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圣敦煌
甘肃灵台石凌
追梦敦煌
遥望敦煌,在大漠以西在戈壁之上,在天涯在云端……在我的印象中,敦煌是肉体涅磐灵魂升天的禅修场。莫高窟、千手观音、反弹琵琶……敦煌是一幅悬挂在历史天空的长卷。多少次仰望星空,渴望着海市蜃楼中看见飞天的仙踪;多少次做梦,幻想自己能生出一双飞天的翅膀……于是,去敦煌,就成了今生一个非常重要的念想,仿佛神在敦煌召唤,仿佛爱在敦煌期盼,仿佛你在敦煌等待——
去敦煌,应骑白马——从阳关飞出的血汗宝马,敦煌太远,远在三千多里外。去敦煌应佩长剑,一路上风烈、光毒、草稀、人迹罕至,狼迹斑斑。去敦煌,还应带长箫,无边的寂寥会摧毁你心灵的长堤。
多年来,我一直为能去敦煌寻找一个理由——理由不充分怕亵渎了神。我不是史学家我不谈张骞出使西域的伟大历史意义;我不是商人我不说敦煌是欧亚大陆商品汇聚文化交融的旱码头;我也不提蒙古王、吐蕃王、西夏王、西凉王在敦煌开疆拓土的赫赫功绩。我只是一个像沙棘棘一样普通的女人,我像牧人热爱牛羊一样爱着和平,我像骆驼刺抓着沙漠一样恋着大地。
得知酒泉市文联与敦煌市文联在敦煌举办文学高研班的消息时,我多年的心愿找到了起飞的支点,我这支等待出发的箭终于可以离弦。
我一路颠簸一路西望,一路寻觅一路遥望——路上,枯烈的沙滩把我的目光一次次烙疼,冷峻的戈壁把我的心灵一遍遍刺伤。一天一夜长达三千多里的旅程使我几乎遗忘了目标时,窗外突然冒出几簇绿蓬,绿蓬之后是弓着腰抵抗风沙的旱柳,旱柳之后是挺着身护卫田庄的白杨,绿树围成的田间是绿油油的葡萄架,绿色的藤蔓在阳光下肆意流淌。我的眼睛像无数发现这片绿洲的眼睛一样,一瞬间充满了惊喜,忍不住想欢呼——天堂!这是海市蜃楼吗?据说在沙漠中行走,疲惫而绝望的人很容易被眼前突然出现的幻景迷惑,那些看起来很近的美景其实还在遥远的地方。
我揉一揉眼睛,细看!不错,是真的。同时,列车广播提醒:敦煌到了!
走过阳关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诗人王维的那两句诗像十四枚铁钉,把阳关定在历史的天空。在世人印象中,阳关是一幅辽阔空旷的风景画、一首凄婉孤绝的古典曲。过阳光,须饮酒壮胆,直至酩酊大醉,然后,才有勇气跨上白马,挥剑西去。阳关在敦煌以西,去阳关一定得过敦煌,过了阳关就到了西域。在没有故人的大地上行走,寂寥与孤独如影随形,大漠漫漫无涯,戈壁冷峻凄凉,唯一能打破沉寂的就是那偶尔从地平线上冒出的古代烽燧,在赤烈的阳光下决绝地兀立着,让人惊心,莫名地想流泪,想喝酒,想高吟。阳关便是这些烽燧中最重要的一处遗址。
大漠戈壁,天地只有三种颜色:湛蓝、赭石、灰黄,层次分明,背景深远。空阔的天地间只要飞来一抹绿,我的心便会随着这抹亮色震颤好久——那生命的颜色是点缀在荒滩上的一块块翡翠。绿蓬中时而可见残垣断埂,时而露出烽燧古堡。阳关就是这些烽台中的一座——那是大汉王朝插在大漠腹地的一根楔子,安在匈奴边隘的一双眼睛,挺在汉唐边境的帝国背影。我此行走的正是古丝绸之道,从周秦大地出发时遍地葱茏,进入河西走廊便进入了火与水无法相融、刀与剑铿锵有声的大漠戈壁,对古人的心情感同身受。比起玉门关,阳关对内地过来的人更具有分水岭的意味。关内草色入云,关外大漠苍茫。
去阳关的途中,能望见地平线上耸起的山脉——那是祁连山与阿尔泰山的峰影吧?山上的积雪流下戈壁,丛生的骆驼刺比别处葱绿,路边不时可见“野马保护基地”“野驴天然牧场”。绿洲稍纵即逝,倒是烽燧如白虎,时而藏头露尾,时而赫然挺立。
