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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的罗布泊

时间:2023/11/9 作者: 北方作家 热度: 15225
出了敦煌尽是滩涂,滩涂是一些地面上结着厚厚的盐碱的地方,像大荒原擦了一脸白花花的雪花膏。

  训练骑骆驼的时候,探秘会所的人再三交待,进罗布泊是相当严肃的事,要胆大心细,要不怕困难,要不怕挫折。牵好骆驼,管好骆驼,骆驼在,你的生命就在,失去骆驼,你就失去生命。不是有句话,骆驼被称为戈壁之舟吗?

  陈小弟嗷嗷地点头答应着。

  此刻,驼铃一响,陈小弟猛地打了一个激灵。这么说,严肃的探秘开始了,艰苦的行程开始了,我的小命就挂在骆驼的脊背上了。

  带太阳帽穿信号服的导游开始了他的工作。

  他先用一种吓唬人的口气说,你知道罗布泊地区是什么概念吗?明清时代五千多平方公里水面,六条波涛汹涌的大河向罗布泊注水。近百年生态发生变化,罗布泊开始干枯。水面消失,绿洲消失,胡杨消失,草地消失,罗布泊地区有三十多万平方公里,几乎相当江苏浙江安徽三个省区面积的总和。这是中国最大的无人区,西部的魔鬼三角地带,被称为惊世骇俗的生命禁区,要不然国家怎么会在这里实验原子弹?

  你知道罗布泊地区是什么地质吗?大片大片的沙漠,大片大片的戈壁,大片大片的黑褐硬土,但这些还是罗布泊地区最温柔的地面,其它均是老湖泊底子,称瓦块大暴地面,瓦块大暴地面像一堆一堆的大瓦块,说是瓦块其实比瓦大得多,有半个桌面那么大块,又弯弯地拱起来,拧起来,上面尽是晶体盐碱。顺风倒向,十分锋利,骆驼走在上面驼蹄磨得直流鲜血。汽车在上面行驶,左晃右晃每小时只能走十多公里。

  看看我不吭声,向导又说,我讲的都是事实。

  你知道进罗布泊地区有多危险吗?向导讲完自然地理又开始讲人文。

  彭加木,中国科学院新疆分院副院长,他是带着人,带着车,带着仪器进入罗布泊地区的,以后迷路了,再以后死了,至今也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彭加木是个大人物,国家派出军队派出飞机找了好多天,也没找到遗骨。

  余纯顺当代大探险家,大旅行家,徒步去过川藏,青藏,西藏,滇藏。行程四万多公里。结果进了罗布泊就没有出来,余纯顺死了,死在他的小帐篷里,以后埋在罗布泊,那里有他的墓碑。墓碑上刻着一句遗言:“光有胆量不够”。

  日本大画家平山郁夫异想天开,他想画罗布泊,他想艺术地表现罗布泊,再现罗布泊,租用最先进的直升飞机去罗布泊腹地,刚到遗址就碰上风暴,他只呆了短短十五分钟。

  讲完了自然、地理、人文,向导又用一种腔调说,什么是神秘?爷爷的裤带上拴着一块玉不让人碰有些神秘,奶奶的发卡是一把开门的钥匙有些神秘。有地理奇特现象的地方神秘,有水文奇特现象的地方神秘,有古墓深穴的地方神秘,有遗址的地方神秘,有珍奇动物的地方神秘,有珍奇植物的地方神秘,记忆里一片空白的地方神秘,人没有去过的地方没有涉足过的地方神秘,具有吸引力诱惑力探索力考察力的地方都神秘。

  陈小弟没有好脸。

  陈小弟说,你讲完了没有

  导游说,讲完了。

  陈小弟说,你讲完了就回去。

  导游说,好嘞。

  陈小弟不想听他叨叨,不想听他的肥皂泡,导游的话,多半是书报语言,多半是人云亦云,虚的多,实的少,让人真假难辨。一根针说成电线杆子,说成孙悟空的金箍棒,几片羽毛飘起来说成龙卷风来了,他们的话像梦中的灯谜,让你猜出一串蝴蝶两只蜜蜂三个蚂蚁,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陈小弟不想要这个导游,可人家说不是导游是向导。罗布泊的导游都剃光头,带太阳帽,穿信号服,男不男女不女,的确让人难以接受。

  白龙滩只剩下两匹骆驼了。

  一匹是脚力,一匹驮东西,驮的东西无非是准备好的吃的喝的。导游一走,万籁俱寂,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像一个城市突然停电的一刹那,陈小弟一阵耳鸣,这也是很难受的,很难负担的,这也是他从来没碰到过的。整个世界寂寞的时候,白云也打个哈欠伸伸懒腰,进罗布泊是一件严肃的事,进罗布泊要有责任心,要有认识自然的心态,要有接受神秘的准备。

  陈小弟向罗布泊深处走去了。

  罗布泊的凶险他早知道,如果没有凶险,一定捕捉不到令人振奋的惊喜和突如奇来的红燕子。这是十月份,十月份是有人陆陆续续来罗布泊的,十月份的气温摄氏四十度,十月份也能热死牲口。来的人都有目的,都有算计,好在他刚刚踏上罗布泊的门槛。陈小弟小时候丢失过一次,他害怕再丢失一次,成人的丢失,可能连灵魂带思想会丢个一塌糊涂。他算了一笔账,城市拥挤,一平方米几个人几个人,可罗布泊三十多万平方公里能有几个人,这账算得他毛骨悚然,脊背发凉。

  看到一个牌子,当地旅游部门立的,上面分明地写着:

  生命诚可贵,活着价更高。

  劝君多珍惜,别入罗布泊。

  这是告诫那些年轻学生的,警示那些年轻学生的。学生什么事都是半懂不懂,半明白不明白的,像刚刚出洞的蚂蚁,睁开眼睛就闹闹哄哄乱蹦跳乱,他们不守规距,不知天高地厚,有时候会干蠢事。

  远望罗布泊一片朦胧,一片灰气,一片土气,整体死沉沉的,暮沉沉的,没有风景可言,没有美丽可言。多看一会儿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空旷感遥远感和恐怖感。可以说,第一印象糟糕极了。陈小弟想起一位现代派诗人的诗句:

