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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山最后的一匹狼

时间:2023/11/9 作者: 北方作家 热度: 15210
陕西西安 王茂林

  屈指算起来,我今年二十二岁,倘若是人,应是风华正茂的青年,但在狼族,我已是风烛残年的老妇人了。

  我能活到今天,忽然就觉得是一个奇迹。我是怎样在人的包围圈里风雨沧桑地活下来的?老迈的我,已记不清楚。多年的逃亡生涯,使我的记忆日渐模糊,大脑已不再清晰。我只知道要尽快离开人的居落,远离村庄。我的身上还留着猎人的枪弹痕迹,尽管那已经是平日里没什么感觉的一块皮肉上的黑疤,尽管它无所谓地赤裸裸地顶在我的脊背上,但在下雨或阴天的日子,在飞着雪花的寒冬里,仍然隐隐作痛。——这个伤口实在是太深了,它穿过了我的脊梁,伤了骨头,幸运的是,它没有穿过我的心脏或者其它重要的器官,我捡回了一条命。

  我的家,不,确切地说,我暂时呆的这个山洞,不知是哪朝哪代留下的一个小小的溶洞,里面黑暗而且潮湿,洞壁上湿淋淋地滴着水,有百节虫在地上缓慢地爬着,但这对我来说已经很好了。在这个寒冷的冬天,呆在这个洞里是温暖的,口渴了就可以用舌尖去舔吮湿湿的洞壁而不用冒险去外面找水喝,实在饿了又不敢随便出去的时候,我就可以吃那些地上乱爬的百节虫。

  我从人那里学到一句谚语:小心驶得万年船。

  寒冬渐渐远去,春风又悄然拂过这个高原的山脉的每一个角落,远山近岭干枯的草丛渐渐变得翠绿起来,我的心情也随着那翠绿而润活起来,因为随着草深林密的季节的到来,会有一些食草动物出没在这绵延百里的北山里。一个阴云密布的夜晚,我用衰老的牙齿,费力地咬下离洞口远一点的阴坡上的几株灌木,那灌木带着娇小玲珑的叶子和一股浓浓的土腥味,我咬着枝干将它拖到洞口,又用两只前爪一点一点地在洞口的地上刨。——白天是不敢刨的,我怕弄出响声惊动进山的人或者引来其它比我更强大更凶猛的天敌。尽管多年来,我已经没有见过比我们更加凶猛的动物了,但我也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刨挖。洞口的地并非纯土,而是乱石地,几株杂草从石缝里钻出来,我看准这条石缝,用了五个晚上的时间才刨出深坑,将拖回的灌木枝干埋在石缝里。我的两只前爪已经残破不堪,指甲已经磨完了,血洒在洞口的石板上,我用嘴噙了洞里的水,稀释了石板上的血迹,以免被人发现踪迹而找到这里来。埋完这些灌木的那个晚上的后半夜,漫天的阴云终于化成了淅淅沥沥的春雨,雨水彻底冲刷掉了石板上的血迹,我悬着的心才彻底放下了。

  我要尽量活下去,平安地活下去!因为我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那就是我要生下我的孩子,这可是我那死去的丈夫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滴精血所孕育的后代!

  我没有见过我的公公。公公年轻时的故事,以及后来的惨死,都是丈夫讲给我听的。公公活着的时候,是这座山里狼群的首领。他体格高大,四条腿健壮而有力,因善于奔跑而能获得不易得到的食物,常令其它的狼羡慕不已。

  公公年轻的时候,曾经从一匹凶猛的豹子口边逃生。要知道,我们的同类遇到豹子,十有八九会丧了性命。豹子奔跑的速度很快,然而豹子的致命之处就是有勇无谋。在一次觅食中,公公和一匹土豹子狭路相逢了,饥饿的豹子似乎几天都没有找到食物,看到公公,眼里闪出攫取的光,直直地刺向公公,公公在短暂的惊慌中镇定下来,他不去看豹子的眼睛,而是盯着豹子的脊梁,他明白豹子要扑过来的一刹那间,脊梁会缩下去一点。也许是天助公公,他佯装退却,把那匹豹子引诱到了悬崖边,猛地回过头来做出要和豹子拼命的样子,豹子的脊梁快速缩下去扑将过来,公公灵活地闪到旁边,那匹豹子就从悬崖上扑了下去,摔死了。

