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这天的教职工例会上,钱书记说首先通报一个消息,这个消息对文学院来说既是个大快人心的好消息,但也是个令人遗憾的损失。什么事既大快人心又令人遗憾?嘈嘈切切的私语声一下没了,大家齐刷刷望向钱书记。钱书记对自己制造的场面效果很得意,大家急他偏不急了,拿起茶杯悠悠地喝了一口,这才接着开讲。卖了半天关子,果然是一件大事,院长吕鹏海调任人事处长了。
一屋子的目光从钱书记脸上齐刷刷转移到了对桌的吕院长脸上,但那张脸上依旧是他们所熟悉的云淡风轻,宠辱不惊。这是吕鹏海的招牌表情。早些年,许多人都曾被这种表情蒙蔽过,以为这是一个学历史出身的博士应该有的正确表情。但现在,这表情只能唬一下新分来的年轻人了,一个锅里抢食吃这么多年了,谁没见识过谁的穷凶极恶呢?谁不知道谁的一点家底呢?在这个校园,吕博士的鼎鼎大名,以及许多的故事,很多人都是口耳相传的。这很正常,每个大学里,总有一些颇具明星效应的疑似学者。
有话说,两条腿的蚂蚱不好找,两条腿的博士还不多的是。但实际上,学会用两条腿走路,两条腿都走得稳走得狠走得开的博士真还是不多见。这两条腿一曰学术,二曰行政,学校官方名称谓“双肩挑”。吕鹏海就是这样的一个双肩挑人才。早些年,博士还不是那么大路货的时候,吕鹏海就发奋苦读考上了。留职带薪读博期间,学校几次三番听到风声说他要远走高飞去一所名校,学校就有点慌,开始对他投送以前从不曾有过的秋波。学位拿到后,据说他是很勉强地接受了学校新建的外教楼上一套三室两厅一百三十平米的房子,百般屈就回到原单位历史系上班。而和他一起学成归来的另外几个博士,照旧挤在筒子楼里。他们跑断了腿四处找领导签字,看够了财务处各色人等的脸色后,才千辛万苦报销了上博的学费,和一学期只能往返一次的硬卧车票。一年后,吕鹏海又吵嚷着坚决要走,这回是公开说那边的学校连下学期的课程都给他排上了,安家费也打到了他的账上,所以必须得及早赶过去。学校坚决不让走,这人手头有国家社科项目,好几篇核心期刊的文章被复印转载,其中两篇被国家级权威刊物列为重点成果,这是一脉肥水,岂能让它流到外人田?再说了,那阵子学校正在迎接教校办学水平评估,什么是评估,就是把高校活活放油锅里煎!那样严峻的时刻,岂能放人走?教学材料不齐备可以全民动员日夜兼程地赶工作假,硬件设施不完善可以先拆东墙垒西墙遮掩一下对付过去,实在不行也可以银行贷款,紧急购置补救,反正这年头大学是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但博士、教授人数若达不到要求,生师比不合理,科研量化不达标,那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补救的。校长说,说到底各大学打的就是人才仗。
那个秋季学期开学时,认定吕鹏海已远去的师生们又一次发现吕鹏海依旧出现在校园里,他没有去讲远方的名校早已为他安排好的课程,而是留下来在这里讲他的旧课程。不过,他已经不是普通的教师了,他成了系主任,成了学校最年轻的硕士生导师。他成了系主任,成了硕导,脸上还是一副不拿这个学校当回事不拿这个系主任当回事不拿这个硕导当回事的淡然,甚至漠然,好像随时都会飘然远去,不带走一片云彩。
不久,顺应全国高校做大做强资源整合的潮流,中文系、历史系、新闻系、旅游文化管理系等组成了新的文学院,吕鹏海升成了副院长,而另外几个资历更老的系主任,包括学生教工人数都居首位的中文系的系主任,却还是系主任。不同的是以前是独立一个系的主任,大小都是单位一把手,现在是文学院下属的系主任,连以前教研室主任的权利都未必能有。后来者如此居上,主任们便都颇有一些不服,有些人说,学校几个领导爱打牌,吕博士除了搞学问,唯一的爱好就是打牌,他打一手好牌,和同事玩素来所向披靡,但只要有机会碰到校领导和学校权力部门的牌友,就常常一输就是千儿八百,掏钱时还一脸谦逊,自叹牌技太臭;有些人说吕副院长的老婆傅丽萍一副好嗓子,吕副院长最喜欢让老婆在KTV请客,学校某些领导和傅丽萍对唱《心雨》,简直比毛宁和杨钰莹还深情;有些人说,吕鹏海的那些核心期刊的文章,其核心部位形迹可疑,绝非原创;还有些人说,他的所谓远走高飞去什么名校,纯属放烟幕弹欺骗学校,其目的就是要待遇要官做。你除非是用膝盖想问题,才会相信,现如今的大学会把学历史的人当人才巨资引进,笑话!他如果真有地儿去,那地儿也比这儿好,那他干嘛不像别人说走就走?说穿了,不过就是玩了点阴谋而已。这也不算什么高深的阴谋,《围城》三闾大学的校园里,中文系主任汪处厚不早就把这点小伎俩传授给了教哲学课的副教授方鸿渐吗?
但问题是,既是一般性常识性阴谋,连老师们都能看出来,管老师的领导们竟会看不出来?所以,关键不在于你骗没骗人,也不在于你骗得了骗不了人,而在于是谁在骗人,是谁只要骗就能在双方心知肚明的情况下让对方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地受骗。所以,想玩这种阴谋玩过这种阴谋的人众矣,但前赴后继脱颖而出玩成功者鲜矣,盖无他,功夫在诗外也。再说了,胜者王败者寇,玩砸了才叫阴谋,玩漂亮了那还叫阴谋吗,那叫智谋!
