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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蜻蜓绿蜻蜓

时间:2023/11/9 作者: 北方作家 热度: 14977
湖北 马美艳

  头发全白的青苗独自一人坐在山坡上,山脚下是一条由东向西的峡谷,谷底长满了郁郁葱葱的草木和花卉。正值深秋,满眼皆是黄色的野菊、粉红的芍药和蓝紫色的马莲花。阵阵清风拂过,成片成片的花朵水浪般地缓缓波动,阳光也随之跳荡起舞。山谷上空低低地盘旋着成群结队的蜻蜓,它们从谷底宽阔的清水河边飞来,薄而透明的翅膀上依旧挂着河边的水雾。耀眼的阳光下,蜻蜓的翅膀呈现出绚丽的粉红和水绿,像一道道低空悬挂的彩虹,缤纷亮丽在青苗的心头。

  那些数不胜数的红蜻蜓绿蜻蜓,青苗也不知道看过有几十个年头了,从青葱一样的年华看过来,到如今两鬓苍苍……然而蜻蜓依旧年年岁岁悠然翩跹,全然不知人世间的万千变幻,几多荣衰,几许哀怨,几番离合……

  三十多年前的一个秋天,十八岁的青苗在山脚下的包谷地里掰玉米,同村的喜子那年刚好高中毕业,也在同一片田里劳动。青苗和喜子从小一起长大,虽不怎么亲近,但彼此印象还不错。三年前青苗初中毕业后就下地干活了,她原以为喜子家境好,一定会考上大学去大城市生活,而自己幼年丧父,下有三个读书的弟弟,贫寒的家境不得不迫使她辍学回家务农。

  青苗曾经是多么羡慕读高中的喜子呀,每年寒暑假喜子回乡,青苗都会借故去几趟村西,在喜子家院前院后走一遭,希望能遇上喜子,说上几句话……然而三年的时光倏忽即逝,喜子高考落榜也回到了香菇村,并和青苗同在一块大田里劳动,这使得青苗又喜又悲。喜的是喜子又能和自己在同一个村子里朝夕相处,悲的却是喜子竟然落第,与锦绣前程擦肩而过。

  地里的玉米掰完的时候,青苗与喜子的感情已瓜熟蒂落。那年腊月闲时,他们举行了体面的婚礼。婚后,公婆依照当地旧俗为他们在清水河岸盖了三间新房,新房附近的河滩有一块包谷地,离村子较远,少说也有七八里地,平时疏于管理,身为生产队队长的公公就将此地指派给儿子儿媳耕种和看护。从此青苗和喜子在清水河边守着一块包谷地,过起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静的田耕生活。

  次年冬天一个寒冷的夜晚,青苗产下一个男婴,因产后大出血险些送了命。当她终于能够踉跄下地时,已是两个月后的初春时节了。就是在那样一个毫无先兆的春天夜晚,两个月大的儿子突发高烧,当青苗和喜子冒雨连续赶了三十里路将儿子送进医院时,儿子幼小的心跳却已戛然而止……一个生命就这样脆弱地走了,终止在一个平淡无奇的春日里,犹如一段华彩乐章,刚刚开了一个好头就倏地结束,空留一段揪人心魄的怅惘。

  儿子突然夭折使青苗刚刚好转的身子再一次垮掉,她常常滴水不进,瞪着一双空洞的眼睛望着天花板发愣;有时她会号啕大哭,声嘶力竭地撕扯手边能抓到的一切东西。青苗在床上一躺又是大半年,好在丈夫喜子悉心的照顾和无言的恩爱,在那年秋收大忙季节,青苗终于能够下地帮喜子干活了。那个时候,小夫妻俩就说好了将失去儿子的伤痛一起隐埋在内心深处,把希望留给明天的太阳。

  日子向前走去,日日月月,月月年年,转眼三年过去了,青苗不曾再怀孕。公公婆婆就喜子这么一个儿子,他们巴望早日抱上孙子,然而命运多舛,青苗的肚子始终是不争气地瘪着,一如四季平坦的河滩草地,望上一眼都会让人心里空落落的。

