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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狼

时间:2023/11/9 作者: 北方作家 热度: 15092
甘肃 敦煌 李茂锦

(一)

“快来看!黑狼又咬人了。”

  许家堡村的大街上,人黑乎乎地围了一圈。只见黑狼锋利的牙齿咬住尕五十的肩膀不放,殷红的血渗出了尕五十的白土布汗褂,疼得尕五十只惨叫……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汉子见状,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一把从黑狼嘴下夺过了尕五十。黑狼发疯了,对准那中年汉子的手又是一口,那中年汉子迎上一拳,黑狼就被打掉了两颗前门牙,鲜血直流……

  一场血案发生了。

  黑狼也记不清了,这样的血案是第几次了。

  在村上的长者许大爷的家里,私下处理了这起血案,结果如下:黑狼咬伤了尕五十,由黑狼妈出四元医药费。陈铁匠救自己的娃子尕五十,打掉了黑狼的两颗门牙,由陈铁匠出十元钱,给黑狼镶两颗“金牙”。

  “你们两家看咋得个?”许大爷宣布了处理结果后征求意见。

  “……”

  “行么!”陈铁匠闷声闷气的声音。

  “就那么办!”黑狼妈干脆利落的话语。

  一场血案就这样私下了结了。

  陈铁匠领着尕五十走了,黑狼妈和黑狼还站在许大爷家的上房地上。

  “福蛋咋!你已是十四五的人了,咋不听大人的话,没有牙,将来连媳妇都说不上。”

  黑狼低着头,一言不发。

  黑狼妈长出了一口气,:“唉!叫人淘神到几时呢?要是你爹在就好了……”

  一句话说的黑狼嚎啕大哭,许大爷和黑狼妈哄了好长时间才把他哄住。

  “回去吧!以后学规矩点,再不要和人家的娃娃闹仗了。”

  黑狼随母回家在下不提。

(二)

尊敬的读者,这下你可明白了,原来这黑狼不是一只丑恶凶残的兽类,而是一个人的代名词。你不禁要问:人怎么与兽类同名呢?请不要着急,还是让我从头说来。

  三危山下有个许家堡村,南接大戈壁,北临碱湖滩,三十多户人家就指望夹在戈壁、湖滩中间的二百来亩薄地过日度年,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月。

  十年前一场大雪之后的中午,太阳发出淡淡的光照,天气贼冷贼冷的。一辆老牛车轧着积雪,从大戈壁上慢悠悠地颠倒了村口,立即引来了一双双陌生的眼睛和一句句同情的话语。

  “哟!三个人,多可怜呀!”

  “你看那个娃娃,冻成啥了?”

  人们不约而同地朝车上望去,只见一个四五岁左右的小孩,被年轻的母亲裹在一件向外露棉花的破棉袄里,脸上又黑又瘦,没有一丝活力。车上除了一个破木箱,几个烂麻袋包外别无他物。

  “你们从哪里来的?这么冷的天气。”村上长辈许仁(就是前面提到的许大爷)关心地问。

  “我们从外地逃荒出来的,唉!过不下去了。”那小孩的父亲双手抱着牛缰绳颤抖地说。

  “快到屋里烤一烤,把娃娃都冻成啥了?”说着,许仁的儿媳妇翠花抱过了那母亲手中的孩子,向家中走去……

  从此,那孩子和他的父母,就成了许家堡村的村民,暂时就住在许仁家里。那年月,乡亲们尽管生活紧凑一些,总是东家一口,西家半碗,尽力救济他们。

  一个月后,那小孩也有了些活力,开始出来和邻家的孩子在土堆上爬。和人家的孩子相比,他显得又黑又瘦而且胆小。别的孩子骑他,打他,骂他,他逆来顺受,一动不动。他的父母看见,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唉!人在屋檐下,岂能不低头。”

  一天下午,被村上的人称为“常有理”的胡秀英之女王娟娟,也骑在了那孩子的身上,双手扯着头发,嘟嘟地当马骑。真是出人意料之外,平时老实胆小的那孩子,突然一下子把娟娟掀翻在地,一嘴咬住娟娟的手不放,疼得娟娟妈呀妈呀地哭喊个不停。这下可惊动了“常有理”,她风风火火地跑出来,从那孩子的嘴下救出来了宝贝女儿。一看,天哪!娟娟细嫩的手背上被咬破了一层皮,血肉模糊。一会儿,人们都围来看热闹。

