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素(公元七三七年_七九九年),字藏真,俗姓钱,一曰俗姓范,湖南永州人。唐代著名书法家,与同时代的书法家张旭并称为“颠张狂素”。怀素家境贫寒,十岁出家,痴于书艺,尤好草书。相传因家贫无钱买纸,遂种芭蕉,以芭蕉叶代纸练字,故居室号“绿天庵”。又曾传漆一托盘练字,以致托盘底穿。秃笔成冢,洗笔池水尽黑。 怀素善饮,不拘小节,兴来凡寺壁、屏障、衣裳、器具无不书之。二十二岁那年与偶遇流放途中遇赦的李白相遇。李白欣赏怀素书才,做《草书歌行》赠之。可见怀素当时已是名满潇湘了。二十五岁那年,怀素走出寺庙,杖锡远游,遍访时贤,拜谒名公,广览历代法帖。经衡阳,赴广州,拜见大书法家徐浩。而立之年客居长沙,次年西出长安,闲云野鹤,周游天下,眼界大开,书艺更上层楼。其书法初学欧阳询,得韦陟、徐浩赏识提携,而后求教于张旭弟子邬彤以及大书法家颜真卿。对其影响最大的是张旭。狂草书法使转、缠绕、摆荡穿插,如暴风骤雨,飞旋灵动,既师承张旭又自出机杼。故世人称“颠张狂素”。四十岁时,怀素写下惊世骇俗的《自叙帖》,奠定了他在中国书法史上的崇高地位。
《自叙帖》为长卷,纵高为二十八点三公分,横长七五五公分,由十五张白麻纸连接而成,共一二六行,六九五个字,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这篇怀素自我推销的短文,内容上可以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怀素以八十余字的篇幅,自述其生平大略;第二部分,节录颜真卿《怀素上人草书歌序》,二百五十余字,借颜鲁公之口,展示“开士怀素,僧中之英”,“纵横不群,迅疾骇人”的草圣气象。第三部分,怀素将张谓、虞象、朱逵、李舟、许瑝、戴叔伦、窦冀、钱起等八人的赠诗,摘其精要,按内容分为“述形似”“叙机格”“语疾速”“目愚劣”四个方面,列举诸家的评赞。所谓“述形似”,怀素用了“奔蛇走虺”“骤雨旋风”,“壮士拔山伸劲铁”“又似山开万仞峰”等约七十个字,生动描述了其狂草的形式美。所谓“叙机格”,是指创作方法,用了逾百字,如“以狂继颠”“志在新奇无定则”“醒后却书书不得”,特别是“吴郡张颠曾不易”一句,对张旭给予了极高的评价。所谓“语迅疾”,是言其书写的快捷,引用了四十余字,其中“满座失声看不及”对“迅疾”做了极其形象的描述。所谓“目愚劣”之云,乃多谦抑之词。所引“狂来轻世界,醉里得真如”“狂”“醉”在怀素而言,又何“愚劣”之有?在文章结尾处,怀素或许是担心他人认为自己借重名公之言揄扬自己,特意写了一句“固非虚薄之所敢当,徒增愧畏耳”。不管他如何解释,其悠然自诩的情感已跃然纸上。整篇将怀素狂草艺术的魅力演绎得痛快淋漓,堪称书法评论的千古绝唱。
《自叙帖》的书法艺术特点其实在“叙”的原文中,借助时贤名公之口,早已铺陈得淋漓尽致,卢象曰:“初疑轻烟淡古松,又似山开万仞峰。”许瑝曰:“志在新奇无定则,古瘦漓骊半无墨。醉来信手两三行,醒后却书书不得。” 戴叔伦曰:“人人欲问此中妙,怀素自言初不知。”窦冀曰:“粉壁长廊数十间,兴来小豁脑中气。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钱起评曰:“远锡无前侣,孤云寄大虚,狂来轻世界,醉里得真如”。我们从“轻烟淡古松”“孤云寄大虚”“醉里得真如”妙句的玩味中,可以归纳出狂草书法典型的审美意象—— “空灵之美”。
下面我借助传统美学理论,从艺术审美的角度就其蕴含的“空灵”审美意象作一解读。
审美是人的一种精神文化活动,它的核心是以审美意象为对象的人生体验。在这种体验中,人的精神超越了“自我”的有限性,得到一种自由和解放,回复到人的精神家园,从而确证了自己的存在。审美活动是美与美感的同一。美感不是认识,美感是体验,是一种精神享受。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对美的欣赏。我们将审美这个精神的享受置于书法之中,真切地体验到黑白线条在起承转合中给人们心灵强烈的震撼。