  好辽阔的罗布泊呵,

  坦荡,深远,辽阔

  扔进一座城市也听不到回声。

  罗布泊多雾,早上是晨雾下午是沙雾。说是雾又像烟火,氤氤氲氲,浩浩荡荡,盘旋着盘旋着,越升越高越升越高。人是个非常奇怪的东西,凡是看不清楚的,都想看清楚,越想看清楚就越觉得神秘兮兮的。

  陈小弟向罗布泊深处走去了。

  他没有骑骆驼,也没有牵骆驼,骆驼很听话,他特意选的两匹性格棉一些骆驼,听话的骆驼,他走那骆驼就跟到那。

  太阳很毒,也够狠,而且像贼一样偷偷摸摸想晒死他,这是最初步的感受,最初步的感觉。他只是觉得口渴,他只是想喝水。头顶很热,热得冒火,他晕了两次,两次都差点昏过了。让太阳晒昏他是第一次,实实在在熬不过去了就把头偏到驼骆的肚子下面,驼骆高高地站在那里。肚子下面有一片小小的阴凉,这是他发现的罗布泊唯一的可以遮阴的让人享受的阴凉。

  看到罗布泊的风景了,雅丹地貌,这是一种特殊的风蚀地貌,风蚀地形。雅丹两个字好像是维吾尔语。

  千百年来,一些土堆,土堡被利斧般的狂风,干风,硬风,一点一点削去,一点一点吹蚀,一点一点雕刻,一点一点的成型,化腐朽为神奇,成了一幅幅巧夺天工的杰作。有的像坟墓,有的像古堡,有的像地穴,有的像城门。还有的像动物,像狮子,像狼,像牦牛,像骆驼,像长颈鹿。还有的像魔鬼,像妖怪,像牛头马面,像海盗,像蒙面匪……一种冷冰冰的残缺乱哄哄怪异,还有令人恐怖的令人脊背发凉的那种美丽。

  雅丹地貌的面积相当大,陈小弟一脚高,一脚低,在里面进进出出,出出进进,踉踉跄跄,跄跄踉踉,跌跌闯闯,闯闯跌跌,像走迷宫一样。

  五个小时以后,陈小弟走出雅丹地貌,他的骆驼有些骚动,骆驼是群居的动物,骆驼看到同伴就嗷嗷地叫,原来碰上人了,原来是导游。

  走近一些,陈小弟说,你怎么还没有走,你怎么还在这里。

  导游说,从经济角度讲,你花了钱,可没有享受到导游的讲解,不不不,不是导游是向导。

  陈小弟用鼻子笑,还不是换汤不换药。

  导游说,我承认我是搭配来的,在这个世界上,那有不搭配的呢?搭配是一普通的商业现象。看看陈小弟没有强烈反对,向导又说开了,你知道进入罗布泊的都是一些什么人吗?有探宝的,有梦想发财的。汉代罗布泊有个楼兰国,楼兰国是西域三十六国之一。大诗人王昌龄诗: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斩楼兰誓不还。李白也有诗: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他们为什么都要斩楼兰?因为楼兰国的人都是强盗,都是蒙面匪。他们抢劫丝绸路上的客商,他们抢劫一驮一驮的金银,一驮一驮的珠宝,一驮一驮的财产,他们有八十八个珍宝库,装满了抢来的各种珍宝,有印度红宝石,有缅甸翡翠,有泰国象牙,有波斯伽南香,有阿拉伯地毯……楼兰人发财了,楼兰国富裕了。宫殿金碧辉煌,室内摆满了铜鼎,犀角,象牙,墙上镶着夜明珠,小路用波斯金币罗马银币铺出来,皇上知道了,派出大将剿灭强盗剿灭土匪剿灭了楼兰国。

  你知道进入罗布泊的都是一些什么人吗?瑞典人斯文赫定,斯文赫定探险,斯文赫定寻找文物,斯文赫定偷测地理座标,斯文赫定竟然发现了一千多年前消失的楼兰古城。这个古城是中国历史学家中国考古学家梦寐以求要发现的,这个成就使斯文赫定成为欧洲最有名的探险家得到瑞典皇室颁发的勋章。中国人虽然不服气,但不得不承认斯文赫定的运气魔鬼一样好。

  你知道进入罗布泊的都是一些什么人吗?一个国民党的少将退役后带人来到罗布泊挖古墓,他仅然挖到十八罗汉玉金人。这是西域一个国王的墓葬,这个少将以前在罗布泊边上住防,所以了解情况知道内情,十八罗汉玉金人偷运出国后,估价十多个亿。

  你知道进入罗布泊的都是一些什么人吗?大红鸽,一个外地的玛瑙商人,在上海广州天津都有铺子。玛瑙沟是罗布泊腹地的一条沟,沟里尽是玛瑙,而且是珍贵的红玛瑙。以前这条沟是忽儿拉河的河底,忽儿拉河干涸以后,红玛瑙露了出来。这些红玛瑙是从祁连山里冲出来的。大红鸽每年从玛瑙沟拉走三十大车红玛瑙。

  导游公司有规矩,准备好的导游词必须不失时机地讲给游客,说给游客,传达给游客,如果以后回访,游客说不知道,不了解,导游就没有尽职,这是要扣分的,甚至被清除出导游队伍。

  陈小弟压着自己,说,你讲完了没有?

  导游说,讲完了。

  陈小弟说,你讲完了就回去。

  导游说,好嘞。

  看看导游牵着骆驼要走,陈小弟脑子一闪,问了一个突然想到的有些聪明的问题,他指指地面上的草说,这是什么草?

  导游说,骆驼刺,还有芨芨,索索,拉拉秧,蒿蔓,地丁……再往里走,还可以看到罗布麻。

  陈小弟说什么是罗布麻?