  “常有理”撕炸了,“我把你个尕驴娃子,像狼一样,还咬开人了,老娘非把你的嘴撕烂不可。”刚要发作,一看那孩子的母亲来了,急忙停手。接着,对着那孩子的母亲破口大骂:“你看你那个尕先人,像狼一样,把娟娟的手咬成啥了?”那孩子的母亲一声未吭,款款拉起正哭得伤心的娟娟的手,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给她包上。“不要哭,娟娟,到家里洗一洗,洒点棉花灰就不疼了。”这时,围观的人站了一大圈,一个小孩说:“王娟娟骑他,他才咬的。”“常有理”一来失理,二来众人在场,只好忍气吞声,一把扯下娟娟手上的手帕,领着宝贝女儿气呼呼地走了……

  以后,谁要是再骑那孩子,那孩子张口就咬,再加上他人又黑又瘦,渐渐地,人们就叫他“黑狼”了,他父亲姓杜,人们又叫他“杜黑狼”了。于是乎,“黑狼”或“杜黑狼”就成了他的代名词,一直伴随他走过了大半截人生。

(三)

其实,黑狼是有名有姓的,他乳名福蛋,他家姓杜,应叫杜家福蛋子了。由于人们给他起了个黑狼的代名词,人们也就不叫他的真名实姓了。

  黑狼八岁那年,入村上小学上一年级。一位很有学问的张老师按照乳名,给他起了个大名:杜有福,怪响亮的。回家后,父母听了自然高兴。尽管如此,村上的大人娃娃仍叫他“黑狼”或“杜黑狼”,不知是人们叫顺了还是喊惯了?仔细一听,人们并没有什么恶意。

  “呔!黑狼。”

  “呔!杜黑狼。”

  黑狼就黑狼,杜黑狼就杜黑狼,反正他也不在乎,叫他就答应:“哦!”

  别看黑狼又黑又瘦,脑瓜子却特别灵,各门功课都是班上顶呱呱的,这是其他学生望尘莫及的。他的父母更是心里乐滋滋的。为了照顾黑狼一家,许仁让当队长的儿子安排黑狼的父亲给队上吆马车,母亲垫圈,都是固定工分。这样,他家生活还勉强可以。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黑狼上小学四年级的那年秋上,他父亲外出东水沟给队上炸石头,不幸身亡。孤儿寡母,无依无靠,黑狼也就辍学了。那年黑狼已有十二岁,和母亲苦度着悲伤的日月。

  “童男子,长材子”。一眨眼,黑狼像白杨树似的,刷刷地长高了。十八岁,个子已一米七五过过有余,可谓许家堡青年娃中的“旗杆”,但仍是又黑又瘦,用“骨瘦如柴”这个词来形容,夸张不到哪里去。这恰好和他的高高身材有点不相匹配。再看他的脸,瘦而长,干干的,少有青春的气息,凭这些,黑狼算不上许家堡青年人中的美男子的。由于黑狼体单力薄,干活时一些青年都不愿和他搭对(包括一些妇女)。比如,别人起粪时几个人一圈,他却一个人一圈;别人割麦子几个人一块,他却一个人一块……他知道自己不如人,不愿别人小看他,一个人干就一个人干,但又没有多大的耐力,常常是干不了几下就没耐心了,要么树荫下一站,要么牛槽里一躺,队长干喊实喊他也不动弹。晚上评工分,人家十分、八分,他只有四分、六分,他不管这些,还是外甥打灯笼——照舅(照旧)。于是,人们又给黑狼起了个新外号:“黄蛇”“浪日杆”。黑狼的母亲听了,心里非常难过,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眼看着人家一年百二八十地进票子,她家就两个劳力,还年年是欠帐户。再看看人家是穿新的换旧的,黑狼母子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啊!