  公公因此声名大振,一时间群狼膜拜。然而公公却不兴奋,多年的沧桑险途和死里逃生的经历使他很淡定,他说豹子其实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敌人是人。

  公公在世的年代,是人们靠山吃山的时候。那年月,春天来了,满山遍野是摘野菜的人;夏天的山上,满山是挖中药材和搬开石头捉蝎子的人,还有赶着羊群放牧的农人;冬天里,山上又是砍柴的人。那些人的腰里紧着草绳,抡圆了镢头用力地挖下去,镢头碰在石头上火星四溅,声音在空旷的山沟里回荡很久。山上的獐子和麋鹿,果子狸们都被吓跑了,不知藏到哪里去了。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我的丈夫降生在荒坡上的一丛杂草里。他的母亲已经饿得精瘦,乳头像枯萎的瓜蒌般无力地垂下来,松软干瘪的乳房被锯齿草划出一道道血痕。母亲不能忍受年幼的丈夫那连咬带榨的无休止的吸吮给她带来的肉体的痛楚,常常出去半天而不愿回到窝里。年幼的丈夫因为饥饿而在窝里拼命地嚎叫,像小孩在凄厉地哭。

  方圆几百里的北山,自东北向西南绵延在这黄土高原和关中平原的过渡带上,山上高大的树木被山里的人用斧子和大锯砍伐下来,顺着光滑的蓑草滚下山。——公公祖居多年的家需要搬迁了。

  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公公带着一家老小,沿着一条深沟,走了近百里地,发现一片原始的柏树林,那里草深林密,似乎人迹罕至,公公那一向严肃的脸颊,第一次流露出满意的神情,他们在那里安家了。

  安顿好家,公公开始出去寻找食物,他转遍了周围的几个山头,除了天上飞过的几只不知名的鸟,他只看到一只正在专心地吃着野草的兔子,他悄悄伏下身子,匍匐在草丛里,期待着那惊心动魄的狩猎时刻的到来。兔子津津有味地吃着草。野草乳白色的汁液从兔子那豁开一角的嘴唇边流淌下来,滴在一片泛着蜡质光泽的叶子上,在阳光下特别的耀眼。公公的喉结不由自主地开始蠕动起来,他已经多日没有闻到腥味了,前胸已经快要贴着后脊梁了。他血脉喷张,强咽下一口唾液,在快要接近兔子的一刹那,猛地张开獠牙,朝那只兔子扑去。

  兔子受到突如其来的惊吓,一个滚翻下了山坡。下坡是兔子的拿手好戏,这令其它的捕猎者往往束手无策,狼不敢在山坡上滚翻,下坡是我们的弱项。那只兔子似乎很明白这一点,一直顺着那条山梁连跑带滚地下去了。这样子它的速度大大提高,公公与兔子的距离渐渐拉远,在他黯然无光而模糊的视线里,兔子钻进了一片枣刺林里。那枣刺林低矮而密集,气喘吁吁的公公无力地站在那片枣刺林边,他没办法钻进去,体形高大的他会被枣刺扎得血淋淋而动弹不得,而兔子却可以在里边恣意逃窜。

  太阳渐渐西斜,山坡上面的金黄色的光逐渐变为橘黄,坡面上的草丛和沙棘丛中传来归鸟欢快的叫声。山沟底下已是一片暗淡,显出傍晚时分才会出现的青苍的颜色,小溪的水滴在悬崖下面的石板上,发出单调的声音。而此时的公公肚子里依旧是空的,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找寻食物,或者即使面前有一只跑动的野兔,但也没有了追捕的能力了。他羞愧难当而又无可奈何地向回走去。

  回到他的家,他没有看到母狼的身影,只有我那幼小的丈夫静静地卧在那里,没有嚎叫,他的两个前爪在交替玩耍着一棵枯草,看得出他可能刚刚吃过奶,似乎很满足。公公感觉有点诧异,在短暂的休息后,他又出去寻找母狼了。

  那晚,他跑了好多路,翻了几座山梁,天麻麻亮的时候,借着依稀的星光,他终于看到一棵松树下母狼的身影,她好像在睡觉的样子,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飞快地跑向那棵松树,他看到了母狼嘴角的白沫,还有身旁的一只死去的被撕开肚子的狐狸。——狐狸吃了人下的毒药,死在这里,母狼没有找到食物,看到了这只死去的狐狸,就吃了,结果中毒而死。狼本来是不吃死去的动物的,她犯了忌。

