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点钟:母亲的准备工作
睡梦中,我听见外屋锅碗响动,迷迷糊糊坐起来,“几点了?”听见母亲在外屋答道:“才五点钟,你睡吧,等一会妈叫你!”我掀开窗帘,十二月的凌晨五点,外面还是黑漆漆的一片。母亲是在准备我们的早饭。那时候父亲在镇上上班,每天骑车要四十多分钟到单位,哥哥们都在上学。昨天队长开会说今天开始割苇,母亲准备大家早饭的时候,也做好自己要带的午饭。前几天大队就通知这几天要割苇子了,要各家各户简单准备,父亲便在镇上给母亲买了一箱面包。我曾扒开面包箱往里面偷看过,油光光、香喷喷的面包可把我馋得够呛。可我还是扳住了,那可是母亲的午饭呢!
在锅里的饭熟了后,母亲把两个面包放在锅边,锅里的热气会把面包熏透,面包从一个拳头大小一下变成两个拳头大小,母亲把面包装进饭盒里,在饭盒的一边放上一些切好的咸菜条,和一个炒鸡蛋,这就是一顿午饭了。
辽河入海的这一段叫双台子河,大风大浪不多,倒是滚滚向南的辽河水带来的泥土,淤积成滩,长出了大片大片耐盐碱的芦苇。双台子河口这片几十万亩的苇田,据说自从尼罗河沿岸芦苇退化后,这里就是世界第一大的芦苇荡了。我家就住在盘山县胡家镇坨子村,近邻胜利塘。每年十月下旬,大雁已从这里南迁,芦苇花变白,芦苇杆变黄。十一月下旬,收割的日子来临了。这时候地里的庄稼都已收割,水稻已经归仓,大队的劳动力又都投入到新的一场战斗中——割苇子。母亲就是这其中的一员,收割、打捆、盘塘,当母亲的身影离开这里的时候,昔日茫茫大苇荡露出了苍茫大地,垛场上堆满芦苇捆,不久后将源源不断地为造纸厂供应原料。我生活的小村近邻就有沟帮子造纸厂,每年来大队收购芦苇。
胜利塘有一部分芦苇是属于我们村的,那面积,真的是一望无际。在什么都上计划的时代,可能惟独没有上计划的就是芦苇。河汊里、坑塘边到处长满了高过人头的芦苇,它不需要播种施肥,不需要掐头整枝,不择地势高低,不挑贫瘠肥沃。
母亲嫁给父亲时才十八岁。因为爷爷和大姥爷年轻时要好,所以结了这门亲。母亲进门时爷爷奶奶年纪大了,父亲上班,母亲就担负起全家的家务和地里的活计。
日子就这么在平淡从容中走过。
六点半:割苇
大队割苇子都以生产队为单位。我家在第三生产队,昨天晚上队长召集开会,每家有劳动力的都要参加割苇子,人去得多工分也挣得多。可我们家就只有母亲一个劳动力。北方的早晨呵气成霜,天边依稀看见疏星点点,母亲和乡亲们天不亮就开始了一天的劳作。母亲围着厚厚的蓝头巾,手上戴着大手闷子,脚上穿的是棉乌拉。割苇子的活儿是最累的,割苇是用镰刀,所以工作效率很低,芦苇秆是很硬的,割起来要用很大的劲,弯很深的腰,一天下来腰像折了似的。光是去胜利塘苇场的路要坐生产队的马车走二十多里路,一个多小时,两头看不见太阳。割苇子不仅是个体力活,还是耐心活。母亲是有经验的割苇人,割完苇子是没有茬的,走在割完苇子的冰面上如走在平地,而苇子越靠近根部,纤维就越多。“宁要根一寸,不要茎一尺”,讲的就是这个道理。如果割剩下的苇子茬子高,队长收工检查时又会大骂一通。另外,人脚踩在高高的苇茬上,一不小心像钉子一样的苇茬就会刺破坚硬的鞋底,和脚板来个亲密接触,痛得你受不了。
零下二十七八度,冰层结的很厚。有些芦苇生长在冰层上,这样的芦苇割起来不那么费力。
苇子放倒,苇叶纷纷落下来,踩上去软绵绵的。
装满整整一车了,也许这已经不是第一车了,朝阳才从地平线上的云头里露出来,淡淡的红日,辽远而美丽,映衬着劳作着的母亲和乡亲们。他们头也不抬,根本就没有注意太阳正在升起。母亲厚厚的围巾围住了嘴,呵气透过围巾遇到冷风就结成了霜。母亲的睫毛上也结上了霜,她没有顾及。
后面,有人专门打捆,一般都要三个人。一趟一趟用镰刀搂起“苇片儿”,放在一个简单的打捆装置上。打捆装置是两根呈“u”型的铁架,底下放一根两头系着光亮木棒的绳子。因为一定要结实、牢固,便用钢丝绳,系着的木棒也一定要结实,所以选择杨木棒,木棒的下头要留出一尺多长来。把一定数量的芦苇根蹾齐,放在“u”型架上,两个人拿起木棒,用木棒的下端压住芦苇,互相把木棒的上端递给对方,使劲压住,还有人把草绳子从下面递上去,再捆成捆。他们劳作后的苇塘,苇片儿变成苇捆,成片的苇茬露出来了,踩在脚下吱吱作响。
超强的劳动使得母亲和村子里那些叔叔婶子们的手掌,都磨出了厚厚的老茧。尤其天寒地冻,手裂出道道血口。由于还有太多的家务,母亲的手每天和冷水接触,这些裂口到第二年的春天才能愈合。母亲是很少说话的人,她一生温存的话也只有说给她的孩子们听。所以,母亲再累,也只会直起腰来悄然歇息半分钟,从不说什么。
岁月注定了乡村生活每天都在变化,芦苇也在一天天地淡出人们的生活。特别是现在的孩子,他们不需要再像我们那时用芦苇盘曲成一支支“手枪”,围绕着草垛装模作样地“砰——砰”射击。即使一身大汗也全然不顾,连夜里做梦嘴里都在说着“砰,砰”的呓语。同样,他们能知道芦苇的根是甜的吗?什么时候能有机会去嚼嚼芦苇的根呢?
