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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想

时间:2023/11/9 作者: 北方作家 热度: 15220
1

  我不知道那时候为什么非要迷恋一根冰棍。

  每年盛夏,中午一到学校门口,看见推着白色箱子的阿姨在那儿吆喝着她又冰又甜的冰棍,我的双腿就像突然得了疟疾,行走变得异常艰难。每一次我的不忍离去,都似乎感觉从白色箱子到教室门口的距离是那样遥远而漫长。看着同学手中高傲的冰棍在嘴巴里走进走出,我的喉咙羡慕而痛苦地嚅动速度却在大踏步加快。当我留恋的目光最终被可恶的上课的钟声折断后,我的痛苦也由此变得深远而悠长。每天里,能吃上一棍冰棍便成了那时候我一生的梦想。尽管这梦想廉价得仅用五分钱或一颗鸡蛋就足以实现,但那时时候对我贫困得有些荒凉的家庭来说,似乎永远只能是一个梦!

  万没想到,我的梦想像童话世界里的美丽仙女,在那个盛夏的中午,从天而降。

  惊喜就是从我去后院找铲子的那时候扑面而来的。因为要薅学田地的草,班主任说谁不拿铲子就让谁放学后留下把今天学过的生字在地上默写一百遍。我是在上学路上看见别的同学手里甩来甩去明晃晃的铲子才恍然大悟的,然后拔腿就折回我家的后院。就在我拿着铲子从杂物间出来的时候,我亲眼看到一只枣红色母鸡从我家草棚子顶上踱着方步昂首挺胸地下来了,就像数学考试得了一百分的我踌躇满志的傲慢与目空一切,嘴里还不停地“咯咯咯”地喊着,生怕别人不知道。这声音抑扬顿挫,后面还带着拖音,像女同学撒娇的嗲声嗲气。

  那一刻,我的眼睛里冒出了火光,灼热灼热的,随即心跳也加快了。我的惊喜和兴奋变得摇摇晃晃,站立不稳。也就是在那一刻,我看到那只身披枣红色羽毛的母鸡,耀武扬威地拐进了我同学王佳佳家的后院,仍不停地“呱喊”。这时我才忽地明白,我们家从来没有过一只这样颜色还吃里爬外的鸡。

  我扫视了一圈王佳佳家的后院,没有任何动静。那只母鸡发出的信号无人应答,最后失望地混进了鸡群里,再也找不见了。我扭过头朝我家后院的门望了望,也没有人。

  这时,我手里的铲子就像抽了筋骨的孩子,歪着身子瘫躺在地上,斜着眼眼睛盯着那只耀武扬武的枣红色母鸡。

  我一边鬼头鬼脑地四处张望着,一边蹑手蹑脚地朝着通往草棚的路途挺进。这途路似乎很漫长,而且格外崎岖,我的心跳也在随着目的地的不断接近而跳得更欢。好在这途路对我来说,如同嘴唇对牙齿地理方位的熟悉一般,让我不费任何蛮力就可以抵达。当然,要想在歪歪扭扭杂乱无章的麦草垛里找到一颗蛋,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凭着我多年来爬高上低、掏鸟捣蛋的丰富经验,我只用了一小会儿——蓦然回首,那蛋却在灯火阑珊处。

  我仔细地观察着眼前这只枣红色母鸡建造的大本营。据我多年的经验判断,这是刚刚建好的新窝。里面的麦草还很零乱,上下通行的道路也不很规整。我歪着脑袋,瞄着窝里头那颗安详可爱的蛋,竟然乐得浑身颤抖了起来。我正要跳几个齐蹦子释放一下自己憋了很久的激动,没想起身落脚时发现脚下软晃软晃的,才知道自己是站在草棚上,倒抽一口凉气后,立刻收住了腿脚。

