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林站在脚手架上一心一意在码砖,根本就没有听到工头马大炮站在地上扯着嗓子喊他。王家林干啥都这样,注意力高度集中,就是身边人在聊天、讲段子,甚至取笑他,他都听不见,工友都叫他傻林子。他却不以为然,白人家一眼,仍旧低头干自己的事儿,“你们懂个啥?聚精会神、全神贯注才能干好活。”别说,整个工地,顶属王家林活干得好,马大炮喜欢他,这不,破例从空调房出来喊他接电话,别人就没有这个待遇。“傻林子,马大炮喊你呢。”同村的钢子跑过来拍王家林肩膀,指着站在地上扯着嗓子喊他的马大炮,对他说。“逑事儿?上来下去一趟,容易吗?”王家林看见马大炮向他做出接电话的手势,就知道一定又是娘打来了电话,就连跑带颠就下去了。
王家林爹打来的电话,“咋说的呢,娘不行啦,娘不行啦……”王家林握着电话听筒不知放下,一个劲在唠叨。“唠叨个逑?快点回家去吧。”马大炮给王家林预支了半年的工资,拍着他的肩膀说:“别着急,处理完你娘的事儿,快点回来,工地等着你。”
王家林一天一宿没睡觉,满脑子都是娘的影子。晚上十一点半到达县城,搁在平时,他定会在小旅店住半宿,天亮再坐往返县城的客车回家。下了车,他的心里就不安稳了,就想立刻见到娘。没有半点犹豫,他打辆出租车,连夜就往家里赶。车子开到家门口,天还没大亮,来不及等着开大门,他就翻墙进院了,直奔堂屋。
“儿啊,回来啦。娘让你爹撒了谎,就是怕你不回来。”看娘没事儿,王家林悬在嗓子眼的心算落了地。“娘儿,到底有啥事儿啊,忙三火四地让我回来,还让爹撒谎,工地上忙着哩。”他躺在土炕上睡不着,问娘。“好事儿,娘给你说了一门亲事。让你回来,就是给你娶媳妇的。”“啥,给我娶媳妇?”王家林一骨碌就坐了起来。也是的,别怪王家林激动,四十出头的汉子,女人看了一个又一个,就是没有娶过门。王家林着急,娘比他更着急。这不,王家林老舅搭桥,介绍过来一个死了男人的外乡女人,女人不挑男人,就是要四万块彩礼,钱拿到了,就可以过门。娘看到了那个女人,说不上俊俏,模样周整,看上去也挺顺眼的。“四万就四万,就是卖房子卖地,也要给女人娶过门。”娘下定了决心,就让爹给王家林打电话。王家林心里美滋滋的,却对女人要的四万块钱犯了愁。“咋说也是一个寡妇嘛,咋就要四万块呢。”“女人家要的这四万块钱,就是还她男人治病欠下的债。”王家林觉得这个女人有情有意的,还知道替死去的男人还债。
没有花轿,也没有仪式,钱送了过去,女人的表哥就带女人来了。女人叫宁波,看上去也就三十五六岁的样子,一张瓜子脸,薄薄的嘴唇,说话间,绯红的脸颊间蹦跳些许忧郁,身材丰满匀称,衣着得体,走路轻快……王家林就喜欢这样利索干练的女人。
临睡前,娘叫王家林过来。“家林哪,娘看这个女人的面相,就觉得这个女人不简单,晚上睡觉,可要精神点,知道不?”王家林同娘想到了一块,这么一个年轻标致的女人,咋就能嫁给我呢,就图那四万块钱?王家林有点怀疑。王家林琢磨是琢磨,心里还是相当高兴,毕竟今晚是自己的新婚之夜呀。他不知在多少个想女人想得睡不着觉的晚上,翻来覆去想了多少次,也设计了多少次,女人要是横在自己眼前会怎么样……今晚,女人就光着身子躺在自己身边,王家林还真有点不知所措,只是朝着女人傻笑,脸颊间满是羞涩。“你是不是不中意俺?是不是嫌俺老了,还是……”“别瞎说,我中意你,我太中意你啦。”也不知怎的,说着说着,王家林竟抱着女人哭了。女人替他擦了几下眼泪,然后就欠起身子,按灭了灯。女人是个过来人,自然引导着王家林,让自己快活得淋漓尽致。