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老王是十年前的事。那时我刚到地质队,在钻机上工作,和老王同住一个帐篷。因为机台上的老同志比较多,人们大多不称老王做老王,而是叫小王或者王机长。
老王那时候其实不老,和我现在的年纪差不多,三十出头的样子,他面相显老,总是一脸倦色,又黑又瘦,个子也不高。尽管从疲惫的神色中偶尔也能传递出点滴威严,但和他年龄相仿的人,都一口一个老王的叫,他也漫不经心地“奥”一声,算是认可。据说老王是从部队转业过来的,我想这事应该毋庸置疑,从生活细节中不难看出,他的确保留了部队里的一些优良传统,比如把被子叠得有棱有角,走路像在踢正步。
那时老王是我的领导,至于他怎么工作,什么特点,因为年代久远,大都记不清了。惟一记得比较清楚的是,年底快收队的时候,全机台的人都聚在我们帐篷,有的坐在床上,有的坐凳子,凳子不够多,又那么大点地方,有的就干脆圪蹴在地上,人头攒动,嘴上大多叼了火星子,质量又不怎么好,弄得满帐篷云山雾海的,格外呛人。老工人都知道,是分队要评选先进了。
那年头一听说评先进,还真个让人心头里热乎乎的。老王说,都出来下苦,风里来雨里去,爬冰卧雪穿戈壁走沙漠,汗水摔八瓣,冷床四更天,不容易啊,先进这名号哪个都能担当得起,咋弄呢?人都眼巴巴望着老王,心里头想着当先进,话语里也强调着各自的贡献。老王自己心里其实早就有谱了。
钻机上的人说多也不多,就十来个。老王说,我寻思着,锅里就那几个洋芋,一个人吃了肯定撑着,大家都有份又不现实,就一个名号几十块钱,也干不了个啥,老同志让给年轻人,叫年轻的出出头,在上面露露脸,大伙的意思呢?
大伙儿没意见。老王就开始分了,这几个是先进分工会小组的,那几个是先进班组的;先进生产者是你,先进个人是他。分到最后,他自己和老同志一样,啥都没有。有人说,老王,你是头儿,这先进生产者咋说也该是你的么?老王摆摆手,都给年轻人。
虽是陈谷子烂糜子的事儿,我又说得有盐没浆水的,听者也会觉得索然无味,但我还是一直会絮叨着,十年了。就说这先进吧,在我后面工作的年成里,也延续着评选了十年,却再也没遇到过有人把它整得像老王一样庄重,像老王一样把它看得淡若浮云的。咱们一般不会知道什么时候评了先进了,偶尔在哪个文件上看见,结果让人大吃一惊,那些儿“先进”,平时也就是手插把着腰,尽说些腰不疼的话,究其最终,也就是和某些领导的关系细微;再要么,干脆领导自己一身挑了——那么多名号,也不嫌太多太累啦。这么看来,我的叙述虽然差强人意,但老王能这样做事,多少有点难能可贵了。
六年前,我在矿部又和老王见面并做了同事。阔别数年,老王真的显老了。还那样黑,只是腰身有些佝偻,头发也增添了缕缕银丝,体态较以前稍微发福了。老王来矿部做了拉水车的司机。
矿部的拉水车是由一辆报废的东风车改制而成,没有牌照,不能进城,只能在戈壁滩上跑,而且经常出毛病,动不动就撂到路上。因此,老王之前的水车司机老是换,司机们轮换着开。自从老王开上,四年多就再也没人替换过。老王心细,没事就捣鼓车,今天校油泵,明天粘水箱,反正总是不闲着,水车也像个娃娃,只认得老王。我纳闷,老王放着好好的机长不当,干嘛跑来开拉水车?原来有一年年底,单位突然接到一个钻孔任务,冬天的活本身就很难干,况且钻机分队都已经收了队,机长们都摆出各种困难,给谁谁不接,后来单位把它当做政治任务,摊给党员老王机台。老王召集人马就出了。且不说那班人马出了多少力受了多少罪,单说结果,那个钻孔老王给打报废了!接下任务,老王姿态高;踏踏实实开水车,老王愣头青,或许大家也只能这样评价老王了。
“穷则独善其身”,那时我一直试图用这句话来概括老王的处世风格,然而我渐渐发现,其实老王的处世风格,并不是单用哪一句话就能够做出准确评述的。
那年我通过自学刚拿到文凭,心里对未来充满憧憬,于是想到向组织靠拢,就写入党申请,请老王做入党介绍人。申请写了一年,却像石入大海,杳无音讯。顺便说一下,不是咱思想不够先进,工作不够突出,是矿部抓了生产,支部工作没有人去搞,结果两个党员名额浪费了不说,还被上级批评党建工作力度不够。第二年支部领导非常重视,鼓励大家入党,矿部掀起了入党风暴,入党有了竞争。记得领导找我谈话,说了很多,听来听去一个意思,那就是咱入了党也没啥前途,不如将名额让给矿部打算提拔任用的某人。这无疑给我泼了一头冷水,好在不知道从啥时候起,连入党的事也排起资论起辈了,咱先写了申请,主动权握在咱手上,想想心里就好受了些。我去找我的入党介绍人老王,说了自己的想法,让就让罢。结果老王听了,坚决不同意。
