆姨揉下来的面。进了咱家的门,还怕她飞了?娶了个城里姑娘,难不成还请来个皇娘娘?”他妈骂自己的儿子,却一眼又一眼剜着我妈。妈妈把新郎官从墙根拎起来,拍打他后背的墙灰说:“有啥事好好说,刚结婚的人,慢慢有个适应。俗话说,老婆是哄的,面是醒的。以后的日子长,自己的日子要自己过。”
两个母亲打嘴仗,我靠着妈妈的腿打瞌睡。
一晚上没有睡好觉。大姑父家有股难闻的气味,我把头埋进被子,被子里比屋里的气味更难闻。一会儿什么东西“簌簌簌”在我肉上跑来跑去,痒痒的很难受。顺着痒痒摸下去,捏出一个软乎乎的小东西,还在我指间簌簌乱动。我捏着这个小东西,看见妈妈也摸着自己的身体,一会儿也捏出一个小东西,把它放在炕沿上,拇指指甲一按,“啪”的一声,那小东西就挤出一滴血破了。我把手里的那个小东西也给了妈妈,妈妈又一按,又啪的一声挤出一滴血。
妈妈说这一滴血是我的,这个小东西是虱子,吸了我的血。我刹时发起愁:这一个夜晚,我要被多少虱子吸了血?这么难闻的气味,我怎么挨过这一夜?大姑嫁到这个人家,每天晚上都要被虱子吸血,每天都要闻这难闻的气味,怎么受得了?大姑不愿意嫁到这里是对的。明天我就和大姑回家去,不在这个气味难闻还有虱子的人家住了。
刚要睡去的时候,院子里铿铿锵锵传来打闹声。
新郎倌敲不开新房们,撬开了窗户翻进去,和大姑扭打在一起。大姑裤腰缠了三条裤带,衣裤勒了死结,新郎倌脱不了大姑的衣服,扯着衣服就要撕,大姑抄起剪子对着脖子寻死,剪子插进皮肉,有血冒出来,新郎倌才停手。
妈妈给大姑包了伤口,大姑只是哭,妈妈望着大姑也哭。我忍不住,也哭。好好的一个新婚夜,眼泪淹了一屋子。
我和妈妈要回家了。大姑就得在远离三十里的乡下,和这个男人,和炕上的虱子,在这个到处是灰尘驴粪的家里过日子了。我们出门的时候,大姑哭得嘶声裂肺。大姑父的妈在另一间屋里高声骂:“嘶声扯的,没个家教,大喜的日子,哭丧吗?咋娶了这么个扫帚星。”
妈妈回来说了大姑婆家的情形,家里一点喜庆气也没了,沉默和叹息弥漫着每一寸空间。奶奶倒在炕上睡了三天,不吃不喝,眼泪把眼睛泡肿了,脸泡涨了。有人来宽慰,她就拉着人家的手哭诉,眼泪早没了,嗓子眼里的泣声,像藏着一只垂死的鸡,“咕咕”叫着蹬腿。
几天后,巷子里二胡声又响了,整天整天响。我靠着门桩看着拉二胡的货郎子。这个候鸟一样的货郎子,把二胡拉的招人眼泪的货郎子,我大姑嫁人了,你还拉你的二胡,挑你的货郎担子?你怎么不去东乐乡下去,大姑听了你的二胡,见了你的货郎担子,也许就不哭了,也不会在乡下举目无亲孤孤单单了。你个货郎子,一团白棉线就把大姑的心扯走的货郎子。
没人的时候,货郎子到我跟前,问我大姑的消息,我才不告诉他呢。
天黑了,街巷里都没了人,二胡声还在响,听得人抹眼泪。我钻进被窝,还能听见二胡声在哭。
那二胡声和爷爷奶奶的叹息声,响了一夜。
第二天,货郎子又在巷子里拉二胡。
第三天,货郎子还在巷子里拉二胡。
第四天没见到货郎子,之后也再没见到货郎子。
几个月后大姑回娘家,围巾兜着下巴颌,说不出话,嘴角的口水浸湿了围巾。下巴颌是被人打脱位的,还不上去,不能张嘴,也不能闭嘴,吃饭说话都不能,婆家才放她回来。
奶奶抱着大姑哭了半天,她怎么也没想到,那个看起来老实巴交,一棍子打不出半个屁的乡里人,不但不把她的城里姑娘捧在手心里,还把人打成这样?奶奶一边哭,一边骂“乡里籽肚子,一肚子坏水。”
大姑去医院还好了下巴颌,死活再不去乡下男人家。奶奶看着大姑已经大起来的肚子,整夜整夜唉声叹气。
大姑不回去,男人家里也不来人。好像他娶了这个女人就是为了睡几个月,睡完就像扔一双破袜子样扔了。
过年了,男人家也不见个音信,似乎和这个曾经被他们娶进门的女人一点关系也没有。
爷爷要去找他们讨个说法,奶奶抱着爷爷的腿不让去。
奶奶要把肚子一天天挺起来的大姑送到乡下她男人家去,大姑不去,说要是送她回去,她就碰死在车上。爷爷曾悄悄审问过大姑,有没有干过现眼的事,为啥男人不管不问?
