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走廊的甘州,土地肥沃,阳光充足,上世纪三十年代种了许多鸦片。于是,商贾、军阀、沙匪,在驼道上演绎出一些惊天动地的故事。且说一个白家商号,咸丰年间,州官喜庆打马游街,马蹄子踏着了一个睡在街边的要饭的小孩,一声哭喊惊动了一条街。河西乡俗,喜事也要有人哭,这一哭,对了规矩,州官大喜,赏要饭的小孩十两白银,刚好这个小孩姓白,州官给他赐名白碰财。白碰财有了十两官银,又是明赏,没有一个人敢打他的主意,于是便和柳家小店合伙做了生意。柳家小店本是小本经营,买卖不多,但有了白碰财的十两官银,修门面,加柜台,广采百货,生意越做越兴隆。加上街坊四邻为了看一看碰着财银的小孩,讨个吉利,因此柳家小店顾客川流不息。以后,柳家又把女儿许给白碰财当媳妇,媳妇给白碰财生了一个儿子,为了不丢掉官封的那个“财”字,取名白继财。白继财生白发财,白发财生白聚财。白聚财又生白广财。白家一个儿子单传,历时五代,家产越来越多,到了白广财时,已经是有十多万银子的巨商大富。谁知这一年风云突变,白广财的媳妇给他生了一个丫头,这就是我们的主人公白英。
白家的事有些传奇,白英的事就更加传奇了。
白英从小就嫁不掉。爹妈指腹为婚,把她许给了当地殷家大户的儿子。可这个儿子生下来就死了,白英小小年纪就当了童寡。到了十二岁,爹妈又给她找了个婆家,是一门姑舅亲戚,想亲上加亲。可刚刚换了帖子,那个男孩去河里洗澡淹没了,白英又一次丧偶。十六岁该正而八经嫁人了,恰恰在队伍中任职的表哥来到河西。这是一个英俊的少校副官,两个人一见钟情,好得像胶水一样粘一起分不开。可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驻军马师长的女儿也爱上这个副官。商家争不过军阀,白英也争不过那个马师长的女儿,眼睁睁让人家把她的男人抢走了。以后,家里发生变故,因为贩卖鸦片,大管家刘全把她爹出卖了,白家商号从此破产。为了还债,后妈把她到卖到窑子里,刘全又从窑子里把她买出来。刘全是白家的仇人,白英岂能容他?可胳臂拧不过大腿,刘全逼着她成婚。轿子还没抬到家,威震八百里沙漠的大沙匪又把她从半路上抢走了。沙匪头虽是土匪,但人年轻又豪爽,可就是这么一门歪歪亲也成不了。举行婚礼的那个晚上,沙匪探到一桩大买卖,沙匪头带着人去劫道,结果中了埋伏被打死了。按照沙匪的规矩,白英稀里糊涂当上了沙匪头。那时候,军阀混战,地方不宁,有枪便是草头王。白英手里有一百多条枪,想找个男人,那还不是什么样的都有。正当她动这个心思的时候,事情又有变化——沙匪抢劫又一次失手,白英被捉了。地方官对沙匪十分仇视,决定三天后枪毙白英。
俗话说,人倒了霉,放屁都砸脚后跟,白英的事就是这样。
可天不能老阴着,下过雨就会晴。
甘州保留着清代的城廓,东面有一个操场,以前是练兵的,现在成了行刑的地方。听说今天要杀人,又是甘州城里的富商小姐,大名鼎鼎青楼妓女,戈壁滩上的大沙匪,所以满城的人都想来看个热闹。不一会儿,刑警押着关白英的木笼马车走过来了。人们纷纷让出一条路,但却争先恐后地站在两边观望。木笼里白英虽然狼狈,但很镇静。马车到了东教场中央,刑警打开木笼,把她扶出来,五花大绑在一个桩上。人群又一次骚动,一些警察在维持秩序。在万头攒动中,有些熟悉的面孔,他们穿得破破烂烂,装扮成乞丐,有的用一顶烂草帽盖住脸。他们都是沙匪,全窝出动来劫法场了。
