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驱车直奔骊 古城。
永昌县城城南十公里的滩涂上,冒然屹立着一个建筑群,罗马柱分立于公路两侧,向我们宣告:骊 到了。路南侧是正在修建的以古建筑群落为主的影视城,宣传牌上说,有汉宫,唐宫,宋宫,明宫,清宫。把几千年各朝代的建筑集中搬到现代社会,其壮观真叹为观止!再往南,隐约可见罗马式的建筑圆顶在正午的阳光下闪耀着光鲜的铜黄色,平坦的水泥路,就像一条长长的波斯地毯,直通骊 ——罗马村。
很多年前就听说永昌县境内有个罗马村,世代居住着蓝眼睛黄头发的罗马人,他们不知从何而来,逐水而居,最后定居在这远离城市的偏远小村。从两千年前的罗马走到了现代,这部活的历史,两千年时间的缩影,大白于天下,吸引着全世界人的眼球。
秦皇汉武。若不是古中国的强大,万里之外的罗马不会风闻东方有个“秦”的国度,也不会将比自己为大秦,不会日思夜想要打通罗马和汉朝的通道,更不会发动卡莱战役——平安息(现伊朗一带)而通大汉。一切的果都有因可循。于是有了卡莱战役罗马军团失败后的突围,成千上万的罗马军人逃出安息,徘徊在大汉西部的边境线上。遥望来路,安息人在不远处虎视眈眈,无处可退,只好流亡在汉朝的附属国,月氏、康居、大宛、匈奴等部落。
散落在大汉边境的罗马人加入了任何一个可以收容他们的部落或者国度,在各种势力的吞并和瓦解中,他们不断变化着身份,变换着国度,在历史的窄缝里,忽而是月氏的,康居的,大宛的,匈奴的,北凉的,西凉的。转眼间或说是骊 ,黎轩,黎健,力羯,黄毛子,秦胡,卢水胡……无数的称呼冠在他们头上。这个骊 和那个力羯,一定是出自罗马人口,他们无法用汉语表达他们国度的名称,用罗马语言说,他们是“骊 ”“力羯”人。汉人无法释义,只好以谐音而称。“骊 ”由此而来。
历史的天空如果能再现两千年前的画面,擦净时间的尘埃,和一双蓝色的瞳仁邂逅,触摸他们颠沛流离的内心:他们颤抖地遥望西方时绝望的眼睛,瞬间感动了汉廷皇帝和张掖太守辛庆忌,让这些黄头发蓝眼睛的异邦人有了自己的家园——者来寨。者来,原意出自匈奴折兰王府——消亡的匈奴折兰王,在折兰王府旧址上新建家园,谐音——者来。从此,罗马村走进中国的历史,黄土地,黄皮肤,黑眼睛的汉人群族中,多了蓝眼睛黄头发的罗马种族。彰显了汉廷皇帝、中华文明的雍容和宽仁。
当汉武帝一声令下,霍去病的长矛刺中匈奴的心脏,在贝加尔湖斩落了最后一个匈奴首领的头颅,匈奴部族消亡。但,残留的匈奴人向西逃亡抵达了罗马,数年后这些逃亡者组成新的部族推翻了强大的罗马帝国。叫我疑惑的是,当年从卡莱战争中突围出的罗马人,在无法融入新的国度,无法建立他们自己家园的那刻起,一定日思夜想要回家,或许就是他们中的某一些人,带领匈奴顺着他们当年的突围路线,穿越安息,到达罗马?这是一种潜在的命运。
罗马人在两千年间不断抗争,不断融合,也曾雄踞凉州,称霸河西,建立北凉,统治数十年。可惜的是,罗马人没有传承下来自己的文字,没有世袭自己的母语,数个民族不断交媾,让流淌在他们体内的罗马血液不断稀释,一点一点汉化。
两千年后的今天,当他们重新为世界注目,突兀地出现在历史和现实的交界点上,我无法想象和体会这些罗马后裔的心情——到底哪里才算是他们的故乡?他们强悍而执著的祖先,生死都向着故乡罗马的方向,他们死后下葬,头始终朝向西方。这一风俗传承了两千年,世世代代不忘记他们祖先的故土在遥远的罗马。罗马早不复存在,即使两千年后,他们的后裔有条件回去,他们的家在哪里?历史的变迁,叫他们在朝代的纷争里迷失了方向,在中国的历史里,只好以胡人量身。