  当我黑乎乎的手以最小心的状态探伸向鸡的领地时,我是情不自禁又朝棚下和远处瞅了几眼的。那时,凝神屏息,却可以清晰地听到从胸腔发出“咚咚”的声响。我好像爬的不是自家的草棚,而是站在王佳佳家的草棚上偷她家的鸡蛋。我年幼的聪明才智,马上让我变得镇定自若起来,进而对自己刚刚的慌乱和恐惧感到了蒙羞的耻辱。想到这些的时候,我血液里流淌的更多的是镇定和勇敢。等手臂连着的那颗鸡蛋在我手掌里幸福地望着我的时候,我就只剩下惊涛拍浪般的激动和翻天覆地般的心跳了。

  2

  我的最初的梦想,就在我攥着那颗鸡蛋热血沸腾地准备落地时,因为我母亲在不合时宜的时间里突然出现而瞬间破碎,更为惨忍的是,是我亲眼看着它破碎在自己手里。

  那时候,我是警觉地听到了后院门很不情愿地吱呀一声被开启的巨响,紧接着门缝里就露出了我母亲的身影。我只感到手心里的鸡蛋在瞬间化成了蛋清和蛋黄相融合的液体,然后顺着我的指缝肆无忌胆地流淌。

  我傻眼了!傻得很痛苦,很绝望。

  我现在已无法准确可信地描述出当时我痛苦绝望的面部表情,但我想肯定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等母亲大声地呵斥我爬那么高干嘛还不赶紧去上学时,我才本能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手上的粘液朝向屁股抹去。我故作悠然地吞吞吐吐搪塞说刚看见一只猫头鹰落到了我们家的草棚上。对我爬高上低、调皮捣蛋早已习以为常的母亲,那时只是很无奈地瞥了我一眼,无意于追究我爬上草棚的真实原因,便弯腰抓起一块磨刀石转身回了屋子。

  随着后院大门吱呀一声,我才彻底从即将崩溃的精神边缘走回来,才慢慢将躲在身后那只已被蛋清蛋黄折腾得粘乎乎的小手拿到眼前。那一刻,委屈心酸无奈悔恨像海水一样从脚底漫到了心里,然后涌向眼眶。我在草棚上愣了好半天,抹了一把迷茫的眼睛,向学校飞奔而去。我不知道那颗蛋究竟是什么原因碎在了我手上。若干年后,当我试图将一只鸡蛋握在手中捏碎时,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那时,碎的绝不是一颗蛋,而是我年幼的梦想啊!

  那天,我意外地没在校门口的白色箱子前停留,意外地连看都没看一眼就冲进了教室。我坐在座位上,看着将冰棍吸得滋溜乍响的王小猫,突然就恨起了自己,恨起了这只毁损我梦想的手,还有我的母亲。如果不是因为这只手太过用力,不是因为母亲的出现,我现在也会像王小猫一样嘴里叨着一根冰棍,吸食的声音肯定要比他大二十一倍,因为王小猫平日里扳手腕从来都是我的手下败将。

  外面突然下起了大雨,班主任进来宣布劳动取消,改到明天下午,现在上课。

  那个下午,是我人生最灰暗的一个下午。因为那只破碎的鸡蛋,我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老师上下乱窜的嘴巴,脑子里全是那颗鸡蛋从完美到破碎的影像。我用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来悔恨自己不该将鸡蛋攥得太紧。我曾经无数次帮母亲轻松自如地从我家的鸡窝里收蛋,然后扭着屁股轻车熟路地放进那个只有母亲知道那里该有多少颗蛋的小篮子里。有时候在路上我还将鸡蛋高高地抛起在空中,再用手掌稳稳地接住,鸡蛋都从来没有碎过。为什么这次却碎在了我的手心里?难道我攥着它错了吗?悔恨中我得出了一个还算令我满意的结论,那就是鸡蛋是不可以攥得过紧的。