有一个人在刑场边上走来走去,眉头紧皱,眼窝深陷,满脸发黑,十分痛苦。他一阵儿看着白英,一阵儿又闭上眼睛祈祷,站立不安,坐卧不宁。他叫刘黑子,是当地禁烟局稽查队的一个副队长。
一阵子长短枪爆响,沙匪们劫法场获得成功,混乱中救出了白英。但他们地形不熟,忙中出错,出城时碰到麻烦。关键时刻,来了个救星,刘黑子弄来几匹坐骑,先把白英扶上骆驼,又顶着枪林弹雨,带着他们甩掉了追兵,逃出了城区。奇怪的是,不知为什么,帮忙的人看着白英就要离去时,动了恻隐之心,一咬牙,也跟着沙匪去了沙湖——沙匪们的老窝。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大漠深处,土红土红的太阳升起,像个慢慢胀起来的大牛卵子。土红土红的太阳倒影在沙湖里,整个湖水也土红土红,周围的毛柳、芦苇、沙山也土红土红。在腾格里沙漠,有水就有生命,有水就有绿洲,沙湖的水不光是一湖美丽的风景,更是一湖湿漉漉的生命。
沙匪们的生活也有他们自己的规律。他们原来都是一些农民,因为受不了地主老财的气,或者打死了东家,或者烧了老财的粮仓,实在没有出路跑到戈壁上来入伙。还有一些是骆驼客,河西走廊是一个马帮驼道的走廊,丝绸之路贯穿,戈壁上大漠上常常有三五成群大队大队的骆驼客,不是每一个骆驼队都可以安安全全、顺顺利利地到达目的地,有的让风沙埋了,有的迷路回不去了,有的渴昏了,那么当沙匪就是最后的出路。沙匪们虽然抢抢夺夺,打打杀杀,但大部分时间还是在沙湖休养生息。沙湖有水,他们娶妻生子繁衍后代。沙匪的生活也不是人们想象的那么残酷,他们有他们的乐趣,他们有他们的生活。
清晨,一些沙匪在练武,一些沙匪们在沙湖边上牧放。刘黑子躺在湖边的绿地上,嘴里嚼着一段草根,想着心事。白英走过来,她刚刚打扮好自己。白英不收拾就非常漂亮,收拾一下就更漂亮了。白家原来的管家刘全说过一句话,看白英一眼就等于挨了一枪,半年心里都有一块美丽的痛楚。女人太漂亮惹祸,要不然刘全咋会动那么多歪脑子——又谋财,又谋人。
看见白英走过来,刘黑子站起来,说:“嫂子。”白英说:“你怎么叫我嫂子?”刘黑子说:“比着叫啊。兄弟们都叫你嫂子,我也该叫你嫂子。”白英说:“你好像比我大一点吧。”刘黑子说:“你多大?”白英说:“我十八。”刘黑子说:“我二十。”白英说:“你比我大两岁。”刘黑子说:“就是,大两岁。”白英挥手让刘黑子坐下,自己也坐在沙滩上。白英说:“我有一个问题想不通。你好好的,为什么入我们的伙伙?难道你不知道我们是土匪?”刘黑子说:“知道。“刘黑子反问:“可你想过没有。”白英说:“我想什么”刘黑子说:“你想啊,一个堂堂的禁烟总局稽查队副队长,怎么混不下去了,非要来参加沙匪。你们不会认为我是卧底的?”白英说:“我认为不会。”刘黑子说:“为啥呀?”白英说:“你那么拼死拼活地帮我们,命都不要了。另外,你这个人很坦直,有啥事都写脸上,你脸上没有写‘卧底’这两个字。”刘黑子嘿嘿地笑起来:“这是你看我顺眼。可弟兄们怎么看?”白英说:“他们和我说了,你也被关进监狱,在煤窑干苦活。是不是上次抢了你的鸦片,烧了你的鸦片,他们整你?”刘黑子说:“这就是我的命运呢。”白英说:“你相信命运吗?”刘黑子说:“有时候命运是不可抗拒的。”白英说:“你是指什么呀?”刘黑子说:“当然有所指。”白英说:“能给我讲讲吗?”