没一会儿,王家林就打起了鼾声,女人却咋也睡不着。女人没有动弹,就躺在男人的怀里,黑暗里忽闪着眼睛想事。表哥告诉她,男人睡着了,就借着上厕所的机会跑出来,跑出了村子就给他打电话,他就开车来接她,坐上车,一切就万事大吉。女人起身了,又躺下了,眼前就是王家林抱着她哭的样子。王家林的鼾声越来越响,女人起身了,还没有穿上衣服。王家林的鼾声停止了,睁着大眼睛,“咋的,睡不着啊?”“啊,不是的,睡得着,睡得着,我是想去一趟厕所。”“去厕所,就在屋子里尿吧,还穿衣服干啥,怪麻烦的。”“不行,我不习惯在屋子里,在屋子里我尿不出来的。”女人继续穿衣服。“中,我陪你去,外面太黑。”“不用,我自己能行的。”女人往外走,王家林跟在后面,女人也没办法阻拦。
早晨醒来,阳光透过宽大的窗子,洒满了屋子角角落落。庭院间,刚放出来的鸡鸭鹅撒欢叫着,吵得女人脑瓜仁子疼。女人起来了,王家林就把洗脸水端了过来,习惯就着灶台洗把脸的女人还真有点不习惯,更别说一个大男人给她端洗脸水。“从今儿以后,我每天都给你端洗脸水。从早上起来,就让你知道我疼你。”女人听王家林说这话,脸唰一下子就红了。不是王家林多么体贴女人,而是女人不懂村里的规矩:结婚前三天,每天早晨,男人都要给女人打洗脸水,男人要是中意女人,就说上一句疼爱的话,给女人一个海誓山盟似的承诺。老话,男人给女人打洗脸水就是洗去女人在娘家的旧事,无论过去发生什么事情都过去了,洗过脸就要重新开始。还有许多:譬如,在洗脸水里放几枚硬币,婚姻富贵;放隔年的艾草,爱情安康。年轻人嫌麻烦,一代一代就都给省略掉了,就连规矩上应该是男人给女人洗脸,也简化到男人只给媳妇打三天的洗脸水。
插图 高红女
早饭后,王家林就带着女人出去转。说出去转,也就是去村子后面的北山。一道山岭,参差不齐的树高不过半米。一路走着,王家林向女人讲着自己的过去,多半都是辛酸往事,家里贫困上不起学,爹娘常年有病,自己老大不小找不到女人……说着说着,王家林的眼泪就下来了。女人心不在焉,女人心里想,说是同我出去遛达,其实就是监视我,怕我跑掉。看到王家林掉了眼泪,女人有些动心,觉得这个男人相信自己,才会同自己唠叨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王家林向女人说起那些自己在城市遇到的可笑事儿,乐得女人前仰后合,甚至不得不停下来捂着肚子笑。看着女人笑的样子,王家林觉得自己找到了幸福。
爹娘去田里干活,王家林也扛起了镐头,爹娘说啥也不让他去。“就老老实实在家呆着,陪着你媳妇,别让她跑啦,才是你的正事!”“娘,跑啥跑,只要她高兴,就是立马要走,我也不去拦着她,她是我爱的女人,咋能贼一样地看着她。”女人听到了娘俩的话,尤其是听到了王家林的话,一下子就受了感动,本来打算好啦,他们去田里干活,她就联系表哥,省着表哥没完没了地催她。“娘,让家林去吧,我也跟着他去!”娘听说女人也要去田里干活,就笑着说:“这说啥呢,咋能让你这个刚过门的媳妇下地呢,村里人要笑话的。”“笑话啥,我从小就在地里干活,闲着在家没事,憋闷得难受。”女人果真换了衣服同王家林一起出来了。头顶着午后毒辣辣的太阳,闷在庄稼稞里,没一会儿,王家林就有点受不了,女人却扛得住,就连王家林叫她歇一会儿,她也不接茬。家林娘仔细看过女人锄过的田垄,竖起大拇指对家林爹说:“这女娃是咱庄稼院的人。”女人心里有谱了,不管表哥咋催,也得把地弄完,要是他们发现我跑了,还哪有心思弄地,好好的庄稼就糟蹋了。有了这个打算,女人的心就安稳了,起早贪黑心思都放在了田地上,王家林发现,女人出来进去还哼着小曲呢。