  那天下午放学后,我还是被留在了学校,在雨后泥泞的校园里默写因为我的悔恨而没能记住的生字。看着阳光斜射下我身体蹲着的长影,我的眼泪又悄悄地来了。

  3

  我的痛定思痛之后的经验告诉我: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第二天中午,太阳毒蛇般噬咬着大地,村里的小孩子们都欢天喜地地向村东头的沟里奔去,因为那里有清凉的河水等着。王小猫来叫我时,我着实犹豫了一阵子,还是拒绝了。我的淡定让我的梦想终于在这个中午得以顺利实现。

  我等父亲和母亲都上炕午休后,悄悄溜进后院。为了悲剧不再重演,我还小心地用一根树枝将后院门反插住,然后躲进了那间堆放杂物的小房子,轻轻关上门,眼睛顺着门缝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家的草棚,等待那只枣红色母鸡的出场。

  就在那个中午,我才深深地体会到了等待是怎样一种焦灼和甜蜜。身体以同一种姿势摆放,目光酸涩仍如一根笔直的棍子直戳草棚。我盯得实在是好困!好几次我都打算放弃盯梢,可一想起昨天发生的事,我就又打起精神继续。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已经听见村里的小孩子从东沟回来,欢呼的声音向学校飘去。可我的枣红色的母鸡在那时候还没有出现。我已经再也等不住了,破门而出,抓起铲子准备去学校。

  就在我失望地抽掉我家后院门上的树枝时,我还是心有不甘地朝草棚望了几眼。可能是灵感突现,也可能是老天的怜悯,我不知为什么,扔下铲子,三两下爬上了草棚,直接到达目的地,就想看个究竟。

  那一刻,我是兴奋地叫了一声的。一颗雪白雪白的鸡蛋安好地卧在那儿,似乎在等待我的到来。我不禁在心里笑骂那只可恶的枣红色母鸡,下蛋也不打招呼,让我守了一中午。

  我小心翼翼地轻握着那只可爱的鸡蛋,三脚并作两脚地从草棚上下来后,才发现自己浑身湿透了。我才发现既不攥得用力过猛,又不让鸡蛋从手里滑落,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没从后院的门里走,而是选择了从我家与王佳佳家相邻的狭窄的过道冲向学校。这时的上学路上,就显得有些寂寥了。我多想能碰见同学,哪怕是一个同学也行,可是一个也没有。等我狂跑着走到校门口的时候,我看见那个熟悉的“冰棍阿姨”推着我亲切并承载了我太多口水的白色箱子正要离开。我像学校运动会上百米赛跑冲到她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阿姨,我要换冰棍!”

  “冰棍没了,只有几根快化了的。”

  那时,我根本管不了化与不化,只要它的名字还叫冰棍就行。

  “哟,刚下的吧?还烫手。”

  我热情地笑笑。我知道,鸡蛋的余热,绝非来自鸡的体温,而是来自我的灼热的身体。我眼巴巴地看着她揭开白色木箱上的盖子,舌头早已在干裂的嘴唇上不停地打转。我接过软绵绵的冰棍,像沙漠里干涸的旅人突然看见了一泓清泉,激动得有些心痛。冰棍像醉酒的女人附着在电线杆子上,随时都会瘫下去,我只好拿右手整个儿托着冰棍柔软的身子,左手小心地剥去它的外衣。

  这时,我看到同学王佳佳哭丧着脸小跑着过来,她看见我后,脸上一下子轻松了很多,停下来喘着粗气道:“哦,我还以为我迟到了。”我看到她目光直勾勾地定在我手掌里横卧的软冰棍上。我的得意,我的骄傲,我的曾经对别人的羡慕到此时变幻成别人对我的羡慕的日子,就在那一刻向我大张其鼓地走来。我拿不屑的目光挑了她一眼,又把目光搁到了我的柔软的光溜溜的冰棍身子上,我心疼地看着指缝间慢慢滴落的糖水,精神抖擞的舌尖毫不犹豫地迎了上去。这个异常骄傲的时间段里,我仍不忘抬眼扫王佳佳一眼。我才发现,她的舌头也开始不停地在上嘴唇与下嘴唇之间打架。