刘黑子看了一眼白英,平静地说:“很多事都不是想象的,很多事是难预料的。我舅舅就是刘全....”白英“啊”了一声,这才知道了一个秘密。“刘全怎么是你的舅舅?”刘黑子说:“这一点也不奇怪。“然后接着说:“刘全谋了你们白家的财产,用钱买了个禁烟局长。可他还不好好干,禁烟局禁烟局,当然是禁烟呀,可他不但不禁烟,反而走私鸦片,你说是个什么玩意?马师长就更不是个东西,就是他的女儿抢了你的男人。他养着军队,吃着俸禄,到处敲诈勒索,鱼肉乡民,还要贩卖鸦片,走了火就拿下人开刀。”
白英专心地听着。刘黑子又提往事,说:“上次在火城,我带一些人走私鸦片,是我舅舅和马师长合伙贩卖的鸦片。你带了一些人抢鸦片,半夜烧鸦片。当时我想,沙漠上怎么还出了个女林则徐……”白英非常欣赏刘黑子的天真,原来她的事他全知道。他们越谈越亲热了,白英见他说话有条有理,说:“你上过学吧。”刘黑子说:“上了几天私塾。那个时候家境还好,老爷子请人在家里教的。哎,听说你也是上过学的。你念的什么书?”白英说:“我上的是女子学校,商会办的。”两个人在沙湖边走着,聊着。刘黑子说:“我有时候也想,你为什么要当这个沙匪头?”白英说:“咋说呢?这个问题太大了,太复杂了,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刘黑子说:“你可以小小地说,简简单单地说。”白英说:“你看过《水浒》吗?里边有个头目林冲,林冲是怎么上梁山的……”刘黑子说:“《水浒》没有看过。但听书听过,林冲是逼上梁山的……”白英叹气:“也有人逼我呀。”刘黑子也跟着叹气,深深地表示理解。
沙湖的黄昏也是很美的。沙湖里有一些鱼,小小的小小的那种鱼,红头黑尾巴,洋火棍那么细,很难长大,今年看这样,明年看还是这样,沙匪们叫它毛毛子狗鱼。一些沙雀、水雀、灰雀从远处飞来,扑楞楞地拍打着翅膀,有的跳到沙湖里点点水,捞个鱼,再洗洗脸,洗洗爪子,然后飞向蓝天啾啾啾啾地叫。
白英和刘黑子又在湖边走着。白英说:“我老琢磨不透你。”刘黑子:“是吗?”白英说:“你说你恨刘全,我相信。你说你恨马师长,我也相信。可这些不是你当沙匪的理由呀。”刘黑子说:“这只是一部分。”白英说:“那另一部分呢?”刘黑子说:“我刚刚步入社会,就受到那么大的挫折,舅舅让我贩鸦片,马师长抓我进监狱,我感觉到这个社会非常丑恶……”白英说:“这你说过了。”刘黑子说:“还有一个原因以后告诉你。”
刘黑子刚来甘州的时候,听哥们说,白英长得太美了,鼻子像座玲珑塔,眼里有个桃花园。刘黑子听了这句话,半夜怎么也睡不着觉。走私鸦片非常危险,是违法,又得挨黑枪。那一次本来没刘黑子的事,可他知道白英当了沙匪头,硬要去戈壁上看她一眼。结果白英来劫鸦片,人是看见了,可半夜蒙着脸,什么也没看清楚,付出的代价是惨重的——刘黑子被罚到煤窑干了三个月苦工。这些事现在当然不便说给白英。
刘黑子的话拐弯了:“我可听过你好多好多的传说。”白英瞪大眼睛看着刘黑子,说:“传说,什么传说?”刘黑子说:“当然是关于你的传说。”白英说:“那我倒要听一听。”刘黑子说:“你想啊,你一大贾富商的女儿,让他们逼得走投无路,进了窑子,又被抢当压寨夫人,最后当了沙匪头,大家能不议论你吗?”白英很有兴趣,说:“他们怎么议论我的?”刘黑子说:“议论多了,有的说你长得青面獠牙,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头,刚生下来的时候,就放话说,我要吃人。”