(四)

黑狼在生产队上的那些年,并不怎么被人看起,更不用说女性了,但有一位姑娘却对黑狼非常同情。这姑娘名叫于秀芝,大黑狼四岁,人长得挺标致的,身材苗条,眉清目秀,细皮嫩肉的,两条辫子又黑又长,而且尊老爱幼,通情达理,是一位朴实更热情的农家姑娘,追求她的小伙子更是比比皆是。凭黑狼那副模样,能引起秀芝的好感吗?原来秀芝和黑狼是对门邻居,父母和黑狼家又是高台乡党。照此看来,秀芝同情黑狼完全是在乡党的情份上,以大姐姐来关心黑狼这个小弟弟的,况且她已和本村的周海订了婚(周海是乡水利所的合同工)。秀芝认为,黑狼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只是人单力薄怕吃苦些,其实他的心底是很善良的。因此,她不像别人那样对待黑狼,有空常帮黑狼妈干这干那。黑狼也爱和秀芝的父母喧谎,彼此关系比较密切,有时他也帮秀芝家干一些活。这一切,即在情理之中,又在预料之内,村上的人都是知道的,可黑狼却不那样认为了。

  秋上,黑狼和两名社员给队上往城里交棉花,回来记工时,记工员给黑狼记了八分,给那两个社员多记了二分。秀芝听到后非常气愤,第二天早上在棉花地上,她当着众人的面反问记工员。

  “为什么给人家少记了二分,太看不起人了。”

  “黑狼干个啥去磨磨蹭蹭的,怎么了?”记工员满不在乎地回答。

  “一人一辆车,没了人家少下了是不是?”秀芝据理力争。

  “……”记工员哑口无言了,只得给黑狼补记了二分。

  “到底是同乡人向着同乡人嘛……”

  地里拾棉花的几个妇女风趣地对秀芝说,秀芝低着头笑了。

  事后,黑狼对秀芝非常感激,认为秀芝是最了解自己的人,在许家堡村。于是乎,一种隐隐之情在黑狼心中暗自萌生了,其实,秀芝全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麦收后,秀芝和周海结婚了。因为秀芝是独生女,周海家人口又多,他排行第四,就过女方家来了。黑狼很苦恼,曾经一个阶段闷闷不乐(尽管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周海工作的水利所离村上三十多里,十天半月回来一次,家里的一些活很难顾上,黑狼照旧给她家帮忙,只是除帮忙外,很少到秀芝家说话,秀芝觉得奇怪。

  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黑狼偷偷地溜进秀芝家的院中,慢慢地摸到了秀芝的窗前,心紧张得要跳出来似的,定神看看院内没有声响,又悄悄地挪到了秀芝的门前,敲响了秀芝的房门——

  好大一阵,秀芝惊醒了。

  “谁?”

  “我!”

  风雨中传来微弱的声音:

  “我妈病了,请你去看一下。”

  秀芝听出是黑狼的声音,急忙点亮了灯,快快的穿衣下炕。门开了,黑狼象个落汤鸡似地站在门外。

  “快进来,你妈咋了?”秀芝当老实地问。

  黑狼提心吊胆地挤进了门,望着一本正经的秀芝,结结巴巴地说:“我妈她、她、她……”

  “别急,慢慢说。”

  “没、没、没什么,我妈她。”

  “那你喊我干什么?”

  “我,我想和你睡个觉。”

  秀芝顿时醒悟了,不由得怒火中烧,她愤愤地低声说:“你真不学好,我没把你看出,幸亏我父母昨天进城去了,要不多丢人呀!你快出去!”态度是坚决的。

  “你对我好,这我知道,可是我晚上老想你……姐姐!你就允许我这一次吧,以后我再也不敢来了。”语气是哀求的。

  “你要以后还认我这个姐姐,你就立马给我出去!”黑狼被秀芝的话镇住了!他望着泪流满面的姐姐,悔恨地退了出去。

  秀芝房内的灯熄了,窗外的风雨还在沙沙地响着……

(五)

自那夜碰壁后,黑狼觉得真对不起姐姐。一次他和几个二截子小伙子喝酒后不知清醒还是糊涂地说,他一定要找一个像秀芝那样的媳妇,让村上的人看看,也为姐姐争口气!