  导游说,这是罗布泊独有的一种植物,可以入药,治惊厥,明目清心。陈小弟大彻大悟像个得道的小沙弥,然后感叹谁说罗布泊缺少植物,罗布泊还有药材。向导见他悟得太多懂得太多,又放几个气泡把水搅浑,当然越往里走,植物就越来越少,还会有新的不认识的植物,没有我们你一时半时恐怕弄不明白。

  陈小弟不知出于什么考虑,拿出了手机拨了一个号,又拨一个号,什么反应也没有。导游用鼻子笑,说,他们没告诉你,一到白龙堆就没信号了。现在我们离白龙堆差不多三百公里,更没信号了。

  陈小弟无可奈何地摇头。

  手机用不上就用不上吧,没法联系就没法联系吧,陈小弟的胆子还没有那么小,他鼓鼓劲一个人向罗布泊深处走去了。

  在一处凹地,陈小弟看到野驴了,一队队,大约七八只。

  罗布泊的野驴很有精神,头扬得高高的眼睛黑亮黑亮,不像外面的家驴,没精打彩灰溜溜的像少推了一天磨欠了主人工钱。罗布泊的野驴有红脊背和灰脊背两种,红脊背总是走在前面总是出头应该是公的。罗布泊的野驴不怕人,看到人看到骆驼并不躲闪并不走远,似乎还有意的靠近靠近,一个个像个绅士,是想找个朋友交流交流思想,还是在野外攀谈攀谈,聊聊家常。

  下午这是罗布泊最炎热难熬的时候。外面热外面有风外面有树外面有房子外面有荫凉。罗布泊腹地是一个盆地,进了罗布泊好像是把人装在盆子里。又闷,又热,汗水哗哗地流泉水一样涌冒七股子拧八股子,陈小弟索性脱了个精光露个大白屁股,那二两肉一甩一甩的。

  陈小弟又晒昏了,晒昏了的陈小弟天真地想,能不能一头扎到地里,地里凉快。他一口气喝了三瓶矿泉水,又把另外一瓶水浇在头上,他带了十箱子矿泉水,矿泉水够他喝几天。进罗布泊有规矩,带水要带足,除了人喝还有骆驼,另外万一迷路也留有余地。他肚子饿了可又没有胃口,渴和饿一起袭来他分不出是饿了还是渴了。非常烦躁眼睛喷火头皮生疼鼻子烘烘。

  可他突然想起什么,他拿出一个生鸡蛋埋在沙里,过了十多分钟,刨出来剥皮,生鸡蛋熟了。根据他的知识地温不到六十度鸡蛋熟不了。

  七个小时后,骆驼又嗷嗷地叫起来,原来又是导游。

  当导游牵着骆驼走近时,自己也嗷嗷地叫起来。

  导游说,你把裤子穿上,你把裤子穿上!

  陈小弟说热呀,难受呀,你又不是女的,你怕啥。

  导游说我就是女的。

  陈小弟定睛细看导游,果然细眉细眼是女的果然是个妞儿。陈小弟没有时间细想没有时间细琢磨,混了几天怎么连男女都没有分出来。

  导游不管他,继续贩卖她的导游词。

  你知道进入罗布泊有多么凶险吗?罗布泊由于没有人烟,养出许多非常大非常大的鹰,能叼一只兔子的叫兔鹰,能叼一只狐狸的叫狐鹰,能叼一只黄羊的叫羊鹰,能叼一只野驴的叫驴鹰。这种鹰的鹰翅宽三五丈飞过去天都黑压压一片。

  你知道进入罗布泊有多么凶险吗?罗布泊有一种特有的大蜥蜴,一长多长,笨头笨脑,地下挖长洞,平时躲在洞里睡觉。听到野驴野骆驼的蹄声猛地窜出来,像凶猛的鳄鱼一样,张开血盆大口扑向猎物并把它撕成碎块。

  你知道进入罗布泊有多么凶险吗?又凶又狠一群一群出来的红毛狼动不动就是二三十只,它们专吃高一丈重一千多斤野骆驼。红毛狼的毛是红的,眼是红的,爪也是红的。盯上一只有病野骆驼可以穷追百多里路,碰上人那可就惨了。

  你知道进入罗布泊有多么凶险吗?还有灰泡虫,一种无人区的毒虫。灰泡虫八条腿像一只蜘蛛,可数量太多几十万几百万滚在一起,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把地都拱出一道深沟,站在跟前你可以听到霍霍的爬行声。灰泡虫很毒,只要有两三只灰泡虫钻进裤腿咬你一口,人你就昏迷了。灰泡虫好厉害,灰泡虫经常放倒一匹大骆驼,并把骆驼吃的只剩累累白骨。

  你知道进入罗布泊有多么凶险吗?还有陷井大灰坑。罗布泊的风很大八极十极十二极,那叫沙尘暴,可以把三五公里的大沙山吹到天上。沙尘暴完了之后,沙尘细末慢慢降落形成大灰坑,就像乡下的塘土窝。乡下的塘土窝只有一尺半尺深,淹没一只脚,淹没一双鞋。可罗布泊的大灰坑却有两三丈深,人一掉进去就没顶连挣扎的份都没有。有人推测当年的彭加木就是掉进陷井大灰坑了。

  人不能胆子太大,太大了就叫胆大包天。人也不能胆子太小,太小了人家说你胆小如鼠。

  陈小弟有些烦了,说,你讲完了没有?

  导游说,讲完了。

  陈小弟说,你讲完了就回去,

  导游说,好嘞。

  陈小弟为什么对向导那么反感,这是有原因的。

  旅游市场的繁荣,衍生了好多旅游职业。比如导游,就有陪游,同游,带游,领游,伴游,指游,还有向导,领路,陪伴,同伙等等等等。这里面还有文化,文物,公安,保卫人员参加进来,这些人与其说是陪游伴游,还不如说去监视你盯着你。特别是一些有特殊国土资源的地方,和他们在一起难受的很别扭的很。

  导游不明白记者是搞采访的,搞采访的人多听听有什么坏处。不让人跟着说明明心里有鬼。导游那里知道,陈小弟来罗布泊之前,已经作了半年的案头工作,她讲的这些陈小弟全知道。

  黄昏刮风了,天黄得伸手不见五指,像有人放了黄烟放了黄色烟雾弹。风声呼呼地叫,沙尘唰唰地落,以陈小弟的感觉这风至少有五级。两只骆驼帮了他的大忙,它们头对头尾对尾躺在地上让陈小弟蜷在中间,他用一件衣服包着头,除了吃了一嘴沙土,没受什么损伤。

