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声响雷,将正在和男朋友陈毅打电话的黄梅吓了一跳。借着闪电的光亮,黄梅看到外面黑乎乎的一片。雨珠毫不客气地打在玻璃上,黄梅趴在窗前的桌子上,用手在带水的玻璃上比划着男友的名字。突然,一个黑影从黄梅指尖下一闪而过。黄梅匆匆挂掉电话,走到门后面俯身倾听。但除了雨水撞击地面的声音与风穿过树叶的“呼呼”声,别的什么都没有。
难道有人在偷窥?黄梅摁灭电灯,静静坐在床上,两只大眼睛像是粘在玻璃上,一动不动。
黄梅作为西部志愿者到清水乡报到时,乡里让她选择想要驻村的村屯。当黄梅报出“水村”二字时,乡里的干部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乡长劝她,说那个乡村太远了,那里的自然条件很恶劣,水村的人自己都觉得呆不下去了。出于种种考虑,希望她重新选择。在他们眼里,这个姑娘虽然长得比较高大结实,也在学校里学过散打,但终归还是个在城里富裕家庭长大的姑娘家,免不了娇生惯养过。没想到黄梅一口谢绝了乡长的好意,开玩笑地说毛主席教导我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我可是农业大学毕业出来的大学生,是正规军,应当到最苦的乡村去锻炼,我的作用才能发挥出来。
乡长最终没拗过黄梅的坚持,只得派人骑着摩托车将黄梅送去水村。幸好黄梅的行李不多。三四套换洗的衣服,一台笔记本电脑和几本书,一个篮球,就是黄梅的全部家当。棉被、锅、碗等其他东西都由乡里统一备齐,早在几天前就依照名单上的要求采购好了。
水村离乡里只有四十多公里,但是路非常不好走。路宽大概只有五六十公分,是由碎石和泥土混合铺成。摩托车行驶在上面时,黄梅直呼“过瘾”,说感觉就像过山车一样。送黄梅下乡的干部张成告诉她,住在水村的人进出的交通工具只有自行车和摩托车,不少村民都是以摩托车载客为生。但由于路途比较遥远,每次进出乡里,车费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村里的人每次赶集都购买一个月以上的物品。在村里呆久了,有些村民偶尔出来逛街一次都后悔出来了,因为已经跟不上时代的变化了,不知道如何与外面的人打交道。
到达水村时,村里已经开始是牛羊鸡狗的世界,村口大池塘里的鸭子一只跟着一只上了岸,摇摇摆摆地往池塘边的小草棚去。俩三孩童跟在牛羊的后面,一边打闹一边拉紧手中的缰绳。
同志们好!摩托车经过孩子们的身边时,黄梅用电影里的台词笑着和孩子们打招呼。孩子们一哄而散,傻傻地站在路边看。
村主任家就在离池塘不远的地方,黄梅远远就看到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站在门口张望。张成停好车,给他们做了简单介绍。黄梅从张成口中知道,村主任姓李,因为是村里最大的官,村里人都叫他李主任。黄梅伸出手说,李主任,以后请您多多支持我的工作。
李主任嘿嘿笑了,露出一口黄黄的牙齿,摆了摆手,说,蒙(不)用那么客套,叫我李叔或老李就行。说完将张成拉到一边嘀嘀咕咕了几句,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张成拍了拍李主任的肩膀,附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瞬间老李的脸上漾起一朵花。