  “呔!黑狼,想要媳妇吗?”这是被称作村上“二话大王”的刘得山说的。

  “当然想要了,不过,还要个比你的强的。”黑狼抿着嘴笑着说。

  “羞你们先人去吧,凭你那个吊死鬼样子,还想得美。”

  黑狼无话可说了,只是咧着嘴嘿嘿嘿地一笑了事。

  就在黑狼二十三岁那年,队长看他是个“浪日杆”,在队上也指不上,正巧县上石棉矿要一个合同工,队长决定让黑狼去,黑狼也没有打推辞,母亲也同意去。

  临行前,秀芝登门为黑狼送行。

  “这条毛巾和这块肥皂你拿上吧,这是你哥发的工作服,让我给你。”

  黑狼接过东西,想起了以前的事,怪不好意思的,脸刷地红了。

  秀芝宽慰地说:“这次出去了要学好,拿出个男子汉的样子,再不要让人笑话了。”

  黑狼落泪了……“姐姐!你放心,我决不给你丢脸了。”

  “……”

  一轮旭日跳出了三危山梁,许家堡村沐浴在了金色的霞光之中。黑狼穿一身整洁的衣服,背着简易的行李,告别了母亲,告别了秀芝一家,告别了村庄、田野,迎着冉冉上升的旭日向村外慢慢地走去……

  三年后,黑狼果真走运了,除应交队上的款项外,他净落一千多元,这在当时可是个惊人的数字啊!在生产队上,一个全劳力辛辛苦苦一年,七扣八扣,净落个百八十元也就努折腰了。

  “人家黑狼比我们强多了。”刘得山又对别人这样说。

  “把你还说的。”黑狼听了,脸上溢出自豪的表情。

  高兴归高兴,但黑狼还没有说上个媳妇,既难住了黑狼,又急坏了母亲。现在黑狼已二十五六了,和他一般年龄的小伙子,都已是孩子的父亲了,黑狼还是扁担挑水——光棍一条。母亲托人四处说媒,刚有了点希望,女方一见黑狼又黑又瘦的长相,再加上关于黑狼“咬人”“金牙”的传闻,也就宣告“吹灯”了,可谓:“踏破铁鞋寻新娘,归来还是空一场”。摇来晃去,黑狼已经二十七岁了,有什么法子哪!最后还是许大爷出面,黑狼的婚事总算有了眉目。

  “黑狼结婚了!”人们真是又惊又喜。惊的是黑狼真的找上媳妇了,喜得是黑狼确实娶了个全村头梢子媳妇子。那姑娘叫秦芬,二十四五,身材和秀芝姐差不多,两条乌黑的辫子甩过屁股蛋,白嫩的皮肤,做事既利索又大方,讨人喜欢。和黑狼相比,真是一个“黑”,一个“白”,对比鲜明。村上的那些结过婚的二截子小伙子背后说:“黑狼真是一嘴叼了块肥肉,软活极了!”看他们那个样子,还真像“馋”了似的。黑狼妈整日愁云密布的脸上,这时也豁然开朗了。

  不久,有些消息灵通的人士说,黑狼找了个“破鞋”。那姑娘是北地上一个大队文书抛弃的,以前他们就有过“关系”,现在那个文书被推荐上大学走了,这姑娘也就被架起来了。架起来是真,其实那姑娘是清白的,尽管有一些风言风语。

  一年后,黑狼的媳妇给他生了个可爱的小女孩,黑狼给她取名为新艳。黑狼还想要个儿子,碰巧村上搞计划生育限制二胎,黑狼的媳妇被上了环,黑狼也没有办法。

(六)

大有作为的八十年代到来了!三危山起舞,党河水歌唱,古郡敦煌发生了日新月异的变化。高楼大厦在一年年增多,人们的穿戴在一天天更新。偏远的许家堡村除家家不吃储备粮外,在穿戴方面却没有多大变化,可是黑狼却能够跟上时代的步伐。

  自从找了个好媳妇,生了个乖女儿,黑狼真是比吃了肉还香啊!已是六十多岁的黑狼母亲也像年轻了一大截,整日里笑容满面,格外有精神。黑狼仍在石棉矿当合同工,十天半月回来一趟,以享天伦之乐。