去阳关那天,太阳直白,大地干渴。汽车一直在茫茫戈壁与沙漠上,与地平线上的一抹黛青平行前进。有时有深蓝的柏油路带子一样铺进云里,有时无路,司机全凭太阳的方位辨认方向。车出玉门关,大约跑了百余公里,突然转弯,朝着那抹青绿驶去——就像狂奔的野马突然发现了旁边其实有一片绿洲,我的心也被莫名的惊喜充盈。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一株株白杨植入眼帘,继而是成片成片的葡萄园,翠色奔涌而至。葡萄园深处,露出房屋红色的顶白色的墙。
在一处挂着“塞上江南”的农家乐前,汽车停了下来。出车门,我的眼睛一下子被滚滚奔涌而来的绿染绿。绿得纯粹,绿得晶莹,绿得剔透,大片大片的葡萄《在淋漓的太阳光底下恣意地舒展。葡萄园里溪流潺潺,溪中沙砾历历可数。见惯了中原城市被生活垃圾污染得稠浓难闻的臭水沟,蹲在这洁净的水边,我眼眸润湿。我沿着水渠走了十几步,又走了十几步,没见到一点污染。
在“塞上江南”吃过午饭,我们直奔阳关。
阳关是一座古城,孤零零地立在大漠中央。今人模拟的城堡与兵寨再现阳关旧貌。入城,张骞骑马挥鞭奔驰而至。站在将军的身旁,我仰望仰望——仰望一个王朝的背影,仰望一个男人的决心,仰望一种信仰的高度。西风呼啸而来,战马长嘶而去,历史上自张骞出使西域,欧亚大陆才联为一体。丝绸与瓷器铺就的路驼铃叮当,玉石与种子撒满的路不再寂寞。张骞后面,站着大唐诗人王维,背对茫茫大漠,面朝阳关古道,诗人诗意汹涌,抒不尽的寂寥怅惘,发不完的羁旅惆怅。踩着血红的沙砾一步一步走向关外的烽燧,我亦伤痕累累。登高望远,眼里除了空茫还是空茫。万马狂奔,早已跑向远方;琵琶羌笛,依稀隐约可闻。
拜谒莫高窟
去敦煌干什么?听听神的足音,是重,还是轻?摸摸神的衣袂,是丝,还是棉?看看你的模样,是真,还是幻?到敦煌的第一个驿站当然是莫高窟。出市区,沙海滚浪,沙山兀立,莫高窟在沙山深处,肃穆而庄严。前辈为保护这片人间净土栽植的杨柳已长成参天大树——原来沙漠中也可以生长高大的植物——只要想做,一切皆有可能!这,大概就是佛的意旨吧!
与我同行的还有许多的人,黄皮肤白皮肤黑皮肤……普通话英语法语日语韩语粤语……我们踩着赤热的沙,心怀虔诚与敬畏,一步一步走向这佛境圣地艺术殿堂,窥探这朵隐于大漠深处的奇葩。

进入窟区,震撼更深一层,早在一千多年前,敦煌壁画的作者就有来自印度、伊朗、阿富汗、尼泊尔、中国内地的人,无数心怀信仰的佛教徒穿越地狱一般的大漠与戈壁,来到敦煌,一下子被这纯净的沙、干净的水、昂扬的绿点化感染顿悟,最终留下来,继续内心的净化与深造。壁画中有汉人形象,也有胡人形象。作为古丝绸之路上最大的中转站,莫高窟的壁画兼融并收,吸纳了世界各地的文化,形成了独特的敦煌文化。
时代不同,人们的审美情趣也各不相同,这一点在莫高窟壁画上得到了全面印证。隋朝的飞天纤瘦苗条,唐朝的飞天丰满肥腴,西夏的菩萨装饰与汉人迥异,个别洞窟中还有波斯人与西方人的形象。其中,壁画以西夏、宋兼唐为主,但塑像多为明清两朝重塑。可见,历朝历代,去敦煌修行是僧人的首选。佛在心中,看什么都是佛。乾隆年间安徽人塑的一尊佛像完全是道家形象。佛界无涯,但佛力并不能超越自然,有一幅壁画清晰地画出了十二星座的故事,这反映了古人在认知自然方面的进步,在佛教徒看来,佛也不是万能的,至少不能左右天道。这是东西文化交融的最好例证。古人在没有掌握透视与几何等科学计算方法的时候,就已经在壁画的绘制与塑像上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置身于一个个形神毕肖情态各异的塑像中间,自己也幻化成佛成观音,沉思者的气息、祈祷者的低语、颂经者的歌吟……似在耳畔回响。