大姑咬着嘴唇不说话,只是哭,揽起袖子裤腿,胳膊腿上大大小小的伤疤,有烫下的,有咬下的,有割破的,红红的疤,凸出皮肉……大姑结婚三天后,婆婆找来了一帮婆子,把大姑剥了精光按到炕上,叫她的愣头青儿子把大姑强奸了。因为没有见到初红,婆子抽了灶火火塘里的半截苞米杆子戳到大姑下身……
有人说大姑以前和那个货郎子好,不肯嫁给乡下男人,新婚夜惹毛了男人,男人才打她,这样破败样回来,一定是乡下男人不要她了。还有人说大姑是不和乡下男人过日子才回来的,是还想着货郎子,等着货郎子来找她。
但是没见货郎子再来。即使大姑回来了,货郎子也没有出现。是呦,货郎子除了一副挑子,一把二胡,他是谁,他家在哪里,都不知道呢,来无期去无踪的一个外乡人。大姑傻了才把自己挂在一个货郎子的担子上!
大姑找出她以前用过的钩针棉线,又开始钩织她的花草鸟兽。货郎子留给大姑的棉线,一包一包码在板箱里。大姑不停地钩织,白天织,晚上织,对着煤油灯,流着眼泪织。奶奶站在厨房外屋的窗下,“咚咚”敲窗棂,低声喝骂:熬油废灯的,织了那个东西能吃饱肚子?再不收拾给你烧了。里面“噗”的一声,灯灭了。奶奶再站一会儿,回屋睡了。
大姑人睡了,眼睛睁着,眼泪泡湿了枕巾,泡肿了眼睛。第二天说受了凉头疼不起床。等大家都走了,拿着一包东西,去了惠妈家。
大姑和惠妈家的惠艳玲好,两人都喜欢钩织,常常互相交换花样。惠艳玲的哥哥会画图,把图画在细小格子的纸上,她们照着图画钩织。桌布,台布,围巾,晒被子的单子,还有夏天穿的衫子,冬天的毛衣,都是她们钩织出来的。大姑给她肚子里的孩子织毛衣,织斗篷,各样的小鞋子,围巾,一摞一摞的,整整齐齐放在箱子里。
惠妈家在皇庙街街口,街口的两个巷子来来往往的人,只要站在门口就都看清楚了。惠妈家和我家一样子女众多,大姑和惠艳玲一起长大。惠燕玲有一回开玩笑说要让大姑做她的嫂子,叫惠妈瞪了一眼。大姑挺着大肚子回来后,惠艳玲就不说这样的话了。惠艳玲把大姑钩织的东西卖了,大姑悄悄攒着这些钱。
眼看大姑要生了,奶奶铁着心要把大姑送走,生人是大事情,人生人,吓死人,大姑肚子里有了他的孩子,无论如何要送到婆家去生产。奶奶说生孩子的女人身上带着红煞,不能在娘家生孩子,否则会带来意想不到的灾难。
大姑说她宁可死,也不回乡下,奶奶不让她在家里生孩子,她就在外面找房子。她也不让接生婆姚大强家接生,她要去医院生。