  黑狼又回来了。只见他白色的的确凉衬衣往灰涤纶裤腰里一装,脚蹬一双头上发白的“火箭”皮鞋,肩上挎一个黑色皮包,风头上的发油湿润润,尽管他仍又黑又瘦,加上这些陪衬,还颇有几番风度的,如果不是本村的人,还误认为是县上的技术员或干部似的。几个衣着朴实的妇女见了黑狼这一番打扮,不免有点不大自在。其中一个中等身材的胖女人讥笑说:

  “呔!黑狼,当了两天“工人”,真地给洋起来了。”

  “嘻嘻嘻……”其余三个发出了笑声。

  “真是乡里人,没见过啥,人家单位上穿料子的多的是,我这还不过是个土包子。不吃不穿,苦死了也就是那个样子。”黑狼不软不硬地反唇相讥。

  几个妇女不说不笑了,气氛突然变凉了。黑狼却毫不在乎,两个手插进裤兜里,大大咧咧地走了……

  “妈,这截青复绸你缝个上衣,这是给你买的毛围巾。”黑狼边抵边给母亲说。

  “快行了,省下几个你们花吧,我能穿多少?......”黑狼的妈有些过意不去。

  “这能花几个钱。”黑狼向他老妈解释道。

  “呔!这个高跟鞋你试试,我们矿上的女的都穿这个,怪美的。”

  “你真是傻掉了,咱土里土气的,怎能和人家相比,真是钱胀惶住了,快拿去退了。”

  黑狼听了媳妇的话,咧着金牙只是嘿嘿地笑。

  后来这件事让外边的人知道了,“二话大王”刘得山对人说:“黑狼真是土鸡儿想放个洋屁呢,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一天,黑狼见了刘得山柔中带刚地回敬道:“呔!‘二话大王’,洋屁香还是土屁香,你放够了没有?”刘得山觉察到了这话的份量,结结巴巴地说:“我又不是狼,专闻人家的屁股。”黑狼也没客气,

  “我看你还不如个狼呢,想闻没人给你放呢。”

  “哈哈哈……”众人都笑了!

  又一次回家时,黑狼又给女儿买了件花裙子……。

  这些年,人们清楚地看到:黑狼家吃的,穿的都比人讲究,好像带点“洋”味似的,就连那些一年分一千多元的大户也自愧不如,但这并未改变人们对黑狼的称呼。

  “呔!黑狼。”

  “呔!杜黑狼。”

  论文化程度,黑狼只有小学四年级的水平,但他好像懂得很多,很多。什么洗白衣服滴点墨水会更白了;油漆过的家具用淘米水擦一下,会保持颜色的新鲜了;吸烟,饮酒过量会影响后代的健康了,等等。一些年轻人还能够理解,可老年人却骂他嘴里胡扯,没有个正点子。更可笑的是一次黑狼想用广播线接电灯,又落了个“胡日鬼”的绰号。

  黑狼他还学木匠,杀猪劁羊,而且一学就会,一般人都不愿干这些。有时他从矿上回来,还真成了大“忙”人。他总是每叫必到,人家不给他一个子儿,他也乐意。

  平时他也闲不住,总爱看一些书什么的,不读《三国》,不看《聊斋》,专挖一些生活卫生常识、科学常识之类的玩意,这恰恰又是普通人所遗忘的。他还说将来农村要看电视、骑摩托,一些老人听了总是摇头。

(七)

日历不知不觉地翻到了一九八四年年元旦,许家堡村人们的生活也不断放射出五色的光彩。你看:有买大拖拉机的,有开芒硝矿的,有种菜的,有倒板的……什么“千元户”,“万元户”真如搭台唱戏,一家赛过一家。黑狼和人家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难怪“常有理”的招女婿王得财这样说:

  “黑狼现在吃不开了,那几个子儿,连咱手中的零头都不够呢。”话中含讽带刺。

  黑狼果然搭王得财说的话上来了。这年春节过后,黑狼辞去了石棉矿合同工,买了一架爆米花机回来了……村上的人不知是啥东西,都来看热闹。只见黑狼把一小洋碗(瓷碗)包米倒进一个椭圆形的黑罐里,旋转用煤火烧了十几分钟后,一开盖:“砰”地一声巨响,飞出了一大片大拇指头蛋大的雪白的爆米花,人们拾起一尝还怪脆活的。于是,黑狼生意兴隆,财源如流……