  公公在树下的土里刨出一个坑,掩埋了她的尸体,又在上面盖上一些杂草,凄然地转身离开。

  为了我那尚未成年的丈夫,老狼公公决定铤而走险,重新回到原来生活过的地方寻找食物。

  在他的记忆里,后山的一个村庄有几十只羊,那是生产队的集体财产,羊圈是一面窑洞,窑洞在远离村庄的山梁的半腰上。每天早上天一亮,一个牧养人就会来到窑洞口,打开铁丝拧着的钉着木条的门,把羊赶出来,沿着那条斜级而上的羊肠小道,由头羊领路进山。到了傍晚天快黑的时候,牧羊人再把羊赶回来,关进窑洞,拧好铁丝回家,夜里是没人把守窑洞的。

  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公公出发了,他一路小心翼翼,没有碰到任何的危险,顺利到达了目的地,令他欣喜的是,他闻到了羊散发出来的膻味。窑洞里的羊听到了铁丝的碰撞声和木板哗哗的摇动,它们惊恐地叫着,在窑洞里挤做一团。当老狼公公将门弄开的那一刻,所有的羊都噤了声息,有几只羊甚至瘫软在地上。老狼将所有的愤怒化做一张血口,咬住一只小羊,叼出窑洞,跑回家里。

  年幼的丈夫在此后的几个月里就像过年,他已经能够用那小而尖利的牙齿灵活地在死了的羊的躯体里逐肉饮血。闲暇的时候,老狼公公会把它带出山洞,练习捕猎,在草地上翻腾跳跃。

  几个月过去了,山里的食物仍然很少,老狼公公决定再冒一次险,他再一次去了那面关着羊的窑洞。他接近了窑洞口,将两只前爪搭在门上,刚一动,头顶上簌地一股冷风,一个夹子带着巨大的弹力,死死地夹在他的脖子上,他挣扎了几下,渐渐无力地垂下了脑袋,气绝身亡。

  此后的好长时间里,我的丈夫再也没有看到过他的父亲。那年冬天,他躲在一处隐蔽的草丛里,远远地看见白云似的羊群在山沟里缓缓向前移动,牧羊人声嘶力竭地吼着秦腔。

  丈夫打了一个冷战!他看得很清楚,牧羊人穿着一件狼皮做的棉袄,他认得出来,那是他的父亲的皮!

  认识我的丈夫,是我脊背受伤之后的事情。

  我所在的狼群,确切的说,已经没有什么成员了。我的父亲带着我继续寻找食物,那一晚,我们在一条山路上,远远地看见一个挑着担子的人,弓着腰缓慢地向前走着,担子里剩了几块骨头,骨头的血腥味随着山风飘过来,馋得我口水直流。父亲叮嘱我呆在那里不要动,说他自己要尾随那人去捡些猪下水来给我吃,因为他认定那人是个屠夫,他家附近一定会有扔掉的下水。我坚持要去,父亲说很危险的,人会杀掉我们,我只好呆在那里,父亲前脚走,我就悄悄尾随在他后面。

  走了很长的路,那人到了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庄,他的家在山坡的最边上,院墙上挖了一个圆洞,一扇柴扉就是门了,人进去,随后关了柴门,进了院子后边的窑洞。父亲在柴门口蹲了好久,没有动静,我忍不住走了过去,父亲看见我跟来,很是生气,嘱咐我回去,我说我不放心你。父亲要我在门口等,他的两条后腿直立起来,两只前爪搭在柴门上,费力地用另一只前爪向下扒开柴门上的荆条。那条缝渐渐扩大,父亲就伸进一只前爪,扭开了里边的铁环,门无声的开了。

  我在门口紧张地等待着,隔着那扇柴扉,我看见院子的墙下边用石头支着一口大锅,锅里是黑乎乎的水,上面飘着一些槐树叶子,锅旁边的地上散落着一些猪毛。父亲似乎没有找到任何可以吃的东西,他抬起了头,看见院子中间的一棵青槐树,歪歪的树脖子上挂着一个铁钩样的东西,钩尖上有一块猪肉。父亲在树下徘徊了一会,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他猛地一跃,想够着那块肉。然而,就在他张开嘴咬到那块肥肉的时候,铁钩牢牢地钩住了他的上腭,他的长尾巴在空中胡乱地扫着,腰来回地扭动,不一会儿,铁钩的尖穿透了他的上腭,从鼻子下面伸出来,钩尖在黑夜里闪着冷森森的寒光。他困难地扭过头朝门口瞟过来,似乎是示意我快跑,我不敢再看那凄惨的一幕,转身逃窜,身后传来父亲凄厉的嚎叫,间杂着屠夫的冷笑声。