白英笑得气都喘不过来。白英说:“你看呀,我是不是青面獠牙,是不是吃人不吐骨头。”刘黑子说:“他们是这么说的。”白英说:“还有人怎么议论?”刘黑子说:“还有人说,你当沙匪头,养了八个男人。”白英有些羞了,自言自语说:“八个男人,我现在连一个也没有。”刘黑子说:“嘴是他们的,我知道他们在胡说八道。”白英说:“我还不知道我背后有这么多故事。”刘黑子说:“一般人也就罢了,驼老大也这么说。”白英说:“那也是胡编的。”刘黑子说:“有人说你们和驼老大关系不错,是不是?”白英说:“这倒是真的。主要是甘州城里的几个驼老大,他们很知趣,每次都给我们送几驼吃的喝的,他们也是挣辛苦钱的,可可怜怜的,所以我们不为难他们……”两个人谈得十分投机。
过了几天。白英找着刘黑子,看着他的眼睛说:“我喜欢上你了,你就是我的男人,我就嫁给你了。”轰地一下,刘黑子像挨了一炮,晕了半天。停了停,白英又说:“我们虽是沙匪,但婚事不能随随便便……”刘黑子说:“不能随随便便是什么意思?”白英说:“很明白呀,做女人难,做我这样的女人就更难……”刘黑子说:“我咋还犯糊涂。”白英说:“我的意思明白得很。”于是,又正而八经地说:“我的婚姻挫折太大了,所以要正正规规地嫁一次人,明明白白地嫁一次人,高高兴兴地嫁一次人,快快乐乐地嫁一次人。”刘黑子说:“你要我怎么办?”白英说:“你是男人,你想办法呀!”
刘黑子兴奋极了,他想了几天,想出了一个好办法。他要把白英娶到手,要让白英心满意足。于是他带人来到马鬃山下一个小村庄,这个村庄叫杨家大坡。进了村,刘黑子东面看看,西面瞅瞅,终于找到一个看去稍微体面一些的人家,便让人敲门。有人开了门,刘黑子啥话不说,径直走进大堂,把手枪掏出来往桌子上一放。主人杨凤梧吓坏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作揖说:“沙爷,我杨凤梧是懂规矩的,平时从不得罪沙爷,年年节节均有孝敬,不知道沙爷为啥上我的门子,不知沙爷为啥事情生气。”刘黑子说:“起来吧。”杨凤梧站起来,但两条腿都在发抖。刘黑子说:“你别害怕。”杨凤梧说:“不害怕,不害怕。”刘黑子说:“我要你办件事。”杨凤梧说:“沙爷的事就是我的事,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刘黑子说:“我要娶个女人!”杨凤梧愣怔了一下,说:“好商量,好商量……”他摸摸头想了想,又说:“咱村小,只三十多户人家,老沙枣树家狗蛋的妹子还没嫁人,就是模样稍差一些……”黑子笑笑说:“我有女人。”杨凤梧听不明白了,说:“有女人,那你还要什么女人,是不是想再要个小的?”黑子说:“不是。我的女人是我们的女主人,她不愿意稀里糊涂嫁人,要寻个帮家,还要按村里的规矩出嫁。”杨凤梧听不明白。刘黑子往清楚里说:“我们女主人混事不容易,当女人也不易,她要正正规规嫁一次人。”杨凤梧说:“你这是过家家呀。”“娃娃碎人才过家家。”黑子说:“你可以这么想,过家家就过家家吧,官有官的排场,民有民的讲究,女主人要求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张张扬扬,喜喜庆庆……当然,所有的钱由我们出,你不用害怕。”