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贾秀丽
四川绵阳 彭忠富
三月初,乍暖还寒。一辆从晋熙城开往安州的早班车上,坐满了穿着冬装的男男女女。贾秀丽坐在车窗边,软软地靠在椅子上,座位下塞着一个大包,里面是她买给娘家小孩的零食。她用手在窗玻璃上一阵划圈似的乱抹,热气逐渐散去后,窗外的行道树、油菜花和麦苗从眼前一晃而过。又是一年春来到,但贾秀丽心里却有些空落落的,似乎想抓住点什么,攥到手上的却只是虚空。唉,她重重地叹了口气,收回游离的目光,看着满车匆匆的旅人,禁不住有些伤感。
贾秀丽已经有几年没有坐这趟班车了,以前回娘家,都是儿子夏天开着林肯越野车送她。她想不通,夏天的商务酒店、家具卖场、布艺超市经营得好好的,没想到这么快就垮了,几乎没有丝毫征兆。近段时间,每天都有亲戚给贾秀丽打电话,问夏天到哪里去了?那些贷款好久才能还完。信用社的人说再不还款,就要把他们这些担保人通通告上法庭,要么还款,要么坐牢。贾秀丽哪敢说真话呢,再说她也不知道夏天带着那个风骚的女出纳跑哪去了。她只能在电话里搪塞一番,劝大家不要着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春节过完了,贾秀丽打算回娘家去看看老亲戚们,顺便代夏天道歉。人都有遇到爬坡上坎时,现在夏天就是这么回事,希望亲戚们谅解下,再给他些时间来筹款。想想前两年呼风唤雨的日子,再想想夏天可能面临的牢狱之灾,贾秀丽不禁悲从心来,她赶紧掏出纸巾擦了擦湿润的眼角。好在大家都是萍水相逢,有谁又会在意这个老妪为啥掉眼泪呢。
自从得知夏天和情人携款不告而别后,贾秀丽眼窝深陷,整夜睡不好觉,头发白了大半。为了免得大家担心,她花了几十块将头发染成了咖啡色,烫了个蘑菇头,看上去精神抖擞。“可怜的天娃子,不知道,他还能在外面躲好久?背了一屁股帐,几辈子都还不完,这可怎么办啊?”贾秀丽想到这些,就不寒而栗。
贾秀丽最怕欠账,不管是欠集体的,还是欠私人的。家里有账没有还完,她瞌睡都睡不好。夏连华说账多不愁,虱多不咬,如果你借了一千万,银行还会隔三岔五来看你,把你当爷一样伺候着。他们怕你想不开,那就成坏账了。贾秀丽批他是白日做梦,银行凭啥借给你一千万啊?你长得漂亮,或者你是行长他老子。贾秀丽爱面子,穷也要穷得
有骨气,她受不了别人从头到脚看她那种鄙夷的眼神。就像在医院打B超,全身旮旮旯旯都被医生翻了个遍,毫无尊严。
晚上回家吃饭后,已经十点过了,等娃娃们都睡着了,夏连华搂着老婆激动地说:“秀丽,我想在信用社贷款,买辆拖拉机跑运输!”贾秀丽一听,像触电一样立刻坐起来说:“贷款,贷多少?开拖拉机,你又不会,万一撞死人怎么办?”夏连华一听,就知道婆娘不同意,只好嘟嘟囔囔地说:“听说,听说要贷一万块。不会开拖拉机,我,我可以学嘛!咋会运气那么孬,一来就把人撞死了。你不同意就算了,不要咒我出事嘛!”贾秀丽一听要贷一万块,只感觉一股热血直冲脑门。一万块是啥概念,夏连华这种泥水匠,在外揽活干,从早晨八点做到下午六点,主人家管两顿饭,一天只能挣到十块钱。夏连华一年三百六十天不休息,要整整干三年。期间不吃不喝,才能攒下一万块。但是有哪个泥水匠,成天都有活干呢?
“老娘不同意,随便你!你还是老老实实耍砖刀,搞你的泥水匠!那才是正路!”