在莫高窟,我一下子明白了为何河西一带的男人大多高大威猛、剽悍俊朗,女人大多身段修长、健硕娇美,几乎所有的塑像与壁画人物都可以在现实中找到模特。长期以来,多民族杂居共生、和亲通婚,使得这里的人大多血统复杂,但体格强健。
在佛的眼里,人人都可成佛,人人都有佛性。
洞窟中除佛像外,还有施主像。可见佛事与经济、文化并不相悖。
东西文化在敦煌碰撞、交流、交融,汇成了一条浩大的长河,千百年来,滋养着世人。二十世纪初,自莫高窟的藏经洞被王道士发现,这一人间奇葩就成为众多侵略者掠夺的对象,伴随着中国的殖民地历史,西方列强纷纷踏上掳掠佛经与壁画的征途。敦煌受难,佛界遭秧。从此,敦煌壁画与文化便像天女散花,撒遍世界各个角落。今天我们看到的几乎多是残片。
莫高窟很安静,适合一个人慢慢行走,慢慢感悟。静听天籁与佛音,我的心渐渐沉静——澄清——澄净。风无语,沙有言。透过尘封的洞窟和厚厚的史册,穿越漫漫沙尘,我已抵达内心的宁静与灵魂的敞亮,我得到的远比我寻找的要多得多。
神雕雅丹
雅丹是一座城,一座神雕的城,神走了,城留着。风是神手里的雕刀,神一刀一刀又一刀,不停地雕,雕出凤凰、孔雀、大象、狮子、猴子……雕出吃草的羊、飞奔的马……雕出粮囤、草庐、房屋……雕出村庄,村庄里不见女人——女人被神带到了天堂,村庄里只有男人。男人倒下了,精神屹立,一具具粗壮的男根直插蓝莹莹的天空。黑沙、红岩、蓝天,醒目却不幽默。神以大地为纸,自然是大手笔。黑沙似血,是凝血。血是颜料,神一边雕一边画,雕是精雕细刻:孔雀回望远方,獾猪拱着地皮,狮子仰望星空……村庄里的房屋散乱地摆在大地上,粮囤里的粮食个个满得流尖。房屋呢,有茅草的、有砖砌的。羊群一大片,有的低头啃草,有的抬头咩叫……
神忙不过来,请太阳出来帮忙。在雅丹,太阳是个暴君。暴烈的太阳拿着鞭子,一鞭一鞭抽打着黄沙,抽出黑血,血流成河。太阳显然把大地当成一个可以逆来顺受的女人。要不,大地为何显得这么疲惫?就像生产完毕的母亲,平展展地仰面躺着,身上伤痕累累。
远古时期,这里肯定是草滩上野马奔腾麋鹿成群,晶亮的海子遍布草滩,从遥远的非洲大陆迁徙过来的鸟兽在这里生儿育雏,梳理羽毛。孔雀回首似在呼朋引伴,犀牛狂奔似在寻找食物……那时,人只是这众多生灵中的一类,逐水而居,挖草结庐,生儿育女,他们或早于女娲与伏羲,曾在这个美丽的星球上写下过灿烂的一页。是什么劫掠了这些生物的灵魂,却要把他们的情态永远地刻在大漠雕在荒宇?
雅丹城外,站着一个守城人,阔面宽耳,头大身小,四周无所凭依,却岿然不动,再大的风,似乎对他都毫无威力。那是不是天人?临走之前为自己也雕了一具塑像!
在雅丹行走,我把自己一点一点地放低。除了聆听,我还能干些什么?
石凌
原名张惠灵,有散文小说评论二百余篇散见于《北京文学》《文艺报》《当代小说》《荒原》《思维与智慧》《边疆文学》《散文世界》《散文选刊》等,出版散文集《且行且吟》《素蓝如瓦》、著有长篇小说《蝶衣》中篇小说《黑蝙蝠》《底线》《淡紫色的曼陀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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