杨凤梧听明白了,说:“那我就当你的帮家,你认我个叔,我这就是婆家,再找个女帮家,那是娘家……”他想了想又说:“村东面李歪脖子家有些家当,他可以当你们女主人的姨夫,算个娘家。”刘黑子说:“你们这个地方结个婚有多少规矩?”杨凤梧说:“规矩多了,关键要看家庭,家境越好越阔气规矩越多,穷了规矩就少了。”刘黑子说:“那你就说说有钱人的规矩。”杨凤梧说:“有钱人的规矩热闹得很……”他一口气背出来:“双提亲,热门子,搬墩子,八担礼,看女婿,夸男人,量脚样,显手艺,开脸面,洗姑娘,四吹打,八抬轿,拦份子,过盆子,背上坑,锁洞房,回门子,站娘家,望舅舅,谢亲友。”
刘黑子乐了,说:“哈哈,这么多规矩,你现在一样一样给我细说。”杨凤梧说:“双提亲就是两个媒婆,穷人家一个媒婆就够了,富人家得两个。两个媒婆说得仔细,说得热闹。提亲之后就要热门子。有钱的要一台戏,在娘家门口唱;没钱的,可以请两个唱曲的在门口唱一回;热门子热门子就是要把门唱热闹。娘家开始搬墩子。搬墩子懂不懂,这是村里的土话。墩子就是砍树留下的树根根,搬个树根根把门堵住,就叫搬墩子。为啥要堵住呢?嫁姑娘不能这么容易,这么简单,总要说一句半句推辞的话。姑娘还小啊,姑娘还没有长成人,推一推,挡一挡,阻一阻,不是为了要东西,而是一种礼节。后面就是娘家的事。看女婿,男家来人说亲的时候,一般女婿都要来。他坐在大堂上,不能乱动。女方的娘带着姑娘在后面偷看女婿。这是待嫁姑娘第一次正正规规看自己的男人,所以不能马乎。接着就是量脚样。看顺眼了,当然要有所表示,把男人的脚样量下来,他穿多大的鞋,然后显示女方的手艺——做一双鞋送给女婿。这才是定了个亲。出嫁的时候就更复杂了。先要开脸面。三更天就得起来,还不能见其他人,由亲娘或者亲姨亲婶用线线把脸上的胎毛去掉。不去胎毛不成人,不去胎毛也不能嫁人。再下去就是洗姑娘。洗姑娘不用亲娘亲姨亲婶,要在村里找四个模样长得富态的姑娘来给洗。再下来就是娶亲。四吹打就是四个以上的吹吹打打的人。穷人家娶媳妇,一个吹打就够了,最多的两个,有钱人得四个以上。八抬大轿也一样,没钱的两个人抬过去就行,最多四个人。有钱的得八个,这就双双对对,对对双双。再往后就是玩玩闹闹的事。拦份子就是把轿子拦住讨彩头。没钱的给个饼子,给个果子都行,有钱的就讲究了,给一个铜子的,十个铜子的,一块银元的,关键看男方的财力。拦份子不光是娘家的人,还有村里亲戚,村里的老人小孩。这是玩头,闹得越凶,玩得越高兴。闹完了就该过盆子。女方进男方的门,要过水盆,过火盆,过面盆,过果盆,这是风俗。然后男人把女人背上炕,婆婆出来锁洞房,意思婚事办定了。过了三天,姑娘要回门子,就是回娘家住几天,看望舅舅。我们这里的习俗娘家舅舅为大,后谢亲友,谢那些帮了忙的亲戚朋友……”刘黑子说:“天啦,这么多的规矩。”杨风梧说:“人越阔,规矩越多。”刘黑子说:“好,就按你说的,这些规矩一个都不能少。”
经过几天的准备,刘黑子来到杨凤梧家住下,白英去李歪脖子家住下,所有的沙匪都开到杨家大坡住下。一大早,杨凤梧带着两个媒婆去李歪脖子家提亲。这两个媒婆一个村里请的,另一个是三十里外的刘家村请的。她们两个口若悬河,能把桌上的茶壶说得长出两条腿,是这一带公认的油嘴媒婆。刘黑子也跟在杨风梧后面来到李家。他今天的角色是女婿,所以收拾打扮一番。刘黑子身高一米八,一表人才,就是脸黑了一些,一收拾打扮怪精神的。到了大堂坐下,李歪脖子让人献茶。