“那我们,贷款买条水牛吧!我会犁田,每年农忙给乡亲们犁田,也可以挣些钱。”夏连华两手抓着贾秀丽翘鼓鼓的奶轻轻捏着,他不死心,又提出了新的建议。其实买辆拖拉机,除了跑运输外,最主要的也是挣些犁田费。
左也不同意,右也不同意,夏连华气得够呛,他收起双腿,就把贾秀丽掀了下去。他大声地吼起来:“你这个人,硬是牛脑壳,一根筋!”贾秀丽毫无防备,一下子趴在床边上,额头差点撞到床沿。她勃然大怒,爬过来使劲在夏连华的大腿上拧了一把,狠狠地说道:“牛脑壳!你给老子再说一遍,老子要你好看!”贾秀丽说完,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起来。“当初结婚时你咋保证的,才过了几年,你说话就不算话了?”夏连华知道老婆的厉害,赶紧不做声了。那天夜里,贾秀丽把铺盖全部裹在了自己身上,夏连华冷得哆哆嗦嗦地牙齿直打架,只好盖上那件军大衣蜷缩在床头,听了一夜耗子在屋顶上吱吱吱的叫声,好歹挨到了天亮,赶紧起床。
夏连华在大锅里煮了一锅猪食,又在小锅里煮了半锅红苕稀饭,然后把夏天叫起来,准备上学。他草草地刨了几口稀饭,就赶紧骑着自行车到乡场上信用社去找邱枫,告诉他自己不敢贷款,老婆不同意。“唉,老夏,你还是个男人吗?啥子都听婆娘的,你咋个才能发财嘛!现在政府包产到户,鼓励搞活经济,贷款不要担保,不要抵押,不要利息,你在哪里找这样的好事。过几年政策一变,你想贷都贷不到!”邱枫看着垂头丧气的夏连华,开导他说。
“婆娘又歪又恶又不让人说,没办法,遇都遇到了。我也没有发财的命,就靠自己这双手,勤劳致富吧!”夏连华边说便快步走出了信用社。大厅里传来几个营业员嘎嘎嘎的笑声。“怕老婆,这就是五大队那个耙耳朵!”夏连华假装没有听到,飞也似的骑着自行车回家后,简单给贾秀丽交待了下,就又骑着自行车去做泥水匠了。
贾秀丽比夏连华小十来岁,弯弯眉毛丹凤眼,瓜子脸,脸上一粒蚊子屎或者雀斑也没有,白白净净的。柳条腰,翘屁股,走起路来胸前一双奶子颤巍巍的,哪个男人看了都眼馋。按理说,像贾秀丽这样的尤物,夏连华连给他提鞋子的机会也没有。可世事难料,贾秀丽成分不好,是“四类分子”的女儿。那年她二十六岁了,曹家庵的王媒婆费尽口舌,也没有给她找到合适的人家。不是没有小伙子想跟她结婚,实在是没有人敢跟她结婚,他们怕受牵连。王媒婆不想砸掉自己的招牌,东打听西打听,终于在二圣宫了解到有个退伍军人夏连华,三十六岁了还没有讨上老婆。在大队上当民兵连长,家里穷得叮当响,丢进去一个石子都会穿墙而过。王媒婆觉得夏连华不错,跟贾秀丽还算般配,穷是穷了些,但其他人家也好不到哪里去,大家都穷嘛!