  第二天,陈小弟来到了余纯顺墓。

  一个小小的坟头,一个小小的墓碑,几块简单的戈壁鹅卵石无可奈何地围起一堆不屈的傲骨和坦然的倔强,孤孤独独凄凄凉凉悲悲愤愤却又安安然然。墓前有几束纸花,说明来罗布泊的人没有忘记他。中国人是崇拜英雄的特别是自己民族的英雄。陈小弟在墓前默默地凭吊了一个多钟点,他在思索,思索余纯顺的遗言,那句“光有胆量不够”的话,是劝规吗是告诫吗是忏悔吗是遗憾吗?可不管是什么,人之已死其言也善。

  其实,余纯顺是幸福的。他想征服罗布泊但又不轻信别人的谎言和鬼话,他用自己的胆量和卓识去碰撞弯曲的罗布泊,就是失败也是大写实大悲壮,因为他完成了自己的豪迈的心愿和索求。

  陈小弟似乎受到了什么鼓午,他继续往前走继续深入。

  可前面的路越来越难走。先是碰到一片彩色沙漠,彩色沙漠的沙漠面积都不大,三公里五公里。对于有三十万平方公里的罗布泊地区,三公里五公里算什么?彩色沙漠很有特色,罗布泊的沙漠沙粒都很大,红颜色的像花椒,灰颜色的像绿豆,让人一下想到城里糖炒栗子的那种红粗沙。此时此刻,罗布泊这个大铁锅把沙粒炒热了炒烫了。陈小弟站在沙漠上脚底烙得生疼。他上了骆驼,可骆驼也不好好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还一个劲地摇头甩头。碰到瓦块地面了,艰艰难难歪歪斜斜地走了两个多小时才走了五六公里路。骆驼嗷嗷地叫起来,原来骆驼的蹄子磨破了,血滴了出来,落在地上“刺啦”一声,冒起一股红烟。骆驼虽然吃苦耐劳,可受了伤的骆驼也发脾气。陈小弟没有办法只好牵着骆驼横着走,反正罗布泊地区大了去了。横着是一片戈壁,只要路好走他也不管是不是偏了方向。

  黄昏,陈小弟遇到一只独狼。

  一只懒洋洋的狼,一只垂头丧气的狼,一只有气无力的狼。它的毛是灰褐色的,看来不是红毛狼。红毛狼其实不是狼,是豺的一种,豺是罗布泊的土著。灰褐色的狼是祁连山里的狼,可能是误入罗布泊了。就这么一只狼,也把陈小弟吓个半死。探秘会所的人说,罗布泊的狼不用害怕。五十年代,六十年代罗布泊的狼很厉害。一群一群的。它们追逐黄羊,追逐狐狸,追逐野驴,有时候也追逐骆驼。那时候,罗布泊有水,有动物,狼喝足了水,吃饱了肉,所以狼见了人也很厉害。现在罗布泊没有水了,动物更少了,狼成了饿狼,瘦狼,乏狼。有的连路都走不动。可就是这么一只狼也吓得陈小弟两腿发软。这只狼很怪,自从发现了陈小弟,就一直跟着他。骆驼往那走,陈小弟往那走,它就往那走。陈小弟没有在荒野中见过狼,只是小小的时候,妈妈带他到动物园见过狼。他隐隐知道,狼的尾巴是拖到地上的,现在这只狼就在眼前。陈小弟上了骆驼,骆驼高高大大,狼够不着他。可他想用骆驼驱走狼,他骑着骆驼向狼冲去,狼也不怕。看到骆驼来了,狼向后退几步,骆驼不动了,狼也不动。时间一长,陈小弟到害怕起来。他总觉得有一个不安全因素在他身边,他总觉得不是那么自由,不是那么自在。

  天快黑的时候,他的那只骆驼鸣叫起来,他又看到导游了。心想,真是救命的大救星。可他并不流露这些,见了导游,陈小弟却说,你把我跟紧了。

  导游说你这人真没良心,有人挂欠着有什么不好。

  陈小弟说问题是你怎么总能找到我?

  导游说,我看到你们后面跟着一个东西。是一只狼吧?

  定神一看,狼早没影了。

  陈小弟否认,那会有狼,有狼我也不怕。

  他们开始宿营,他们打开两顶小帐篷,一红一绿,他们两个都饱饱地吃了一顿。其实,陈小弟是吓饿的,恐怖也能让人饥饿。

  导游说,我还要给你再讲些故事。

  不知是什么感觉,陈小弟想钻进向导的红帐篷,向导不让,向导说你就老老实实坐在你的绿帐篷里。

  导游说,五十年代敦煌的一对情人来到罗布泊,他们是逃婚的。一个男的爱上一个女的,女的家里坚决反对,因为男的家里太穷,男的女的没办法就逃跑,跑进了罗布泊,可罗布泊是没有生活条件的,以后他们死了。六十年代一个地质队发现了他们,一个简单的窝棚里,他们两个抱得紧紧的死在一块。

  陈小弟说不动人,不动人,一个普普通通的爱情故事。

  六十年代国家在罗布泊搞原子弹实验,这是高度军事机密,为了保险派出一个小分队细细搜查罗布泊,结果发现一架飞机。原来,解放的时候,一个机场飞出一架小飞机,飞到罗布泊上空没油了,飞机只好在罗布泊的沙漠上降落。当天晚上恰恰刮了一场大风沙,把小飞机深深地埋了。十年后又一场大风把小飞机又吹出来,国家一场虚惊。

  陈小弟说,这故事还有一点点意思。

  八十年代楼兰美女出土。

  楼兰国的公主爱上了一个打首饰小银匠,国王也是嫌贫爱富,坚决反对。一个堂堂的公主怎么能嫁给一个小银匠。公主哭的死来活去,公主闹得死来活去。国王心狠,他竟然派人杀害了那个小银匠,可他瞒着公主,还大张旗鼓的要为公主办喜事。洞房花烛夜,公主发现新郎是宰相的傻儿子,她受骗了,她一头碰死在柱子上。

  陈小弟说,这故事应该是一部电影。

  十九世纪末,科学家发现了罗布泊野人,罗布泊野人原是祁连山野人,罗布泊没有人烟,祁连山野人就来到罗布泊,成了罗布泊野人。一位科学家在日记中写道,猛地发现一个野人,一身红毛,好大的个子,看到我嗯嗯地叫了几声,然后猛地跑开,风一样敏捷的速度。

  陈小弟说,这成了科幻。

  导游说,信不信由你,三十多万平方公里的罗布泊地域,没有些神秘没有些传奇没有些故事怎么能行。中国地大物博不假,可地再大,物再博。荒废闲置三十多万平方公里的地域也是一桩罪行。

  陈小弟说,你讲了那么多话,这是你讲的最有价值最有意义的话。现在城里的土地,动不动每平米多少多少万元,罗布泊地域是怎么回事,是忘在脑后顾不过来还是我们科学技术有盲点?