“胡人”,是古代汉人对少数民族的统称。狭长的河西走廊在古代一直是胡人聚居的大本营。汉武帝的金戈铁马征服了广袤的地域,或许能让万千计的胡人改变身份,却无法置换他们的血液,无法移植他们的骨髓。进入中国的罗马人很快加入了所处地域的胡人行列,在中国的西北世代繁衍。翻一翻有关骊 人的史料记载,汉朝以后总是和匈奴、月氏、羌人共同出现,我为这一发现狂喜。曾经,我和周步争论过关于我们是不是匈奴后裔的话题,因为没有足够的证据,我没能说服周步。而在翻阅骊 人的相关史料时,却意外证实了我的推测。各种少数民族杂居于河西走廊并互相联姻,最大可能的保留了他们本民族的血液和基因,以此,是一种潜意识的对汉化的抵抗。在经过了漫长的数十代、百代人的繁衍后,最终他们后代的身体里还留有他们祖先的基因,这是一种伟大的抗争。即使他们随着战争不断地迁徙,也曾流走洛阳,掠往山西,随军陕西,东渡黄河徘徊于固原,而总有一部分人誓死留守在了河西骊 ,这里是他们异乡的根,是他们来到中国的祖先用血和命换来的家园。两千年,他们走的何其艰辛!似乎在时间快要遗忘他们的时候,历史的眼眸忽然眨动,为他们启开了一逢光亮。对公元前四三年罗马和安息的莱卡战役进行研究的外国历史学家们,在对那支突围的罗马军团消失的质疑中,把目光投向了中国的河西走廊——古凉州的骊
县——永昌县焦家庄者来寨。经过大量考证和研究,比对者来寨具有罗马人特征的居民和古罗马人的基因,他们得出结论:者来寨的聚居者,就是那支消失的罗马军团的后裔。冥冥之中,谁说这不是两千年前的罗马人的魂魄指引着历史学家,把探索的眼光投向他们的子孙,让离乡的灵魂寻找回家的路?
二
一切都正在全新的建设中。罗马柱,罗马人铜像,罗马式的观景台,罗马教堂式的圆顶,粗粝的石头,健犷的线条,展现着古罗马的风格。新修建的骊 城兼金山寺气势恢宏,雍容奢华。
沉寂了千百年的焦家庄,突然有一天,来了一位七十高龄的女居士,齐素萍,提出要兴建金山寺,重修骊 城。在众人的注目下,一集装车厢钱币叫永昌人瞠目结舌,银行工作人员数了整整三天,大大小小各种钱币、硬币加起来共计二十三亿人民币。
仿罗马的建筑带来了视觉上的 新异,罗马式的圆屋顶,里面供着观音菩萨。骊 城和金山寺相依存,城池里梵音缭绕,四处是佛堂大殿,现代化的建筑气派辉煌,就连寺庙里的和尚也气度非凡。误入贵宾楼的偏门,被一打电话的眼镜和尚阻拦,才知道贵宾楼是一般香客不能入内的。等我们出了偏门,眼镜和尚指着门口一块石头上的字说,这里写着非贵宾不得入内,没有看见吗?和尚送我们出来,头也不抬朝里锁闭了大门。眼尖的人说,和尚拿的是苹果手机。如今的寺庙和和尚们都与时俱进,看来在此处修行是需要条件的。
四处逡巡,渴望能碰见一个骊 人——者来寨的主人——罗马人的后裔。游人中是没有的,和尚中也是没有的,管理人中当然也没有。那些装修工人们呢?也不是。在新修建的骊 城,我什么也没找到。在骊 古城开发的号角中,者来寨——罗马后裔,一定是被当作宝贝保护起来了吧?两千年的历史,罗马军团消失的谜底,都在他们身上凝集,每一个骊 人,都是历史的活化石,弥足珍贵。焦家庄的骊 人,怀揣着二十三亿梦想的者来寨,你在哪里?