王媒婆带上双方照片两头跑,跑了五六趟,又约两人在火神庙坝子见面,两人都没有啥意见,这事情就算有眉目了。贾秀丽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嫁过去后,夏连华一切都要听她的。夏连华一听这叫啥条件呀,“男人是个耙耙,婆娘是个匣匣”,周围邻居哪家男人不听女人的?不过大队书记不满意了,他听了夏连
华要跟一个“四类分子”的女儿结婚后,找到夏连华说:“小夏,你是民兵连长,很有政治前途,等我退下来后,这大队书记就是你的。女人重要还是前途重要,你要考虑清楚哦!”夏连华一听就恼了:“我今年三十六岁了,连女人是啥味儿也不知道,你就不能体谅一下我。这样吧,这个民兵连长我不当了,反正也莫啥油水。”说完,夏连华拂袖而去。
贾秀丽听说夏连华为了跟自己结婚,连民兵连长也不当了,非常感动,当即要求赶紧办结婚证。夏连华求之不得,当年腊月间,在家里请了几桌客,就抱得美人归了。
贾秀丽想管家,也会管家。她嫁过来后,把家务料理得井井有条,夏连华的日子一天一个样,他走路都在美滋滋地哼着,“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需要哪里去呀,哪里需要就出发……”有好事者问他,“老夏,你是听毛主席的话还是听婆娘的话?今天你给我们说清楚。”夏连华一听,就火了:你不听婆娘的话,婆娘今天晚上让你睡猪圈去!”夏连华觉得,只要贾秀丽说得对,听婆娘的话也没有什么错,反正她也是为家里好。
贾秀丽会持家理财,这应该是一种遗传。他的父亲贾清远,绵阳军政学校受过训,晋熙大山里剿过匪,一九四六年是国民党山防总队的一名上尉军官,管着几百号人呢!在曹家庵场镇上,火神庙那条街,有十来个铺面都是贾家的,卖曲酒、药材、山货和布匹,每天日进斗金。每到初一十五,各个商铺的账房先生就要到贾府来报账,收入好多,支出好多,人员工资好多,都是贾夫人在经管。贾夫人算盘珠子噼里啪啦一拨拉,每个子儿都算得清清楚楚的,任何人也不敢在账目上搞鬼。在曹家庵乡场附近,贾家还有百来亩良田和一栋大宅院,家里每天都有二十来个长工、佣人吃饭。
那阵子,贾秀丽刚两三岁,家里的奶妈抱着她出去玩,逢人就说:“这是我们家二小姐!”谁知没过两年就不行了,贾清远在一次通宵赌博中输红了眼,把自己的房产、田产和铺面全部押了上去,这可真是一场豪赌啊!没有人劝得住贾清远,他已经丧失理智了!对手是成都有名的赌王,贾清远中了别人的千术,输得一贫如洗,觉得无脸见人,走出赌场后,开枪自杀了!
贾家人全部被赶出了那栋宅子,贾秀丽的母亲本来有病,遭此变故,一口气没上来就撒手而去了。剩下几个子女,解放后都下放到曹家庵的生产队学习、劳动,饱一顿饥一顿,大的盘小的,一个个总算慢慢长大了。
贾秀丽闹不明白,好端端的家怎么说没就没了,而且生活一落千丈。闹不明白也得继续活下去,自己家境不好,嫁谁都是嫁,能够嫁给夏连华这样的退伍军人也不错。身体好,会泥工活,懂得惜疼老婆,最主要的就是听老婆话,老婆让他向东他不得向西。
贾秀丽很满意,可是日子久了,她总是想起儿时家里富丽堂皇的日子来,就隐隐有些失落。“我家当年好富裕啊,我是有钱人的女儿!”贾秀丽就开始琢磨,怎么样也让自己的家庭富裕起来。但是她越琢磨越害怕,父亲贾清远自杀,不就是因为他是有钱人吗?有钱人就有人嫉妒,有钱人就会迷失自我,有钱人没有好下场,还是穷点好,穷得光荣,吃孬点穿孬点,大家都一样,谁也别笑谁。
贾秀丽望着夏连华骑着自行车远去的背影,心想:“老夏做泥工,每天可挣十块钱。一年就算做二百五十天,也是二千五百元;我在家里喂猪,年底卖几根肥猪,也要赚一千来块。这样一来,几年时间后,就可以把这院草房,换成敞亮些的瓦房了。贷什么款嘛,风险太大了,你以为信用社是你家开的嗦!”
第二年国庆节。那天晚上,贾秀丽炒了几个菜,一家人坐在一起喝酒。夏连华絮絮叨叨地说,村里的张广成贷了五千块钱买牛,蒋恒毅贷了一万块钱买拖拉机,最厉害的是七大队的郑华泰,贷了二十万块办酒厂。贾秀丽生气地说:“老夏,你不要跟我说这些,我还是不同意你贷款。勤劳致富,我们只能靠自己的双手才能发家致富。你说这些人贷款那么多,他们要是将来还不起贷款怎么办?父债子还,几辈人都不得伸展,想起这些我脑壳都麻了。你说那个郑华泰办酒厂,你看见他从信用社取走了二十万块吗?二十万哪,十元钱一张的票子,起码要用箩兜担几挑。”
夏连华用筷子在红豆腐上蘸了下,伸进嘴里抿了抿,一仰脖子吞下半杯烧酒,叹了口气说:“秀丽,你总是不相信我。我说这些,并不是怪你没有同意我贷款,而是说这个世界上胆大的人太多了。胀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我们胆小点也没有错,大不了我每天晚上用红豆腐下酒嘛!不瞒你说,我今天就在郑华泰的工地上做工,活路很多,要做两三个月。郑华泰也是我的战友,大家现在都叫他郑厂长了,走到哪里都前呼后拥的,威风得很哩!”