  “五分钱一碗,没钱一个鸡蛋爆两碗”。有的小孩就偷偷地拿来家里的鸡蛋以物易物。

  这样苦心地经营了三个月,黑狼着实爆来了一千多元。有人给他编了个口歌儿云:“大炮一响,黄金万两。”热到顶点总要降温的,渐渐地,黑狼爆包米花的生意也就凉了下来了。因为人们的生活水平逐步提高了,什么糕点、汽水又盛行了,谁还去嚼那单调的包米花呢?一个阶段,黑狼又陷进了新的苦恼之中。

  麦收后,村上的青壮年都去挖芒硝,搞副业抓现钱去了。这时,黑狼的媳妇秦芬也急了!

  “就那么几亩地,平时我就照料过来了,你不行了就到外面挣几个钱去。咱不说比人强,就是差也不要差的太远了。”显然,黑狼媳妇的话是在理的。

  可是黑狼就不这样认为。

  “滚你妈的蛋,我比谁差了?我什么也不愿干,看谁把我干个啥?”语气是无情的。

  秦芬无奈,气得直哭……

  秋上,黑狼赶着一群羊在村北的新店湖放,共有二百多只,这是分队后少见的羊群。这新店湖是个草湖滩,方圆二三十里长,中间有三眼自然泉水,春秋涨水时,泉水顺着人工渠流到东边一个叫洗羊坝的低洼处汇集起来,满了就流向北边的草滩。牧羊人经常在这里洗羊,四周又加了坝,故叫洗羊坝。这洗羊坝占地二十来亩,平均水深一米左右,是一湾天然的蓄水池和游泳场,村上的小青年都爱到这里来。

  黑狼放羊真怪,把羊往湖滩一撒,他就绕着洗羊坝转悠或者看水面发呆,一连一个月都是这样。后来虽没前面那样勤了,但并没有杜绝那种嗜好。有的人就日踏黑狼说:“黑狼是不是羊肉吃腻了,想吃鱼了。”其实,洗羊坝中早就有泥鳅。

  一天中午,已四点多钟了,只见黑狼满干腿溅满了碱泥,狼狼糠糠地回家了。媳妇秦芬见状不由火冒三丈。

  “快五点了,你吃不吃?看你那个邋遢样子,跟猪一样。”

  黑狼没有火,温情地对媳妇说:“你看!我给你拿什么来了?”说着端过底朝上的草帽——

  “呀!小鱼(其实是泥鳅)。哪里弄来的?”媳妇吃惊地问。

  “洗羊坝下面的水沟抓来的。”媳妇明白了。

  “咱们吃个油炸鲜鱼,看我的手艺。”

  “要吃你吃,腥气烘烘的。”

  ……

  半个小时后,黑狼的油炸鲜鱼端上来了。黄葱葱的,油汪汪的。

  “妈!”黑狼向屋里喊。

  “给秀芝爹过寿去了。”秦芬解释道。

  “呔!你尝一个,怪香的。”黑狼对秦芬说。

  秦芬一开始还推辞说不吃,一看黑狼和女儿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也就动了 心夹了一个,“唉,真香……”

  “你真象狼一样,见啥都想吃。”她又故意捉弄黑狼。

  “嘻嘻嘻……”女儿被惹笑了。

  黑狼嘴里正嚼着一块油炸鱼,也被惹笑了,哇地喷了出来……

  “哈哈哈……嘻嘻嘻……”他们都笑了!