穿过两湾人工湖,又过了一片移栽的树林,土坡下, 一道丝网隔断了去路,丝网那边,是一座破败的村落。村里偶有人走动,对崖坡上观望的人群似乎早习以为常,不做搭理。几个人从骊 城方向走来,精神面貌和衣着是一般的农民模样,告诉我们崖坡下的村落就是者来寨,他们就是村子里的人,说话间已下了崖坡钻进铁网去了。他们相貌与汉族人无异,这叫我大失所望。在我的想象里,那个传说的罗马村,应该是一座相对封闭独立的城堡,城堡里的居民着异装、貌异相、生活习俗和汉人迥然不同。眼前的村落和中国普通的农村一样,唯一不同的就是在他们贫穷落后的头上罩上了一顶神秘的光环。
根据村民的指引,我们绕道进入者来寨——焦家庄。村子入口的墙上贴着一幅宣传画:骊 城简要的历史渊源和发展,村子里现存的具有罗马人相貌特征的村民照片。进了村庄,黄土房子,茅草棚,稀稀落落,多数人家庄门紧锁,门里门外,荒草丛生,有些院落,房屋坍塌,狐鼠出没,这个村子也处于被遗弃的边缘。正午的阳光粗粝的像一张砂纸,我的思想干渴而燥热。除了我们这一行人,草丛里蚂蚱磨翅的粗糙,一两只单薄的蝴蝶,偶尔一只鸟无声飞过,村子的荒寂叫人心底生出寒意。吱呀一声,仿佛挪开了时间沉重的门轴,身后的一间土屋走出了一位妇女。终于有人了。她从拐角低矮的土房,朝我们的方向走来。我们试图搭话,村妇只漠然地扫了我们一眼,径自超过我们上了一道土坡走了。旧而土的衣衫,壮硕的身材,灰头土脸,神色疲惫,一脸焦苦。这是村子里遇见的第一个人,符合村子的相貌特征,和在树林边相遇的村民一样,与汉族人无异。破败的村子和贫苦的村妇叫我们怀疑走错了地方。一处残垣围着铁链,旁立石碑上刻着骊 城遗址。若不是铁链围锁,没有石碑上的刻字,谁知道这里是骊 城的遗址?如果这个村子没有蓝眼睛黄头发的异种族人,谁会说这里就是两千年前的罗马村?
在村子里胡乱游荡,一些残垣土墩也被锁了铁链,一一做了标记。这些被人践踏了两千年的黄土,在今天终于有了价值。终于,在一座骊 亭遇见了一位者来寨人,白皮肤,黄头发,蓝眼睛,连腮的胡茬。他受命在村子里逡巡,防止游人对遗迹和建筑破坏。他带领我们来到崖边,者来河畔。崖畔下的者来河细如毛绳,从焉支山方向喘息而下。从河水冲刷两壁的岩石推测,者来河曾经流量丰沛,河水最深可达两米。地理环境恶化,牧场退化成荒滩,者来河里的水越来越少,加上骊 古城修建拦截了河水蓄建了两处人工湖,者来河几近干涸。不久这个巡逻员骑摩托车走了,去别处查看,留下我们望着干涸的者来河失神——在遥远的远古者来,和骊 喽罗邂逅的幻觉。河流枯竭,村庄败落,草原荒漠化。千百年来,就是生存环境的极度恶化迫使人们迁移,两千年后的今天,罗马后裔,者来寨即将在河西走廊谢幕!感谢时间吧,感谢这次邂逅,让我终于和最后一个罗马后裔在时间的漏缝对眸。
转出村口,在简易板材房又和这个巡逻员相遇,房里一张高低床,是他和同伴的住所,零碎置了些生活用具。和他的交谈中,大概了解了者来寨,几十户人家,三百口人,四散飘零,留守的已不多,数百年里外移内迁,和周围村子通婚嫁娶,具有罗马人相貌特征的人已经鲜有,他是惟一一个留在村子的罗马后裔。
隔天,我和永昌的一位朋友说起永昌罗马村,说起骊 古城的修建,说起投资者齐素萍老人。他让我上网浏览关于齐素萍居士投资修建骊 古城的种种热议。我没有看。一个年近古稀的佛教徒,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她的心都是慈悲的。佛说渡人者自渡,任何的非议都无关紧要,一个人只要生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外界任何言词都撞击不了耳膜。或许未来的骊
古城发展走向了背逆救赎的初衷,这有什么呢?社会总是发展的,不以某一个人的意志为转移,该消亡的总要消亡,该重生的必须重生。假使罗马村没有引起世人的瞩目,没有历史学家研究考证这里的居民就是罗马军团的后裔,他们不是一样在历史的磨道里,被时间碾碎而消亡?也许这古罗马村的后裔——者来寨——骊 人,在两千年后的今天被发现而大白天下,正是他们的历史使命,罗马后裔命运的终结。
龙巧玲
甘肃省作协会员,西部散文协会会员。著有小说集《谁摘走了你的第二颗纽扣》散文集《春天有双冰翅膀》《向东,向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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