贾秀丽听到这里,心里咯噔一下,她也觉得自己有些拖夏连华的后腿。如果夏连华的战友们都发财了,他还穷得叮当响,这就让人笑话了。于是她柔声说道:“老夏,你莫眼红。如果这些人都发财了,那么我们
也赶紧贷款,好不好?反正邱枫在信用社当信贷员,他可是你的铁哥们啊!”
夏连华无奈地说:“也只有这样了,我们先观察一下再说。最近村里有三个年轻人要跟我学泥水匠,你说答应不?”
贾秀丽高兴地说:“好啊!我就知道你的技术好,肯定会有人来拜师的。你手下有了人,也可以承包点活路,当个小包工头嘛!大儿子夏宇中学就要毕业了,上次我去城里开家长会,老师建议他考水电学校,毕业后国家会分配工作的。小儿子夏天这小子,成天只知道玩,老师三天两头让我去学校站办公室,挨批评。他才小学五年级,就无法无天,你说将来怎么得了?”
夏天就坐在饭桌边吃饭,听妈妈这样数落他,不高兴地放下筷子,把碗一推说:“妈,我不吃饭了!你整天只说哥哥好,难道我就没有优点么?我将来一定会比哥哥有出息,我要挣一房子的钱,给你们在城里买楼房住,让你们当街上人,享清福。”
夏连华摸摸夏天的脑袋,苦笑着说:“夏天,你今年都十一岁了,也该懂事了。再过十一年,你都可以讨老婆了,说话还是摸到心口想一下。我们是农村人,要想脱农皮吃皇粮,除了念书和参军两条路外,没有其他的办法!我劝你,还是向你哥学习,把成绩搞好才是正事!对了,你今天的家庭作业做起没有,拿来我检查下!”
夏天一听说家庭作业,一下子就蔫了。他吞吞吐吐地说道:“有几道,有几道应用题,我,我做不起!”
“作业没做完,你还跟着熊狗儿在院子里疯跑,哪样重要都不知道了?”夏连华睁着血红的眼睛,举起蒲扇般的右手就要朝夏天身上放。
贾秀丽猛地尖叫起来:“夏天,你爸爸要给你检查家庭作业,你就去拿嘛!”贾秀丽说完,使劲儿推了夏天一下,他一溜烟地就跑了。厨房门咣当一声打开,又重重地关上了,随后传来一阵嘤嘤的啜泣声。
贾秀丽叉着腰,盯着夏连华说道:“打,只晓得打!你这一双手有轻莫重的,一巴掌下去,把夏天打出问题咋个办!喝了二两尼姑尿,你就不认黄了,有脾气你来打我!”
夏连华看见老婆发火了,赶紧说道:“你站起来凶神恶煞地搞啥子嘛?我只是吓吓他,让他懂事点。娃娃不打不成才,你看你没有爹妈管,成才没有?我没有爹妈管,成才没有。我们的希望都在夏宇和夏天身上,我是希望他们两弟兄,将来都出人头地,我们当妈老汉的,将来也脸上有光嘛!对了,你去把夏天找出来,劝劝他,他最听你的话。”
贾秀丽一听也有些道理,于是赶紧去找夏天,这小子正躲在厨房的门背后,弓着身子吓得瑟瑟发抖。贾秀丽一把将他搂在怀里,拍拍他的肩膀说:“天天,你爸说得对!你不认真读书,将来就跟我们一样当农民,吃苦。妈不想你吃苦,妈希望你像外公当年一样,有钱有权有势,走到哪里都受人尊敬。妈从来只在家里说你,在外面都说你好,你要争气,妈还想享你的福呢!”贾秀丽说完,又想起自己儿时的风光来,禁不住又哽咽起来。
夏天挣脱贾秀丽的怀抱,掏出手绢来,递给母亲。他信誓旦旦地说:“妈妈你放心,我就算将来没有考上你们说的中专或者大学,也要做个有出息的人。”