  我跑回到我们居住的洞穴里,浑身抽搐,泪水从我的眼里簌簌地往下落,打湿了地上的草。我突然想起来,那棵青槐树上的铁钩子其实就是屠夫设下的陷阱。他是知道我们会去的,他很聪明,不战而屈人之兵就杀死了父亲。父亲在树下徘徊很久,其实他也识破了人的骗局,但他仍然要冒险,因为他在山里找不到食物了。

  那年秋天的一个傍晚,太阳快要落山,我踯躅在一条山沟里,在一个小水潭边饮了水,填充了一下饥饿的肠胃,开始向山坡进发,希望能抓到一只狐狸或兔子什么的。快要到一株浓密的灌木丛跟前了,我抬起头,却感觉那灌木丛有点异样,我定睛细看,那里面伸出一条黑洞洞的枪口,就在我愣神的一刹那间,灌木丛腾起一股黑烟,伴随着一声震天的巨响,子弹已经射进我的身体。我没有像我的父辈们那样选择向后逃跑。——我知道我是跑不过子弹的速度的,如果我跑,他就有充足的时间再次装火药,再一次朝我开枪!我也不想再跑了,我突然大吼一声,向那丛灌木丛冲去。那灌木丛后的人也站立起来,他的手里端着一杆长枪,那枪管足有一米多长,他的身旁蹲着一条黄狗。我的身上开始往外滴血,但我没有疼痛的感觉。我扑向那个朝我开枪的人,他惊恐地闪开,两手紧紧地抱了枪托,用长长的枪管和我搏斗起来,我咬不到他的身体,就一口咬住了伸过来的枪管。我感觉那枪管似乎已经插进我的喉咙里了,我紧紧地咬住,丝毫不松开。那人奋力地向后拉,我的牙齿和铁的枪管剧烈地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利的声音。那条黄狗竟后腿了几步,在人的身后嘶鸣叫喊,我看见那人的脸由青黑变得苍白,而且头上渗出了汗珠,我信心大增,继续用力地咬住枪管,那人用尽力气终于将枪管从我的嘴里抽出去,圆的枪管已经变得扁而弯曲!我不敢恋战,转身飞跑,我知道这时候那人已经没办法了,枪管已经弯曲,即使装上火药也不能打了。我看得出来,那只狗是不敢来追我的,因为我是它的先祖!它为了换取几块骨头而在人的面前假装卖力地嘶叫,却步步退缩,它被我的勇气吓怕了!

  我跑回山洞,散弹打在身上的伤口已经被灰土和碎草糊住了,血不再流淌,但伤口仍在隐隐作痛。我渐渐镇定了情绪,不去想那悲沧而惊心动魄的事情,开始盘算下一顿的早餐在哪里。

  又捱过了一些日子,我向更深的山里迁徙,期望远离人类,而且能觅到我想得到的食物,以便延续我的生命。

  在一个即将迎来晨曦的山沟里,我和一只跛着后腿的公狼不期而遇,他的眼里没有以往其它不同种群的狼相遇而发出的威胁和攫取的光,剩下的只是忧郁和无助。他的肚皮瘪下去而且坠下来,像产后吃不饱的瘦弱的母狼,嶙峋的脊骨像冬天只剩下一点枯黄短草的贫瘠而崎岖的山梁。我从他的神态里读出了他似乎有着和我一样的遭遇和所经历的沧桑,这让我的心稍稍有了一点慰藉。——在这荒凉的野外,我竟然有了一种安全感,感觉不再孤独和无助。

  那个晚上,我们一起回到他的家,在这个隐蔽的丛林中的地穴里,耳鬓厮磨中,我闻到了他身上雄性的气息,饥饿并没有使他失去性的攻击,而我,也饥渴难耐,在这个狭小的洞穴里,我两交缠在一起,短暂的欢愉,让我忘记了生存的残酷。后来,我们相拥而泣,直到天亮。