又半年后,文学院院长调任学校学术委员会调研员,吕鹏海顺理成章毫无悬念地扶正,当了院长,并于同年晋升了教授。主持这么大一个学院的工作,事情自然是无比地空前地多起来,但吕院长日理万机之余,还是坚持每年招十来个研究生。他那个点上的大小事情,向来都是亲自操心过手。他一有时间就翻阅期刊,就从网上下载资料,反复研究,他鼓励每个老师都要保持科研不辍的劲头。他说,我知道我自己无论干什么,都不能丢了教学科研的老本行,这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但大家知道,他安身立命的根本,不止于此。再说了,像文学院这样的穷学院吕鹏海肯定是待不久的,他终归还要升。果然,这么快,就升了。从院长到处长,按说从行政级别上是平调,都是处级,但在中国,傻子都知道,学院院长和人事处长,这两个处级的含金量有多么不同。
钱书记说,吕院长调往人事处,这对他个人当然是大好事,但对我们学院的工作来说,大家都会感到是个大损失。不过,我们也不必搞得儿女共沾巾,毕竟还在一个校园里嘛。钱书记说完哈哈大笑起来,他环顾一周,发现会议室里除了办公室主任徐导咧开嘴巴表示了一下,再没有第二个人响应一下他的笑,大家都死呆呆地坐着。他只好讪讪地把目光收回来,落在对面吕鹏海的脸上。吕鹏海的脸上水波不兴,眼神安定又迷离,他好像看着钱书记,又好像看着他身后的墙壁,看着墙壁隔断不了的某个远处。
钱书记喝了口茶,定了定神,又讲:我们虽然很舍不得吕院长离开学院,但话说回来吕院长的高升对学院也是很有好处的,我总结主要有两点,第一,吕院长当了人事处长,学校最重要的职能部门就有了咱们的人,以后就有人为咱们文学院说话了,朝里有人好办事嘛!第二,古人说学而优则仕,其实讲的就是人要靠硬本事,吕院长给我们文学院广大的青年教师树立了榜样,确立了奋斗的方向。
高寒使劲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被什么呛着了。又有几个人也跟着咳嗽起来,坐在旮旯里的谁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人堆里有了笑声。钱书记皱紧了眉头,正想喊肃静,却见田园站起来要往外走。平时开会偶尔有人出去接个电话上个厕所也是有的,他只当没看见。但自从那天听了田园的课,他对她就凉了下来,此刻看她离席就很不满。他板着脸说,田老师,会还没散呢。
这一声说得会场刷地安静下来,田园在众人的目光中转过身来,正对着钱书记说,我知道会没散,我出去打电话。钱书记说,田老师,你不知道开会不能随便离席吗?开会也和上课一样,你难道在课堂上也随便出去打电话吗?田园听了这话,目光直直地射过来,一字一顿地说,我在课堂上从没开过手机。我不知道这样的开会和我的上课是一样的。说完,她翩然转身,绿色毛衫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令人不安的肃静中,钱书记听到过道里哐哐哐的清脆的声音,那是田园的高跟鞋在敲击水泥地面。
钱书记拿起一支笔敲打着办公桌说,大家看看,我觉得我们文学院现在出现了一些不好的苗头!纪律涣散,一些同志不严格要求自己,不互相配合工作,很多事上拧不成一股绳。本来这也是今天会议的议题,我是先报喜不报忧,先说了吕院长调任的事,现在请教学副院长通报这次教务处教学大检查的情况。各位老师,你们听听,我们文学院竟然有五位老师被教务处点名批评,我是痛心疾首啊!
被点名批评的分别是新闻系的李助教,他某天晚上提前下课九分钟;历史系的赵副教授,按教务处的说法他属于非法上讲台,因为没有携带经教学院长审查签字的教学进度表、教学大纲和计划;中文系在文学院人最多,出的乱子也多,刘助教早上第一节课迟到五分钟;张教授的问题是上课从没用过多媒体课件,并且对教务处的质询态度蛮横;高寒是上课只教书不育人,开学大半学期了,从未上交过一次学生出勤记录。以上几位老师按一般性教学事故处理,在本院接受批评,扣除一个月的岗位津贴,但不做全校通报。
王副院长讲完了,老师们一片叽叽喳喳,场面乱极了。有些人脸上有按捺不住的窃喜,后怕,更多的人则同仇敌忾表示强烈不满,说这还让不让人教了,不用多媒体也要批评!那些正好挨着被批评的人坐的老师,便忙着安慰,说,这点破事别往心里去,教务处那帮白痴兼恶狗为了整老师抓老师的把柄,起早贪黑也不容易,扣的津贴权当赏给他们做辛苦费了!被批评的人听着这一片愤怒的声援,或默声不语做委屈状,或倾诉冤情加入声讨,或感觉到同事的温暖微微涨红了脸,或平静地不屑地注视着全场。
有些细心的人注意到了,前三个人的问题是教务处突击检查时发现的,但高寒被批评却和学院办公室有关,教务处要查老师们上交的学生出勤记录只能通过办公室查。老师们每学期开学领的教学材料中,有一份是学生出勤单,要求两周上报一次院办。可哪个老师真会上报呢?学生的出勤每堂课都由班级记录,任课老师再做一份不是重复劳动吗?就算是重复劳动,你划勾勾叉叉就能制约得了学生的出勤吗?这种制约有多少积极意义?怎么大学越搞越搞到中小学那儿去了?