几年后,郑华泰的酒厂就垮了,这在二圣宫成了爆炸性新闻,大家成天都在议论。信用社天天追债,可是郑华泰根本没有钱还,只好乖乖地蹲班房。只有蒋恒毅买拖拉机发了财,成天跑运输,很快就将拖拉机换成了大卡车。承包到户几年后,农民们农忙种地,农闲外出打工,家里攒下了几个钱,都争先恐后地要将矮趴趴黑黢黢的茅草房,换成宽敞明亮的小青瓦房,有钱的万元户甚至开始修楼房,要过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小康生活。蒋恒毅的拖拉机成天都在拉建筑材料,忙得脚不沾地,早就将信用社的贷款还完了。他成了大家羡慕的致富能手。
夏连华去找邱枫贷款,想开家砌块砖厂或者买辆拖拉机跑运输。可是邱枫一口就回绝了,说现在贷款卡得紧了,要么有人担保,要么有抵押品,夏连华不够条件,一分钱也没有贷到。他后悔莫及,只能继续带着自己的徒弟们干泥水匠。好在修房造屋的人家很多,活路做不完,夏连华挣了一些钱,也修了一院大瓦房,剩下一下钱,自作主张给贾秀丽买了一对金耳环,一条金项链。贾秀丽看着黄灿灿亮闪闪的金首饰,嘴上发火说夏连华先斩后奏,心里却美滋滋的。
贾秀丽说:“老夏,你还埋怨我,不允许你贷款不?”
夏连华说:“咋会呢!你看郑华泰贷款二十万做垮了,现在班房里蹲着;蒋恒毅贷款一万块跑运输又发财了。这谁说得清楚呀。要我说呢,贷款有利有弊,就像一把菜刀,厨子拿在手里切菜,歹徒抓在手里杀人。”
贾秀丽放心了,她这才说道:“你不怪我就好!我觉得你贷款可能会没什么风险,因为你都听我的。我是什么人啊,资本家的女儿,算盘都是立起在打,精灵
得很!今后如果夏宇和夏天要贷款办什么事情,我一定大力支持!”
“贷不贷款都无所谓的。你看我们家,现在修了房子,不是还有三万块存款吗?家里有存款,睡觉都踏实些!”夏连华安慰老婆道。
夏宇水电学校毕业后,顺利地进入了晋熙县内的一家水力发电企业。那家企业刚刚创建,急缺科班出身的大中专生,夏宇很快就由技术员变成了科长,又由科长变成了分管技术的副厂长。电厂里的女娃子,都争着帮夏宇洗衣服,有事莫事就来聊天,都想跟夏宇好。夏宇应接不暇,最后选择了来自安州的艾薇,她姑爹是晋熙县委副书记,今后可能帮得上忙。
夏天初中没有毕业,他不想再读书了,他一看见那些代数证明题、英语字母就头痛。夏天不想跟夏连华学泥水匠,也想到电厂来上班。虽说刚去是临时工,要是将来转正了,说不定也混个领导当当。
夏天缠着夏宇,要他去找关系,把自己弄进厂里去。夏宇给厂长提去了两瓶茅台酒,一条中华烟,这事就成了。两个儿子都进了国营企业,而且还是电老虎这样的好单位,老公又是包工头,这小日子硬是越来越红火了。
贾秀丽给家里添置了彩电、洗衣机、电冰箱等家用电器,修了可以淋浴和泡澡的洗手间,装上了抽水马桶,铺上了地板砖。贾秀丽有事没事就用拖把把地板砖拖一下,拖得亮堂堂的,看见地上有一根头发丝都要赶紧捡起来。
“每天进门都要换拖鞋,麻烦得很!”夏连华抱怨说。
“你娃懂个屁,城里人不就是这样生活吗?这叫享受!”贾秀丽边拖地边说。
“还有那个马桶,有啥用嘛,我坐在上面硬是拉不出来,还是过去的露天茅厕好!解完大便,顺手摘片树叶子擦擦屁股就完事了,哪里需要啥子卫生纸嘛!”