  月光姣好的夜晚,青苗总会悄悄走出家门来到清水河畔那一处稍高些的坡地上,那里埋着他们早夭的儿子,坟旁是他们夫妻俩亲手栽下的沙枣树。青苗会久久地呆坐哭泣,此时此刻她是多么希望远在天边的儿子能听见自己揪心的哭诉啊,多么希望儿子再次投胎凡间,让他们再做一回母子啊。他们作为母子的缘分太短暂了,短于一季花开,短于一场春梦。

  那株为儿子遮风挡雨、与儿子日夜相伴的沙枣树,是青苗和喜子从很远的地方移植而来的,当年只是一棵小小的幼苗,如今已长成枝繁叶茂的大树了。每年春天青苗都会独自来到树下,久久地仰望散发着浓郁香气的白色沙枣花,边看边流泪,这几乎成了她雷打不动的祭奠儿子的独有方式。

  随着青苗对儿子日渐衰戚的思念和幽忧的祭奠,日子又过去了几年。在青苗和喜子结婚第七年的那个初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接连下了三天三夜,那场暴风雨迅猛持久,猝不及防,它不仅使一向温驯的清水河变得暴戾恣肆,汪洋一片,也使青苗和喜子平静如水的生活咔嚓一声突然停止,但也为日后青苗三十几年的孤独守望留下了一丝光亮、一份坚持。

  那个阴雨连绵的夏日午后,清水河上如烟似雾,一片迷茫。喜子把自家那头老马牵往河滩深处后就匆匆忙忙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里赶。雨越下越大,刚才还是细细碎碎的水珠荡在头发上脸颊上,这一会儿却噼里啪啦的,豆大的雨点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突然,前方不远处有位身背小孩的年青女子正一头雾水地迎面走来。喜子家住在清水河南岸,离东面最近的香菇村有七八里地,西边是荒无人烟的荒滩,往南是一望无际的戈壁,这种天气里,村人如若没有特别的事情是不会来到河边的。况且在喜子看来,这位越走越近的女子也不像是香菇村人,从湿漉漉的衣着上看,她或许是赶远路而来。

  喜子与那女子擦肩而过时,陌生女子突然站住,她用发颤的声音问:“请问大哥,前面是红柳条村吗?”喜子一怔,红柳条村?红柳条村可远去了,离此地少说也还有六十里地呢。听口音,陌生女子是外乡人,说一口南方味的普通话,身材也似南方人一样娇小玲珑。在北方六月的凄风苦雨里,衣着单薄的女子全身瑟瑟抖着,此时后背上的小孩也似受了惊吓,突然放开喉咙哭起来,哭声尖尖利利的,一下一下地撕扯着暗沉沉的天幕,仿佛要将灰蒙的天幕撕开一角才肯罢休。

  喜子抬头望了一眼逐渐模糊的清水河,内心深处突然涌出一股怜悯,似河面上正在氤氲的雨雾,不断升腾翻滚起来。他不安地交替挪动着双脚,有些口吃地说:“过、过了眼前这条河,再往北、北走六十里才是红柳条村呢。”喜子边说边朝西边天际遥望,白日将尽,夜晚就要来临,这对母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过河北去了。想到这儿喜子紧接着又说:“我家就在前面的河岸高坡上,不如在我家借宿一夜,明天再赶路吧!”喜子的话顺畅了些,带着一点焦虑和不安。

  陌生女子听了喜子的话,突然抬手擦起了眼睛。片刻,陌生女子哽咽地说:“不瞒大哥,我昨晚得到的消息,说我男人贩木材的卡车在一个叫红柳条的村子附近翻下山崖了,我和儿子是急着去找他的,去晚一步,也许就永远见不着了!”