在李主任家简单吃过晚饭,黄梅就到李主任在村委会给她安置的房间休息。房子是一间十多平米左右的小平房,有独立的卫生间。村委会办公室在小平房的隔壁,是两间水泥砖瓦房。据张成说,这间小屋是村里最豪华的单人房,很多村里人做梦都想在这里住上一晚。但村委会有规定,这间房间是特意留着给上面下来的人住的。棉被是崭新的,淡蓝色的,散发出一股清新空气的味道。黄梅心想,购买这些物品的干部一定是个细心的小姑娘,因为黄梅在自己的简历上表明了自己的爱好和兴趣。
翌日,在学校习惯晨练的黄梅早早就起床。推开门一看,雨后的小山村被浓雾笼罩着,嵌在山上的房子在雾中若隐若现。房子在什么地方,黄梅都是依靠那里发出的声音来判断。黄梅以为自己起得很早了,但安静了一夜的村庄,睡了一夜的顽童,早就按捺不住调皮,在小溪里抓鱼、在山上采野菜。但凡有人看见黄梅,都停下手里的活儿,愣愣地看着她,感觉像是看外星人一样,黄梅觉得心里怪怪的。
转了一圈,黄梅看到的几乎都是半大的孩子和古稀老人。孩子分成几个小团伙在一起玩耍。但通过仔细观察,黄梅看到一个男孩落了单,每次小男孩像他们某个小集团靠近,那个小集团就成鸟兽散,还远远骂他小神经病,有些调皮捣蛋的孩童还向他丢石头。黄梅感到很奇怪,吃早饭的时候,黄梅就和李主任说了这事,李主任说那都是小孩子闹着玩的,过两天就好了。
二
黄梅用一个篮球就把水村的情况摸了个透。那些孩子们年龄虽小,但对村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听在耳里,记在心里。篮球是他们在体育课上的唯一娱乐,但为了防止篮球更新过快,放学和放假老师都要将它锁起来。他们只能在空荡荡的篮球场上追逐打闹。为了让自己的暑假过得更加丰富多彩,为了能够玩到篮球,他们每个人都迫不及待地将自己心里的小秘密都告诉黄梅。
水村其实名不副实,黄梅觉得改名叫石村更合适。水村的水资源并不丰富,倒是四面都是石山。村庄就像是个倒着的漏斗,水村四十户三百多人就集聚在这里生活,人均不到一分的土地。年轻人都跑到城里的工地上去打工,在城里娶了老婆,老婆生完孩子后又都将孩子送回老家交给老人帮带。据说最牛的两个老人可以带七个孩子,他们不仅帮两个儿子带,还要帮出嫁了的女儿带。要想让每个孩子都不出事,只能荒废本来就不多的土地,全身心照顾好孩子的日常起居。就这样,村里的土地几乎都荒废了,成了牛羊的乐园以及孩童的游乐场。
黄梅是大学一毕业就来报到,正好是孩子们放假的时候,也是村里最热闹的时候,更是老人们最担心出事的时期。老人们担心不无道理,在奇石怪状的村里,只要你稍微不注意都会搞得这里青一块紫一块,更严重的还会撞破头,弄折胳膊或腿。
从众孩子的口中,黄梅知道那个落单的男孩叫张阳,村里的老人都叫他“阳娃子”,同龄人叫他“咩”。阳娃子家条件非常不好,其实在水村这个地方,几乎所有家庭的条件都不好,只不过是阳娃子家显得更加寒碜了些。水村大部分人的家里都起了砖瓦房,有几户还有了独立的卫生间。只有阳娃子的家还是两间四处透风的土坯房,摇摇欲坠的棚顶是由玉米叶子、尼龙绳、木棍一起编绑在一起,像个竹筏一样,盖在棚子上面的是薄膜,薄膜上都用石头压着。幸好水村不常见风,但是一下雨也并不好受,人呆在屋里还是提心吊胆的。
村里最大的孩子喜娃告诉黄梅,阳娃子的出生是个意外,但对张家人来说却是天赐一样。阳娃子的父亲张天文小时候上山放牛时,不小心被牛拖下山坡,落下了一脚高一脚低的毛病,一直在水村待到三十岁还没找到媳妇。水村的媳妇几乎都是邻村石村的姑娘,石村的媳妇也几乎是水村的姑娘。很久以后,黄梅查阅村志才知道,在很久以前,水村和石村就说好,避免两个村子出现光棍和老姑娘出现,决定两村联姻。于是,两村的孩童在很小的时候都订了娃娃亲,男孩子很早就知道自己将来的媳妇是谁,女孩子也早早知道自己未来的老公是谁。张天文其实也有自己既定的媳妇,但是因为腿瘸了,女方就以外出打工不归自动解除了婚约。张天文也不去讨说法,他知道一个身体健全的男人对一个农村家庭的重要性。如果没出意外,本该二十岁结婚的张天文就这样混到了三十岁。