“你还不如捡块石头解决问题呢?最近电视里放《凌汤圆》,旅店的幺师说‘楼下客,楼上客,听我幺师来办交接。要屙屎,有草纸,不要扯我的床笆子;要屙尿,有夜壶,不要在床上画地图;要放屁,有罐罐,不要在屋头放闷烟儿。’那个胖娃儿刘德一,硬是搞笑得很哦!”贾秀丽说完,就哈哈大笑起来。
夏连华也笑了,老婆笑他不笑,当心揪耳朵。不过他想:“如果这就是所谓城里人的生活,他宁愿不过,太麻烦了,太讲究了。家里虽说干干净净的,但是出门就是机耕道。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上次他骑摩托车回家,拐弯的时候一不留神轮胎就剐黄鳝,整得他绊了一跤。农民的日子难过啊,你不出去打工试试,保证你家里连油盐钱都拿不出来!”
五一节那天上午,贾秀丽正在喂猪,却见夏天背着铺盖卷回来了,垂头丧气地站在院坝中央。“夏天,你这是咋回事?怎么背起铺盖回来了,不上班了吗?”
夏天把铺盖卷朝地上一放,瓮声瓮气地说:“叫你们家里安个座机你们舍不得,有啥事情也找不到人商量。电厂现在清退临时工,哥哥出面找厂长也没有用。”
“清退就清退嘛,几年都不转正,一个临时工,没有什么了不起,反正一个月才挣几百块钱,还不如跟着你爸学泥水匠呢!那些跟爸爸学手艺的徒弟娃,现在有的在当包工头,有的去深圳打工了,随便一个月也是两三千块。”
“我不想当泥水匠,累得很,我要做生意。只有做生意,才能发财,才能挣大钱。你看哥哥在电厂,也就是个副厂长,啥事都看厂长脸色,一辈子都发不了财,只能挣碗稀饭钱。”夏天狠狠地说道。
“妈,你别着急。我们可以用这十五万存款作抵押,去信用社找邱枫叔叔贷款。另外,哥哥说了,他准备借给我五万块做启动资金,另外他还可以给我担保,帮我借十万块。”夏天掰着指头这么一说,贾秀丽的心里一下子就亮堂了。对呀,贷款,担保贷款,这不就解决问题了嘛!想当初蒋恒毅就是靠信用社贷款买了拖拉机跑运输,如今才会成为村里的暴发户啊!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夏宇等他继续在电厂熬,说不定能混成个厂长。夏宇的媳妇儿艾薇,姑爹已经是县委书记了,将来一定能帮上忙的。夏天别看初中没毕业,可脑瓜子灵活,能说会道,现在电厂里不是有个大学生临时工贺媛喜欢他吗?虽说现在两个都失业了,但是失业也是种机会,爱拼才会赢,就让夏天闯一闯吧,闯出来了,就是一个大老板!
个酒厂曾经是家乡镇企业,倒闭之后,厂房、窖池、酒罐、瓶装酒生产线都还在,甚至企业生产许可证、营业执照都还在。夏天、贺媛各自出资三十万,算是把这家酒厂承包了。
贾秀丽在电话里跟夏天说了半天,也没有搞清楚夏天酒厂的经营状况,她决定和夏连华亲自去看一看。夏连华骑着摩托车,搭着贾秀丽来到了太平镇酒厂。走进厂门,却没有看见烟囱冒烟。她疑惑地问道:“老夏,酒厂烟囱不冒烟,还能烤酒吗?你看晋熙酒厂,成天烟囱都在冒烟,人家那可是全国知名企业。”
夏连华也觉得奇怪,夏天这是开的什么酒厂哦,不会搞什么歪门邪道吧!走进车间里,瓶装酒灌装线上,三十多个女工正在有说有笑地忙碌着,有的在贴商标,有的在装盒子,还有的在包装箱上贴合格证。夏连华拿起一瓶白酒,只见上面的品牌是“六君酒”,笔画歪歪扭扭的,有点像“文君酒”。再拿起另外一瓶酒看了看,上面的品牌是“诧牌福”,看起来有点像“沱牌福”。“文君酒”和“沱牌”都是四川省的知名白酒,夏天这样搞,该不会犯法吧!
厂长办公室里,夏天正在打电话。他看见妈老汉来了,赶紧示意贺媛倒茶,又给他们做了个不要打岔的手势。电话是免提的,里面有个男人说:“夏总啊,你的文君酒和沱牌福还有没有啊?我这边已经卖完了,市场反响很好,我想再订一批货!”