  喜子听了这话,心里不禁咯噔一下,他想起自己的叔叔和一个堂兄就是因为卡车翻下山崖而丧生的,眼前立刻浮现出婶子和堂嫂凄楚的眼神。喜子二话没说,扭身朝河滩深处疾步走去。陌生女子愣怔地立在原地,望着前面哗哗流淌的河水不知如何是好。

  须臾,那个远去的身影又从迷茫的雨雾中浮起,他身后牵着一头高大的马,马身黑黢黢湿淋淋的。喜子将马牵到陌生女子身边,急促而简短地说:“快上马,我送你们过河去!”陌生女子好像没有听明白喜子说的话,她犹豫地望着眼前这个有些瘦小的男人,不安地喘着气,喜子只得粗暴地将她托上马背并嘱咐她一定抱紧孩子。

  喜子牵马驮着母子二人径直朝清水河奔去,此时他已全然忘却妻子正做好了晚饭在等他回家。喜子的眼里心里满是当年叔叔和堂兄出事时亲人的眼泪和长久以来婶子和堂嫂凄然度日的身影,他的心一阵紧缩,脚步也随之加快。将要到河中心时,雨下得越发地大了,河水仿佛哗啦一下就涨高了许多,老马受了惊吓,在急速奔流的河水中左冲右突。转眼间汹涌的河水淹过马背,水面上只露出一颗马头和一截高昂的马脖子。马背上的女子猛地惊叫起来,孩子的哭叫声也夹杂在一阵紧似一阵的电闪雷鸣中。

  半小时后,老马终于吃力地爬上清水河北岸崎岖的小路,喜子长长地舒了口气,他用手亲昵地拍拍马脖子,好像是在对老马说:“好样的,伙计!”这时陌生女子却惶恐不安起来,她瞪着一双无助的眼睛,期期艾艾地恳求:“好心的大哥,帮人帮到底吧,天都黑透了,我们母子俩还要赶那么远的夜路,又是头一回进山,怕是没见到孩子他爸,我和孩子就先摔下山崖了……”

  这也正是喜子过河后首先想到的问题。在河南岸时,他一心只想着尽快将母子二人送过河,却没想到过河之后怎么办。喜子一时犯了难,他仰头努力地朝南岸望去,他想看到一水之隔的家,看到自家屋顶的炊烟,但此时此刻眼里只有一片苍茫雨雾和一条汹涌澎湃的大河。

  孩子的哭声再次从马背上响起,突兀而清冷,搅扰得夜色更加阴沉。喜子突然想起了早夭的儿子,他仿佛听见了冥冥中儿子无助的哭泣声,那声音像一根细软的鞭子一下一下地抽打着他冰凉的脊背,他甚至感觉到了一种彻骨的痛……在这种突如其来的疼痛中,喜子挺直脊背,牵住马缰,义无反顾地再次冲进更加密集的雨雾中。

  青苗站在窗前,她不清楚自己这样站了多久。

  夜深了,墙上的挂钟当当当地敲了三下,清凌凌的声音如水一般在室内逼仄的空间流淌。外面的风雨声时大时小,但没有放晴的意思。茶早已冷却,桌上依旧摆着昨晚准备的晚餐。青苗望着这一切,眼里突然蒙上一层水雾,心里似藏着一面鼓,在不住地敲打着,咚咚咚,咚咚咚。

  当又一个雪亮的闪电掠过窗棂时,青苗霍地起身,她迅速穿上雨靴,披了雨披,出门走向风吼雨骤的清水河畔。此时的青苗像一个夜游鬼影,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清水河岸自东向西飘来……清水河一改往日的温驯,变得暴戾狰狞不可一世,浑浊的水浪像一头头凶猛的怪兽咆哮着冲向岸边,发出震耳欲聋的哗哗声。青苗绝望地望着黑黝黝的河面,脑子里迅速掠过昨天午后的情景……

  那是吃过午饭不久,连续下了两天的暴雨突然好像小了。这时拴在马厩里的老马不安地喷起响鼻,四蹄也踢踢踏踏地显得十分不安。喜子听了站起身,边往外走边说:“我去河滩把马放了,让它吃点草,要不一整夜它都不会安生的。”青苗手里正在挑拣着簸箕里的花豆,听见喜子说话,头也没抬地应了一声。不一会儿青苗就听见木栅门咣的一声关上,那一瞬间她好像突然想起什么,猛地抬头向窗外望去,嘴巴张了张但又一时想不起该说什么,愣怔地看着男人一步步走进雨雾深处。许久后,青苗仍能隐约听见老马发出的短促而欢快的叫声,那声音霎时又被一阵响雷淹没。转眼间雨突然大了起来,豆大的雨点哗啦啦地撞碎在窗玻璃上,像一枚枚绽放的花朵,虽无色无香,却纷呈妖娆。