三十而立。儿子不急,这当娘的可不能不急。张老母亲为此整天茶不思饭不想。每天晚上抱着老伴的相片说自己对不起张家,没能帮儿子寻得媳妇延续香火。说到激动处就骂那死去的老伴狠心,丢下自己不管不顾。时间一久,张天文心里也着急。四处托人打听谁家有合适的姑娘。后来他听说在城里女人多,有很多都是干过不正经的生意愿意找个乡下人嫁了。为了能够传宗接代,张天文把心一狠,将手脚已经不麻利的老娘托付给村主任老李。临走时,他在祖先牌位前立下誓言,说讨不到女人就不回来。
张天文没有学历,在一抓一大把大学生的城里,张天文觉得自己渺小得连地上的灰尘都不如,地上的灰尘每天还有来回两次的洒水车的滋润,偶尔还有风的骚扰。但张天文还是在城里找到了工作。晃荡了几天的他发现城里人很大方,常常把一些譬如电风扇、手电筒以及文具、家具等当作垃圾丢在路边。从小就爱捣鼓的张天文就捡回来,三弄两弄竟然也还能使用,涂了漆之后竟然跟新的差不多。张天文因此发现了一个商机,他将自己“加工”好的产品卖到城里周边的村庄里,竟然也能赚了点钱。
张天文一直不忘自己进城的目的,在走村入屯卖东西的同时,他常常借机打听村里或屯里有没有单身青年或者离异妇女。不管是村里还是城里,人们总是乐意将单身男女撮合在一起。几乎每个村庄都有一个巧婆(专门以做媒为生)。巧婆们眼线长、心思活,她们的脑海里就像一台庞大的计算机,储存着谁家闺女待嫁闺中,谁家儿子尚未婚配等信息,只要你将你的求偶条件列出,她们在三五秒之内就可以给你匹配对出对象。运气好的话,还可以有几个候选对象让你慢慢考虑。在张天文做过生意的村庄也不例外。在张天文手上得过一点便宜的妇女们总觉得应该为张天文做点什么事,这样下次才能心安理得地和他砍价。张天文也巴不得巧婆们主动占点自己的便宜,不然老实木讷的他真不知如何开口求人家帮忙讨老婆。巧婆们每次问张天文选老婆的条件,张天文都说没有要求。没有要求就是最高的要求,几乎所有单身女青年都可以介绍。但看张天文的软硬件,又几乎所有单身女青年都介绍不了。结果张天文的终身大事一直搁浅着。
太阳村是张天文常去的地方,并不是那里的生意好做,而是他发现每次进村都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一直盯着他笑。张天文看着经常忘了自己来的目的,忘了与别人讨价还价。张天文每次看着那个姑娘,心里像被猫抓着一样。那一天,桃花树上的桃子白里透红,张天文发现自己有点想家了,想家中的老娘了。去年他离家时家门前的那棵桃树才刚刚冒出新芽。于是张天文主动到太阳村的巧婆家里去,央求巧婆去给他说媒。怎想巧婆突然为难了,说那姑娘叫薛梅,脑子有点问题,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但并不是遗传的精神病,是高考没考好受了刺激。没犯病的时候什么活儿都干,一犯了病连爹妈都不认,什么都往嘴巴里塞,甚至离家出走好几天才回来。巧婆对张天文说,你有手艺,人又老实,以你的条件,还可以找到一个更好的。张天文说我不介意,只要他们家里人同意让我带她走,我就有办法将她治好。
张天文带薛梅回家的那天,天气格外好,穿着张天文买回新衣服的张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一连吃了三碗大米饭。张天文将自己的经历当成一个故事说给村里人听,村人没有笑他娶了个傻子,薛梅不犯病的时候他们还羡慕他娶了个文化人。
