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声
宁夏中卫 李慧英
公园里有一块空地紧挨着街边,占有天时、地利、人和的便利。
炎炎夏日来临,精明的商人瞄准商机,把这块空地租了下来,打造成了很合时宜的“消夏啤酒广场”。公园的宁静由此被打破,人们想要到公园的深处去,必须经过花花绿绿、人来人往、喧嚣不堪的啤酒广场。公园里鸟雀减少了,蟋蟀的叫声也不再清晰地听到。夕阳穿过楼群和树叶缝隙时,可以清楚地看到烟雾张牙舞爪地招摇。附近小区居住的的居民们,依然会牵了孩子们的手,在晚饭后来到公园里散步和锻炼,貌似除了家与上班的地方,大家都无处可去。
啤酒广场招商来的小摊贩们,各家打出鲜艳的“辣爆、烧烤、啤酒”营业招牌,浓妆艳抹地立在门口,像打扮花枝招展的美媚,眼巴巴地招揽着过往的路人,希望他们能止脚多看上一眼自己摊上的货色。烧烤摊前则统一摆放着直角梯形的玻璃柜台,上下两层整齐地摆着待烤的肉串儿和菜串儿,水煮五香毛豆、新鲜带壳的花生、卤豆腐和卤鸡蛋,傍柜台而置,丝丝地冒着热气,油腻腻的香味迎风窜出,混淆了公园里原本十分清新的空气。
啤酒广场的消费者,坐在中间依次摆放着的桌椅间,有笑着的、愁着的、凝视不语的、快乐群聊的各色人等。这些客人通常是走熟家,经营者不会当面红了脸去抢客。散客则不同,需要嘴勤、腿勤、手勤地去公关。年轻时尚的男女服务生,像花丛中飞来飞去的蜜蜂,随时为客人们递上酒水单,热情过火地让你点。在业绩提成地催化下,他们使出浑身解数,特别地能死缠烂打。如果你不点单坐在场子里,就一定会如坐针毡,自尊心不同程度受损。这对于很多人来说是件打面子的事情,服务生们紧紧抓住的正是这样的消费心理。
当夜幕缓缓降临,砟子煤的烟雾随了微微的晚风渐渐散去,在一片猜拳与笑语声中,啤酒广场的生意就开始红火了起来。客人们在夜幕的掩护下,白天里藏在心底的欲望,就像一壶被慢火催开来的水,丝丝缕缕的热气从小的壶嘴里钻出来,灼热地扑向对面人的脸,许多人的脸上就涌上了毒磨菇般的红色。
这时,主持人的声音恰到好处从前方的舞台传来,在一定程度上加速了酒精在人们胃中的分解,理智消费的堤坝瞬间被冲破,忍不住要多花出不少的钱去。
这晚,主持人是位小伙子。四方脸,毛寸头发,中间个头,结实身板。他上身穿了件白色T恤,胸前是一幅由亮片点缀起来的图案,下身穿条亮黄色短裤,脚上是一双白色休闲平底皮鞋。灯光打在他的身上,胸前璀璨的亮光若隐若现,很快营造出了迷离的快感。迷蒙在夜色里漫无边际地涌动,人们像被困于水波纹里的一艘艘小船,猴心不定地随了音乐左右摇摆。
“今晚,我们有缘相聚;今晚,我们开怀畅饮。亲爱的朋友们,今天的夜空如此动人,品味杯中美酒……”主持人一口气说完了一段倒背如流的台词。
接下来的空白应该被掌声填满。事与愿违,只有猜拳声与窍笑声。主持人的浪漫话语像被海浪推上海滩的鱼,死闷着硬是没有得到接应。
“一丁点啊,两点圆啊,六串连啊。”
“八匹马啊,三对梅啊,四喜乐啊。”
有一桌客人正在起劲地划拳喝酒,双方喊得脸红脖子粗,出拳的手险些要递到对方鼻子处去了。输了拳者,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嘴里咕哝着:“是人,不讲人话。啥主持,倒不如让老子上去讲个段子,多来劲。”说着,酒杯被他用力地搁到桌子上,像是同哪一位生着莫名的闷气。
另一桌的三男一女,吃着烧烤,喝着散装啤酒,嘻嘻哈哈聊兴正浓。他们沉浸在自我的氛围里,对周围的声音听而不闻,如入无人之境,想笑便笑,想说便说。也许在他们的心里,只有喝酒才来得最为实在。
没掌声就没掌声吧。人生的无奈毕竟无处不在,主持人年纪虽然不大,倒也学会了习以为常。没有掌声的舞台,主持照样往下进行。