所以,基本上多半的老师都未上交过出勤记录,或者到学期末补着划拉一下。问题就在这儿,大家都没有,偏高寒就被供出去示众了。
七
田园上完课去了人事处长办公室,吕鹏海正在给一大盆长势极好的龙抬头浇水,他满脸笑容说田教授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啊!然后放下水壶,关上了门。田园说处长是不是看我评不了教授专拿我寻开心?吕鹏海说,谁说你评不了教授?你怎么就评不了教授?奇谈怪论!你都评不了教授,谁还评得了?听他这么说,田园恨恨道:吕处长,您是执政者,您莫非不清楚咱学校的规定?吕鹏海乐呵呵地点着头说,清楚,清楚!学校的规定我清楚,你个人的情况我更清楚,田园同志,规定是规定,具体情况是具体情况,不要太教条嘛!田园说,我倒想不教条,由得了我吗?吕鹏海说,当然由得了你啊!关键是你这个人就是太教条,一根筋,认死理。他拿纸杯泡了茶,说,上好的新茶,你尝尝。又问,最近忙什么呢?昨天今天我连续打你手机,都关机,我就知道你不是上课就是在图书馆呢。田园啊,我是真心佩服你啊,几十年如一日保持着这个状态,现在像你这样的人真的不多了。田园低头看着茶水,吕处长,不是您说的这样子,我现在根本就没有状态,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状态。吕鹏海关切地看过来,问,你有什么事了?田园回答,没事。然后问,您叫我来有事?吕鹏海脸上浮出苦恼的样子,摆着头说,看看,就是这么生分!一口一个吕处长,还您您的!田园,我离你就这么远吗?你没事就不能到我这儿坐坐吗?看田园一脸惊讶不安的神色,他颓然道:田园,看样子你是全忘了,咱们有过同甘共苦的过去啊!那年我硕士毕业刚来这个学校,你正好留校,我们几个年轻人在单身楼过得热火朝天的,一起做饭一起看电影,谁有了对象就先请大家吃一顿。一辆破自行车捎三个人,你一个朋友来看你送来一箱方便面,你请满楼道人分着吃。
吕处长不必怀旧,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田园淡淡地打断,那时候年轻,不知道以后大家都会有不同的生活。
有什么不同的生活?吕鹏海激动地说,你我还不都在一个校园里生活?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知道你们对我有很大的误会,这些年来我压力很大,但我忍着不做辩解。孔子说过,人不知而不愠,才是君子。我不怪你们疏远我,但我心里一直没有忘记过去,我常想起一句话,苟富贵,勿相忘。尤其你,田园,我是一直放在心里的。
对面,是田园镇定的审视的眼神。吕鹏海喝了口茶,望着窗外说,有一件十五六年前的事,你可能忘了,但我不会忘记,你在外地读研时,我给你写过信,也就是求爱信吧。发走信后,我天天忧心如焚地等着你的回信,但一直没等到,我想是不是你没收到我的信,就又写了第二封,第三封。你还是没回。因为没回,所以好一段时间我不甘心承认自己被拒绝了,但事实上我就是被拒绝了,甚至比被拒绝更惨!因为你连个明确的拒绝都不屑于给我!田园,我就那么渺小,只配让你那样忽略不计吗?
吕鹏海!这次,田园愤然叫了他的名字,你翻这些陈年老账干什么?我当时不回信,只是因为那时候咱们大家关系好,怕拒绝会伤感情,想来想去,觉得装作没那回事是最好的办法。
是的,你当然可以装作没那回事,但我怎么装?我被你伤透了心不说,还从此在你面前抬不起头。我眼睁睁看着三年后你嫁给了老魏!田园,我比老魏差了多少,除了个子比他矮五公分,我比他差了什么?他不就是只会在实验室对着瓶瓶罐罐发呆犯傻吗?
田园看着吕鹏海眯着眼笑了,吕处长,全校人有目共睹,你什么都不差,别说老魏了,你比任何人都强!怪只怪,我当时眼力太差,我没预料到你将后就是掌握我和老魏生杀大权的人物!
吕鹏海板着手指,咔咔地响。他说,田园,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生杀大权,好像我对你和老魏怎么了似的!你平心而论,这多少年我对你没什么不好吧?咱们在一个学院,我不好和你走得太近,但我明里暗里是照应你的。
我有什么事要你照应过?别怪我不领情,我还倒是真不明白,吕处长。田园冷冷地说。
吕鹏海好脾气地笑着,田园啊,不要这样一副划清界限的样子,我又不是阶级敌人!说照应呢,具体也谈不上,你是骨干教师,事事走在人前面,自然也用不着我照应什么,不过在我心里,总是偏着你,拿你当自己人。你应该知道你也有你的弱点,太感性,太偏执,太外露,有时候显得不通情理,知道吗,这很容易得罪人,容易树敌。
我又不当官,又不争名夺利,我能树什么敌?我也不怕得罪人。
吕鹏海伸出食指指着田园,感叹说,田园,你自己听听,这像个快四十不惑的人说的话吗?你要是只为讽刺我当官,讽刺我争名夺利,你可以赌气这么说说,但你要是真这么想,真相信自己说的话,那我简直认为你不是傻瓜,就是个大谎言家!田园,你真的有这么天真吗?你这半辈子,环境允许你这样一路天真下来了吗?
田园呆呆地,半响,她颓然低下头,就算你说的对吧,我就是一傻瓜,也是个大谎言家。
你什么都不是,你就是一拧巴脾气,有时候不管不顾的。吕鹏海起身,亲热地把田园放着不动的茶杯端到她手里,顺手很自然地把她鬓边的一缕发拂到耳后,田园倏地闪开了身子。他笑笑,接着说,你知道吗,有段时间钱书记对你突然气愤得不行,时不时想找你的茬,我觉得奇怪,那家伙以前很惦着你嘛!后来我通过学生了解到,人家去听课,你给人家难堪,怪不得!听说你还以同样的方法当场气走了组织部的姚部长。哈哈,你可真是做得出来!田园,你大概不知道我在钱书记面前做了多少工作,才使他不刁难你了。唉,你啊,就是幼稚!你无欲则刚,想抗议一些不合理的东西,可具体到人,你没必要得罪他们,为自己制造麻烦。
不过,我就是喜欢你这样!善良单纯,又爱憎分明,心高气傲。田园,这么多年,你竟然一点都没变!吕鹏海眼睛亮亮地盯着田园,你知道吗?我对你的感情也一点都没变。
田园站起来,谢谢你,吕处长,原来你今天找我来是为了说这些,那就到这里吧,请你以后别再提起这些话。我不想再听第二遍!