  我的激情和希望,就是在我一抬眼的瞬间突然地离我而去的。我看到的不仅是她饥渴的舌头,我还看到她手里明晃晃的铲子。心里咯噔一下,自语道:“糟糕,我铲子忘带了。”那一刻,冰棍在不停地融化,而我却像根冰棍似的硬了。刚刚才看到的那泓清泉,瞬间幻化成了铺天盖地的用砸开电池里的墨棒写成的大片大片的生字。我刚刚所有的骄傲和得意,此时全然成了悔恨。

  也就在这时,王佳佳的舌头停止了她嘴唇上的打磨,她发现了我的失误,脸上露出骄傲和得意地神色,鼻腔里发出一声“哼”,说:“放学等着默字吧!”

  我看着王佳佳的目光一步步离开我心疼的冰棍,我才回过神来。

  那时候,我手掌心里的冰棍已慢慢由强壮变得瘦弱,最后只剩下一副木棍支撑的干瘪的躯干,指缝间还不停地“嘀哒”着,不停地掉到马路上一颗丰满的鹅卵石上。我看着混淋淋的石头,眼泪在眼圈里打转转,然后一口吞掉了那根小木棍上仅剩的一点残骸,顾不得曾经想象中美好的咀嚼口味,又将指缝间还没有滴向石头的糖水吸溜进了嘴里,然后就开始长久地憎恨起那把可恶的铲子。

  正在我极其痛苦地犹豫要不要折回家去拿铲子的时候,我一回头,看见我们班的同学正排着整齐的队伍甩着锃亮的铲子从校门里出来,领头的是我们的班主任。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向我砸来,我还看到王佳佳得意的眼神在我身上一闪而过。那一刻,我全然没有了一根冰棍带给我的残缺的兴奋了,剩下的就是低着头想寻找一个能容身的地缝,哪怕是个老鼠洞也行,只要能让我把脸藏起来就好。

  最终还是班主任挽救了我。他的一声“跟在后面”让我从孤立无援中挣脱出来。但老师的好心并没有代替对我处罚。那个下午,我孤零零一个人看着其他同学兴高采烈地走出校门,自己却趴在教室门前空旷的土地上龙飞凤舞。

  4

  就是那只枣红色的母鸡,给了我那个夏天年少生命里最荣耀最辉煌的色彩。为了能换得一根不被融化的完美的冰棍,为了能体味盛夏别人火热而自己凉爽的惬意,为了能博得同学们嫉妒羡慕的眼神,我把每天下午上学的时间提前了一小时。这一小时,自然将爬上草棚,抓出鸡蛋,冲下草棚,再走到那只散发着清凉的白色箱子跟前所有时间都精确计算在内。我还精心设计了可能发生的种种意外。总之,我想在这一小时里能吃上一根硬棒棒的冰棍是绰绰有余了。

  那只白色的箱子被同学们围得水泄不通,我知道他们都是想靠近它,感受它带给自己的冰凉,只有极少数同学会从口袋里摸出五分钱的硬币,换回一大群同学艳羡的目光。我则悠然自得地站在箱子不远处,把冰棍吮吸得发出震聋发聩的声响,然后引来无数同学的围观。我也会将冰棍把儿牢牢地捏住,然后让平日里给过我甘草糖水喝的同学舔那么小小的一舌头。有好多次,我也看到了围在白色箱子外围的王佳佳,蠕动着嘴巴,干巴巴地望着那只白色的箱子,然后又失落地望着我。

  “你说我偷了你们家的鸡蛋,我是去你们家草棚上偷的,还是你们家后院子里偷的?你说出个道道来。”我远远看见母亲叫骂的时候眼眶里闪着泪花。

  王佳佳的母亲突然接不上茬,先是愣了下,然后破口接道:“你没偷,我们家的鸡窝里怎么天天都少一只蛋?母鸡怎么从你们家的棚上下来了?”

  我母亲冷笑一声道:“活该,谁叫你们家的鸡跑到我们家的草棚上来下蛋,我不找你事就算了,你还有理了?”