“下面我们将进行一场‘有奖痛饮啤酒比赛’,有意挑战者请登场。”主持人的话音刚落,台下就有人蠢蠢欲动。看起来“有奖”二字对冷静有着非凡的吸引力。这不得不让人想到挂于鱼杆上的钓耳,必定会有贪吃的鱼儿围上来,将嘴巴牢牢地挂于尖利的鱼钩上。
很快,六位年龄段不一的男子迅速地跑上了舞台。他们看起来个个信心百倍,摩拳擦掌地要为“奖品”大干一场,尽管奖品只是数量不一的啤酒罢了。随着主持人一声令下“开始”,六个人同时举起酒瓶,仰起脖子,挺起肚子,猛灌啤酒,毫不失弱。在比赛的同时,台下的口哨声与“嗷嗷”声,代替了鼓舞士气的有力掌声,此起彼伏,很是噪杂。不到一分钟,台上六人各自以微弱的优势,分别喝干了瓶中酒。其中,长得较为壮实的一位小伙子获得了第一名。
这位帅哥,请问,你这是第几次来到我们的啤酒广场?”主持人问道。
“第二次来。”获奖者回答得很干脆。
“看来今天你的运气格外不错,有请工作人员送上奖品——三斤小桶酒两瓶。感谢参与。祝你玩的开心,继续恭祝我们。”
获奖者拿了奖品,也不接主持人的话茬,只顾兴冲冲地往台下去了,仿佛一不小地捡了个大元宝,生怕被别人抢走了一般。
“让我们把掌声送给这些有勇气上台的参赛者们,好不好?”主持人说完了这句,期待着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可是,除了猜拳与哄笑,就只有猜拳、吵嚷与哄笑了。
“没有掌声,无所谓。啊,无所谓。只要朋友们喝的开心,玩的舒心,就什么都O K。下面由我为各位送上一首《无所谓》。我将模仿杨坤老师的声音,如果您觉得果真很像,就请千万不要吝啬自己的掌声,一点点,只要一点点就好。”
伴奏声起,主持人在台上模仿杨坤的样子开始演唱。唱了两句,发出的声音果真同原唱如出一辙。在伴奏的间歇,他抢时间对台下的观众大声喊道:“掌声!”
台下依稀有几个人在拍手,他们看起来是真受不了冷若冰霜,极力地想用掌声掩盖四处逃逸的尬尴。也恰在此时,几只乌鸦从夜空中不识眼色地飞过,并发出“哇——哇——”的粗劣嘶哑声,向着东边苍茫的夜空远去了。
主持人接着唱:“无所谓,何必让自己痛苦地轮回。无所谓……”
这次中间有了一个较长的停顿,主持人再次找准机会冲着台下大声地喊:“掌声,掌声,来,掌声!”主持人以三层递进式的语气,向台下打出三记重拳,狠狠地击向观众沉睡不醒的耳朵。
观众们依然无动于衷,稀落的掌声也在瞬间便淹没在了无休止地喧闹里。
“放过了自己,才能高飞。”
“掌声,掌声!”主持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嘶哑。
在这样的歌声里,人们继续不招不理地喝酒、聊天。
“无所谓,原谅这世界所有的不对,无所谓……”
“掌声——掌声在哪里?”主持人声嘶力竭地仍然想与观众互动。
这回,台下非但没有了掌声,还传出了搞怪的大笑声。
主持人终于煎熬着唱到了最后一句:“我无所谓。”
想必人们真的是喝多了,多半是不醒人事了。这回除了没有丁点儿反应之外,连奇怪的大笑声也没有了。
事实上,整场的人们如在泛着绿沫的水中拼命地游动,身边千虫燥动,浮萍缠绕,压根就没有过一刻地安静。
这时,一位小伙子跑到台前,手里端着一杯啤酒,兴高彩烈地要敬主持人。
主持人俯身接过那杯酒,向台下大声地发问:“要喝吗?”台下立即有人接话:“喝!”主持人说:“各位朋友,今天晚上如果你们是快乐的,我就把这杯酒喝了;如果你们要表达一下快乐的心情,就请举起你们的双手,不管左边的、右边的、前边的、后边的,大家一齐开始鼓掌,好不好。”
接着喊起了口号:“一、二、三。”
话音落下,掌声响起,常理之内。可是,观众们依然铁了心,要将冷漠进行倒底,没有一丁点儿地回应。
主持继续往下进行。
“今天晚上,我们为大家请来了一位重量级嘉宾。现场的朋友们,如果你还有那么一点点地心跳,恳请拍响您那宝贵的双手,来,掌声!”