等等!吕鹏海起身拦在前面,田园,你听我说完,我找你也不是单为说这些话。你不要以为我现在鼠目寸光,满足于做这么个处长,我还是要搞业务的嘛!我想成立一个地方文化历史研究所,好好地搞一下,打出一个漂亮的文化品牌来!学校方面基本上也走通了,现在我需要一些得力的人,你当然是不二人选。今天叫你来是要和你商量这个事的。
什么文化历史研究所,我不感兴趣。你找别人吧。田园不假思索地回绝。
当然还要找其他人,但你必须得参加!田园,你要理解我的一片苦心,我不怕你笑话,坦白地说,这事我基本上是为了咱俩想出来的。我现在离开文学院了,你我又不是一个专业,几乎没什么机会可以接触。但有了这个平台,以后咱们可以一起去调研,去开会,一起报国家项目,合作的领域是非常广阔的。你不是不知道,在科研上,我吕鹏海只要搞就不会吃亏,你跟着我搞,自然也不会吃亏!你做古代文学,这和历史文化有许多临界点,我们共同做,绝对是强强联手。
一起去调研,一起去开会。田园重重地重复着吕鹏海的话,她直直地对着他的眼睛,你想得很周密,吕处长!
吕鹏海一把抓住田园的手,颤抖着声音说,田园,怎么能想得不周密,我想了多少年了!可我从来没有机会,你对我一直冷若冰霜,咱们虽在一个校园一个学院,但始终咫尺天涯。我心里的话,从来就不敢对你说一句。田园,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告诉我!你难道一点都不感动我对你的这份情?
田园低下头,慢慢用左手掰开吕鹏海紧抓着她右手的手,慢慢抽回自己的手。吕鹏海说,田园,我可能有点冲动,请原谅。田园说,吕处长,你多少年都不敢对我说一句心里的话,可今天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你表现得这么勇敢,这么男人。我对此变化很好奇,我想请你回答我,是现在的我沦落到任你羞辱还得对你感恩戴德的地步了,还是你搬到这个处长室后终于拥有了可以这么光明磊落地向同事的妻子表示爱情的权力了?
吕鹏海一愣,脸色旋即沉下去,阴下去,他僵僵地坐回去,黑色真皮的旋转椅把他的后背冷冷地对准了田园,田园对着那未老先衰的委琐的脊背一字一顿地说,吕鹏海,你知道你和过去不一样了,过去你不敢说,现在你敢;我也以为你和过去不一样了,过去我不敢直接拒绝你,因为那可能是一份美好的感情,现在我根本用不着拒绝你,听到你今天的话其实就像不小心吃到了一只苍蝇!谁会对苍蝇说我不想吃你,我要拒绝你呢?
好,田园!算你狠!吕鹏海猛地转过椅子来,他的眼睛里有着一种彻骨的寒意。四目相对。少顷,他的嘴角撕开了一缕笑,尔后神情恢复了一贯的迷离浑浊,滴水不漏,他拉长了音调,用平时开会讲话的腔调说,好吧,田老师,既然你暂时不想加入我的文化历史研究所,那我们也不多说别的了,以后有时间再做交流吧。你和你们家老魏今年都要报正高吧,不过听说条件不太硬,该有的一些条条框框还没全部达到,是不是?本来呢,我还犯愁怎么帮你们呢。现在好了,负担卸下了,你这么清高,不允许自己接受别人的帮助,我呢,虽然在专门管这事的位置上,但初来乍到,不熟悉情况,也使不上劲儿。如果你和老魏的教授万一有麻烦,到时我只能爱莫能助,替老同事惋惜了!
八
来了新校长。新校长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废止了前任体育迷校长精心打造的教职工运动会。新校长说,动不动就整群众运动会,这也太社会主义的初级阶段了吧,体育就留给体育系的人搞吧,别的人该干嘛干嘛!这就对了,钱书记在文学院教工会上说,现代社会讲究的就是个精密分工,像我们文学院这号兵马,就算使出吃奶的劲儿办运动会,能办出什么好来?纯属劳民伤财,瞎折腾嘛!从这一件事上就可以看出咱们新校长务实干练的工作作风!我相信他和这一任学校班子一定能使咱们学校的发展上一个新台阶。
钱书记是个胸怀坦荡的人,总是能当众剖露自己的心迹,但他好像忘了就在这间会议室就在这个座位上,他关于前任校长和运动会发表过更慷慨激情的赞美和拥戴之情。会场闷闷的,大家听着钱书记冗长的回顾过去展望未来,内心里其实有点怀念准备运动会时那些乱哄哄的兴奋的日子。怀念一套未来得及实现的夭折了的服装。
钱书记说,学校新校长上任,咱学院也来了新院长,从学校到学院,万象更新,现在我把新院长隆重介绍给大家,让我们大家以热烈的掌声欢迎新院长上任。
不算热烈但也不算不热烈的掌声中,一个平头小个儿的中年男人站起来微微点头,说,谢谢大家,我很荣幸来文学院工作。
虽是第一次正式亮相,但老师们对他的长相说话腔调着装等等没什么新奇感了。他是这个校园里的一张老面孔。大家感到新奇的是他会来文学院当院长,而且一来就是全盘主持工作。上个月他还是学校宣传部的一个小科长,他在那里默默无闻地写材料写了十几年了。吕鹏海调走文学院的院长位置空出后,许多人上蹿下跳,使尽招数要来补这个缺。有些人撺掇两个副院长说,人说近水楼台先得月,你们倒好,要把江山拱手相让于别人,该活动就去活动,别坐以待毙啊!其实说这话的人心里清楚,两个副院长从来就没有坐以待毙过,但这些话他们还是爱听的。听完,一个是摇着头冷笑,一副愤世嫉俗生不逢时的孤傲样,一个是摇着头叹气,一副深谙其中机关愿赌服输的倒霉样。还有几个人对徐导说,你是文学院的资深办公室主任,情况熟,有基础,这院长的位子你也可以去竞争一下。徐导倒是一点都没被灌迷魂汤,他说,你们这些教授博士啊,可真是书呆子!我一个科级的院办主任,能一步跨到院长位子上去?不可能的事!我还是像蜗牛一样慢慢爬向副处级的宏伟目标吧。