献茶之后,胖媒婆开始动嘴皮子了:“李大官人,我今天登你的门,是给你介绍一门贵人。这位贵人就是杨凤梧,杨大员外。”瘦媒婆说:“杨大员外祖上曾官拜秀才,现在富有家产,人缘亦好,三乡四邻,都有口碑。”胖媒婆说:“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杨家舍侄官居绿林,是顶天立地的汉子。”瘦媒婆说:“杨家舍侄五官端正,模样清秀,为人热情,乐善好施,是百里挑一的好小伙。”胖媒婆说:“听说李家千金小姐有沉鱼落雁之美,闭月羞花之貌,特来登门求亲,喜结秦晋之好。”瘦媒婆说:“鱼找鱼,虾找虾,燕儿找的高亲家。这门亲事是一门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亲事。”胖媒婆说:“男英雄,女好汉,十亩好地也不换。”两个媒婆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天花乱坠,口水乱飞,气氛一下热烈了。
李歪脖看来也准备了几句,半文半白,他说话不像媒婆那样油嘴滑舌,倒像舞台上背戏词:“我家丑女难得高攀,地凤凰配上天飞龙。水流千遭归大海,春夏秋冬各有时,李家和杨家皆为地方大户,门当户对,邻里相睦,房舍嫣然,秋色平分,真乃天赐一对,地配一双……”杨凤梧取出刘黑子的八字交给李歪脖。李歪脖取出白英的八字交给杨凤梧。胖媒婆一只手拉着杨凤梧,瘦媒婆一只手接着李歪脖,俩人都说:“既然两家中意,那就拉拉手和和美美。”杨凤梧和李歪脖拉拉手。媒婆说:“什么时候量脚样?”李歪脖叫他的女人出来,吩咐说:“把杨家少侄的脚样取了。”李歪脖的女人脱下刘黑子的鞋,然后量了脚的尺寸。五天后,杨凤梧请了一个自乐戏班子在李家门口唱秦腔大戏,唱的是《鸿鸾喜》全本,请全村的人都来看戏。唱完大戏,热了门子,这才带着几个人抬着聘礼来李家下聘。媒婆在大堂上唱礼,说:“哎,金镯一对,玉镯一对,金溜子两只,红花缎一匹,绿湘缎一匹,丝绸两匹,红布两匹,现大洋一百,好吃头两提盒……”李歪脖一一接过来。李歪脖一扬手:“送鞋。”白英穿着乡村女人的衣服,羞搭搭出来,用盘子端着一双布鞋。媒婆唱:“女方回送布鞋一双。”
又过了两天,黑子穿着李家送的布鞋来定日子。黑子坐在大堂上,两家当家的在商量。杨凤梧说:“后天是旧历八月二十二号,这是个黄道吉日,你看如何?”李歪脖说:“我也搬看了皇历,后天的确是黄道吉日,你相中这个日子,我也相中这个日子了。”
另一边,当杨凤梧和李歪脖说话的时候,李歪脖的女人带着白英在后面偷看女婿。看女婿是很隆重的,不到时候,是不能随便看的。白英左一眼,右一眼,看过去,看过来,过足了未出阁姑娘的瘾。看过女婿,该夸女婿了。娘家早找来几个喜欢说话的媳妇,当堂夸女婿。有会说的,也有不会说的。一个媳妇说;“我们家男人驴劲大,半夜三更睡不下。”一个长辫子媳妇说:“我们家的男人很听话,捏上耳朵也不怕。”一个短头发媳妇说:“我们男人不嫖风,背上媳妇喊心疼!”大家说完,齐齐等着白英夸男人。白英只好也学着那些媳妇腔调说:“我家黑子好黑呀,掉到煤碳堆里就寻不着啦……”大家听得哈哈大笑,白英也哈哈大笑。
天还没亮,李歪脖的女人就把白英叫起来,然后让白英坐好,用两根线在白英的脸上绞来绞去。开完脸,来了四个姑娘,她们是去给白英洗澡的。老人们说媳妇子沾过男人,小姑娘干净。