夏至过后,妈妈陪大姑去医院生孩子。大姑浆膜破了,水淌了一裤子,接生的大夫高慧国叫妈妈看大姑的下面,叮嘱她看见“黑坨坨”就去喊她。
大姑一使劲,妈妈只看见下面有一坨粉红的肉,并不是高慧国说的“黑坨坨。”妈妈去问在值班室织毛衣的高慧国:咋看不见黑坨坨,黑坨坨是啥?高慧国说,你没生过孩子?黑坨坨就是娃娃的头,头下来了才能接生。妈妈又去看“黑坨坨”,可始终是一坨粉红的肉。大姑的喊叫割肉一样剧烈,只见流出来了一坨黑糊糊的东西,却不是黑坨坨的胎头,是脐屎。没有看到“黑坨坨”的胎头,妈妈不敢去叫高慧国。只一勺一勺给大姑喂水,大姑的身子水泼的一样,喊声也慢慢细弱。闭了眼睛,昏睡过去。这时大姑的下面伸出一只胎儿的脚来,妈妈吓坏了,再去叫高慧国,高慧国一听,扔了毛衣往外跑,边跑边说:是倒胎,咋不早说?出人命呢!
高慧国把伸出的那只小脚塞进阴门说:“这女人生不下来娃娃,下身都成这样了,瘢痕挛缩,受过啥伤?”妈妈并不知道大姑受过伤,茫然地摇头。
“你是她的啥人?能做主吗?大人和娃娃只能保一个,要大人?还是要娃娃?”
妈妈听了这话吓得腿发抖,瑟缩地说:“我是她娘家嫂子,我做不了主,她婆家没来一个人,我去找我婆婆。”
“你走了,病人咋办?快做决定,保大人还是保孩子?只能活一个。”
妈妈摸着大姑的脸哭起来。大姑醒了,拉了一把妈妈说:“我要孩子,保孩子。”
高慧国说:“你这个傻女人,孩子没了还能再生,你没了留个孩子谁养,你男人都不管你的死活,你还给他生孩子?”
大姑的脸纸一样白,头发湿淋淋贴着,闭了眼睛,将死的样子。高慧国已经接生,一只手伸进大姑的下面左右拧转,大姑又扯出一声撕心的叫声,昏死过去。高慧国一剪子豁开阴门,一股子血冲房顶射出去,随
即一团粉肉混着血水咕嘟嘟从大姑下面涌出来。妈妈看见一道血光冲向房顶,身子一软就倒在大姑身上。妈妈和大姑都昏死过去。
妈妈醒来的时候,奶奶和二姑正围着大姑。大姑手上扎了吊针,病床边的三角铁架上挂着一只盖着塞子的大玻璃瓶,玻璃瓶里的药水从一根黄橡胶管子留下来,一直流进大姑的身体,中间的小玻璃管,嘀嗒着透明的药水。
妈妈爬起来说:“梅梅呢?还——好吗?”
奶奶说:“高大夫说流血太多,叫输血。”
妈妈在床上寻了一遍,小声说:“生下来的娃娃呢?生了个啥?”