  导游琢磨陈小弟,说,这是你来罗布泊的目的吗?

  陈小弟打哈哈,为神秘而来,我就宣扬神秘。为传奇而来,我就书写传奇。为旅游而来,我就开拓旅游。人总是要干些事情是不是,尤其是像罗布泊这样的无人区,神秘地区。

  导游感慨不已,更摸不透陈小弟了。

  黄昏,陈小弟突然说,我睡不着。

  导游说,我也睡不着。

  陈小弟脑子一闪,说,我想到你的小红帐篷去。

  导游的头摇得像巴郎鼓,说,那不行。

  女人如茶,黄昏如酒,小伙子驴起来,愣头愣脑地带着跌跌撞撞的鱼腥气。男人如蝶,夜色有洞,女人聪明起来八个小伙也抬不动她的一个眼神。

  导游说,我也想知道你一个人到罗布泊来干什么?

  陈小弟说,当然是想真真实实地看看罗布泊,真真实实地了解了解罗布泊。

  导游说,那么,你到底是作家还是记者?

  陈小弟说,都不是。说完之后,他突然警觉起来,突然警醒起来,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导游说,在罗布泊探秘会所,你租骆驼的时候,我看了你填的会员表格。

  进罗布泊是有规矩的,不是谁想去就能去。先要申请,先要备案,得到批准经过训练以后才可以去。记者、作家是可以优先考虑的。

  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陈小弟思索着另一件事,这是他来罗布泊的原因吧。

  现在假东西太多,假烟假酒假钞票。可文章也有假的,一些人坐在办公室里坐在电脑旁,看看材料看看图片,就写出文章了。

  一篇中国记者写的非洲游记,说吃人部落的酋长嚼人的手指头,嚼得格蹦蹦的响,还说,酋长想一个白人手指头不够,还应该有一些。先不说你见不见的到吃人部落的酋长,酋长想什么你怎么知道。

  多年以前有人写东北漠河,说那里很冷很冷,尿一泡尿,尿出去就结冰了,要用棍子来敲。以后,他到了东北,冷是冷,可没那么冷。可这篇写亲身经历的文章,误导了他十多年。

  他读过一篇《直击恐怖的罗布泊》的文章,文章说罗布泊是一个点着了火的大火炉子,中午,人就烤干了。所以罗布泊有许多干尸。是体验,是猜测,是慌话,还是歪写?他们描写罗布泊的道路,疙疙瘩瘩,别别扭扭,冲冲动动又弯弯曲曲,像中学生解不开想不明白的数学题。这不是写作技巧问题,简直是捏造,编造。而可怕的网络马上进行传播,传的沸沸扬扬。陈小弟读过十多篇关于罗布泊的文章,好多人连地上长什么草有什么石头都不知道,看来他们写罗布泊连罗布泊的门槛白龙滩都没有到。或者只是不出门,不出户,坐在电脑前看材料看图片写的电脑文章。

  假货害人,假文章也害人。

  陈小弟第一个提出文章打假。

  市场打假有,货币打假有,科技打假有,可文章打假没有。

  他不是教授,也不是讲师,只是一个助教。作家.记者都可以说是社会职务,或是兼职职务。大学学报聘请了他。一个刚刚毕业留校的年轻轻的助理教师,他不愿意用不实的虚假的教材去教学生,去贻害学生,他深深知道误人子弟这句话的含意。中国地大物博,可每一寸土地都需要讲清楚,说明白,所以当他讲到罗布泊地区的时候,他决定要来西部的罗布泊一次,他要用自己的亲身亲历亲感写一篇教材。

  导游发现他走神,说你在想什么?

  陈小弟不想告诉他这些,不想暴露自己的思想。陈小弟说,我什么也没想,他看看导游然后故意打岔,如果给你几套时装你会变得美丽吗?

  导游知道他在打哈哈,也打岔说,楼兰美女复原以后那是十分美丽。

  真诚有时候像个君子,一句话能把蓝天撕个口子。真诚有时候躲在小鸭背后,遥遥摆摆躲躲闪闪,没有真诚,那就什么也没有了。

  又说几句不搭调的没有盐味的话之后,两个人都困了,两个人都睡了。

  第三天,陈小弟和导游在一起。

  第三天很平淡,平淡的就像他们碰到的大块大块的白沙漠。

  导游说,白沙漠叫烦死人沙漠。有人认为,沙漠嘛,应该有些规模,应该有沙山,有沙沟,有沙梁什么的。可罗布泊的白沙漠很平,平平整整,沙也不厚。面积也不大,三千亩,五千亩。三十公里,五十公里,走个两小时,三小时。要命的是这个沙漠没完没了,走完一片,又是一片,走完一片,又是一片,而且大大方方地伸延下去,无忧无虑的伸延下去。一个白沙漠接一个白沙漠,一个白沙滩接一个白沙滩。给人的诱惑是,看着看着快完了,可以喘口气了,又接上一片,看着看着快完了,快完了,又接上一片。走的人发困,走的人心慌,走的人浑身发软,走的人两腿发直。走的骆驼也直打嚏喷,真是烦死人的烦死人。白沙漠是寸草不生的,白沙漠也是什么也看不到的。一望无际,一望无际,白茫茫一片,白茫茫一片。导游说,没办法,只能赶路。碰上烦死沙漠了,你就烦一烦。不烦就不知道罗布泊的滋味。

  这一天,他们无可奈何地在白沙漠边上宿营。

  天一亮,导游说,我该回去了。

  陈小弟说,我也要回去了。

  导游反过来戏他,奇怪,你不寻宝了,你不探险了,你不考古了。

  陈小弟说,我像寻宝的吗,我像探险的吗,我像考古的吗?