  王佳佳的母亲气得喉咙里哽了一下,放声大骂道:“你个婊子,偷了蛋也不认账……”

  “到底谁是婊子?真是说对了,连鸡都跟人一样,偷到别人家去了……怎么也没偷出个娃子来?”

  那时,我是看到王佳佳母亲的眼泪哗地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滚。王佳佳的母亲生了四个丫头,后来据说又打掉了两个丫头片子,最终也没生出个娃子来。我看了母亲一眼,不知道她们吵架为什么要说这些。我也不知道,生不生娃子与蛋鸡有什么必然联系。我看到我母亲的眼泪也不停地往下掉,但她的骂声却没有停。

  我的心突突突地狂跳不止。我知道这鸡蛋是我偷的,可我却没有勇气站出来。我知道,我的承认无疑将陷我的母亲于不仁不义之中。我张了张嘴,没有发声,仍定定要望着她俩唾沫星子如雨点般落下。

  叫骂声仍在继续。我的痛苦也在继续。

  也就在那时候,我听到我母亲和王佳佳母亲同时一声惊叫,然后草棚上、矮墙上都没了人影,只有哎哟声唤的痛哭声。我知道母亲太激动脚下失控从草棚摔了下来,忙冲到草棚下,看母亲跌坐在草堆里,一脸的痛苦。我转身连跑带喊地回屋叫我的父亲。我和父亲回来的时候,我看到王佳佳她爹正骂骂咧咧地背起王佳佳的妈从后院飞奔而去。

  6

  “鸡蛋事件”似乎因为我母亲和王佳佳母亲的双双住院而彻底停息了。

  自此,我再也没有胆量享受那根香甜可口的冰棍带给我的幸福了。只要走进后院,我眼前出现的不再是一根冰棍,而是我母亲和王佳佳母亲激烈的争吵。再也没有爬上我家的草棚的力量和勇气,她们因那颗鸡蛋争吵带给我的恐惧已远远淹没过了我一根冰棍的梦想。那时,我只有一个梦想,那就是母亲的脚能早日下地,恢复她如风般的步履。当然,也盼望王佳佳母亲的病也能快些好。毕竟她的住院,也跟我那根甜蜜的冰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没了那根冰棍支撑的日子,似乎日子也一样过来了。不久就放暑假了。那天,王佳佳突然跑到我跟前,瞪着眼睛问:“是不是你偷了我们家的鸡蛋?”

  我心虚但仍傲慢地反驳道:“我啥时候偷你们家的鸡蛋了?”

  王佳佳似乎胸有成竹地说:“以前你每天都拿鸡蛋换冰棍,为什么自从我妈妈跟你妈妈吵完架,你就再没换过冰棍?”

  我不知道王佳佳是怎么知道的。我的精神防线似乎马上要被王佳佳击垮了,但我还是不屑一顾地说:“我吃腻了,不想吃了,你管得着吗?”我能感觉到自己这句话说得实在是有些力不从心,说完我就大步往回走,我怕王佳佳再追问下去,恐怕会露馅。但可恶的王佳佳还是小跑着追上我,怒道:“鸡蛋大的事都不敢承认,算什么男子汉?软蛋!”王佳佳哼了一声把我甩在后面大步往前走了。

  我愣在那儿半天。王佳佳的语文成绩要比我差很多,不知道她这句话是从哪儿学来的。我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里不住地重复着“男子汉”和“软蛋”这五个字。我的愧疚和羞怯充满脸庞,一颗鸡蛋如泰山般向我重压过来,这重压越来越强烈地让我觉得自己在王佳佳面前彻底失去了对她指手画脚的威严和气魄。

  自此,王佳佳再也没跟我说过一句话。

  收麦季节。我母亲从医院回到了家,可她仍只能大数时间都呆在炕上——跌打损伤一百天。我幼小的身体只好跟在父亲屁股后面忙进忙出。虽然我想用加倍的努力来稀释对母亲的愧疚,可我还是常常功倍事半,割麦子不是割破腿肚子就是划破手指。鸡蛋事件也慢慢在我疲惫的心里远去了。