奶奶剜了二姑一眼,大了声音说:“丫头。没生成。埋掉了。”
……
以后的日子里,妈妈一说起大姑生孩子的情形,手就不由自主地颤抖,好像伸进大姑身体里的那只手不是高慧国的,是她的。她为因为没能亲见大姑的孩子而遗憾,也为自己的无知令大姑遭受了那么大的痛苦而懊悔,她叫我和弟弟好好待大姑,以弥补大姑失去孩子的伤。
我想象不出大姑醒了以后知道这个消息是什么样子。那些日子奶奶把我关在家里,不让我去看大姑,怕我说错了话。关于大姑孩子的事,家里人像被贴了封条,成了一个不是秘密的秘密。
三个月后大姑搬回家来,家里人也依然禁口不提孩子的事,大姑也不提说,好像从来没有生孩子的事一样。大姑门也不出,就连惠艳玲家也极少去,倒是惠艳玲经常过来,和大姑说些悄悄话。
生完孩子的大姑有些呆傻,看见人家怀里抱了小孩子,痴痴地望,眼泪不自觉地流。我望着大姑啜泣的背影,在玩捏泥巴的时候,就捏出一个小人来,捏出眼睛鼻子嘴巴耳朵,按上胳膊腿,悄悄放在厨房窗台,弄出一点声响后,悄悄藏起来,偷偷看大姑捧着小泥人失神的样子
3
后来的事情,起因是我。
我手里有五分钱啦!一分钱能买十个豆豆糖,一分钱买两个水果糖。我喜冲冲攥着五分钱朝巷子外走,碰见了王燕子。王燕子比我大几岁,看见我手里的钱,飞快从家里拿了一只缠着细塑料绳的铁片发箍,要换取我的五分钱。应该是一种威逼利诱,五分钱到了她手里。当我恍然大悟上当后,去讨要我的五分钱,她一把把我搡倒地上,连那铁片的发箍也夺了,扬长而去。
我为我的五分钱哭得惊天动地。大姑去问王燕子讨要我的五分钱,她怎么肯给呢?于是大姑找来了她的母亲理论。大姑还没说完,王燕子已高跳着冲大姑和她母亲叫嚷起来。她母亲于是打了她,换来的结果是王燕子更强劲的咆哮,她的母亲也指着大姑恶语相加。吵闹声引来了邻居,奶奶和妈妈也收工回来,一并加入了战斗,随后——撕扯,肢体冲突。高声叫骂、哭喊,邻居们的劝架,乱成一锅开水。
我知道闯祸了,一个人躲在厨房炕旮旯,盼望外面的争吵快快结束。
天空飘下雨滴,我在心里默默说:老天爷,你大大下,你把他们都赶回各自的屋,他们就不吵了。
有脚步声在院子里响起。二姑拉着大姑进来,把她强按在炕上睡了,大姑扯了被子蒙了头,呜呜地哭。二姑朝我额头戳了一指头说:“都是你,这个招害的蚌精,惹的这场祸!你倒躲在这里逍遥!”
二姑出去了。我望着被子里抖动哭泣的大姑,给老天爷磕头,给奶奶磕头,眼泪婆娑地在心里说:老天爷,你大大下吧,像上次发大水那样下个不停,让河水决堤,把这一切全淹了去,把我也淹了去吧。
吵闹越扯越大,王京平的妈也加入了行列。
王燕子的妈骂大姑是“寡妇……找了人的……夹了死疙瘩的……死疙瘩生到茅厕里”,王京平的妈就从屋里冲出来,指着王燕子的妈骂,王京平也替他母亲骂着狠话,气势汹汹指着她的鼻子:“再说一句把你的牙打掉。”
王京平有个小弟弟,几个月大,是王京平上茅厕时,发现粪土里有东西动,扒开是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他刨出来看孩子还活着,就抱回家,他妈一看是个男娃,身体周全,就留下来养着了。
王燕子的妈骂那样难听的话,王京平和他妈当然要出来理论。
天黑时骂声停止,各自才回家。
奶奶披头散发,身上是泥浆,脸上刀剐了一样。我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自觉自己就是一个反动分子,要遭到雷劈,应该去斗争台接受批斗。这时候如果地上能裂开一道缝,我毫不犹豫要跳进去,消失。
半夜我被奇怪的说话声惊醒。一个影子杵在炕前的黑暗里。爷爷披着衣服坐在被窝里抽烟,烟头的红
一翕一动。奶奶也披着衣服,被子裹着身子。影子一说话,我听出是大姑。
我不敢动。压抑的说话声,比屋子里的黑暗还要沉重。
大姑说:“我的娃娃呢?我要我的娃娃。王家捡的那个男娃,是不是就是我的娃娃?”