  导游说,你的准备好像不是三天?

  陈小弟说这几天我已经走得很远了,走出了象牙塔,走进了罗布泊,距离大了就是另外一个世界,距离大了就是另外一个社会。探秘会所的人告诉我,进入罗布泊最大的清醒就是适可而止,最大的胆量也是适可而止,最大的聪明也是适可而止。

  导游说,有秘密的人就有一种深度。

  陈小弟说,没秘密的人就没有深度。

  这一会儿,他们有了共同语言。

  人这个玩意儿,有时候聪明心和畜牲气紧紧缠在一起绕在一起,共同语言只是高脚杯里浅浅的一口白兰地。

  导游看看陈小弟说,我这个人恰恰喜欢有风度的男人,有深度的男人。

  陈小弟说,我也喜欢有风度的女人,有深度的女人。

  导游迟疑了一下,说,这一点可是很重要。

  陈小弟明白了,也拐弯了说,你比我大吗比我小。

  导游说,我比你大,所以你叫陈小弟。

  陈小弟笑了,笑得很机警。也说导游的名子,白柳,你的旅游大学没有白念。

  导游笑了,笑得很理解,看来他对她的了解,不少于她对他的了解。

  陈小弟说,还有一个秘密,你怎么能总能找到我。

  导游说,这问题太简单,这些骆驼是一窝子的,骆驼鼻子十分灵敏,可以闻出十里以外的气味。

  导游说我想知道一个秘密,那么多导游为什么偏偏要我。

  陈小弟说,这更简单,因为一开始我就知到你是女的,女人温柔,智慧,胆大,心细,有韧力。我需要一个女的来帮衬我的胆量。

  导游说,男人阳刚,英俊,坚强,力量,有事业感,干任何事少不了男人。

  陈小弟笑了,这是舒心的。

  导游说,男女也好,才能也好,性格也好,区别也好,其实笑笑才是最大的愉快,最大的神秘。

  陈小弟说,这是一首诗。

  聪明的男人眼里有个苹果园,让芳香出来鞠躬,让芳香出来说事。聪明的女人一个劲遥头,一个劲说不,一个劲用媚笑炒出一盘可口的下酒菜端出来。

  导游说,罗布泊是一首大大的朦胧诗。

  陈小弟说,我们两个是一首小小的朦胧诗。

  他们谈的诗意,谈的理智,谈的聪明,谈的豪爽,谈的有些粘粘乎乎,谈的有些相见恨晚了。最后,他们干脆放开谈,畅开谈,大谈文学,大谈诗词,大谈地理,大谈知识,大谈感受。

  陈小弟说 西部辽阔,西部浩瀚,西部厚重,西部深远。这是一个总体概念。说到局部,陈小弟又说西部有几个大绿洲。

  武威绿洲,铜奔马出土的那个地方,这个铜奔马以后被叫作天马,成为中国旅游的标志。张掖绿洲,一个像江南一样出产大米的地方。别的地方干渴得喘不过气,张掖有水,水还很多,一条从东向西流的倒趟河叫黑河。酒泉绿洲,发射卫星,发射“神六”的地方。全国唯一的以酒命名的城市。霍去病向山泉倒酒和士兵同饮的故事发生在这里。还有敦煌绿洲,中国著名的佛教圣地,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旅游圣地。

  导游说,汉武帝开两关列四郡。四郡就是前面你说到的这四个绿洲。

  陈小弟说,还有两关,两关是阳关和玉门关。

  导游说,两关名扬天下,知名度很大。

  导游说,商队驮着和田的玉石,驮着中原丝绸,驮着江南的瓷器,驮着珍贵的麝香,在叮叮咚咚的驼铃声中,走进黄昏,走进夕阳。

  陈小弟说,这里是著名的玉石之路,丝绸之路。

  导游说,还有瓷器之路,麝香之路,

  他们共同说,还有著名的茶马古道。

  陈小弟说 ,于是,盗马贼,蒙面匪,油然而生,成了丝绸路上的魔鬼,敦煌壁画如实地记载了这些场面。

  导游说,壁画上还可以看到大批的波斯商人,阿拉伯商人,安息商人,河西走廊是商道,一条国际商道,一条国际通道。

  陈小弟背诵一篇文章,丝绸路上的生活是独特的,是有滋味的。黄昏,篝火燃起了,吊壶冒着热气,中国的驼夫,脚客,僧侣,商人和西域的商人,欧洲的商人,聚在一起,谈天说地,一块吃喝,一起过夜,共同经历惊天动地的沙尘。谁说西出阳关无故人?

  导游也想起一篇文章,西部有几十个大大小小的沙漠,腾格里沙漠,巴丹吉林沙漠,毛乌素沙漠,塔克拉玛干沙漠,库尔班通古特沙漠,方圆上千平方公里。戈壁滩的面积也很大,动不动上千公里。

  陈小弟总结说,走在戈壁滩上,走在罗布泊腹地,让你一片茫然。你很快就懂得了什么叫辽阔无涯,什么叫广袤浩瀚?

  导游补充说,还知道什么叫高渺宕远,什么叫荒无人迹?

  他们谈的亲热,他们谈的畅远,他们谈的愉快,他们谈的深刻。

  从相互怀疑,相互排斥,到相互理解,相互融合,他们走了多少路程?

  陈小弟动情了,突然说,我想亲你一口。

  导游也动情了,看看他,思索了一下,说,你想想清楚好不好,你是想亲导游哩,还是想亲那个白柳姑娘?