  我问起他的腿,他长叹一声,说有一天晚上,他出去寻找食物,突然看见草丛里有一团东西,闻起来有一股清香。他没敢用嘴去咬那个东西,但又忍不住那股清香,就用爪子把那团东西拨来拨去地试探,突然那团东西就爆炸了。就在他扭头的那一瞬间,他的后腿就受伤了,他狼狈地跑回家,落下了现在这个样子。他说他又上当了。那是人放的诱饵,里边有雷管和炸药。

  我又悲凉起来,感觉有一股冷气从我的后背袭上来,食物已经很难找到,还得小心更多的危险,这些危险其实一直就在我们身边,也许在我们经过的脚下的草丛里,也许在哪个黑漆漆的树丛的后边,也许在人认为我们可能要走的哪条路上。

  我们认识几个月之后的一个晚上,他说要出去捕猎,不要我跟着去,说我现在已经不方便再出去,因为我已经有孕在身,不能快跑了。我叮咛他小心一些,他叫我放心在家,他一定会安全地带回吃的。

  那天晚上的后半夜,月亮在厚重的云层里时隐时现,山沟里一会明,一会暗,除了风中摇摆的狗尾草的簌簌声,间或有蚂蚱的叫声从草丛里传过来,更显出山里的静寂。

  从那次出去后,他就没有回来。我知道现在的山里已经没有比我们强大的天敌,我想他的失踪一定与人有关!

  我的担心是在五天以后变为现实的。一个晚上,我顺着山沟一直向山外走,来到父亲惨死的那个小村庄的附近,隐藏在一朵麦秸后边很久,看到那户人家的院墙已经倒塌,窑洞里亮着昏暗的灯光。我迂回到窑门口,隐蔽在一堆柴禾后面观察着里边的动静,听到里面人的对话声。

  “吃了这肉吧,你就会慢慢好起来的!”

  “我不想吃,听人说吃了狼肉人就会变得跟狼一样了。”

  “胡说!这是山上庙里的主持亲口说的,能有错?

  我的头“嗡”的一声要炸开了!我可怜的丈夫啊,你死得好惨!我的牙咬进下颚的肉里,嘴角一阵发麻发痛,我想冲进去,但我知道,我根本不是一家人的对手!我冷静下来,默默地转过身,向这座北山的顶峰奔去。

  我跑得很吃力,但我还是努力地向那座远在迷雾当中的寺庙走去。几年前,我路过那里,一座不大的寺庙就立在山顶上,庙墙是全部用青石板砌成的。

  经过几个小时的行走,我已经接近了庙门,我已经出离愤怒,用两只前爪猛力拍打两个门环,却无人应答,我平静下来,绕着庙墙转了一周,居然发现后面的墙上破了一个小洞,我探头进去,里边用一个荆条编的筐子盖了洞口,再用一块青石压着,我拼力用头顶,青石渐渐向后移开,我进去了。

  经过我的细心侦查,确定这里只有一个人睡在厢房里。香炉里的香火已经熄灭,但屋子里还弥漫着一股香气,我悄悄推开虚掩的房门,睡在火炕上的人居然没有醒来,依旧打着小声的呼噜。我发出一阵尖利的叫声,那人忽地一下坐起来,惊恐地缩做一团靠在火炕的墙角,眼睛直直地盯着我。

  “我与你无怨无仇,你为什么要加害我?!”

  “我——我——我没有啊。”

  “是不是你给山下那户人出的注意,说吃了狼肉就能治病?”

  那人低下头,一声不吭。

  “你老实讲,我可以不吃你!”

  “是这样子的,那户人家的儿子结婚多年,媳妇不生,婆婆领着媳妇来庙里进香求子,我看那小媳妇生的面色红润,骨盆宽硕,似乎血气充盈,疑是儿子不育,婆婆说儿子确是多年有病,身体不佳,我就说让他们炖了狼肉,里边放上人参和肉苁蓉,吃肉喝汤,以升阳气,便可治愈。”

  我的血又一次涌上头。

  “你怎么能确定她的儿子需要吃——狼肉,才能升阳气?”

  “我让老太婆把她的儿子领来,让我观察一下,我看她儿子面色无华,形容枯槁,疑是阳气不足。听说狼肉有温中散寒,温肾补阳的作用,治虚劳,祛冷疾,就这样对她说了。”

  “治病的药那么多,你为什么要让他吃我们的肉?”