事实证明,徐导虽为资深科级干部,但在政治上也还是比较幼稚的,他认为不可能的事就摆在眼前。宣传部的一个小科长直接变成了文学院的一把手,虽然任命文件上院长俩字前面还有一个字:副,但却是主持工作的副院长。所以一般情况下,去掉那个副字只是一个程序问题,指日可待。
新院长开始就职讲话时,高寒悄悄对坐在身边的于辅子说,于教授,您说咱们新院长会不会在名片上写:某某某,文学院副院长,括号:没有正院长?于辅子一愣,旋即噗嗤一声笑出来,前后左右的人朝他看,他赶紧忍着笑,托托眼镜正襟危坐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又一个人笑起来,指点着高寒说,小高,你这个坏小子,记性倒是蛮好。
高寒的话来源于他刚刚参加工作文学院还是中文系的时候,时光荏苒,风流云散,能一起重温这则典故的老同事已经不多了。那一年,老系主任退休,副系主任主持工作,他新印的名片上是这样写的:秦某,某大学中文系副主任(无正主任)。
可惜了那张制作精美的名片,散发了不到半年,就被迫停止使用了:中文系来了正主任。但那名片的事却流传下来,成了众多原创笑话中的一则,余音袅袅,源远流长。
会议最后一项内容是钱书记宣布今晚文学院全体教职工去“在水一方”酒楼聚餐,参加新院长的欢迎宴。饭后愿打牌的去四楼“红袖添香”休闲吧,愿唱歌的去九楼“不如唱歌”KTV,这一条龙服务,徐主任都已为大家安排妥当。钱书记说,为迎接文学院将要出现的新局面,各位老师好好庆祝一下。
高寒相当郁闷,错过了好一顿大餐啊!他晚上要去听课。最近报了个人事厅办的计算机培训班,准备参加年后的职称考试。他这脑子和电脑死活不来电,不培训一下是不行的。之前,他捣鼓了两篇论文,凑了些副高的条件,唉,成不成明年都试着申报吧。于辅子说,怎么着,诗人,要向体制投降了?高寒苦笑,不投降,行吗?我辈岂是蓬蒿人,著书只为稻粱谋。于辅子长长地叹口气说,好!浪子回头金不换嘛!
同志们浩浩荡荡杀向酒肉场了,高寒在学校小吃店匆匆解决了晚餐,便去上课。不远一点路却堵车堵得天昏地暗,待赶到上课地点时已有点迟了,大教室里人满为患,找不见空位。他从前面走到后面,又从后面往回搜寻,这时靠墙坐的一个年轻女人站起来招呼他,高老师,我这儿还有一个位子呢。高寒赶紧过去坐下,高兴地道谢,然后问,你认识我啊?女人朗朗地笑了,你是大诗人啊,天下谁人不识君!高寒说,别逗了!你以为我是李白?就算是李白,现如今也是走遍天下无人识,李白又不是王菲。除了我上课班级的学生,我这张脸没被人喊过高老师。难道你是我哪个班里的学生?这下女人笑得更欢了,高老师,我有那么年轻吗?你可真幽默!我认识你是因为咱们是一个学校的同事,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教育学院的巩梅。
校外遇到同事,自然很亲切,巩梅看上去又是个开朗爽快的人,高寒很快就和她混熟了,以后便相约占座,在一起听课勾题,一起研究其实很弱智的计算机操作。课后也交流一下各自学院的情况,骂一骂学校、物价和空气污染。
这天听完课出去时,外面飘着不大不小的雨,两人都没带伞,便在楼下踌躇了一下。路边有家四川小吃,巩梅说要不我们去吃碗酸辣粉,没准儿雨一会儿就停了。高寒说好,我请客。如果吃完出来,雨还不停,你请客打车。巩梅笑喊,不行啊,那我就亏大了,一碗酸辣粉才六块钱吔!
高寒一边吃一边聊刚才电脑老师说的一则笑话,巩梅看着高寒沉吟不语。高寒问,怎么了,一脸的忧愤深沉?巩梅说,高老师,我觉得你这人其实挺认真踏实的,不像传说中的那么玩世不恭。你们学院今晚又去吃喝玩乐了,你放弃不参加,来上这么个破课,可见你做事有始有终。高寒乐了,说,巩老师,你干脆直接把我定位成又红又专德艺双馨得了!停了停,他想起问,咦,你怎么知道我们学院又去吃喝玩乐了?
巩梅答,我就知道你不知道,要不怎么一次也不提起呢?高老师啊,你可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诗人啊,你没听说过你们办公室徐导的老婆在教育学院吗?我就是。
原来如此。原来,是徐导的老婆。
高寒放下筷子,慢慢点上一支烟。他的嘴角浮起一缕冷冷的笑,噢,知道了,那我传说中玩世不恭的高大形象是徐主任塑立的吧?他怕是没少说我的好话吧?
巩梅没注意高寒的表情,她辣得吸溜着鼻子说,我也就一说,他呀,干着办公室那些没完没了的破事烦得要命,回家要么看电视要么就和儿子抢着打电脑游戏玩,那顾得上和我闲扯!她喝完了最后一口汤,很愉快的样子看着高寒,说,高老师为什么不吃完就抽烟啊,我觉得这粉挺好吃的,我就馋这个!高寒答,是挺好吃的。巩梅笑了,停了停,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换上了很认真的神情,又往前倾了倾身子低声说,高老师,你以后可以帮我写论文吗?我有几篇论文一直发不了,我觉得就是写得太干巴,没有文采,没准你帮忙润色一下就能成。唉,说起来,我这人其实挺喜欢文学,但就是没天赋,所以我特崇拜像你这样文学素养高的人了!