每月十五,镇上赶大集,人山人海,过年一样热闹。女人想去赶大集,也好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跑出去。不用表哥说,她自己都明白,有点喜欢上了王家林这个男人,还有他的爹娘。王家林身强力壮,夫妻生活也拿捏得恰到好处,两个人的每一次,女人快乐的呻吟都像在唱小曲,身体轻快得就像要飞起来一样。女人满足,心里也就开始惦记着给自己快乐的男人。每隔三五天,她就拿出钱,让家林去割点肉,买上几瓶啤酒,改善一下生活。娘对她也不懒,从过门那天,早起一个冰糖鸡蛋水就没有断过。女人开始喝不惯,其实就是不想喝,土鸡蛋也不便宜,不用出村就能卖一块钱,过了三伏,就能卖到一块五毛。“娃儿,慢慢你就喝习惯了,女人哪,得学会保养自己。”娘说是说,自己连一个鸡蛋酱都舍不得打,却一再说愿意吃大葱醮酱。桌上有了一个荤菜,爹就给家林使眼色,让他给女人多夹一些。女人看在眼里,一下子就想起了自己的爹娘……
“去吧,去吧,大集上热闹,也去买点零用的东西。”娘说着,就从腰里拿出一个格手帕包,打开手帕包,里面是花花绿绿的票子。娘翻来弄去,拿出叠好的一沓票子,都是五块一块的零钞,递给女人。女人看着都心酸,说啥也不接娘的钱。“娘,我有钱,真的,我有钱。”女人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沓百元大钞给娘看。“娃儿,嫁到这个穷家,可惜了,净让你受苦啦。”娘叹着气,就把钱放在格子手帕包里,小心奕奕地包好,揣进腰里。女人跟着村里的姑娘、小媳妇一起去镇上赶大集。娘说好了,让家林跟媳妇一起去赶大集,也不知道娘怎么想的,女人临走时,娘却没有叫上家林一起去。
女人来到镇上,没走多远,就让来往的人流把她同村里的姑娘、小媳妇给挤散了。女人停下脚步,看着赶集的人头攒动,觉得是一个好机会,掏出手机给表哥打电话,号码按到了一半,女人的脑海里就出现了娘递给她钱时的情形,还有“娃儿,嫁到这个穷家,可惜了,净让你受苦啦”这句话,女人关掉了手机。女人给娘买了城里人用的洗发液、娘喜欢吃的糖姜片,还有一把桃木梳子。给爹买了一个电影里看到过的大烟斗,省着爹找不到纸,就用苞米叶子卷烟。女人挑来选去,给家林买了一把电动剃须刀、一件纯棉短袖,还有十几双各式各样的袜子。准备从集上回家时,连女人自己都笑了,她竟然没有给自己买一样东西。拎着东西,女人兴奋,就像打了胜仗凯旋而归似的。
女人去镇上赶集,娘就把家林叫了过去。“家林哪,你说宁波这女人会跑不?你看到她身份证没有?还有,你俩到底怎么样?”“娘,你就别问了。不是跟你说了吗,我俩真挺好的。过两天,我想带她去城里,也给她找个差事干。娘你看行不?”“带她去城里?家林哪,你想得太远啦。还是顾眼前吧,看看今天她能回来不。”“娘瞧你说的,她不回来能去哪?”娘站在那儿,也不知说啥好。“娘啊,别说是宁波,女人的心不跟你在一起,看她还有啥用?人不像牲畜,能拴住她,看住她!顺其自然吧,跑留也是她的自由。”“家林哪,你这么想娘就放心啦。娘越来越觉得做错了事儿,不应该这样花钱给你买媳妇。这女人要是跑了,人财两空啊,娘对不住你呀。”“娘啊,我不是说了吗,她不会跑的。”娘还是不踏实,每隔半个小时左右,就跑到村口去望望,看到村里有人赶集回来,就问人家看没看到家林媳妇。每回来一次,心就焦虑几分,“我才不去看她呢,能跑就让她跑。”娘唠叨着,却还是一次又一次地跑向村口。