我听见奶奶咽了一口唾沫说:“早不是说过了?娃娃生下来就死了,高大夫也给你说了。高大夫说大人和娃娃只能保一个,我只能保下你。不信你问你嫂子。”
“我嫂子昏过去了,醒来就没见着娃娃。高大夫说我的娃娃是男娃,你说的是女娃,你们说的咋不一致?你把我的娃娃弄哪里去了?”
奶奶突然有些口吃,像被人捂住了嘴,说话含含糊糊:“高大夫不已经给你又说了吗?是她说错了,就是女娃,生下来就是死的。埋到医院后面的灰堆里了。”
“我去找过,灰堆里就没见个娃娃。”
“高大夫埋去了,给她包了两块钱。……你今天半晚上不睡觉,审问我哩?你还想干啥?你嫌婆家不好回娘家来,这会又嫌你的娘家也不好?我做啥事还不是为了你?”
大姑杵在黑暗里,能听出她的声音微微颤抖:“高大夫说是你把娃娃抱走了,是死是活只有你知道!你把我的娃弄没了,你会遭报应的。”
奶奶“啐”的一口啐在大姑身上,抡起胳膊朝大姑扇过去,爷爷一把抱住奶奶,喝了一声大姑:“还不赶紧走?”
我一蹦子从被子里站起来,愣愣看着他们。大姑出去了,奶奶把我按倒进被子,抹着眼泪哭起来。
天明后我问妈妈“报应”是什么?妈妈问我哪里听来的?我不说。妈妈说“报应”就是人做了善事会有善报,做了恶事就会有恶报。
大姑说奶奶遭报应,是善报还是恶报呢?
几天里大姑不和任何人说话,独自做着自己的事情,翻腾她的木头板箱。她不和家里人说话,家里人也不和她说话。奶奶说了,“叫她悻着去,悻一悻就好了,不信她还翻了天?孙猴子本事再大,也翻不出如来佛的手心。”
这天一大早,奶奶在各屋里喊“梅梅,梅梅—”梅梅是大姑。奶奶早起不见大姑,以为大姑去挑水,好半天了不见回来,却见水桶好好在厨房。又等了一阵子,还是不见人影。
炕上大姑随身的东西都不见了,大板箱是空的。
大姑是早打算好了要走,一大早谁也不知道的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揉着惺忪的眼睛,跟着奶奶四处找,亲戚家,平日和大姑来往的姐妹家。惠妈家里,惠艳玲说前一天大姑来过,和她说了些奇怪的话,还留下一条她钩织的围巾。当时她并没有在意,现在想来,大约是告别。
惠艳玲吞吞吐吐说:前些天,我好像看见货郎子来了……
奶奶瞪大了眼睛,手挡在惠艳玲嘴巴上,惠艳玲不说了,做错了事的神情看着奶奶。奶奶没有说话,拉着我出来,拉我的手,使劲攥,把我攥疼了,我不敢吭声。奶奶出门的时候碰在门框上,差点摔倒。
奶奶拉着我在各大街小巷,在大东门、汽车站、火车站,茫然地看着所有来往的人。
以后的日子,奶奶好像突然老了,眼睛模糊了,人迟钝了许多,说话做事颠三倒四,常常做着一件事,忽然停顿下来,若有所思朝门口张望一阵,喊着“菊儿——梅梅——”;或者站在巷口茫然四顾,人家问她话,她答非所问;有时在屋里,突然凝神,冒失地问:“拉胡胡了?货郎子来了?”
奶奶问“货郎子来了?”是希望有一天,货郎子带着大姑回来吗?如果是这样,我愿意替奶奶守着巷子,等待小巷里二胡声再次响起。
龙巧玲
甘肃省作协会员,西部散文协会会员。著有小说集《谁摘走了你的第二颗纽扣》散文集《春天有双冰翅膀》《向东,向大海》。曾获甘肃省第四届黄河文学奖;首届“魅力临夏”全国散文诗歌优秀奖奖;首届“云屏三峡,碧玉两当”全国文学征文优秀奖第二届、第三届“金张掖文艺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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