  有一天吃过饭,母亲把我叫进屋里,她怜惜地抚摸着我黝黑的肩膀,慈祥地说:“我娃长成男子汉了,能帮妈干活了。”

  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只是笑笑,没有吭声。

  接下来母亲的问话,一下子勾起了我痛苦的神经。母亲的问话跟王佳佳问我的一模一样。当时我的第一感觉告诉我,是王佳佳在我母亲面前告了我的黑状。母亲问完话,就一直默默地看着我。我嗫嚅着干渴的嘴唇,半天都没有发声。望着母亲,我的黑乎乎的手互相紧紧地咬在一起不停地揉搓着,到后来就是互相掐了。我不知道我是该承认还是一口否认。

  沉默,沉默……

  我慢慢地不敢再看母亲慈爱且极其严厉的的目光了,我的头重得难受,渐渐地耷拉下去。

  我母亲又一次抚摸着我的头,说:“别怕,妈不打你!你是不是拿鸡蛋换冰棍吃了?”

  我像被人抓住了软肋,猛地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母亲,然后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这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我才发现重压我多日的鸡蛋事件并没有彻底遗忘,而是躲在我心灵的某个角落里一直等着这一刻的到来,等我哭完了,我突然轻松了很多。像是卸掉了背负多日的重担,这轻松比享受那根冰棍带给我的快乐更快乐二十四倍。

  母亲并没有骂我,只是轻轻地搂过我的头,叹息一声说:“娃啊,我们是穷,可我们志不能短!”母亲又一次重复了她若年来一直说的一句口头禅,但语气和口吻却是不同往日——悲悯而坚硬。那时我并不能完全理解它的真正涵义。

  说完,我额头感到了一阵冰凉,我抬眼才发现母亲已是泪流满面,我紧紧地抱住母亲,哭着说:“妈,我错了,我再也不吃冰棍了!”

  我不知道母亲的泪水是什么时候停的,等她牵着我的手,一瘸一拐地将我拽到后院的草棚下,指着杂乱的草垛,笑笑说:“上去看看!”

  我站在那儿半天不敢动。等我彻底明白了母亲的真实意思后,嘻笑着像猴子一样攀爬而上。

  “哇塞!”当我看到鸡窝里一堆鸡蛋时,是惊叫了一声的。

  母亲得知里面有很多鸡蛋时,又一瘸一拐地回屋,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一只篮子。她吃力地将篮子抛到我手里。

  “一颗,两颗,三颗……”我一边数着一边将鸡蛋小心地放进篮子里。整整十五颗鸡蛋。

  我小心地提着一篮子鸡蛋下来,欣喜地递到母亲手中。她看了看,原又递到我手上,说:“跟我走!”

  7

  我拎着一篮子鸡蛋跟在母亲屁股后面,不知道她要去哪儿。当母亲吃力地走进王佳佳家门口时,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我全然知道了母亲这是要去干啥。我望着手里的篮子,心想:这可是十五根冰棍啊!

  母亲见我没进去,又折回来微笑着叫我也进去。我定定地站在门口,双脚无力地支撑着我沉重的身体。我不知道自己进去后,将怎样面对王佳佳轻蔑的目光,开学后她问我语文难题时我怎么力直气壮地对她指手划脚呢?羞怯和屈辱在那一刻从四面八方向我挤压而来,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踏进王佳佳的家门,一旦进去了,我就觉得自己从此不再是我自己了。我看着母亲,怯生生地递过篮子,弱弱地说:“妈,我不去了!”

  母亲并未接篮子,而是一瘸一拐地从门里出来,又一次轻抚着我的额头,说:“男子汉做事,敢做敢当。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向别人低个头就不好意思了?就不是男子汉了?妈都敢,你还有什么怕的?”