  青苗有些心神不宁地抬头张望,天色越来越暗,外面的世界翻江倒海般喧嚣不止,整个天地一片混沌。她起身收起簸箕,将挑拣干净的花豆装进一只矮罐就进了灶间。一会儿工夫,灶间便飘出浓郁的茶香。青苗转过身,一眼看见灶台上大蓝花瓷碗里几只中午才从鸡窝里摸出的鸡蛋时,会心一笑,男人最爱吃自己炒的葱花蛋了,晚饭时炒上一盘油汪汪金灿灿的葱花蛋,让男人高兴高兴……

  天渐渐黑透,雨柱像无数疯狂的鞭子,依旧铺天盖地抽打着门前的水洼,溅起密密麻麻一片水窝。从下午直等到午夜,青苗仍不见丈夫喜子归来,她焦急万分。但又一想,喜子许是在河滩遇见了村里人,听说公婆家里有要紧事,来不及回家告诉她一声就顺着河岸直接去了几里地外的香菇村,这是常有的事。如此这般思来想去,青苗心里依旧鼓声咚咚,仿佛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伴随一阵急似一阵的雷雨,青苗愈加坐卧不安。最后她决定到清水河岸找一找,看看自家的老马是否还在河滩,看看能否发现丈夫喜子去了香菇村的蛛丝马迹。北墙上的挂钟敲了三下,青苗的心突地被什么东西硬硬地顶了一下,疼痛感瞬间流遍全身。她迅速打开房门,一头扎进风雨交加的黑夜。

  青苗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她已经寻遍了整个清水河南岸方圆几里的河滩,连个老马的影子都没见着,更别说是人了。清水河在雨雾中哗哗地流淌着,放眼望去,根本看不清哪是岸哪是水面。有那么一瞬间,青苗感觉自己也好像变成了一棵飘摇的小树,只是这棵风雨欲摧的小树依旧努力地向前移动,一步步走进河滩最深处。那里的积水已没过膝盖,感觉中像是另一条河流,只是多了些不断缠住脚踝的草藤。

  青苗终于浑身泥泞地摸近了那棵壮硕的沙枣树,她疲惫地靠在湿漉漉的树干上,内心深处突然掠过一丝愧疚。自清明以后,她和喜子就很少来这里会一会儿子了,春耕占去了他们宝贵的白天。随着日子慢慢流逝,她内心刀刻般的伤痛竟也在点点滴滴愈合,她对儿子那种撕心裂肺的思念和牵挂也如春风拂过柳梢,日渐轻飘。她来沙枣树下发呆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有时几个月才来一次,这在几年前是不能想象的,那时她几乎每天都来看儿子,高远的天空下,河水静静地流淌,她与儿子一遍遍交谈且一次次流泪,仿佛有满肚子的话要对远方的儿子倾诉。

  日子在无休无止的怀念和倾诉中走过。青苗也渐渐明白,儿子是不可能回来了,他也许正在天堂里自由自在地玩耍呢!现如今,青苗的生活里只剩下了丈夫喜子,他是她生命的全部。他们白天提着水罐、干粮一起上山劳动,夜晚伴着满天星斗同枕共眠。月华是他们辛勤劳作的见证,也是他们幸福生活的背景,他们一同在远离村落的河滩建设只属于他们的家园……

  东方天际泛出第一缕亮色时,雨一下子小了,但依旧淅淅沥沥如诉如泣。初夏的早晨还有些凉意,青苗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她从沙枣树下吃力地站起身,踉跄着往回走。

  清水河经历了两昼夜的雷雨轰炸,河水涨得满满的,平时裸露在岸边的礁石此时都不见了踪影。岸上的柳树大半截淹没在河水中,枝丫上的串串叶芽在水面上迎风起舞,河边能闻到一股股浓烈的草腥味。青苗站在岸边望着油光闪亮的宽阔河面发呆,她好像听见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听见。