(八)

在偏远的许家堡村能吃上鱼,那可是件破天荒的事情。因敦煌除南湖黄水坝养鱼外,别处均无。而且那里的鱼只对内不对外,乡下人就更没有口福了。黑狼吃鱼的消息传出后,立即在许家堡村引出了一个吃鱼“热”。几天内,前去洗羊坝捞鱼的人确实不少,多是些小孩,也掺杂一些青年人。每人的收获确实不少,他们按照黑狼的作法吃了,还有点味道,都夸黑狼有口福。后来,人们又不吃了。因为那是碱水里滋生的一种泥鳅,最大的也不过大拇指头粗。初次偿个新鲜还可以,真正当鱼吃,那就有点不知鱼味了。

  转眼已到雪花飘飘的冬季,各家带的羊都拉回去了。二百来只羊,一个每天按五分算,三个月,黑狼共收入九百多元,还算不错。可是运气不佳,由于黑狼平时放羊不够尽职,丢失了十来只羊。究竟是他吃了还是混在别人羊群里让人吃了,他也说不清楚。不能亏待羊主,黑狼心一忍,按每只六十元开销了。这样,黑狼的“羊财”也就所剩不多了。为此事,媳妇秦芬闹着要和他离婚,经许大爷出面调解才平息这场“风波”。

(九)

夜很深了,没有一丝儿风,一轮皎洁的明月,向许家堡村洒了一层清辉。北房里,黑狼的媳妇秦芬和女儿已经进入了甜美的梦乡。黑狼的心里好像有十五个水桶打水,真是七上八下。他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这些年,他确实没有好过。干大事没有把握,干小事又事与愿违。他并不甘心当一个穷光蛋,让人瞧不起,他也想吃好一点,穿好一些,和人家一样。可是在如今的世道上,要干成一件事,难啊!

  近几年,他家的生活尽管比以前好了些,但和村上那些“万元户”、“千元户”比起来,还是有一定的差距的。比如,那胡秀英之女王娟娟的招女婿王得财卖了一台大机子搞运输,三年除还清贷款外,净落一万多元。现在,他们家四机(收录机、洗衣机、电视机、电冰箱)俱全,是村上人羡慕的对象。陈铁匠的儿子尕五十(现名陈杰)在新店湖附近开了一个芒硝矿,光雇的人就有五十多个,生意越来越火红。就连那耍笑过自己的“二话大王”刘得山,搞的也蛮不错的,他开了一个磨坊,兼做豆腐,每月千二八百地进票子。……看来比去,只有秀芝和他家落了全村的尾。秀芝家除种好那七八亩地外,还养十几头猪,加上周海哥一月七八十元的工资,比自己还强点。听秀芝姐说:明年春上她要种蘑菇,周海哥也不想在水利所干了,就剩下他一家……

  “唉!这可怎么办呢?”黑狼陷入了深深的苦闷之中。此刻,媳妇,女儿的鼾声响的正甜呢。可谁知黑狼心里是啥滋味啊!只有天上那皎洁的月光冷静地看着他。

  事事不赢人,事事惹人笑。在这个“金钱挂帅”的年月,没有钱,在人前说句话都是没有劲的。照这样下去,媳妇不和他离婚才怪呢。

  “咱不说比人家强,就是差也不要差得太远了。”秦芬的话又萦绕在他的耳边……

  “唉!有什么法子呢?谁叫她跟上我这个‘浪日杆’呢?”黑狼的鼻子有些发酸了,他是多么的寒心呀!

  怎样摆脱困境,怎样让媳妇高兴?下一步该怎么办?黑狼陷入了冷静而又茫渺的沉思之中。

  那洗羊坝的水源倒是充足的,多年来没啥用场,春秋两季都白白地流了。水中有泥鳅,证明鱼类也能生存的,对了!有本科技资料上不是介绍说酒泉有几个乡的农民利用湖水养鱼获得了效益了吗?如果洗羊坝也能养鱼,那可是件稀奇事呢。碱湖滩里能有鱼吃,那可多好啊!对!养鱼,就这么办。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路,咱为什么要跟着别人的屁股转呢?咱应该搞点新的花样,让人们看看我黑狼也不是泥捏的。

  这可是件冒险的事啊!赔了本怎么办?媳妇不同意怎么办?村上的人支持吗?……这样瞻前顾后,黑狼的思绪又从乐观的高峰跌落到了悲哀的深渊。

  良久,黑狼的思绪稳定了下来,心胸也格外地开阔了起来。

  先到酒泉跑一趟,问问底细,真正能行,先给县上写个养鱼报告,再向县里扶贫办贷四五千块钱,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再向媳妇说也不迟。

  黑狼顿时如释重负,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心满意足地跌进了甜甜的梦乡……

  这时,窗外的月亮也偷偷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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