子母泉是村南一个山窝子里的温泉,瘦巴巴的红石山缝缝里,一股溪流咕咕地流淌出来,汇成一个三丈方圆和一个五丈方圆的大小水塘子,远远看去像个葫芦。塘边有几块一人多高的大块鹅卵石,塘子最深的地方,能淹着人的腰。大清早水塘子里淡淡的水气,像雾岚,像轻云,像一匹长长的白丝绸,摇摇摆摆地升腾起来,升腾起来。如果有点风,水气就忽地飘向东面,忽地飘向西面,忽地飘向南面,忽地飘向北面,给人一种朦朦胧胧、晃晃悠悠的感觉。四个小姑娘簇拥着白英来到塘子前,一个小姑娘扑哧一笑,像发出一个什么信号,然后大家动手,三下两下就把白英脱了个精光光,又不由分说地把她推到塘子里。先是玩水,塘子里的水清清的,蓝蓝的,温温的,暖暖的,大家你泼我一股水,我泼你一股水,你撩我一股水,我撩你一股水,撩泼起来的水冒着烟,冒着气,像在梦幻中玩耍一样。大家有了情绪,这才开始洗姑娘。洗姑娘是有讲究的,这是村里多年传下来的土规矩,三十六个弯弯,七十二个拐拐,九十九个缝缝都要洗到。先是洗头,把一头长发洗得净净的,顺顺的,亮亮的;再是洗脖子,女人的脖子是非常重要的,那是美的一个组成部分,脖子越洗越美,脖子越洗越长;再下来是洗胸脯,女人的胸脯和男人的胸脯也一样,女人的胸脯平时捂得紧紧的,包得严严的,不见天日,现在有了机会,该展露展露,该舒舒服服亮一回;再下去就是洗肚子,洗肚脐眼,洗大腿根根,洗屁股瓣瓣。洗到女人的那个最隐秘最羞涩的地方,几个小姑娘也活跃起来。她们虽然不谙世事,却故意和白英开玩笑,你前面摸一把,她后面摸一把,你前面搓一下,她后面搓一下,又摸又搓,又拉又扯,白英的心里烧烧的,痒痒的,盼盼的,似乎有些跃跃欲试。小姑娘们不停地又搓又摸,白英再也忍不住了,哈哈地大笑起来。洗姑娘,洗姑娘,老人说是要洗掉姑娘家的味道,洗掉十几年的风尘,关键是好玩,是从来没有经历过的那种好玩。白英一下来了情绪,她又用水泼小姑娘们的脸,小姑娘们又过来用水撩她,大家你来我往,尽情地闹,尽情地说,尽情地笑,笑声像银铃子碰银铃子,一下传到二三里外,水花溅了一丈多高,像塘子里飞起一群白天鹅。五个光屁股的女人,差点把天吵个窟窿。
洗完了身子,穿上新衣服,四个小姑娘再用毛驴把她驮回来。这时候天已大亮,李歪脖家披红挂绿,喜气洋洋。更热闹的却是杨凤梧家,因为全村的人都要到那里送礼。有人早已安排,他知道这个村里的人很穷,所以一家发了一块大洋,让他们自己去买办礼物,然后送到杨风梧家。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在门口收礼,收了礼还要唱:“哎,村东陈老汉,红缎七尺,绿缎七尺,点心两包。”一个记账的人记上账然后回应:“收,村东陈老汉家,红缎七尺,绿缎七尺,点心两包。”又有人过来送礼,这回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管家又唱:“哎,王姚氏家布料七尺,红绸丈二,粉条两斤,核桃两斤……”记账的人回应:“收,王姚氏家,布料七尺,红绸丈二,粉条两斤,核桃两斤……”又有人来,管家又唱:“哎,麻杆王石头家红包袱皮两张,蓝缎子绣鞋两双,水晶糕两份……”记账人回应说:“收,麻杆王石头家,红包袱皮两张,蓝缎子秀鞋两双,水晶糕两份。”送完礼的人都在门口观看送礼,一边观看一边议论,有说有笑嘻嘻哈哈。