  之后青苗转身走上斜坡,走到自家门口。此刻青苗希望木栅门是敞开的,希望丈夫喜子已经回来,老马已经回来……然而木栅门依旧像她离去时那样被一截草绳拴着,东面的马厩里也是空空如也。青苗身上迅速掠过一阵颤栗,同时左眼皮沾上了什么东西,突然跳了一下,又一下。

  青苗没有解开拴住木栅门的草绳,而是转身径直朝东面的香菇村走去。半个时辰后,青苗浑身湿漉漉、战战兢兢地来到公婆家院外,掠过低矮的黄土墙,她歪歪斜斜地扑向紧闭的大门。公婆家的院子里也没发现拴着自家的老马,青苗马上意识到丈夫喜子并不在这里,一路上顽强地支撑着她的那种信念瞬间土崩瓦解。她眼前一阵晕眩,双腿一软,重重地摔倒在坚硬的石阶上。

  听到响动,公公婆婆双双披衣服跑出来,见青苗披头散发地倒在门口,他们一时吓坏了,急忙把她抬进里屋放在床上。婆婆端来一碗姜糖水,公公忙着递热毛巾。青苗用目光焦急地巡视了一遍房间的角角落落,又探头向另一间屋子张望,这才哇的一声哭出声,边哭边说:“喜子不见了!”

  公公婆婆同时愣住了,他们原以为是小两口吵架弄成这样,没想到竟是儿子丢了,这可不得!婆婆当即跌坐在地上大声号啕起来,公公还比较冷静,他详细询问了事情的经过,然后拿起斗笠扣在头上就出门了。婆婆忙起身追出去大喊:“老头子你干什么去?”公公头也不回地答应:“找几个人去河边寻喜子!”

  香菇村几十个家庭近百名青壮汉子全部出动,冒雨沿着清水河南岸仔仔细细排查了一遍,一无所获。因连日来的暴雨,一切痕迹都被冲刷得干干净净,没给找寻的人们留下一丁点线索。清水河北岸属另一个县,且方圆几十里内荒无人烟,南岸的人一般不会涉过凶虐的清水河的,所以村里人谁也没有将目光抛向北岸,北岸对香菇村人来说就像荒凉的北极一样,遥远而又陌生。

  三天后,村人开始沿着清水河向下游寻找尸首了。有经验的老者讲,清水河淹死的人,三日后定能在下游找到尸首。出人意料的是,三天过去,十天过去,一个月过去,往下游寻找尸首的村人陆续归来,都没发现尸首,就连一件衣服一只鞋子也不曾找到。喜子突然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如同一滴雨水轻轻落进一望无垠的大海,瞬间消失得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喜子失踪后的两年内,公公婆婆相继去世。青苗更加形单影只,孤独无助。而青苗的母亲在青苗婚后的第三个年头就已病故了。母亲是急着去找寻父亲了,母亲年轻守寡,含辛茹苦支撑了十几年,终于熬不住了。青苗时常想,在另一个世界里母亲与父亲必能再次相聚,母亲形影相吊的岁月也将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了。所以母亲离去了青苗并没有过多的伤心。那时她有喜子,有希望,还有未来的日子……

  青苗有三个弟弟,最小的弟弟在母亲病逝的那个夏天去清水河游泳,就再没回来,那年他刚满十五岁。大弟和二弟相继考上了县高,大弟高中毕业留在了县城,没再回过香菇村,他说他永远不想再看到滚滚东去的清水河,不忍在夜深人静时听到那河水如诉如泣的轰鸣,他是忘不掉被清水河吞噬了的小弟呀。

  二弟师大毕业后和一个南方姑娘去了武汉,从此少有音信,想必也是对生他养他的清水河伤透了心。唯有青苗依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守着清水河,她泪水早已流干,曾经红润饱满的脸颊也在风霜雪雨中日渐枯萎,就像秋日里失去了水分的青菜,更像一枚挂在枝头来不及采摘被风干了的桃子。

  喜子失踪后,大弟每年都会回来接姐姐青苗去县城定居,他说自己开了几间店铺,需要人照应,但每次青苗都态度坚定地回绝了,为掐断大弟的念头,她后来几乎不再理他。她依旧默默地待弄着河湾里那几亩地,守着自家门前的菜园艰难度日。她甚至拒绝了大弟的资助,像跟什么人赌气似的,自尊地活着,孤傲地活着。