那年年底,阳娃子出生了。说也奇怪,生下阳娃子后,薛梅竟然奇迹般恢复正常了。有文化的薛梅看着自己的居住环境,对自己的生活非常不满,趁着张天文外出做农活的时候,丢下还在襁褓中的儿子,离家出走了。张天文却因此疯了,也不见人影了。后来有人说在太阳村见过张天文。但是见了又能怎样,腿脚不方便的张老太婆又不能去找。就算去了,也未必能找到。阳娃子从此成了张老太太的儿子,每次阳娃子一哭,她就将自己干瘪的乳头往阳娃子嘴里塞,痛得她直流泪,骂儿子骂媳妇,但更多的是骂自己。幸好阳娃子出生后不久,李主任的儿媳妇春美生了,春美见阳娃子可怜,每天将挤下的富余奶水送到张老太太家。李主任见张老太太着实可怜,偶尔将乡里分配给村里的救助物资给她,算是尽自己的能力帮助祖孙俩。
或许是肩负抚养孙子的重大责任,或许是对儿子回来的强烈期盼。本已淡定等着去地下找老伴叙旧的张老太,硬是强迫自己变得强大起来。她背着阳娃子把村里荒芜的土地种上了两亩多玉米和一亩多黄豆,吃饱是没有了问题。只不过一个季度能见点荤,那还是依靠那两只下蛋的老母鸡。
黄梅摸了摸喜娃的头,将篮球递给他,说孩子当中你年纪最大,如果阳娃子想过来和你们一起玩,你们一定要让他和你们一起玩。
他哪有时间来玩,现在说不定在地里拔草呢。一个男孩子快言快语地说。
黄梅不看说话的男孩,盯着喜娃问,你能保证做到么?
喜娃想了想,艰难地点点头。
三
黄梅觉得自己应该能为这个可怜的家庭做些什么的。
黄梅走进阳娃子家时,顿时觉得自己眼前一黑,使劲揉了揉才适应屋内的光线。一股刺激的味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领了黄梅脆弱的鼻子,她后退了两步,踢到了凸出来的门槛上。谁——啊。两个沉重的字伴随着重重的咳嗽声从幽暗阴森的角落里钻进黄梅的耳中。黄梅捂住自己的鼻子,说我是黄梅。新来的西部志愿者。
墙那边没了回应。黄梅在门口定了定,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试探性地又叫了几声大娘。
阳——娃——子——出——去——了。张老太婆将每个字拉得长长的。黄梅顺着声音的方向摸到了张老太婆的床前。如果不是循声而来,黄梅就不知道躺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人。
虽然是盛夏,但张老太却蜷缩在一层薄薄的棉被里。棉被看上去滑溜溜的,早已失去了它原本的颜色,散发出刺鼻的酸味。空气中弥漫着风油精、草药等味道。身体像一张细细的弓,随时都有可能被折断。黄梅一屁股坐在张老太太的床边上,床“咯吱咯吱”响的声音让黄梅吓了一跳。
大娘,您身子这么热,生病了啊?黄梅伸出手握住她裸露在棉被外面干枯如柴的双手。
人老了,不中用了。淋一点雨都不得了。看来真的要去见老头子了。张老太婆挣扎着坐了起来。也许是坐起来气顺了,张老太婆说话也流利了,话匣子也一下子打开了。
张老太婆很懊恼自己在这个时候生病了,本来答应阳娃子说过两天带他出去找他的父亲。就算找不到他父亲,他也算是进过城见过世面的孩子,在别的孩子面前也不用那么自卑。说到激动处,张老太婆又使劲咳了起来。
黄梅理解老人的心情,但是更担心老人的身体。黄梅轻轻拍着老人的后背,担心地说,大娘,进城,你要先到乡里,然后再转车去城里。我们要慢慢规划才行啊。
来不及了,姑娘。我昨晚梦到我家老头子了。他说他想我了。说到这里,黄梅发现张老太婆脸上泛起了红晕。
阳娃子今年几岁了?黄梅转了个话题。
六岁十个月二十八天。
他好像比别的孩子都懂事呢!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何况可能还是个孤儿。
张老太突然哽咽了,说都是我害得阳娃子有今天,要不是当初我逼我儿子结婚,他也不可能随便找个疯女人,也不可能到现在都不回家。
姑娘,我求你答应我一件事情。张老太反握住黄梅的手,黄梅觉得生疼生疼的。
