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煤窑
甘肃武威陈念祖
踌躇了好几次,最终我们还是决定到陕北的黑煤窑上撞一撞运气,我们现在干活的这个煤矿,一直因为安全不能达标,听到检查的风声,就停产不干。再加上出了事故把刘姐夫和朱阿舅砸伤了,更加没有我们干的活了。听人说陕北府谷县深山里有黑煤窑,特别能挣钱,而且路途相去不远。毕竟是黑煤窑,值得担心的事太多了。若不是停产把人逼急了,我们说什么也不会去的。
我们三个人,开着全成的矿用三轮车,由鄂尔多斯人李虎牛作向导,下午五点多出发。走了约摸三十来公里路,已出了内蒙古的地界,抛开包头至府谷的公路,脚下便是高山深涧。残阳即下,余晖平铺,塬顶上秋草齐整,羊群隐没,宛然一派陕北风光了。
往下走的路险峻异常,山陡路窄处,叫人心惊肉跳,张六吓得几次跳下车去,宁肯步行,全成专心致志开车,不敢有丝毫松懈,每过一处险路,我们都替他捏一把汗,然后佩服他开车的技术好。偶尔也能看到人家,或在山腰或在谷底,泥屋低矮,也没邻居,原木和柳枝搭建的仓栈,在小院附近,因栉风沐雨,霉朽成灰黑色,里边盛着上年的玉米棒子。坡地里劳作未归的人,见到生人扶犁凝望,久立不动。这种被中国古代文人雅士称作“山居野人”的情景,好久不曾见过了。终于到了一条谷底。天色暗了下来,一路只见得山回路转,树阴晦暗,依稀能辨出路边的田畦地壑(用石头垒的地埂),以及井台辘轳。再往下去,夜色重重,连李虎牛也不能知道该往哪走了。只要路边见着人家,就敲门去问。几个人饿得开始发呕时,总算到了我们要去的地方。山坡上一个小院,院子里亮着灯,有七八个人围坐在一起啃老玉米。见李虎牛领着我们到来,都十分高兴,说夜里就能干活,叫我们到灶上去吃饭。
当作伙房的是一间很小的屋子,锅台连着火炕。火炕上铺了一层白色的粉末,全成在煤矿上干得时间长,告诉我那是用硝酸铵自制的炸药。我们吃饭的时候,果然有一个红脸大汉和一个小胡子来做炮仗。他们把白色的粉末装到一个狭长的塑料袋里,袋口上扎一枚雷管。我看他们一边干活,嘴里却叼着烟抽,就问他们不怕出危险吗。所有的人都置之一笑,说不会的。
吃过饭,山西来的炮工红脸大汉和小胡子去放炮炸煤,我们合衣而卧,等着往窑外边拉煤。
也不知过了多久,红脸大汉和小胡子把我们叫醒。我和张六换上下窑的行头,跟着一个姓刘的窑主去拉煤。他骑着摩托车,在三轮车前头带路,把我们领到一个山沟里,指给一口黑洞洞的窑口,让我们去干活。他说他要到前边路口上去望风,提防派出所的人夜里突击检查。
我拧亮安全帽上的矿灯,从未散尽的硝烟中走了进去,张六开着三轮车跟在后边。煤窑不深,不足三十米的样子,若窑口有光,暗中能看到。除了掘进,只开出一个分岔的掌子面。没有抽水设备,地上烂泥积水很厚。举灯照头顶,岩层坚硬光坦,叫人放心。于是我们挥锨装煤,沉默不语,如鬼魅一样劳作。中间一度到窑外歇息,就着凉水吃干粮。猛一抬头,见窑口上山壁陡峭,乱石森兀,黑影幢幢。山头何时爬上半边缺月,清影惨淡。一时恍然如梦,心中凄楚。
天将亮不亮,一茬炮的煤拉完了。我们回去叫山西人放炮炸煤,然后洗澡吃饭,蒙头大睡。
不知过了多久,山西人仓惶跑了回来,说乡政府来人查窑了。又不知过了多久,几个窑主和山西人相互抱怨,争吵声把我们吵醒。原来山西人匆忙之中没有拿走放在窑口上的炮仗,让检查的人收去了。下午风声过了,全成开着三轮车,把山西人炸下的煤拉出来。