  不知何时起,村里传言喜子的失踪是离家出走了,传说是因青苗不能生育,喜子万念俱灰下才远走他乡寻找新生活去了……此话传开,人们都相信这是喜子失踪的真相。只有青苗听后,当着众人面不屑地撇撇嘴,然后摇头离去。

  是的,青苗不会相信!她不相信自己相守了七年的丈夫会一夜间不声不响地抛下她远走高飞去过他自己的舒心日子。青苗了解她,他若真想离开,完全会告诉青苗的,他没必要闹失踪的。正因为青苗不相信传言,她才会如此安静地守在清水河畔,日日等候夫君归来。她相信喜子一定是遇到了不可抗拒的难事才不得不突然离开,她相信有一天喜子一定会骑着自家那头老马归来……

  武汉的二弟听说姐夫失踪,曾带着妻子回来过一次,帮忙四处寻找姐夫。后来听说姐夫是离家出走,二弟气愤至极,迅速联系上所有能够联系的熟人、朋友、同学,到处散发印有姐夫头像的传单,发誓一定要找到那个负心汉,千刀万剐!当然他这一切都瞒过了姐姐青苗,他怕姐姐伤心。

  又是一年百花开。武汉的二弟给青苗寄来一张全家福,妻子给他生了个漂亮女儿,取名思思。青苗看着照片凄凉一笑,她又一次想起早夭的儿子,若儿子活着,现今已是十五六岁的大男孩了。

  立夏后的一个下午,青苗坐在自家房后的高坡上,望着宽阔平静的河水发怔。自从喜子几年前那个雨天从清水河边走失后,青苗就常常来这里守望、等待、发怔。这时候她总会不自觉地想起曾经听说过的一件事。

  那是喜子失踪半年之后,一天青苗去村里的小卖部买盐和醋。走出小店,阳光正好,暖风轻轻荡着,飘着草木的清香。几个月来,青苗觉得自己好累,是那种心里突然被掏空了的累,是那种虚飘飘的累。

  小卖部门外有一处简易凉棚,青苗径直朝它走去。这时村东一户人家的小儿子也走过来,他买了一包烟,抽出一支点燃就势蹲在店门口吸起来。青烟缭绕中,小伙子与店主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着。小伙子随口说道:“叔你听说过没?清水河挨近北岸的地界有个深不见底的大窟窿,好像就在喜子叔家房后那最窄的河道里吧?”店主边理货边漫不经心地说:“听老辈人讲过,说闹土改那会儿一牛车的人不慎翻进去了,岸边的人连个响声都没听见,河面一眨眼就静了,大窟窿可能是真有的……”小伙子听后不安地晃了几下脑袋,摁灭烟头边起身边嘟哝:“可不是的,我敢肯定大窟窿就在喜子叔家房后,要不那里河道最窄,老辈子也没人敢从那里过河的,都说那里水特深……”

  青苗看着小伙子耸着一高一低的肩膀慢慢离去,她也站起身,蓦地一阵头晕目眩,脑袋里嗡的一声闷响,一片空白。她呆立在原地,许久才又想起刚才小伙子说过的话,感觉一股麻麻的凉意从脚底升起,她猛地打了个激灵。

  青苗一个人坐在岸边,心里想着大窟窿的事,眼睛就朝北岸望去。那里的河水发出墨绿色的光泽,在无风的下午,犹如一位羞赧的少妇无语地沉默着。

  日子亦如青苗日渐迟缓的脚步,慢腾腾地朝前挪去,三十几年就这样缓缓走过。青苗头上的青丝不知从哪天开始灰白,先是一根根、一绺绺,后来就是成片成片的了。当年红润光洁的脸庞早已不复存在,有时照镜子她自己都会吓一跳,她为自己如此迅速地老去而悲哀。她担心有一天喜子回来,自己老得让他认不出模样了,那样的话喜子会有多难过!她想还是不要太伤心太绝望了,否则自己老得更快。她决心留住最后一点模糊的往日容颜,她要让喜子能一眼认出自己,哪怕是老得不能走动了,只要丈夫归来,她一定会盛装等在自家门前,像个十八岁待嫁的新娘……