唢呐响了,四个吹唢呐的人非常卖力气,似乎把村子都吹得摇动了。刘黑子头戴老式秀才巾,下配团花锦袍,脚穿女方送的黑布鞋走出门来。有人牵来一匹披红挂绿的驴,这个村子太穷,穷得连匹马都找不见,只好用毛驴代替。刘黑子上了驴,十分精神,八抬大轿早在门口放着,刘黑子骑着驴走在前面,八抬大轿跟在后面,迎亲去了。白英披红头巾坐在床上,李歪脖的婆姨交代:“叫女婿进来背,背着上轿,没出门的女子脚不能沾地。”白英点头。迎亲的队伍来了,这个村子很小,但住的还算集中,几间房子中间的一段土路就被称为街道了。为了图个喜庆,轿子要在这段土路上走三个来回。突然,村里四个六十多岁的老汉拦住路,每个人都伸出手,大家都喊:“喜份子,喜份子!”杨风梧早给刘黑子讲了,这是规矩,老人迎喜接福。刘黑子也做了准备,只是觉得那几个老汉很可笑。刘黑子一挥手,吩咐说:“每人十个铜子!”一个小沙匪上去发钱。轿子又走了一圈,村里六个五十岁的老婆婆挡住了路,每人也伸出手,大家都喊:“喜份子,喜份子!”刘黑子弄不清楚,为什么老汉拦路是四个人,老婆子拦路却是六个人,但他没有忘记给钱,一挥手说:“赏。”小沙匪每人发五个铜子。到了杨风梧的门口,十多个娃娃挡住了去路,娃娃们乱喊:“喜份子,喜份子!”刘黑子高兴地下了驴,他亲自给每个娃娃发两个铜子。黑子正要进门,一个八九岁的男孩——一个鼻涕虫,双手叉腰拦住路,样子挺神气的。黑子看看他忍住笑说:“你是谁?”那孩子拍拍胸脯:“小舅子!”刘黑子忽地想起来,他是李歪脖的儿子,他姐姐出嫁,他当然是小舅子了。小舅子是内亲,礼要重,刘黑子给了他一块银元。刘黑子背着白英从房里出来,李歪脖婆姨给他打垫脚,用一块红布铺地。刘黑子只能在红布上走,走完了再铺一块,一直通到轿子。白英上了轿,一串鞭炮炸响,唢呐吹得山响。刘黑子骑驴前面引路,八抬大轿悠悠地晃,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在路边看热闹。白英在轿中美滋滋的,她就要这个气氛,她就要这个效果。轿子终于停在杨家门,杨家婆姨出来用红布铺地,未进门的女人是不能走路的。刘黑子又背上白英。前面多了两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当喊客。杨家人喊:“过水盆。”有人在一个木盆中倒了水。黑子背着白英过水盆,两个小姑娘喊:“有吃有喝。”杨家人喊:“过火盆。”有人在一个铁盆中点着火,黑子背着白英过火盆,两个小姑娘喊:“无灾无难。”杨家人喊:“过面盆。”有人端过一个放着馍馍的盆子,黑子背着白英过面盆。两个小姑娘喊:“家道兴旺。”杨家人喊:“过果盆。”有人端过一个放着花生、瓜子、红枣、桂园的盆子,刘黑子背着白英过果盆。两个小姑娘喊:“多子多孙。”杨家院子里,摆了十多张桌子,桌子上摆满了好酒好菜好吃喝。全村的人都是客人,全村的人都来吃席,沙匪们都来吃席。按礼节,刘黑子和白英站在台阶上。
杨凤梧在招呼客人,他把两只手并一起,手心向上,然后上下晃动,像作揖一样说:“一手吃好,一手吃好。”这是村里的一句土土的话,一个呼招人的小动作,意思是说好好地吃,美美地吃,吃得好好的。刘黑子觉得挺有意思,也学杨凤梧作那个小动作,说那句土话:“一手吃好,一手吃好。”白英高兴了,笑得肚子疼,但她忍住笑,也学着刘黑子的话:“一手吃好,一手吃好。”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