大娘,您说吧。我答应您。黄梅心想,张老太可能是要求自己开导阳娃子。开导小孩子,小菜一碟,小玩意就能让他服服帖帖听你的。
如果我还没来得及完成心愿就去了,你能否帮助我完成心愿,找到阳娃子的爸爸。张老太期待地看着黄梅。
黄梅懊悔自己心直口快了。正当她想着如何回答时,阳娃子回来了。他背着一筐草,满头大汗的,手里还拿着一把草药。
黄梅借口告辞了。
阳娃子追了出来,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姐姐,我求你不要答应我奶奶的请求,我不想进城,我不要父亲,只要奶奶。说完转身就跑了。
四
黄梅将张老太的心愿告诉李主任时,李主任骂她糊涂,狗抓耗子,多管闲事。黄梅心里嘀咕,你自己不帮,还不让人家帮。
李主任像是看穿了黄梅的心思,说张老太的心愿村里人人皆知,并不是大家不想去帮她,而是帮不上。因为张天文已经死了。溺水死的。
黄梅小心翼翼地问,阳娃子知道这事么?
知道,怎么不知道。别看阳娃子人小,但是懂事得很。是他叫我们不要答应他奶奶的请求。他说,奶奶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晚上,黄梅将这事和陈毅说了。陈毅起先也批评黄梅莽撞,不了解情况就乱答应。这下好了,可怎么办?
我已经想好了。阳娃子没有了父亲,可他还有母亲呢。我要带他去太阳村找他母亲。黄梅将心中的打算告诉陈毅。
你可别胡来啊。可能人家薛梅现在已经有了新家庭,有了新生活。水村、阳娃子都是她心中不愿揭开的疤。要是她心里真有这个儿子,不用你们找去,她自己上门找来了。
陈毅不愧是中文系毕业的高材生,不愧是报社的头牌记者,说服人不费吹灰之力。果然,黄梅被他说服了。泡完电话粥,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的黄梅心中又生出一个计策,她迫不及待地等天亮和李主任商量。
第二天,天还没亮透,黄梅就衣着整齐地敲开李主任家的门。
李主任,我要去太阳村。黄梅开门见山地说。
去那干嘛?
打听一个人。
谁?
阳娃子的娘,薛梅。
不行。李主任一口回绝。
为什么不行?黄梅不依不挠。
没有为什么。不行就是不行。李主任说。
你不给出个理由,今天你到哪我就跟着到哪。黄梅的倔脾气一上来,那是说到做到的。这点李主任已经从乡干部嘴里知道。要是真让她跟着,不仅自己做不了什么事情,而且容易留下话柄。
你看哦,水村到太阳村有近百公里的距离。你想去,我心里是答应的,但是谁陪你去?怎样去?你去的话,你的安全谁负责?李主任噼里啪啦说出一大堆理由。
黄梅笑了,说这很简单,我骑摩托车去。来回最多两天。我的安全你也不用担心。忘了告诉你,我还是摩托车发烧友呢。
李主任最终拗不过黄梅,答应让黄梅去太阳村看看。但要求她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每隔三个小时汇报一下行程。
记住,不管结局怎样,你一定要在明天下午日落前赶回来,不然,水村你就呆不下去了。李主任将车钥匙递给黄梅说。
五
太阳村很大,也很广阔,想要打听一个人,绝非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农村都有一个特点,人们闲下来总爱聚在一起谈天论地。太阳村村口大榕树下就聚集着一帮人。有人摇着蒲扇,有人在打盹,有人在玩牌,有人在聊天吹牛。
黄梅机灵地冲着人群中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喊了一声“薛梅”。
摇蒲扇的停了下来,打盹的睁开了眼睛,玩牌的将牌倒扣在石桌上,吹牛的也停止了胡侃。大家都定定的盯着黄梅看。看得黄梅心里直打颤,但她很快镇定下来,说请问你们村的薛梅家在哪里?