我说,咱百姓的腿脚,走不了官场的路,即使当了党员,工衣还是两袖子黑油,山路还得老样子走。让给算了,落个人情。
老王听了,惊愕的睁大双眼,怔怔望我半晌,问道,入党就只为当官么?接着他开始讲,讲党史,讲党性,讲他的见解。我压根没想到老王这么健谈,因为说得太多,恕我无法一一述说。我认为那番话,是老王作为入党介绍人讲给我的第一堂启蒙党课,使我感受到老王对信仰的虔诚,忠贞和坚定,也坚定了我对入党问题不做退让的决心。
我如愿以偿做了预备党员。那时经常要写思想汇报,有次支部搞“创先争优”活动,要写心得,我觉得自己一成不变的做着那样的工作,既没有差错,也无法改进,一时不知从何写起,就在网上下载了一些心得体会,稍作修改交给老王,不料老王看后给撕了,要我重写。再下载,修改,又给撕了,如此几回我就沉不住气了,找老王要个说法。
老王说,几页子官板套话,空洞无物,不如不写。
我说,咱就那工作,搞不搞活动都一直拼命干着。上有领导,下有班员,争又没争头,改又做不了主,创没那禀赋,咋写都是满嘴打弹弓,老王你就饶了我吧。老王沉默了一会,说,全国党员八千万,大多都很平凡,普通人做平凡事,点点滴滴,实实在在。老王正儿八经地给我上了一堂党课,我终于明白了他的苦心,就又回去重新写。不久我预备期满,转为一名正式党员。
生活和工作如往照旧,老王仍旧开着他的破车拉水,没事的时候还是捣鼓这儿捣鼓那儿,我也没有因为入党而有什么改变,非要说变化,我觉得自己和老王的关系走得更近,成了忘年交。有人说我们是同病相怜,有人说是惺惺相惜,有人说臭味相投,言语如风,随他们去吧。
日子就这么过到今年。年初,矿部安装上净化制水设备,拉水的破车彻底报废送进废品收购站,老王没车开了。没车开的老王被安排到采矿部当采样工,老王没有异议,收拾行李搬出矿部住进采矿场。那天我去看老王,夜晚和他坐在山头上闲聊,聊起了红柳以及红柳精神。老王说,你们搞写作都说红柳精神,我认为它不但耐寒耐旱,更有灵性,纵不能生长成参天之树,却依然能深扎根底,不屈不挠。人若都像它,那该有多好!
月色如水,洗去人生征程中的疲惫和一身风尘,洗去心坎里庸俗的负累,洗去一切争逐和怨愤。广袤无垠的戈壁,寂静辽阔的星空,一弯淡月,投射下来的竟是如此宁静渊博的目光。我想,我就是要在这样明朗的蓝色母体里探寻、思索、坚守,顿悟。
老王不经意间,又给我上了一堂别致的党课。
那夜在采矿部,我睡得很迟却很踏实。清早醒来,院子里静悄悄的,等我洗漱完毕,坐在桌前打开电脑,准备将一些感想和体悟写下的时候,隔着窗户,看到了窗外那簇红柳,在晨风中悠然摇曳,仿佛一位婀娜少女,披着金色霞光,衣袂飘飘地向我走来。我站起来,长长地舒了口气,打开房门,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我走出房子,向那簇红柳走去。
矿区的天空简单而晴朗,我欣慰地嗅到阳光的味道,以及被母体用十二分努力送进和煦春风里的,那一抹抹浅绿色叶蕾散发出来的清香,那是希望的味道。我庆幸自己并没有在无休止重叠着单调乏味的时间里,在沿袭着空洞遐想的岁月里步入无所事事、心安理得的深渊,而是在夹杂着慵懒闲散、喧嚣浮躁的氛围中,以缜密平定的心思,温习、理解着红柳的妩媚、胡杨的执着,芨芨草的坚毅和骆驼刺的沉默。我知道,住在隔壁的老王,早已像往常一样穿好行头,也不忘喝两口能为他驱走寒气和潮湿的烈酒,神情庄重地迈着稳健而又沉着的步伐,向井口走去,开始他一天的工作。
晨光中,在采场采样的老王,除去岁月雕痕,和十年前当机长的老王没啥两样,只是在我心里,他的形像更加高大、更加白净、更加光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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