  那人低头不语,身体在剧烈颤抖。我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以期从他的嘴里知道他更多的想法,就耐下性子和他周旋。

  “你说实话,我今天饶你不死!”

  “说来话长啊,十年前,我在老家因为和邻居发生矛盾,杀死了邻居,就隐姓埋名,一路逃窜,流落他乡,以乞讨为生,这样的日子很不好过,我时时担心被人发现,就进入了这座北山,饿了就采野果,渴了喝山泉水。一个晚上我迷路了,胡乱走,竟然摸到了这个庙前,又饥又饿的我隐瞒了过去的经历,谎称老家遭了水灾,逃难来到这里,被好心的老主持收留下来,白天打扫庙里的卫生,晚上跟着老主持诵经念佛,这样子过了好多年。”

  “时间长了,虽然吃穿不愁,我却厌倦了这里单调的生活,动了凡心,隔三差五偷拿功德箱里的香火钱,攒的多了,就以化缘为名下山,然后换下衲衣扮作小商贩,走街串巷,见有姿色女子,即以小恩小惠俘获其心,诱其献身于我。”

  “这样的日子久了,老主持并没有发现功德箱里的秘密,但却被进香的人认出来了,这事传到了老主持的耳朵里,被他严厉训斥,要逐我出门,我自知理亏,不敢言语。我知道在这山大沟深的寺庙里,应该是我最好的隐身之处,我就跪下央求主持网开一面,并保证再不犯戒。”

  “老主持禁止我下山,我再没有机会满足自己的邪欲,由此心生反感,觉得主持是我的障碍,就想除掉老主持!”

  我一惊。

  “机会终于来了,那年初冬,老主持受了风寒,卧床不起,我假意悉心照顾,从山上采来狼毒花,下在草药里让主持服下,主持七窍出血死去了。”

  “主持死了,我一个人成了这座庙的主宰,我过起了十分悠哉的日子,我甚至不用下山,那些远路进香的人常常就在寺庙住下,晚上我就以做法事来欺骗那些妇女,她们就献身于我,因为求子心切,十分相信我的话。”

  “在这荒凉无人的山上,我一个人也常常感到孤寂害怕,我知道这山里可能还有狼出没,怕有一天被狼吃掉;离开这里,我又怕被人逮到投入监狱坐牢。我听说这山里可能只剩下一两只狼了,我想到了那个屠夫,正巧他儿媳不生,来求子,我一方面以神的化身和她发生关系,告诉她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另一方面又给屠夫说要给他儿子吃狼肉来提阳气,骗他杀狼,以解除我的后顾之忧。”

  如果不是大限来临,他会说出这些令我毛骨悚然的话吗?我再也不想听下去了!我露出尖利的獠牙,大吼一声,扑了过去。这是我最酣畅淋漓的一次猎食!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黑夜,我的孩子们降生了,却只成活了一个,其它的在几天里相继死去,因为我没有足够的奶水来供养他们。我要努力让他活下来,因为,在这座北山里,目前只剩下我们娘俩了!

  在艰难的日子里,我的仅有的这一个孩子一天天长大了,我对他的未来很是担忧,对于外面的艰难和险恶,他一无所知。没有可以追击的小动物让他来练习捕猎,我就带他到树下捡拾落下的核桃或其它坚果,以提高他的牙齿的咬合力。没有同类的狼和他玩耍嬉戏,他显得慵懒而不好动。我的无知的孩子,你怎么能在这样的环境里生存下去呢?

  好几年过去了,我感觉进山的人渐渐少了,不见人上山砍柴或者挖药材,也没有人来山上放牧,一切好像又回到多年以前的样子了,我大着胆子再一次接近了村庄,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在夜晚昏黑的光影里,依稀可见墙上“保护山林,禁止放牧”,“禁止砍伐,违者重罚”等字句,我怀着复杂而狐疑的心情又悄悄地潜回到我的地穴里。

  孩子成天嚷嚷着要出去,我不敢带他走远,对于远处的环境,我不太熟悉,不敢随意进入,他却感到憋屈,埋怨这隐居无聊的生活,我就耐心给他讲那些过去的悲惨故事,希望他能安心呆在这里,等过一阵子再说,他勉强同意了。