  我又磨蹭了半天,想着母亲的话,想起那天母亲跟王佳佳妈争吵的情景,还有王佳佳妈从墙上栽下来脑溢血差点死了……我的双脚慢慢有了力量。

  当我前脚刚跨进门槛,王佳佳家的东屋里突然传来王佳佳和她三个姐姐撕心裂肺的嚎哭声,我母亲的身子颤抖了一下,打着摆摆向门里冲去,恰好跟急匆匆跑出来的王佳佳的爹撞了个满怀。我看见他黑色的脸上写满了痛苦,狠狠地剜了我母亲一眼,想说什么又没说,小跑着窜出了大门。

  我的心突突突跳个不停。

  我拎着篮子尾随在母亲后面进了屋子,看见王佳佳的母亲躺在炕上,一动不动。王佳佳和她的三个姐姐趴在身上抓着手臂不停地摇,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母亲扑上去,掐住王佳佳母亲的仁中。不一会儿,王佳佳的母亲慢慢睁开眼,无力地朝她的女儿望了望,又把目光移向我母亲,最终定在了我的脸上。

  我的脸上像是被针扎着,肌肉不由自主地跳动着。我的惧怕让自己再也不敢正眼看王佳佳母亲一眼,生怕她一伸手将我拉过去,给我响亮的几个大嘴巴。

  我母亲泪流满面地说:“都是我不对,我那天不该那样骂你。是我娃子偷了你家鸡下的蛋,我们来给你认错来了。你可要好好地呀!”我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到炕沿边上,将一篮子鸡蛋放在了炕上王佳佳的母亲能看得见的地方。这时,我才抬起头来看了王佳佳母亲一眼。她苍白无力地笑容,在那一刻灿烂得让我所有的恐惧都渐斩变成了慈爱和温暖。她收回目光,看着我母亲摇摇头,然后张了张嘴像是要说什么。我母亲赶紧把耳朵凑了过去。

  所有的哭声都停止了!

  等王佳佳的母亲嘴唇不再动弹了,我母亲的耳朵还没有离开她嘴巴,她就又慢慢地闭上眼睛,像是安详地睡去了。

  等王佳佳的父亲将大夫叫来的时候,王佳佳的母亲也没有再醒过来。大夫的手从王佳佳母亲的手腕上离开后又很夸张地翻动着她的眼皮,然后摇摇头说:“走了……”

  顿时,此起彼伏的哭泣声,一浪高过一浪,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已是泪眼模糊,跟着所有人恸哭。我才听王佳佳爹眼泪啪嚓地说佳佳妈本来好些了,为了看她的枣红色母鸡,硬是要去后院看,没想回来进门时摔倒了……他像是说给我母亲听,又像是说给即将走出门的大夫听。

  我母亲连哭带说:她太要强了!那天我不该那样骂……然后就是大放悲声。

  “还我妈妈!还我妈妈!”王佳佳咆哮着向我冲过来,扭住我的胳膊,就像刚刚摇动她母亲的胳膊一样拼命地摇动着我。我站在那儿,像一樽没有生命的雕像,任凭她的撕扯。

  我的一生的悔恨就是从那个夏季开始的。

  直到若干年之后,对我恨之如骨的王佳佳居然成了我的女朋友,这让我着实莫名奇妙了很长时间。是她一句话,又让我有了那一根冰棍的自豪和傲慢。她说:“我是从你给我那半截冰棍的那时候就喜欢上了你!”

  当我牵着王佳佳的手走进婚姻的殿堂。我母亲才不疼不痒地告诉我们,佳佳的母亲那时候有个梦想。

  我们都像小时候看那只白色的箱子一样,眼巴巴地望着我母亲。

  我母亲说,佳佳的母亲临终前说:“我做梦都想有个娃子,我喜欢你家娃子……我刚还梦见我家佳佳跟你家娃子结婚了……”说完,我母亲静静地像是仍在回忆着什么,久远悠长……

  我和王佳佳大张着嘴,面面相觑。

  酒中人

  本名张军山,公开发表作品近二百万字。出版长篇小说《现官》、《尊严》、《朱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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