中国传统美学认为,审美活动就是要在物理世界之外构建一个情景交融的意象世界,即所谓“山苍树秀,水活石润,于天地之外,别构一种灵奇”,即所谓“一草一树,一丘一壑,皆灵想之独辟,总非人间所有”。这个意象世界,就是审美对象。“意象”是中国传统美学的一个核心概念。南北朝时期的刘勰最早提出,刘勰之后,很多思想家、艺术家对意象进行了研究,逐渐形成了中国传统美学的意象说。中国传统美学给予“意象”的最一般的规定,是“情景交融”,即“情”与“景”的欣合和畅、一气流通。王夫之说:“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情”“景”二分,互相外在,互相隔离,那就不可能产生审美意象。只有“情不虚景,情皆可景,景非虚景,景总含情”,也就是情景统一,才能构成审美意象。艺术创造始终是一个意象生成问题。在中国文化史上,受儒、道、释三家影响,也发育了若干在历史上影响比较大的艺术审美意象群,形成了独特的审美形态(大风格),从而结晶成独特的审美范畴。
书法艺术是以汉字书写为基础的点画线条造型艺术。汉字的造型之美、文字所记录的圣贤诗文思想之美、书法家创造的点画线条图腾之美以及书法家的学养、胸襟、境界之美等诸美因素加上审美者的学识、修养、人生体验等的相互作用,构成独特的审美意象,使书法艺术作品异彩纷呈,散发出撼人心魄的艺术魅力和引导人们追求真善美的文化力量。
受文化传统的影响,历史上传统书法经典发育出了三种典型的审美意象。一是正书之美——“沉郁”之美。标准汉字是书法书写的依据,不同的时代有不同形态的标准汉字,如秦篆、汉隶、唐楷。无论字体差异如何,方块汉字标准点画的表情,方正平直、传达给人一种儒家厚重、静穆、担当、正大雄强的审美意象。二是行书之美——“飘逸”之美。由于实用的需要,书写速度加快,书法家情感的注入,点画转化成为线条,如风摆杨柳,行云流水,行书出现了,给人一种道家崇尚自然的审美联想。三是狂草之美——“空灵”之美。书写速度再加快,字型的简省、用笔的变化、字与字的连断、墨色的浓淡、纸的生熟滑涩、线条的缠绕、穿插、摆荡,多种表现方式的集合叠加,展示了一幅妙不可言的禅意的画图。
我们所说的“空灵”,是指性情,而不是空山新雨后的清新,“空灵”的文化内涵是佛家禅宗的“悟”。禅宗的“悟”,并不是领悟一般的知识,而是对于宇宙本体的体验、领悟。所以是一种形而上的“悟”,禅宗的这种形而上的“悟”并不脱离、摒弃生活世界。禅宗主张在普通的、日常的、富有生命的感性现象中,特别是大自然的景象中,去领悟那永恒的空寂的本体。这就是禅宗的“悟”。一旦有了这种领悟和体验,就会得到一种喜悦。这种禅悟和禅悦,形成一种特殊的审美形态——空灵。
《五灯会元》记载了天柱惠禅师和门徒的对话。门徒问:“如何是禅人当下境界?”禅师回答:“万古长空,一朝风月”。这两句话是领会空灵意象的经典之句。“万古长空”,象征着天地的悠悠和万化的静寂,这是本体的静,本体的空。“一朝风月”,则是宇宙的生机,大化的流行,这是现实世界的动。禅宗就是要人们从宇宙的生机中去领悟那本体的静,从现实世界的“有”去领悟那本体的“空”。禅宗并不主张抛弃现世生活,并不否定宇宙的生机。因为只有通过“一朝风月”才能悟到“万古长空”。反过来,领悟到“万古长空”,才能真正珍惜和享受“一朝风月”的美。这就是禅宗的超越,不离此岸,又超越此岸。这种超越,形成了一种诗意,形成了一种特殊的审美形态,就是“空灵”。美学宗师宗白华说过:“禅是动中的极静,也是静中的极动”。“动静不二,直探生命的本源”。这样的书法艺术,把你带入“无我无人,物我两忘”舒展空灵的禅境,真是再美不过的了。
解读怀素狂草《自叙帖》“空灵”审美意象可以从以下四个方面找感觉。
一是简练优美的线条,营造了“空灵”的底色。构成汉字的材料,是点、画,正书向行草转化过程中,点画变成了线条。线条是构成草书书法艺术形式语言的素材。一件书法作品,除了书写内容(题材)能告诉人们一些东西之外,主要靠形式语言表达情感和艺术主张。草书艺术作品首先也是主要依靠线条造型对人们的作用,所以,对线条的感受和认识成为深入草书艺术的敲门之砖。