  陈小弟笑笑,说,都一样,都一样。

  向导也笑笑,有些羞涩的扬起头,递过脸说,给,给。

  陈小弟不客气,上前亲了她一口。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最高兴的时候最高潮的时候,也就是即将结束的时候。

  三天时间,他们在罗布泊转了一个圈,现在该回程了。

  回程的路上,他们好亲密呀,陈小弟讲他自己的大学生活,导游也讲他自己的大学生活。陈小弟讲他的缠缠绵绵的初恋,导游也讲她的缠缠绵绵的初恋。陈小弟讲他的一个奇遇故事,导游也讲她的一个奇遇故事。陈小弟请她吃上海带来的小零食,向导也请他吃她带敦煌特产。

  蓦地,看到一个半截子的烽火台,这是罗布泊罕见的风景,他们加快步子走过去。

  到了跟前,导游说,明长城止于嘉峪关,汉长城止于敦煌,敦煌以外都是烽火台。烽火台是沿着河流沿着湖泊建的,古道也是沿着河流沿着湖泊走的,邮路也是沿着河流沿着湖泊走的,在没有人烟的荒原上,没有人烟的戈壁滩上,烽火台也是驿站。烽火台一般五里一座,走西域的人都是数着烽火台走路。导游感慨,我们怎么看到了烽火台,走偏了,走偏了。她掏出指南针看看,又我说们应该向东南走,东南是回程,可我们现在走的东北方向,再走到新疆了。

  陈小弟说,无所谓,偏就偏吧,好不容易来一趟,也得好好看看,也得了解了解,也得知道知道。祖国也太了,国土大辽阔了,资源太丰富了。罗布泊地区也太了,大辽阔了,资源太丰富了

  他们下了骆驼要上烽火台。

  烽火台说是半截子也怪高的,有两丈多。他们在烽火台上观看了一阵凭吊了一阵感慨了一阵,陈小弟在一个角角发现了一些虚土。罗布泊地面上是没有虚土的,烽火台上更没有虚土。罗布泊风大有虚土就吹走了,一般都结着一层硬壳。陈小弟用手一扒,下面有东西,再扒扒发现一个小木箱,打开木箱是一个邮包,打开邮包尽是邮件。陈小弟捡看了一封,有汉字,还有一些不认识的笔化繁索的字,再仔细看看仔细辨认辨认,认识了,是西夏文。他们惊呆了,陈小弟和向导谁也没说话,可谁心里都明白,他们挖到文物了。

  一零三八年,李元昊继承父业建立了西夏国,这是一个西部的少数民族政权。西夏国和大宋分庭抗礼,西夏国占地二十二个州,包括甘肃包括敦煌一带。李元昊是个有政治雄心的人,他命人造字,大臣野利仁荣以汉字为型,创制了羌文,这就是西夏文。

  陈小弟说,西夏国只有一百多年历史,后来让蒙古骑兵灭了,元代以后西夏人彻底消失,西部再没有西夏人,一股西夏人逃到南方,就是现在的四川。

  导游说,我们西部有个黑城,十九世纪初,一个俄国人挖到了大量的西夏文书,西夏资料,大约有十万多卷,全运走了,现存彼得堡图书馆。

  陈小弟说很对,现在我们国内的图书馆,国内的专门研究西夏的机构反而缺西夏资料。

  导游说,所以我们发现的西夏邮件文字十分珍贵。

  讲完了这些,向导用望远镜向四周看了看,观察了观察,又说了一句非常严肃的话,如果这样,如果这是事实,我们应该马上离开烽火台,离开这个地方。

  陈小弟不明白,说为什么?

  导游说,你以为这件事只有我们知道吗,你以为这是孤立的事情吗。烽火台上是虚土,这说明很可能有人动过,什么人完全可以想象,文物贩子,盗墓贼,小偷,商人,盲流,甚至强盗,杀人犯……中国人,外国人都有可能有,而且时间很近。罗布泊是一个无人区,一个无政府状态的地区。罗布泊位于甘肃新疆青海三省区的连接处,我们能有多少警力,就是想管也管不过来。这么说,危险离我们也很近。

  陈小弟的脸黑了,陈小弟很少黑脸,他多多少少有些英雄气有些大丈夫气,除非装了重重的心事,除非这些心事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除非这件事是他第一次知道,第一次了解。

  他们默默地离开了烽火台。

  路上陈小弟想了很多很多,导游的话是对的,导游的提醒也是对的及时的。财富也好珍宝也好,一但拥有麻烦事马上就跟着来了,没有这东西,白云也高尚得把头扬抬起来好不轻松,好不愉快。拥有这些东西以后目光马上就短浅了,负担沉重了,说不定脊梁也软了,古今中外压塌了多少英雄豪杰。

  西夏邮件要保护,要鉴定,要考证,要存放,最头疼的是归属问题。归公家还是归个人?公家是那一家,当地的文物部门还是省上的文物部门国家的文物部门?归个人更麻烦更可怕,向导已经知道,他和她分赃吗。接着,阴谋呀,勾心呀,斗角呀,暗害呀,灭口呀,杀戮呀。文物法写得非常清楚,出土的文物归国家,可有多少人不折不扣地执行?中国人很穷,尤其是大城市里知识分子,别看一个个戴个金丝眼镜说话文质彬彬的。几千元的工资仅仅吃一碗饭,西夏邮件的价值,可以改变一个人甚至几代人的命运,不亚于中了个亿元大奖。

  他们默默地走着,陈小弟没有话向导没有话骆驼更没有话。

  他们默默地走着,你想你的我想我的你不和我交流我也不和你交流。

  他们一直走到黄昏。

  他们的行程他们的依靠他们的友谊他们的信任也到了黄昏。

  下半夜起风了,这是他们进入罗布泊遇到的第一场正正规规的风,这是他们进入罗布泊遇到的第一场正而巴经的风。以前的风小小不然,三级五级的那就不叫个风,吹一吹挠挠痒而已。

  罗布泊的风叫黑风,风一刮天就黑了。罗布泊的风叫黄风,沙有颜色,风也有颜色。罗布泊的风叫沙尘暴,这是地域特产,毫无疑义的世界第一风暴。在中国的国土上,只有西部有沙尘暴,除了罗布泊地区就是塔克拉玛干等几个沙漠地区。

  有人告诉他,罗布泊的风有十八级,陈小弟根本不相信。气象记录最大风力是十二级,那还是海上的飓风。海上的飓风只能掀动海浪,可罗布泊的风可以搬动沙漠,搬动沙山。一场风刮过,原来是东西走向的沙山可能变成南北走向,几公里或者几十公里的大沙山,沙山几十万吨,几百万吨,甚至上千万吨,沙的重量又是海水的多少倍,这个重量不可小观。从另一个角度说,沙山改变走向给人造成错觉那就是迷路,就是迷失方向,把人搞的昏头昏脑,晕三倒四。神秘地域产生的神秘现象,神秘现象产生的神秘感觉,神秘感觉产生的神秘思索,神秘思索产生神秘的后果