夏天打着哈哈说:“你张总订货,我就是没有也得想办法啊!文君酒供不应求,暂时断货了。沱牌福厂里还有三万件,我今天就给你发货。但是老规矩,款到发货。你先把款打过来,价格还是跟上次一样哈!”夏天把电话挂掉后,对贺媛说:“张总答应马上打款,这次我们又可以发笔小财。媛媛,你叫工人们动作麻利些,张总催得急。另外还得麻烦你到银行去一趟,看看他们把钱打过来没有。”贺媛边答应边出去了。
“好啊,夏天,你这叫仿冒名优产品,当心坐班房!啥子文君酒、沱牌福,亏你说得出口。当年郑华泰为啥把酒厂开垮的,就是因为他仿冒五粮液,生产什么玉粮液、五根液,结果被人举报,工商局查封了他的产品、设备,检察院提起公诉,将他告上了法庭。现在还欠信用社二十万贷款,利滚利,已经不知多少钱了。”夏连华推开夏天递过来的中华烟,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语重心长地说道。
贾秀丽的脸顿时吓得煞白,她紧张地问道:“夏天,违法乱纪的黑心钱不能挣哦!你这个酒厂不冒烟,叫啥子酒厂嘛!”
听了妈老汉的唠叨,夏天有些不以为然地说道:“小声些,小声些,叫你们不要来,你们偏不听。来了又张起嘴巴乱说,现在白酒可以买底窖酒勾兑了,这是国家允许的生产工艺,我又没有做假酒。至于文君酒、沱牌福,你们也看到了,我的商标是六君酒、诧牌福,根本就是两回事,我没有乱说吧!”
“反正做假酒,迟早要遭起!”夏连华禁不住激动起来。
“遭起就遭起,又不是你遭!”夏天也不甘示弱。
眼看两爷子就要吵起来,贾秀丽赶紧把办公室门关上,拉上窗帘,然后把夏天拉进里间去,让他老实交代,这两年经营得到底怎么样?夏天得意地说,这两年正是白酒销售旺季,生产出来的瓶装白酒全部卖到山西去了。他们已经将六十万贷款还完了,除去所有成本,还有八十多万盈余,另外还买了辆雪佛兰汽车,有时候需要接待客户,充充门面。
“妈,爸爸是死脑筋,只会耍砖刀。要想富,走险路。他不懂,做任何生意都是有风险的。你跟爸就放心吧,等挣够了五百万,我就收手不干了。我跟贺媛商量好了,我们结婚后就到晋熙城里去开商务宾馆和酒店,那样更来钱些,更稳当些。”夏天的一番解释,这才让贾秀丽稍微放心。
“反正我们也老了,你的事我们管不了。但你记住,一定不要干违法的事情,否则你坐班房,妈妈不会去看你!”
“你看你,尽说些丧气话,你儿子不会坐班房的。放心吧!”
夏天在城里陆续开了三家商务酒店,一个高档家具卖场,还牵头成立了一家小额担保公司。夏天到底现在有好多钱,贾秀丽不知道,她只晓得夏天每个月光工资就要开出近二十万元。他的雪佛兰轿车为了贷款,已经送给一个信用社主任了。现在开着一辆林肯越野车,价值一百七十多万。夏天把林肯车开到曹家庵贾秀丽娘家去,那些老亲戚们都过来看热闹。大家这里摸摸,那里看看,都觉得过瘾,长见识了。那些老人说,夏天比他外公当年还威风。贾清远当年也是有钱人,不过骑马、坐轿而已,哪里开过什么汽车。这汽车太豪华了,曹家庵场镇上根本看不到。那黑色的车漆明澈如镜,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款。吃财政饭的可以担保贷款五十万,他给二万块好处费。一般的农村亲戚,用房产作抵押,可以贷十万块,他给五千块好处费。贷款成功后,好处费当场兑现。
老亲戚们帮着担保贷款后,都纷纷给贾秀丽打电话,她粗略统计了下,起码有五十家之多。贾秀丽一下子慌了。自从夏连华突发脑溢血去世后,贾秀丽就一把锁将二圣宫老屋锁了,跟夏宇住在晋熙城里,帮着煮煮饭,打扫下清洁。
这天晚上,等夏宇下班回来后,贾秀丽问道:“夏宇,你知道夏天现在有多少贷款吗?”
夏宇诧异地说:“妈,天娃子的事情你不要管,也管不了!”