母亲每天上工和收工,两头看不见太阳。六点半,她们就开始割苇子了。下雪了,苇塘里,一层雪积了有半尺厚。收割过的苇田里苇茬在脚下咯吱咯吱作响。大垛大垛打成捆的苇子,覆盖着厚厚的霜雪。
十二点:吃饭
“馒头多装些,菜少放些盐,省得渴了还喝那带冰碴子的水。”这是乡亲们都知道的。所以,一些家常菜,鸡蛋、咸菜居多,清晨热乎乎地装进饭盒,虽然都在赶车老板的大皮袄下捂着,但早已失去温度。大家聚笼在一起,围在场地顶着凛冽的寒风,或者都选择苇垛后面背风的一侧,开始吃中午饭了。苇塘里的坑多,结厚厚的冰层,有时会在冰上拢一把火,寻来几块砖头做支架,热热饭菜。因为在苇塘,拢火得相当注意了。看着各自的饭盒,大家常常“互通有无”,张婶夹一口李叔的咸菜炒豆,郑大爷抢一口马大姨的小鱼酱。这时候是母亲这些人割一天苇中最高兴的时光了。虽然饭菜还有些凉,不过强体力劳动根本顾不上这些。
母亲会细心记住所有家里人特别意义的日子,不管生活怎么拮据,每年生日的那天清晨,都会有几个煮鸡蛋放在桌上。爷爷奶奶的生日,还要做上两个他们爱吃的菜。但是母亲的饭盒却很简单,除了面包或是米饭,还有简单的菜,就没有别的了。虽然吃咸菜,但是大家尽量少喝水,水太凉。
休息时母亲会坐在马车边和那些叔叔婶子们一起磨镰刀。一上午,镰刀已经明显不快了,有时还会割出豁口。磨石自己带。太渴了,顾不得水凉,大家想办法在刚拢过火的冰层上凿开洞,用苇子管喝上几口冰层下冰牙的冷水,再蘸点水磨刀。
三队的乡亲们在一个组,大家都很熟悉。有体力好的男人们割得差不多了,就回过头来帮母亲这些妇女们割一些。
落日收起最后一抹余晖,人们拖着疲惫的身子匆匆聚拢,要坐生产队的马车回家了。割了一天苇子,身上会出不少汗。大家坐在马车上,互相依靠着,说笑着,一边缓解劳累,一边抵御北方夜晚凛冽的寒风。
苇塘里这时候变得空荡荡了,几只鸟儿啾啾的啼鸣,寻找回家的巢穴,它们来回盘旋,可是它们已经没有家了。大片芦苇被放倒,它们的家已经消失在风中。今晚,这几只鸟儿无处栖身,明天,它们还要通过辛勤的劳作,只能在更远的地方再建新巢了。
十九点:准备晚饭
而那时候我每日的寄盼,就是母亲从苇塘割苇归来。母亲更是着急,因为这一帮孩子都着急等着吃晚饭呢!我爱饿,尤其是在寒冷而漫长的冬季。因为口粮指标比较低,冬天天短夜长,为了节省,入冬便改成一日两餐。我贪玩,刚到下午肚子就咕咕叫了,日头还没下山就已饿了,就等着母亲回家。若是突然有一天母亲割苇子回来天已大黑,我准会哭鼻子。进屋后,母亲马上淘米,这时不用支使,我准帮着扒灰、抱柴火。只要灶膛之火一亮,精神立时为之一振,心里也踏实多了。因为可以充饥御寒,延续明天。小时候怕黑,寒冷的冬天夜幕早早降临,可乡下人迟迟不肯点灯。据说灯点早了,会被乡邻视为“不会过日子”。所以,一般晚炊都凭借灶膛之光照明。那时候,只要太阳一落山,心就往一块聚,此时,唯一的愿望就是与火亲近。帮着母亲烧火时,母亲在我屁股底下塞个小板凳,我就一动不动地望着灶膛出神。灶火一窜一窜地从灶膛旋出,犹如母亲爱抚的手指,脸上暖洋洋,心头甜滋滋。帮母亲干活最多的还是帮母亲烧火。其实烧火也是门学问,绝非只是添柴了事。起初,我以为添得越多、越勤越好,谁料添着添着就添灭了。尤其是烧被雪浇了半湿不干得柴草。有时我埋怨柴草不干,母亲却说火大没湿柴,只是方法不得当。经指点才晓得,欲速则不达。