  又一个潮湿阴冷的早春过去了,山山岭岭稀疏干枯的草丛渐浓渐绿,多年没有人砍挖的灌木丛长得更加高大葱郁,山沟里的溪流声大了许多,那溪流从高处的断崖冲下来,在下面的石潭里溅起白色的花雾,在阳光的折射下泛起一道赤橙蓝绿的彩光。透过隐蔽的灌木丛,我看见一队人在那石潭边指指点点,他们背着背包,戴着墨镜,胸前挂着相机,有的人还拄着拐杖,似乎是旅游,又像是在考察什么。我的心又提上嗓子眼。但孩子看见那些人,却很兴奋,我呵斥他跟我返回地穴,他很不情愿地跟我回来了。

  我蹲在地穴里,心里却在紧张地思考:他们又来干什么?没有带斧子镢头,也没有长枪,他们似乎不是来挖中药材,也不砍柴,他们到底要干什么呢?

  在我的脑子急速转动的时刻,他们居然来到我们的地穴旁,我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我大气也不敢出,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随时准备应付突如其来的变化。他们却停下来了,坐在草地上休息,有的人摆弄照相机,有的人开始从背包里拿出食物来吃。一边吃,一边愉快的交谈着,从他们的穿着来看,似乎不像这里的山民。

  “哎!你说,经过这几年的保护,草深林密,会有麋鹿和野猪吗?”

  “老早有的,还有狼呢,我爷爷就打死过两只狼,乡镇里还给奖励呢,披红戴花在各村游行,可风光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山民模样的人答道。

  “那现在还有吗?你见过吗?”

  “好多年都不见了,听人说这北山的狼已经绝种了。”

  “太可惜啊,狼现在是国家立法的保护动物,如果有人发现,我们会奖励的。”

  “啊?这么说狼现在要保护起来啊?可我好多年都没见了,都没有了,还咋保护?”那个山民瞪大了眼睛。

  “即使有一两只,也难以繁殖下去的,没有种群了啊,送到野生动物园去或许可以抢救保留他们的。”

  我静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孩子显得很兴奋,嚷嚷着要出去,我示意他不要做声,小心人发现我们的藏身之处。大约过了个把小时,那些人在山民的带领下离开了这里。

  晚上,我躺在地穴里静静地思考:也许今后再不会有什么危险,或者说,至少没有来自于人的危险了吧,让孩子跟着我在这山林里颠沛流离,倒不如去动物园呢,起码有现成的食物,可以延续他的生命。又一想,动物园好吗?是不是真的就能让他生存下去呢,人能做到他们说的话吗?

  尽管我悉心监护着我的孩子,但是有一天,我还是发现他不见了!

  我寻找了好几个月,依旧没有他的踪影。

  一个酷热的下午,我在山上漫无目的地溜达,在一棵大树下的草坪上,发现了人休息的痕迹,地上散乱地扔着几个矿泉水瓶,还有吃过的火腿肠的塑料包装袋和空空的罐头盒子。我看见一张报纸,似乎是他们休息时垫在屁股底下的,我小心把那报纸扯平展了,看到了一条新闻,说是一个农民在这北山里发现一只狼,当地林业站给那个农民奖励了五百元钱,然后将狼送到了野生动物园,而这只狼却在两个月后死掉了。坊间流传一种说法是因为受到动物园里那十几只群狼的歧视和攻击,抢不到一天分给的仅有的几块肉,(有说法是动物园克扣了买肉的经费)被活活饿死的。另一种说法,是一个饲养员在这只狼的食物里每天掺一粒伟哥,晚上从外面拉来家养的母狗来配种,配一次收取七百元钱,因为那些养狗的人想让自己的狗更加凶猛,便送来母狗与公狼交配,期望恢复血性,这样就能卖上好价钱的,结果把狼累死了。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到地穴的,我搬来几块石头,拖来更多的灌木,再一次细致地遮挡了洞口,直到里边黑漆漆一片。透过石头和灌木细小的缝隙,我看见外面的阳光温暖而热烈,不远处,一只小兔在阳光下的草丛里欢快地蹦跳着,小草随着它的步伐轻快地抖动,它头顶的天空湛蓝湛蓝的。

  我想,一定会有一天,又有一些人会来到这里,他们将搬开洞口的石头,挖开移栽的灌木,然后用带着白色手套的手,捡拾起我的骸骨,装进塑料袋里提下山去,在实验室里研究我们的存在对人类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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