帮助你写论文?高寒从烟雾的后面打量巩梅。他像第一次看见她那样细细打量她。这是一个年轻妩媚的女人,活泼的风情呼之欲出。她一双眼睛不算大,却灼灼有神,闪烁着简单直白的热望和欲求。她喜欢笑,但不笑时有一种静止的脸部表情在某一刻挺像徐导,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夫妻相吧。
你是不是觉得我说这样的话特冒昧,高老师?
高寒扔掉烟蒂,对着巩梅幽幽地笑了,他用极欢喜的语调说,不!一点都不冒昧,我太愿意为你效劳了,尊敬的徐太太巩梅女士!
九
田园坐在那面湖前。是黄昏的湖,一轮圆圆的殷红殷红的太阳从不远处高耸的楼顶上照下来,湖面上一波又一波粼粼的金黄色光晕,连成了无穷无尽的金练,闪闪地晃煞了人的眼。说残阳如血,果真如血。记得小时候听了这个词后觉得很美,就想实地观察一回如血的残阳,但一直没看着过,很失望。记忆中的夕阳总是暖暖的金色,柔柔地一点点地褪尽那白昼的炽烈,在水一般流溢的光线中静谧地隐去,把祥和沉寂的黑慢慢推到前台。就是这样,过去很少见到这样红得不可思议的落日。有些人说,红日是大气污染严重的城市才有的景观。田园不知道是否,对科学她所知甚少。只是现在的她,不喜欢这么红的夕阳了。何必呢,不过是一次谢幕,搞得这么壮怀激烈。
记得那一年,那一天,是朝阳下晨光中的湖,她对着湖哭,又怕人注意不敢哭,焦一苇说,没事儿。于是,她就继续哭。
那好像是昨天的事,那些泪好像热热地,还在脸上,不由自主地,她伸手去摸,脸却干干的。已经二十年了。二十年一路走来,那样的泪已成了珍稀的记忆。青春是多么挥霍的事情啊,想哭就哭,想哭就有泪磅礴而出。焦一苇说,没事儿,没事儿。是的,没事儿,现在,心很疼,疼得很空,好想把这疼这空哭出来,眼睛里却没一丝泪意,这才真正懂得,那时候,哭得天塌地陷的自己是真的没事。好让人羡慕的那一个自己。那么多再也找不回来的泪水。
田园坐在环湖堆砌的石阶上。她的后面是整齐好看的一大片空旷的草,无数根连绵而成的草,在机器的裁剪修正下长成了一色一样听话的样子,长成了广告宣传图片里富足强大的野火烧不尽。
以前,这里是一片树林。那么多漂亮的松树,还有槐树,枫树,合欢,梧桐,还有叫不上名字的高高矮矮的树,春天有一嘟噜一嘟噜的彩色的花开在枝头,秋天有片片黄叶红叶在风中飘舞。无论春天秋天,树上都有鸟整日地欢叫,树下有制造着各种声响的学生。
现在,这里很安静。校园内外,四处可见都是多功能教室、网吧、饭馆和出租房。苦读用功的,唱歌吟诗的,互诉理想的,体验爱情的,都有了更合适更开怀的去处。没有了可栖息的树枝,也不见了争奇斗艳的孩子们,那些鸟们也不知去向了,它们全呼啦啦飞走了。
岁月了无印痕,仿若是那么多的明媚鲜艳就不曾有过,仿若是围绕着这面湖的本来就是这一览无余的绿草坪。
仿若,一直就这么安静。
可是,田园还是一遍遍地想,想那棵从众多树中脱颖而出,把它美好的投影洒到她和焦一苇身上的树,那一年,那一天,那一棵唯一的水杉。它后来怎样了呢?他们会把它怎样呢?
一棵树,长到那样葱茏的年纪,突然被人连根拔起,就算他们没把它怎样,就算它在某一片重新植根的泥土里还是一棵树,它怕是也回不去所有的好时光了。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终于,红日从楼顶跌下去,暮色轻轻漫上来,田园最后看了一眼光影变幻的湖水,起身离去。走到草坡东面的小路上时,迎面一个女孩惊喜地喊出来,田老师!
是中文系大四的东方昕。她手里拿着两本大大的英语教材,站在田园面前兴奋地涨红了脸:田老师,怎么这么巧,我这两天正要找您呢!
田园爱怜地看着女孩青春光洁的脸,亲切地问,找我有什么事啊,瞧把你急的!其实她大致上知道她找她什么事,去年她教她们班时,她好几次说,田老师,我喜欢你,要考您的研究生!记得自己还对她说过,傻孩子,可不能为了喜欢我就报考我,专业选择是很重要的事情。其实,自己也是喜欢她的,这是一个安静读书的好女孩,漂漂亮亮又清清爽爽。上课时,她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你,她提的问题能看出是经过认真的思考。一个班上,总有一两个像东方昕这样的学生,让当老师的一口气讲几个小时不觉得累,让当老师的觉得一年一年这样讲下去把自己一点点讲老了的人生,也是值得的。
果然,东方昕说,田老师,过几天就要报名了,我要考您的研究生,想先跟您打个招呼,请示一下该准备什么。
田园低下头,避开女孩热切的脸。好半天,她决绝地开口,东方昕,你报考别的老师吧,我以后不招生了。
什么?东方昕大吃一惊,为什么?为什么您不招生了田老师?
因为,我调走了。下星期我就离开咱们学校了。
死一般的静寂。田园抬头接住了东方昕的目光,那里有疑惑,有质询,也有受伤。您去哪里?您要去哪个学校?终于,她问。田园答,哪个学校我都不去了,我转行不当老师了。那您去哪里?她执拗地问。田园说,我调到文联下面的一个理论研究室了。
田园往前走,东方昕默默地跟在身边。她看见了她眼角闪烁的泪光。她说,东方昕同学,真是对不起。东方昕咬着嘴唇,好像极力忍着一个天大的委屈,听她这么一说一下忍不住了,她用手中的英语书挡住了脸,泪水乱乱地流下来。老师,您破坏了我!她低低地哭出来,现在我该怎么办?