  这年盛夏,青苗突然接到二弟寄自武汉的来信,信上说侄女思思暑假要回来看望姑姑,喜得青苗几天几夜合不拢嘴。果然七八天后,侄女思思就从县城坐长途汽车来到香菇村。青苗去迎思思,在村口的小站,她远远看见一个妙龄女孩提着旅行袋站在那里。思思小时候来过两次香菇村,但长大后就没再来过,如今思思已是大二的学生了,身材高高的,头发长长的,一双眼睛清清亮亮,极像了年轻时候的青苗。

  侄女的到来给青苗单调孤寂的日子增添了许多亮色,她们总是一前一后走进包谷地,一会儿又双双出现在清水河畔。思思是个活泼的姑娘,她看到什么都感到好奇,都会大呼小叫一番。青苗常常领着思思去看那条狭长的山谷,正值盛夏,谷底百花盛开,蜻蜓飞舞,彩蝶翩跹,令人眼花缭乱。

  思思依偎在姑姑身边,缠着青苗讲些故事给她听,青苗没有多少故事可讲,就会清清嗓子讲起自己年轻时候的美好往事。每次她都会讲起自己是如何在包谷地里爱上喜子,又如何在狭长的谷底幽会,当年年青的喜子又是如何捉来两只一样大小的蜻蜓,将两只蜻蜓的翅膀分别涂成红色和绿色,并说绿蜻蜓是青苗,红蜻蜓是他自己,因为那天青苗正好穿件豆绿色短衫,头上束着淡绿色丝带。后来喜子就将红蜻蜓、绿蜻蜓轻轻托于掌心,仰起头郑重地放飞在峡谷上空,祝愿它们比翼齐飞,永伴左右。

  当思思第一次听到红蜻蜓、绿蜻蜓的故事时,惊呼着直喊:“姑父真浪漫真可爱,回去以后我要写一篇小说,就写姑姑姑父的蜻蜓之恋!”青苗听了会心一笑,但最终青苗没有说起喜子失踪的事,她很小心地绕过了这个话题,只对思思说姑父去了一个未知的地方,已经去了很久很久……思思半信半疑,但不敢多问,她清楚姑父的突然离去是姑姑心中永远的疼痛,不碰它也罢。

  十几天后思思收拾行装回家,送走思思,青苗有些失落地坐着发呆,突然一本被思思随意丢弃的杂志吸引了她的目光。那是一本文学期刊,很随意地躺在思思枕过的枕头边。青苗探身把杂志拿在手里,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抚摸色彩淡雅的封面,之后珍爱地翻开扉页。无意间,在目录栏内她看到一个很特别的题目:《妈妈的最后一滴眼泪》。不知何故,这个题目让青苗有一种想读一读文章内容的冲动,她翻到那篇文章,粗粗地浏览了一下便立即被吸引住了。文章仿佛有一股神秘的力量,牵引着青苗让她急不可待地读下去,直到读得泪眼蒙 、双肩抖动……

  那篇文章是这样写的——

  ……妈妈走了,走了的妈妈,脸上挂着最后一滴眼泪。这是一滴世上最洁净最珍贵的眼泪,它不是流给我的,而是流给一位遥远陌生的北方汉子。我们甚至不知这位北方汉子的名字,但这是一滴从妈妈内心深处流出的热泪,是一滴感恩的泪,也是一句永远无法抵达的问候,一声由衷的祝福……

  那一年妈妈十九岁,她爱上了一个来武汉做生意的北方人。妈妈不顾外公外婆的极力劝阻,毅然跟着这个男人去了北方。这个男人就是我爸爸。那些年,爸爸长年在外做生意,什么赚钱就做什么。

  在我四岁那年,爸爸听说到北江一带贩木材很赚钱,就雇了一辆卡车去了北江。不几日妈妈得到消息,说爸爸运木材的卡车在一个叫红柳条的地方翻下了山崖。妈妈二话没说,背起我就出了家门。邻居们赶来劝妈妈,说车早已掉下山崖,去了也没用,还是想想别的办法……妈妈突然冷了脸声嘶力竭地喊:“他是我男人,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和孩子就是爬也要爬到红柳条……”