天擦黑了,娘就站在院子里一直在唠叨,不时地伸长脖子朝土街望着。女人回来,刚走进院子就大声喊着家林。娘的突然出现,着实让女人吓了一跳。“娘……”“啊,我一直在这儿等着你,你没看这天都黑了吗?”“娘,没事的,我们大伙一起回来的。”女人说这话时,一点都没有多想,娘是怕她借此机会跑掉的。女人把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娘欢喜得像孩子一样合不拢嘴,爹也不会说啥,一个劲地叨咕,“买它干啥,抽烟本来就不是啥正事,还让你乱花钱。”家林看女人给她买的东西,却高兴不起来。女人明白他的心思,“家林哪,这些钱都是我自己攒的,以后我可就指着你养我啦。”说着,就依偎在家林的怀里,侧过脸,摸着他的脸颊。“宁波,正好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女人愣了一下,“啥事?还跟我商量?”“我想带你进城,跟我一起去。”“进城?我进城能干啥?”“你不知道,工头对我可好啦,这次回来,他给我预支半年的工资呢,还用他的车给我送到火车站。我带你去,跟他说一下,他一定给你安排到食堂,那样,我们就天天能在一起啦。”“住在哪儿?你在城里有房啊?”“城里的房子咱可买不起,工地附近有很多出租屋,租金也不贵,一个月就七八十块钱,咋也比来回跑省钱,再说你也就有活干了,在家呆着,你不腻歪呀?”“进城是挺好的,那我得跟表哥商量一下。”“咋还用跟他商量呢?”女人知道自己说漏了嘴,急忙掩饰地说:“啊,不是找他商量,就是告诉他一声,毕竟他是我娘家惟一的亲人啦。”“啊,那好说,打个电话告诉他一下,不就完了嘛。”
女人犯了难,要是王家林真带她走怎么办?眼看着表哥规定的期限到了,表哥这个人心狠手辣的,向来说到做到,他真会去找爹娘算账的。去厕所的机会,女人打开了手机,给表哥打电话,却没有人接听。一遍一遍耳边响起。回到屋里,王家林正在收拾东西,看女人进来,放下手里收拾的东西,“宁波,你想好了没有?给你表哥打电话了吗?要是跟我进城,就快点收拾东西吧,今天工头又打来了电话,工地上急得很。”“啊,我还没有来得及给表哥打电话,收拾东西还不赶趟,莫急,莫急。”女人急坏了,电话打过去,表哥的电话还是没有人接。
联系不上表哥,女人不知道自己该咋办。口袋里掏出一枚五毛硬币,向空中抛去,然后接在手里,闭上眼睛,重重地呼了一口气,摊开手掌,字面朝上。不,再来一次。摊开手掌,字面朝上。不,再来一次。摊开手掌,字面朝上。女人信这个,当年就是用这种办法决定跟表哥一起干的,现在她决定跟王家林进城。
吃过早饭,两个人背起包就往外走。走到院中央,土街上就传来了刺耳的警笛声。一愣神的工夫,警车就停在了院门口,两个警察带着一个人向院子走来。女人看到了表哥,一下子就瘫软在地上,手里的包裹也滚落在脚下。
警察告诉王家林,还有他的爹娘,女人是骗婚的嫌疑犯,同她的表哥是一个团伙。女人被带上了警车,王家林跟着警车跑了几步,就站下了,愣愣地看着远去的警车,觉得像做梦一样。就在这时,呼啸的警车停了下来,王家林以为警察要放了女人,就跑了过去。女人在两个警察的搀扶下下了车,朝向她跑着的王家林声嘶力竭地喊着:“王家林,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警车开走了,转眼间就消失在王家林的视线里。从那时起,王家林心里有了一个愿望,一定要等着宁波这个女人回来,当着她的面,说一声“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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