东方昕,你听我说,没有这么严重,学校里还有一些很好的老师,可以去考他们的。如果喜欢我这个专业,我可以给你介绍别的更好的学校。田园抚着女孩的肩,细声安慰。
东方昕更凶地哭出来,她摇着头说,不光是考试,老师!您知道吗,我本来就很犹豫,从考上大学那天我就在想我要干什么,别人知道我很用功,但不知道我其实也很空虚,老师,我一直都很迷茫!
我从小学一年级就开始拼命用功地学习,学到了现在,可我不知道学习最终的目标。难道只是为了让人一路夸我说我学习好?难道只是为了谋生?同学,老师,家长,人人说的都是找个好工作,可什么才是好工作?怎样才算是好的工作?
去年,您给我们上课,认识了您我一下子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我喜欢您,我想要做一个像您这样的老师,在美丽的大学校园里安静地读书教书、生活成长。
东方昕的话就像一滴一滴洁净的水滴进田园的心坎,又像一记一记重重的鞭影打在她看不见的伤处。她在渐渐暗下来的天色里看着女孩美好的面庞,胸口涌动着万千思绪,嘴巴却干干地说不出一句话。
从那时候开始我每天都学英语复习专业课,我要做您的弟子,将来也当中文系的老师,我想在咱们的校园安静地生活。可您为什么要走?连您都要走!您走了我怎么办?您把我扔在半路上了!您知道吗老师!
东方昕一边说一边哭,她把内心表达得那么明晰流畅,那么理性,她一直都是个口才很好的学生,但她又哭得那么乱七八糟,那么任性那么孩子气,泪水不断地划过她的脸颊,扑簌簌落下。田园从包里拿出手帕纸,递了一张又一张。她有许多的话想说给这个心爱的学生,却心神疲惫,久久说不出一句。她急急地想要止住她的哭,却又想,没事儿,哭就哭吧,年轻时总有这么多恣意的哭,哭完了,她也就用不着别人的回答了,那些答案就在前路上,那些永远也没有答案的疑问也在前路上,所有的对和错都在过程里,让她自个儿一路走下去,慢慢经历吧。
是的,没事儿,真的没什么事。
和东方昕无言道别后,田园在十三号楼下碰上了钱书记。钱书记正在遛狗,一只奇形怪状明明像羊偏偏叫狗的宠物。狗在钱书记身前身后千娇百媚地撒着欢,钱书记一路小跑逗着狗,这时候,他看见了田园,他好像不知道该不该和她打招呼,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下步子,说:田老师,散步呢?田园回,书记好!
田园低头微笑着打量狗,钱书记在她身边侧头打量着她。半晌,他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问,田老师,下星期就走?田园答,下星期就走。钱书记说,田老师,我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有句话梗在我心里难受了好些日子,你要不调走,我也就不打算问了,影响团结的事,我向来不往心里去,过了就过了。可现在你要走了,我还是想搞个清楚。田园看着钱书记平静地说,您问吧。钱书记说,田老师,你知道这多年来我一直都是非常看好你,也是支持你的,可你好像对我有看法,而且看法还不小,究竟为什么?田园说,钱书记,我说实话,您会信吗?钱书记说,我当然信。田园说,那我告诉您,书记,我对您没看法。从来没想过要对您有看法。
钱书记楞楞地看着田园,他一时揣摩不透她的话,眼睛里显出释然,却分明又笼上了一种很失落的神情。田园笑了,说,怎么着书记?看您这样子,是不是我对您没看法,您反倒因此对我有看法了?钱书记回过神来,也笑了,说,小田,要走了,你反倒调皮起来了!停了停,他又说,有些事,我还以为是你对我有意见,没有就好。其实我也想到了,你不过是看不惯学校对老师教学的一些粗暴干预,不光你,其他老师也都意见很大。田园看着他,看着他身后迷蒙的校园夜色,难以名状的倦意从心底浮上来,她说,是的。那就这样吧,再见了书记。钱书记说,再等等,话赶到这儿了,我有句心里话还想对你说,小田,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执意要走,我觉得你这个决定是错误的。见田园沉吟不语,他接着说,要走也没什么,走的人多了去了,问题是你得往高处走,要是你去一个比咱学校更厉害的大学,那没啥可说的,你田园是有这个本事的嘛!可你去什么文联的理论研究室,那明摆着是个清水衙门,没什么奔头嘛,现如今谁还去那样的地方!小田,你也不是小年轻了,有道是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你做事还得注意影响,不能让人笑话!田园答,如果有人笑话,也只好由他们去了。钱书记听这话,一下子激动起来:小田,你傻啊!这还不光是笑话的事,你自己知道的,你们这个硕士点马上就要升成博士点了,这里面有多少你的心血,你自己比谁都清楚!等你的正高一下来,你就是博导了,年轻有为的学科带头人,多风光!别人为这个打得头破血流,你却要走,把自己这么多年的劳动果实留到地里不收,让别人吃现成的!你真傻了?小田!
田园说,我不傻,我知道我收不了的,不想收的,就不是我的。
什么收不了,什么想收不想收,你别给我来虚头吧脑的这一套!听你这话,你还真是傻啊,小田同志!钱书记连连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忧心状,我告诉你,一些内幕不可告人啊!你自己地里的,是你的,别人家地里的,也是你的,只要你敢收,你能收。这才叫本事!你看看咱们学院那些人,以前的事不说了,就今年新来那几个女博士,哪个不是处心积虑口蜜腹剑的人精啊?人家那才是念书念活了!田园啊,你还得好好修炼呢,你别教古代文学把自己教成赶不上形势的老古董!