山西人在第三天下午离开了。他们为了提高炸煤的效率,把掌子面开得很宽,影响到了煤窑以后的发展,安全似乎是其次的。窑主大为不满,算清了工资让他们走人。新来的炮工是两个重庆人,留着下巴胡的胖子,带个小青年。
我们进山的日子里,查封的消息每天都听得到,因此,干活一直不稳定。不能出煤的时候,我有时间到四处去走,了解这一方天地里的个中机关。
这里的煤和鄂尔多斯草原上的煤,应属同一个地质结构层。不同的是草原上很浅,到陕北这地方,却几乎埋到了谷底。我在山谷里,看到被山洪切割出的岩层断面,很多处夹着几米厚的煤层。在这种地方开窑挖煤,费不了多少气力。得天独厚的条件,是滋生这些黑煤窑的温床。更不用说,无证开采的小煤窑,在这一带自然是随处可见了。
据说我们干活的这口煤窑,是由六个人合开的,但我们只见到了四个。拥有地皮的,是那个姓刘的窑主,一个看上去就不务正业的人,常见他烧红了铁丝,烫着吸食氨钠钾注射液熬成的白粉。
六个人里推选出的所谓矿长,是山谷下边一个稍大的村子上的。人看似厚道,但其他合伙人明里暗里都议论他,嫌他遇事犹柔寡断,拿不定主意。他有个十八九岁的女孩,来灶上给大家做饭。饭不好吃,众人意见较大,重庆人尤其不满。这件事上,“矿长”颇有点以权谋私的嫌疑。有一天改善伙食,小姑娘忙不过来,“矿长”夫人也来帮忙,她告诉我们,她家女儿说我们三个“整个是好人”。听了叫人欣慰,同时感到惭愧,哪能有好人往这种地方来的?
窑上的技术负责人,也是附近的,六十左右,胖老头儿,近乎慈眉善目。有时我们在窑里铲煤,他进来四下里端详一会儿,不多说话,就出去了。有一次跟我说,别人开新窑,请他选窑口位置去了。言谈之间,面有得意之色。
几个人里边心眼儿最多的,要数山外边来的那个人了。别看他什么也不是,整天悠来晃去的,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其实另外三个人全听他的意思办事。卖了煤分红,我发现他算来算去,总能沾到那三个人的便宜。听别人说,他在山外的市镇上开着一家批发部,府谷县城里买了楼房。这个人不知足,尚且有野心,于是钻进山沟里来谋取横财。
因为窑是新开的,几个窑主一天到晚在讨论怎样管理。大不了是如何分工,如何分红,以及买部对讲机对付检查什么的。能看出来,他们各怀心思,互不信任。
我们进山的第六天,听说府谷县政府要进行一次大规模的查封行动,附近所有窑上都停止出煤。有几个窑上的人没事干了,到我们住的房子里来喝茶闲聊。四川、河南、河北、山西、内蒙古等好几个地方的人杂在一起,南腔北调,好不热闹。我被吵了醒来,就到山谷里去,不知不觉走出好远一段路。
因为要检查,山谷两边的煤窑口,大多被窑主们用装载机铲来黄土封死了。窑口的煤场上空空如也,窑主们很机灵,每出够一汽车的煤,就找来汽车拉走,从来不积压。黑煤窑上的煤,不用过磅见秤,都是量尺按方计算,不但价钱便宜好多,高出车斗的部分窑主还不收钱,白送,所以没有买不出去的道理。夜里常有拉煤的车进山,雪亮的灯光耀来晃去,引擎的轰鸣声此起彼伏。
那天下午,我们就离开了。顺着来时路,因为是上坡,感觉比下去时好走一些。到山顶时,夜幕已经拉开。天色阴沉,不时砸下几滴冷雨。一辆双桥车亮着灯迎面驶来,从我们上来的路上下去。是到黑煤窑上拉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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