贾秀丽说:“夏宇,夏天是你弟弟,如果他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你要劝劝他,让他走正路!我只想知道,夏天有多少贷款?”
夏宇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在烟灰缸里把烟蒂灭掉,站起来说:“妈,我劝了他的,但是他不听嘛!半年前,我跟他谈过一次,让他少贷点款,不要干放高利贷、做假酒、黄赌毒那些违法乱纪的事情。夏天说他心里有数,至于贷款嘛,最少七八百万吧!”
“七八百万贷款,这可比郑华泰那二十万贷款多多了。这咋得了啊!”贾秀丽只觉得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夏宇赶紧通知120,将贾秀丽送进了县医院。
等贾秀丽醒来时,她已经在医院的单人病房了。她觉得头好痛,仿佛有一双利爪要将她的颅骨揭开似的。恍惚中,她似乎看见了夏连华坐在身边,拉着她的手说:“秀丽,你要帮我把夏天盯好,别让他走邪路!”贾秀丽正要开口,夏连华却一阵风似的不在了。贾秀丽吃力地睁开眼睛,就看见了夏宇、夏天两兄弟。“妈,你总算醒过来了!”夏天拉着贾秀丽的手,激动地说。
“夏宇,你出去下,我跟夏天有话说!”贾秀丽有气无力地说道。
夏宇会意,赶紧走了出去,顺便带上了病房的门。
“妈,你要说啥子嘛?莫急,保重身体要紧!”
“夏天,妈妈今年六十四岁,也活不到好大岁数了。妈妈希望你们两弟兄,都好好地活着。人一辈子,穷也好,富也好,一天只能吃三顿饭。我想问你,你现在有多少贷款?”贾秀丽睁着浑浊的眼睛,盯着夏天。
夏天用手理了理母亲额前的白发,低声说道:“妈,我记得你不是支持我贷款吗,这叫借鸡生蛋,卖蛋还钱。光靠双手,是莫法致富的,这个道理你比我懂。我现在只有八百万贷款,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我跟贺媛已经离婚了,不会拖累老婆和娃儿的。如果我将来破产了,很简单,我在铁路上一躺就完了,或者干脆去坐牢!”
贾秀丽听了,两行清泪顺着眼角就流了出来。她知道劝也没用,只好说道:“天娃子,你记住,不要丢夏家人的脸!”
贾秀丽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脖子上围着围巾,透过公车的前窗玻璃,远远看见那个酒杯状的政府大楼。曹家庵场镇到了,该下车了。于是她提着包包站起来,大声嚷道:“师傅,场口刹一脚,我要下车!”
贾秀丽下车后,刚刚站定,正准备走向那条通往娘家的机耕道。手机响了,是夏宇打来的:“妈,我听检察院的朋友说,夏天已经在广元市被抓住了。我觉得你没必要去跟亲戚们道歉,他们如果不是想那一两万的好处费,是不会给夏天担保贷款的。这是他们应该付出的代价!”
“啊,天娃子被抓住了,咋个抓的喃?”贾秀丽觉得不可思议,夏天不是躲到外地去了吗?夏宇说,夏天带着三十万现金和情妇突然出逃,躲在广元市租房子想避避风头。结果有天晚上喝醉酒后,现金全部被情妇裹走了。第二天上午,夏天带着银行卡去取款,卡上还有九万多。夏天的账户被银行监控了,银行方报案,夏天就被广元警方控制了,现在关在看守所里,不知道要判多少年呢,有可能是无期徒刑。
“我的夏天呢,你终于把自己操进了班房,这下你满意了。你的肩膀只能担起一百斤的担子,你硬要把五百斤重的东西朝肩上放,咋个不出事嘛!”贾秀丽觉得天旋地转,赶紧抱住路边的一棵林荫树,这才没有倒下去。
贾秀丽叫上一辆电三轮,提着包裹,回到了二圣宫的老屋。老屋一切没变,还是几年前的样子,只不过很久没有人住,整个屋子都是一股霉味。跪在夏连华的墓前,贾秀丽痛哭流涕:“老夏,我对不起你啊,没有把夏天管好。当初夏天要贷款做生意,我就该反对。我们平平淡淡地过日子多好啊,当官发财害人不浅!我爸爸是这样,夏天也是这下场啊!”
彭忠富
四川省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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