饭快做好了,母亲会直起腰歇一会儿。我会给母亲端来一杯茶!看见母亲在村边的小路上的身影,我总忘不了跑进屋沏一壶茶,等母亲进门,母亲歇一会儿的工夫茶正温热,我已把茶递到她手上。
还有:拾苇和拾柴
二十多天时间过去,大队的苇子终于割完了。割完苇子,乡亲们还要去拾柴。家里没有男劳力,父亲就求生产队几个要好的乡亲,约好某一天,起大早,因为是求人,母亲炒上几个菜,几个叔叔饱餐一顿,用饭盒带上中午饭,顶着星星去拾柴。拾柴的主要工具是“大耙”,十只铁齿像十根手指,把地上那些细毛苇、苇叶搂在一起,用“大耙”搂柴是体力活,几个人轮流。苇叶不禁烧,细毛苇耐烧,所以尽量少搂苇叶。大半天,几个人搂了一大车,高高兴兴地回家。别小看这一车柴,是我家一直到第二年冬天的柴禾。那时候少有其他的柴禾做饭取暖,不像现在有液化气,农村最差也是稻草。
我母亲围篱笆的水平很高。生产队收割后的大苇荡还会零散残存一些割剩下的苇子,那时不休周六,只有周日是休息日。父亲、母亲便会骑车去十几里外的苇塘,割捡剩下的苇子,一天下来两人能割捡二百多斤。可别小看这一天的收成,八分钱一斤,还能卖二十多元呢!从这些割捡的芦苇中挑拣出最好的、最直溜的、最粗的编席子,编席子铺在炕上,我一直睡到十几岁,一领八丈长的席子能卖十元钱。我那时睡的土炕的炕席是用芦苇编制的芦席铺着的。现在换成了床,或者乡村有土炕,也换成了地板革。炕席是将芦苇压成篾编织而成,母亲下雨刮风整天蹲在芦席上,像只结茧的蚕忙个一刻也不停。炕席光滑的一面贴着皮肤,虽说粗糙但还算平整。我每天是嗅着芦苇的馨香进入梦乡的,又是在满眼的芦苇中醒来。炕席常常烂成洞,母亲便选来新芦苇压成篾补织。所以我们家的炕席常常新旧不一样颜色。夏天,喜欢光膀子睡觉,第二天清晨,身上准有一条一条的炕席印记。
再差一点的苇子,就是卖了。最差的,也能围篱笆墙。那些冬天收割的芦苇,齐刷刷笔直地站在院子间,一用就是两三年,不但鸡进不了菜园,竟连我也没法进得去,眼睁睁看着西红柿渐渐变红,黄瓜由小变大。收获的季节,拆掉的篱笆成了烧饭的柴火,火苗窜得好高,仿佛是个急性子,稍不谨慎饭就会焦糊。所以,母亲一般不让我用旧篱笆烧饭,而我老是想着它。
因为盘过塘,村中的乡亲也会去捡苇子。所以能拾芦苇的地方越来越少,越来越远。
我家三间土房子上盖的笆,也是芦苇编的。我记事那时,泥瓦匠是不管这些的,这是笆匠的活,三百六十行里一定有用芦苇编芭的这一行,只是现在消失了。那时候的房子,包括土房和后来的砖房,时兴的是编笆挂椽子,没有现在的楼板,没有现在的砖混。
在平淡与繁乱中,在辛苦与劳累中,一晃又是许多年。一直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前两年,母亲,四十多岁了,还在参加割苇子的劳作。
割完苇子,离年越来越近了,一年就要结束了,母亲开始准备了。母亲没有几件像样的衣服,终于有一天,母亲下决心说要去买件毛衣,转了整整一下午,却买回两块布,说是父亲、哥哥的衣服该换新的了。于是那几个晚上,父亲看书,母亲坐在一旁,在一明一暗的灯光下,为父亲和哥哥做衣服。
时光啊,我们缺少的就是时间。如今,我还想倒一杯茶,母亲不在了,给谁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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