  那是个初夏清冷的早晨,妈妈背着我坐上了长途客车,颠簸一整天之后,我们在一个小山坳里下了车。但不幸的是我们下错了地方,开往北江的长途客车每两天才跑一次,想等下一班车是绝无可能了。

  天马上就要黑下来,又下着大雨,绝望中的妈妈只能背着我朝正北方向走去。雨越下越大,雨点冰冷冷地打在脸上、身上,浓重的夜幕像一张黑色大网兜头罩来,天地间蓦地混沌一片,仿佛世间一切都在瞬间消失,唯独留下我和妈妈在风雨中仓皇不已……当时我又怕又冷,只能趴在妈妈肩头不断呜咽。

  不知走了多久,右前方终于现出一个村庄的轮廓,妈妈和我都很激动,以为走到了目的地。正当我们兴奋时,在一条大河边遇见了一个陌生汉子,妈妈上前一打听,才知远处的村庄并不是我们要找的红柳条村,要去红柳条村还得渡过眼前怒吼的大河,再往北走上六十里地呢!

  妈妈听明白陌生汉子的话后,顿时像雨地里的烂泥 啦一声瘫软下去。

  也许是妈妈的绝望无助引起了陌生汉子的注意,他邀请我们母子到他家里避雨过夜,他说他家就在前面的高坡上,很近。妈妈却哭着说,爸爸在红柳条村出了事,我们一定要连夜过河北上。陌生汉子是个热心肠,他见劝不了妈妈,就转身回到河滩深处牵了自家的马,让我和妈妈骑上马背,他自己牵着缰绳,艰难地涉水把我们送过了河。

  过河后,见夜色如墨,大雨瓢泼,陌生汉子不忍丢下人生地不熟的我们,只得一程又一程地护送我们母子前行,直到后半夜,红柳条村才终于出现在眼前……

  陌生汉子见我们已达目的地,轻轻嘘了一口气,转身就要离去,他说妻子还在家里等他吃晚饭呢,他一定要在天亮前赶回家,他说他知道一条小路直达他家房后的那条大河,他家房后的山崖下河面很窄,他从那里过河就可以早些到家,早些让妻子放心。他说他听说过那里河水较深,从没人从那里渡过水,但他说他不怕,因为那里几乎就是他的家门,他甚至能看见自家屋顶上的袅袅炊烟和窗前一盏不灭的灯……陌生汉子说完,跨上马背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和妈妈呆呆地望着大雨滂沱的苍茫远处,内心里默默祝愿好人一路平安!

  那天幸亏我和妈妈及时赶到红柳条村,才寻回了被卡在半山腰一棵树杈上的爸爸,捡回了爸爸一条命。从此父母便在武汉我外公家定居下来,再也没回过北方小镇。

  但我爸爸妈妈心里却牢牢记住了那个陌生汉子,若没有那个北方汉子相助,我和妈妈就不可能及时赶到红柳条村,爸爸也许就会长眠在那片陌生的土地,爸爸妈妈也就不会有之后三十年恩爱的幸福岁月,也就不会有我美丽的童年和绚烂的青春。是那个素不相识的北方汉子保全了我家的完整,保全了我一生的爱。

  如今,爸爸妈妈已相继离世。妈妈临终时紧紧握着我的手,蜡黄的脸上淌下最后一滴泪,妈妈说她今生最大的遗憾是未能在活着的时候去北方找寻那个北方汉子,叩首言谢。妈妈还说那个风雨如注的漆黑夜里,不知好心的陌生人是否安全到家?那条凶险的大河是否保佑了她的恩人?

  妈妈脸上那滴久久不肯滑落的泪珠,叹号一般地凝固在她的脸上,像一声重重的叹息砸在我的胸口,让我的心疼痛,也让我的心温暖……

  青苗一口气读完长长的文章,感觉有有什么东西将她的心砰地一声砸裂,她仿佛又一次经历了与亲人的生离死别,一颗豆大的泪珠啪一声滚落下来。这是青苗三十多年来仅有的一滴热泪,它瞬间洇散开来,状如一对展翅欲飞的蜻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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