主持人把“掌声”特别加重了语气。
掌声?没有掌声。笑是开怀的,猜拳也是越加地热烈。
主持人没有等来掌声,只好往下接着说。
“有请重量级嘉宾闪亮登场。”
台下还真有位敦实的小伙,伸胳膊、踢腿地在热身。
“为什么我们的重量级嘉宾迟迟不到场呢?因为没有掌声嘛。来,掌声,掌声,掌声,掌声,掌声……”主持人一口气不停歇地说了近十个掌声。
稀稀拉拉地掌声从不同方位参差不齐地响起,但旋即就被超大的音乐声给强压了下去。
说话间,一位五短身材,圆头圆脑,一身迷彩的小伙子跑着登到了台前。他手提两个红色塑料小桶,里边装着水。为了证实水桶中盛着水的真实性,小伙子特意跑下台来,随意挑选了几桌客人,专门地让他们验明正身。验证完毕,小伙子再跑回台上,放下小水桶,扎马步,运气,颇有习武之人的风范。气运好了,小伙子将系于水桶提手上的细绳另一端,夹到下嘴唇与下巴挤成的缝隙里,慢慢地往上,往上,再往上,起初是肚皮突起顶着,渐渐地直立,直立,再直立,就把小水桶给利落地提了起来。台下的人们看着这一幕,屏住气息,不敢动弹,生怕弄出点声音来,惊了台上人,水桶“啪”地掉落地上。倒底观众的担心是多余的。重量级嘉宾又将两桶水夹在了眼皮上,运了好几次气,成功将小水桶提离了地面。
“请所有的朋友们这一刻,共同来见证,共同来感受。”
“来呀,来呀,掌声在哪里?”
主持人不知几时又出现了台上。
“我们这位重量级的嘉宾,用嘴唇、眼皮提起了二十斤重的水桶。现在请屏住你的呼吸,加快你的心跳,鼓鼓掌吧!”
这次这个“鼓鼓掌吧!”几乎带上了哀求的语气。
掌声犹如洗锅水中残余的米粒,表演者在这稀落的掌声中退场了。舞台上又只剩下了主持人。主持人鼓起勇气,很快将情绪再次调整到了激昂。
“好吧。都说这座城市的人们,整个夏天喝掉的啤酒,能抵得上沙湖里全部的湖水。我知道掌声都去哪儿了?一定是被美酒给淹没了。美人配英雄,好酒对知音。掌声有没有都是无所谓的。可是,掌声,掌声,掌声真的是化到酒里了吗?显然不是。俗话讲的好,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尽管今晚的掌声如此地让我心碎,还是想要把一首红透当下的《小苹果》,献给在座的各位,希望大家能够喜欢。”
“我种下了一颗种子,终于长出了果实。今天是个伟大的日子,摘下星星送给你,拽下月亮送给你。让太阳每天为你升起,变成蜡烛燃烧自己,只为照亮你。把我一切都献给你,只要你喜欢。……生命虽短爱你永远,不离不弃。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怎么爱你都呀不嫌多……”
这首歌节奏欢快,一下子把整场的气氛重新引入了躁动的沸腾状态。
此时,主持已经进行了将近两个半小时,啤酒广场里弥漫着欲望燃烧的小火苗。男人们醉眼朦胧,女人们少了矜持,主持人也不再坚持不懈地向观众要掌声。
夜也终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了深沉。风夹杂了更浓的凉意吹过来,禁不住地你要打个寒噤。主持人唱完了《小苹果》,直接宣布今晚的主持到此结束。他悄没声息地走下了舞台,开始整理台下桌上散乱放置的碟片、麦克与音响线。
主持是主持人赖以生存的饭碗,不管有没有掌声,明天他一样得站在台上,坚持不懈地向着台下的观众,索要那些晦涩不堪的掌声。
李慧英宁夏作家协会会员,中卫市作家协会会员。散文、诗歌陆续发表于市级及省级刊物,二零一零年开始小说创作,先后发表《冬日暖阳》、《相磕十年》、《奔跑的女人》、《活在当下》、《绿苹果》、《幺妹儿》、《似是而非》等小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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