谢谢您书记!田园说,不耽误您的时间了,您看,狗狗等急了,直催您呢。
十
高寒这天从收发室拿到了一张汇款单,三百元,这回还行,不少了。他高兴地哼着曲去文学院办公室开证明。到门口就听得徐导和几个团学干事说话的声音,有咯咯的笑声,是资料室的黎钰,这些坐班干行政的人有事没事就爱凑一起说闲话。高寒本想推门进去,但脑子一闪,突然想起上次无意偷听到徐导说他坏话的事。今天他们该不会又在背后败坏他吧?鬼使神差地,他放轻脚步,假装看橱窗里的信息通知,悄悄站到了门口。
今年咱们学院报副高的老师有好几个,听说竞争挺厉害的,你看哪个最有戏?这是小王的声音。
我说不准哪个最有戏,但我知道高寒那小子最没戏!他要是也能成教授,那教授也太不值钱了!这是徐导的声音。
这是徐导的声音。和上回一样的声音。和他一贯对高寒的态度高度吻合的声音。
黎钰说话了,主任,我觉得你对高寒有偏见,其实他学生反映不错,也有点真东西,主要是写点诗什么的,耽误了正事,没赶上趟儿。不然,像他这样的副高早上了,都该努力正高了。
高老师怎么不结婚呢?小王插进来问。
他倒是想结,谁跟他结呀!哈哈!徐导笑起来,又是刀子一样的笑声,都是眼看着奔四十的人了,听说现在老男人很抢手,不过兜里没钱的不能叫钻石王老五吧,顶多也就是个资深光棍!
停了一下,又听徐导说,黎老师说我有偏见,说得没错,我他妈还真有点偏见!我上大学时宿舍里就有个写诗的流氓,有些事——唉,不说了,总之,打那时候,我一看见搞什么破诗的人就烦!
呵呵!这回是小王的笑声,徐主任,是不是你们宿舍那诗人抢走了你的女朋友,给你留下了创伤性记忆?
徐导呸了一声,那小子根本不值得说,还是说咱们身边这个货色吧!你们说说,年轻的时候胡诌两句诗也就罢了,都这么大年纪了,一个娶不上老婆的人还好意思给学生搞什么诗歌沙龙,那叫诗歌吗?那叫内分泌失调!有句话说,人生最大的悲哀就是青春不在了,青春痘还在,这说的就是高寒这种人!
高寒推门而入,屋里的人慌乱地站起来,除了徐导。徐导坐在办公桌后,脸上嘲弄的笑还未来得及褪去,他就那么冷冷地盯视着高寒一步一步向他走去。黎钰挡过来,强作镇静地问,高老师,你有事吗?高寒和颜悦色地回答,一点小事,汇款拿不出来,得徐主任开个证明盖个章。黎钰悄悄地吁出一口气,哦!
徐导脸上的表情也放松了,他往椅背上一靠,挺拿谱的样子指挥小王说,过来,你来给高老师写个证明。同志们啊,这几天可把我累惨了,学校左一个临时通知,右一个紧急会议,成天价折腾,今年没运动会这档子事了,却又冒出个红歌会,学生也唱,老师也唱,这红歌会简直没法和运动会比,难度系数要高他妈多少倍!又要指挥又要伴奏又要服装,等到你们练好了歌,唱得全国山河一片红,我也就累趴下了!唉,我这叫挣的是卖白菜的钱,操的是卖白粉的心!
徐主任,你可真是妙语连珠!小杨在电脑后面笑得花枝乱颤。
得,你这是说我鲁班门前耍大斧吧,我这儿可站着一大诗人呢。徐导今天或许是有点心虚,或许是心情好,他挺客气地说,高老师,你也坐下聊会吧。又说,你这挣稿费是好事,不过挣一次稿费就得开一次证明,也挺烦人的,这改名的事办得不爽!
高寒也客气地回答,你说得对,不过已经这样了。停了停,他又说,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好名字,就不用这么折腾再改名了。
哦?徐导很感兴趣地倾过身子,我的名字好?怎么个好法?
你的名字很好,你们城里人的父母,就是会起好名字。高寒说,徐导,徐导,你听听,别人一听就以为你是硕导、博导,或者是电影电视剧导演,一听就知道不是一般人,一听就肃然起敬。
你小子拿我开涮呢!徐导骂,一脸高兴的笑。
还有,从字面上理解,两个字也很和谐有意思,导是教导,导就得徐徐地,慢慢地,谆谆地导,是不是?所以,大主任,你可别辜负你的名字,你以后教导我们就要清风徐来,不能简单粗暴。
哟嗬,这还真有说头,不愧是舞文弄墨的!徐导笑得更开心了,他从抽屉里拿出大红印章,重重地盖在小王开好的证明上,然后抬起头很慷慨的样子对高寒说,其实,你以前的名字也挺好的,高老师。
高寒说,我没说不好,也还用着呢,只是仅限于几个人用。
徐导说,这又有什么说头?让我们听听,哪几个人用?
高寒答,这能有啥说头,就自己家里人用呗!我爹,我娘,我姐,我表哥,现在,还有巩梅。
徐导一愣,巩梅?哪个巩梅?
高寒答,就是咱们学校教育学院的巩梅啊,咱学校没第二个巩梅了。巩固的巩,梅花的梅。这名字一般,没你的好。
一刹那令人心悸的静。然后小王欢呼,高老师有对象了?教育学院的?巩老师教什么课的呀?黎钰厉声打断,闭嘴小王!小王噤声,诧异地看着突然变了脸色的几个人。
徐导喘着粗气,声音低沉得吓人,高寒,你他妈再给我说一遍!
高寒平静地回答,怎么了,这有什么不对吗徐主任?我说我爹我娘我哥我姐不叫我高寒,叫我耀祖,现在,巩梅也叫我耀祖!还别说,我发现巩梅说话怎么有点像主任你呢,挺幽默的!我俩在一起,她常说高寒高寒,你小子又不是嫦娥,你玩什么高处不胜寒!你别想揪着头发上天,你乖乖在地上呆着,做我的耀祖。
高寒,我他妈宰了你这个王八蛋!徐导大吼一声,绕过办公桌直撞过来。黎钰叫,徐主任,徐主任,你冷静点!高寒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面不改色。
徐导,徐主任!随着一声大嗓子,钱书记风风火火冲进来,咱请歌剧院马指挥的事,徐导你咋还没落实呀?这红歌会比赛,文学院绝对不能落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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