一个中年男人从石桌边站了起来,上下打量黄梅,问你是谁啊?找她有什么事?语气中充满警惕。
黄梅反问,你又是谁啊?等薛梅见了我,你们自然知道我是谁。你们只要告诉我她家在哪里就行了。
中年男人凶巴巴地说,你问我是谁,我是薛梅的哥,薛强。说吧,你找薛梅做什么?
我是来找薛梅还钱的。黄梅随口编出个理由。
薛强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说我没听说错吧,你是来还钱的?你欠薛梅多少钱?
五千。黄梅说。
这样吧,你给我就行了。我帮你转交给她。薛强说。
呵呵,薛大哥,五千块不是五块,也不是五十块,我可是辛辛苦苦攒了一年才攒下来的。我又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是薛梅的大哥。黄梅说。
薛强指着众人说,我说谎,他们可不会说谎,你随便问他们,我是不是薛强。是不是薛梅的大哥。
众人的反应告诉黄梅中年男人真的是薛梅的大哥。黄梅假装从包里掏东西又放回去,摇摇头说,我还是不太放心,当时我给薛梅打了欠条,我要一手交钱一手拿回欠条才行。
薛强不耐烦了,说我妹妹现在身家几十万,才不在乎你这点小钱,爱还不还。说完转身就走。
果然被陈毅说中了,薛梅现在的生活过得很好。
看着薛强离去的背影,黄梅偷偷地跟了上去。路上,黄梅听到薛强跟人讲电话,黄梅隐隐约约听到薛强说你放心吧,你的担忧我知道,你有现在的生活很不容易,我不会乱说的。黄梅断定薛强在和薛梅通电话。
黄梅转身骑上摩托车,准备出发时,有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凑了上来,问,姑娘,你进城吧,我外甥明天结婚,你稍我一段呗。说完就自己爬上了摩托车。
众人笑了,说四娘,你爱占便宜的毛病什么时候可以改啊。
等你家的狗不吃屎后再说吧。叫四娘的人嘴里也不饶人。
黄梅一踩油门,车子将笑骂声拖了一路。
四娘,你侄子住哪里啊?黄梅放慢速度,问。
文明路三十二号。四娘说。
两人一路不在说话。黄梅径直将车停在文明路三十二号门口,努了努嘴说,到了。
四娘下了车,朝黄梅伸出手,说两百。
黄梅一脸疑惑地问,什么两百?
带路费。四娘左右张望,说。
什么带路费啊?黄梅还是一头雾水。
四娘不耐烦了,说这是薛梅家的地址。
黄梅心里明白了,从包里掏出两百块钱递给四娘。临走时,四娘说你可别和薛梅说是我带你来的,我可怕他哥那暴躁的性格。
黄梅说你放心吧。
六
黄梅并没有直接敲开三十二号房子的门,而是向旁边的商店走去。商店的店主是个四十多岁的妇女。黄梅买了一瓶水,在儿童零食区那里转来转去,假装不知道买什么好。
店主看见了,忙上来打招呼,说你是给想多大孩子买?