  陈小弟想到这些,似乎有了一定的精神准备。

  静静神,罗布泊的风终于来了,终于排山倒海地来了。

  先是听到一些声音,一些动静。悉悉萃萃,萃萃悉悉,像一群什么小动物,一个接一个地奔窜过去。随后响起忽忽喇喇,喇喇忽忽有些震动的有些涨耳朵的声音,像一队汽车紧紧张张开了过去。这仅仅是一个开始,一个序曲。紧接着一大锅开水煮沸了,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动静越来越恐怖,越来越吓人

  罗布泊是无人区,罗布泊是死亡谷,平时没有声音,什么声音也没有。没有虫叫没有鸟鸣没有马嘶没有狗吠没有潺潺的流水没有生长的絮语。只有沉寂,死一样的沉寂。进了罗布泊,人们的耳朵像塞了两疙瘩棉球,似乎和整个世界隔绝了,耳朵空旷得嗡嗡直响。可此时此刻,乱哄哄杂哄哄吵哄哄的声音骤然而至,像打开了几十个巨大的扬声器。先是哗哗啦啦的行进声,叮叮咣咣的小锣声,然后是的的达达的奔腾声,沙沙哑哑的打镲声,叽叽咕咕的话语声。总体感觉仿佛是在打一场大战役,淮海战役,一声军号响埋伏在周围的千军万马猛地跳起来满山遍野的冲过来,于是喊杀声马蹄声吆喝声鼙鼓声,兵器的碰撞声战马的嘶鸣声交手的乒乒声拼杀的嚯嚯声得手的切齿声倒地的惨叫声。通通融在一起搅在一起缠在一起,那场面,那气势,惊天撼地,金石可裂。

  接着雷声响了,有些像炮弹像炸弹可又不是炮弹和炸弹,这是一种闷哑的雷声,这是大大小小鹅卵石在戈壁滩上被风吹动乱滚乱跳发出的声音,这是一种十分特殊的声音,如果形容形容就像好多人在空旷的隧道里铿铿锵锵的推大石磨。那声音会震得你心灵发颤,颤得心马上就要急急地跳出胸口落在地上。还有沙粒和沙粒相互摩擦发出的嚯嚯声,汽笛刚刚拉响时低沉的挤压的丝丝声,黄风打滚发出的呼呼叫声,还有类似厨房里用手抠铝锅底发出的那种让人难受的抓人的啾啾声。

  陈小弟恐怖极了,害怕极了,他从来没有这么胆小过。

  脑海里忽然闪现出油画《海啸》的悲壮场面,几十丈高的让人晕旋的大山一样沉重的巨浪劈头盖脸盖过来挤压过来,天空倾斜了,海船破碎了,希望没有了,一个孤独的老渔民可怜巴巴的抓住一块船体碎片,眼里发出绝望的光茫。

  陈小弟此刻也是这种绝望的境地。

  陈小弟心里说,我也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陈小弟想镇定,想沉着,慌乱中他揿亮一只六节电池的大手电,这是探秘会所配给他以防万一使用的。

  可小帐篷身不由己的翻滚起来,咕咕噜噜一个跟头,两个跟头,三个跟头,五个跟头,十个跟头,二十个跟头,小帐篷挂破了陈小弟才停下才钻出来。又看到一只大手电的光茫,是挣扎中的女导游,她的小帐篷也翻了十多个二十个跟头。看到陈小弟,她顾不上打理自己。爬过来用一根固定小帐篷的大弯钉和绳子把陈小弟固定在地上,又反复拴了拴。领小帐篷的时候,探秘会所还配发了二尺长的大弯钉和绳子,这是防风用的,可没有固定住小帐篷,导游不知咋回事手里抓了一根。现在用到陈小弟身上。刚刚安定,刚刚弄好,坡上又刮来一股防不胜防得斜风,导游三翻两翻像个无助的皮球又被吹远了。

  黄风刚小一点,旋风又至,旋风好大的力量,好大的搅劲。像美国西部强大的龙卷风似的所过之处一扫而空,所过之处连根拔掉,破坏性摧毁性让人心寒。陈小弟眼睁睁地看着他的一匹骆驼被旋风卷起扔向远方,他听到骆驼嗷嗷的凄惨的可怜的无助的哀鸣。

  风一小,天上开始下沙。

  刮风的时候,风把百万吨黄沙无情扬到几十丈几百丈高的天空。风一弱,沙就急急地往下落往回落往下掉。沙是有重量的沙是有脾气的。罗布泊的沙很粗,小豆似的冰雹似的,把人砸得生疼。下沙最激烈最疯狂的时候,就像有上万人用铁锹一锹一锹地往下泼沙一锹一锹地往下推沙。陈小弟应接不瑕,陈小弟毫无招架之力,他差点让沙给活活掩埋了。他疯狂地挣扎疯狂地摇晃疯狂地抵抗要把头露出来,可还是喘不过气,还是很难受,头上的青筋都一根根凸了起来。狂沙足足下了半个多小时,这可是要命的半个小时,这可是九死一生的半个小时。

  沙停了,风停了,可事没有完,开始下粉尘。

  粉尘就是沙土的粉末,粉尘很细很密很呛人,黄蒙蒙的灰蒙蒙的粉尘,迷了眼睛迷了鼻子迷了耳朵迷了整个罗布泊。粉尘虽然不要命,可很烦很烦,粉尘要下几个小时,时间好长,陈小弟很累很累,陈小弟完全扛不住了,也熬不住了。

  陈小弟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醒来天已经大亮。

  睁开眼睛,风停了,沙停了,粉尘不落了,天空蓝了,太阳出来了。可骆驼没了,向导没了,帐篷没了,水没了,吃的东西没了,西夏邮包也没了。陈小弟看看太阳,太阳无疑是从东方升起的,敦煌在东方白龙滩在东方他的出发点在东方。陈小弟揉揉眼睛猛地站起来,迈开双腿开始跋涉,生命在最艰难最困苦的时候也是生命最顽强最英俊的时候。

  唐光玉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理事,甘肃省作家协会通俗文学创作委员会副主任,敦煌笔会中心执行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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