黄梅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我也不知道薛梅的孩子多大了。我们有好几年没联系了,我想给她一个惊喜。
店主说那我明白了。薛梅的孩子才几个月,买奶粉最合适了。她经常在我这里买这种奶粉。说着,店主从货架上给黄梅拿了两罐奶粉。
薛梅是和公公婆婆住的么?要不要给他们买点东西?黄梅问。
店主笑着说,看来你们真的很久没联系了。薛梅和她老公自己住,她老公是生意人,经常两三个月才回家一次。
黄梅敲开薛梅家的时候,也许是薛强与她通了电话,她淡定地将黄梅让你屋里。黄梅仔细打量薛梅的家,红木地板,全欧式家具,高清等离子电视机,金碧辉煌的吊灯,这一切让黄梅在心里替阳娃子感到难过。
我好像没见过你,也没借过你钱。是不是我老公借给你的?薛梅笑着问。
我不是来还钱的。黄梅说,我是从水村来的。
你来干什么?薛梅紧张地看着黄梅。
很简单。请你回去看一下你儿子。黄梅说。
不可能。薛梅想都没想就一口拒绝了。
张天文死了。薛梅听到这句话时仿佛松了一口气。
薛梅说,哦。
难道你就不想你儿子么?
我儿子就在我身边。薛梅看着睡在婴儿车说。
你怎么就这么狠心,水村的阳娃子也是你儿子。黄梅激动地说。
那是一个梦,一个我不愿意再想起的噩梦。我恨张天文,我恨水村。薛梅咬牙切齿地说。
如果没有张天文,没有水村,或许你还呆在太阳村,一辈子都不嫁人。我可听说,张天文和他老母亲为了治好你的病,亲自尝了上百种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身体再怎样好,都会受到很大伤害的。黄梅说。
薛梅沉默了。
黄梅说,我不想你现在就做出答复。我来,只想告诉你,张老太快要死了。死前,她有一个心愿,就是希望她儿子回来,让她的孙子有个依靠。但她不知道自己儿子死了。是因为你而死的。
七
黄梅带着沉重的心情回了水村。路过药店时,她顺便帮张老太抓了几包中药。
李主任也没问她结果如何,只是拜托她在孩子们放假期间好好帮他看住他们。
接下来的日子,黄梅将孩子们组织在一起,给他们辅导功课。在学习之余,和孩子们一起上山采草药,下河摸螃蟹。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水村有一条小溪,源头是两座小山的缝隙。那里就像一个巨大的水库,不管下雨还是干旱,小溪里的水始终不增不减。溪水凉凉的,带着一股甜味。黄梅发现了一个商机,她将想法告诉李主任。李主任说这个想法我想过,但是你也知道,要致富,先修路,我们这里还没通水泥路,再说了,开发矿泉水的前期投资需要很大一笔钱,没有人愿意去冒这个险。
黄梅想了一下,说,钱的事你放心,我自有办法帮你筹钱。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如果张老太去世了,你们要供阳娃子读书,上大学。
李主任说这点你放心。
黄梅转身打了个电话,她对电话里的人说我答应你回去接你的班,但是你要先给我一百万。还有,你要给我三个月的时间。
电话那边的人爽快答应了黄梅的要求。
挂掉电话黄梅对李主任笑了笑,说我父亲。
黄梅的父亲经营着一家大公司,多少人挤破脑袋想往里钻,但独生女的她向往自由,不想被束缚。但水村的现状让她改变的想法,她想尽自己的能力给他们多一点帮助。
修路轰轰烈烈开始了,连张老太也拖着身体投入到铺路中去。陈毅也对水村的水质进行了大量宣传,吸引了许多人关注。
在修路期间,不少投资商表示愿意赞助水村开发,但都被黄梅拒绝了。黄梅对李主任说,我希望这个天然水有限责任公司由村里集体经营,这样,外出的青年人都可以回来,陪在父母孩子身边。
李主任点头称是。黄梅说,村里通公路后,致富的手段就多了。你们这里的森林就是一个天然的氧吧;森林里猴子、松鼠也多,都可以是个动物园了;山上那林立的石头就像是一个石山王国,整个村庄就像个世外桃源。怎样开发,就靠你们集思广益了。我想,我也该回家了,我也想我爸妈了。
半年后,正在订婚仪式上的黄梅接到阳娃子打来的电话,幸福开心地笑了。
阳娃子说,他妈妈回来看他了。
黄梅抬眼向窗外望去,发现本来乌云密布的天空被一道光撕开了口子,普照着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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