线条可以分为几何线和徒手线两大类,几何线规整、均匀、富有理性色彩,徒手线不规则,速度、方向灵活多变,富有感情色彩。书法是徒手线条艺术。
任何一条徒手线条都有它特定的情调。如正书点画线条,稳定、端庄、不无庄严之感,行书线条,轻捷、灵动、飘逸,给人活泼生动之感,草书线条,如行云流水,给人空灵之感。尽管用文字来描述线条在心中唤起的感觉有些困难,但仅这些简单的描述,已经可以让人们的感觉多少会有吻合之处。相信这些线条会引起因人而异但基调接近的感觉。通常人们不会去注意一条线的情绪色彩,甚至在欣赏书法作品时也往往只注意到结构而忽视这一点,但是经过提醒,感受线条的“表情”并不是困难的事情。
《自叙帖》线条最突出的特征是使转用笔。“草乖使转不能成字”,“使转”或叫“折转”、“绞转”,可以说“使转”用笔是怀素《自叙帖》用笔的灵魂。汉代以来,实用的需要,书写速度加快,情绪的注入,汉字沿着“求捷、连写、简易、避重”原则简化。笔画删繁就简取其神似,写意的线条和约定俗成的符号,使字的形状简省通透、灵动飘逸。我们翻开原帖,映入眼帘的,是符号化了的线条图象。如“事”“甚”“其”“无”“有”“闻”“颠”“卿”“岁”“复”字等(还可以举出很多)。
怀素师承篆籀,因多圆势,尤擅长曲转缠绕笔法,纵横捭阖,变换多方,松紧俱宜,回环矫健。如第118行的“激切”,第120行的“固非虚”,圆转挺曲如钢线盘屈,看似瘦而实腴,开创了草书笔法的新面目。晚清书论家刘熙载曾说:“善书者虽速而法备。”怀素翻转跳动随势参差的用笔确实出神入化。
二是字与字之间连断,构成了空灵的韵律。《自叙帖》一笔数字或一笔一行,使线条空间纵向延伸,视角由单个字的审视,扩大到整行字的组合。字与字相连,字内又断开,连夹断,断复连,风摆杨柳、行云流水,形成一种诗词的韵律节奏。我用三米格行定位法对《自叙帖》进行了分析,发现笔的连断是狂草用笔的秘诀和灵魂,也是构成“空灵”审美意象的基本元素。全文共126行,有119行一笔写出连字,甚至一笔一行字。可以看出狂草《自叙帖》与今草的最大区别在于字与字是否相连。因此研究狂草书法要以“行”为单位,才能更好地欣赏体会精彩纷呈的线条艺术。我们来看原帖。第17行,“笔法水镜之辨”“笔法”二字相连,字内断开,“水镜之”三字相连,“水镜”二字字内断开。第二十一行,“诗故叙之曰”,这一行五个字,字字相连,“诗”“故”“之”字,字内又断开,“诗”字的末笔接“故”字的首笔,“叙”字的末笔接之字的首笔,“之”字的末笔又接“曰”字的首笔。这种断连,构成了狂草用笔、结体的基本特征,也造就了《自叙帖》审美意象的“空灵”基调。
三是多种对比的和谐统一,使笔墨表现丰富多彩,构成了精彩纷呈的空灵意象世界。用笔的变化,鬼神莫测,构成提按、徐疾,墨的浓淡、枯湿,线条的连断,字的大小长短,布局的疏密,诸多的矛盾对比,穿插交织,有如一曲交响乐,浩浩荡荡,波澜壮阔,表达复杂丰富的人生体验。整幅作品,章法体势之新颖,可谓前无古人。我们还是来品读原帖。前面数行,书法家神闲气定,笔走龙蛇,潇洒自如,尽显狂草书法的简省、通透、快捷、灵动的气质。写到“戴公”二字,“戴”字突然大出其格,横占了前文三行半的宽,竖占了四至五个字的长,而“公”字写得比一般字还小还扁,形成了强烈的视觉冲击。可能是怀素酒力发作,情绪激昂起来,乃至最后已是无行无列,如乱石铺街,天女散花,随心所欲,信手挥洒了。“狂来轻世界”的醉僧形象呼之欲出。所以说,狂草是书法家情感变化的心电图。
四是禅意的表达。品读《自叙帖》全篇,纵28.3公分,横755公分,计126行,凡695字,名公时贤对怀素草书的描述褒扬,已经让人陶醉,释怀素独具魅力的狂草,线条穿插摆荡,形如惊蛇出草、嫦娥舞袖、关公捋髯、公孙舞剑,将大唐开元开放、激昂,烈烈腾腾的盛世景象演绎的淋漓尽致,更让人叹为观止。现实生活的精彩与活泼跃然纸上。透过精彩与热烈我们是否可以感受到释怀素线条中洋溢出来的淡如云烟、幻若梦境般亘古的宁静与超脱。这不正是艺术家梦寐以求的,天柱惠禅师描述的“万古长空,一朝风月”般的禅境么。释怀素将瞬间的激昂记录在白麻纸上,变瞬间为永恒。正如宗白华所言:“是动中的极静,也是静中的极动”“动静不二,直探生命的本源”。
以上的分析,已经告诉我们,怀素狂草书营造出的笔墨境界,表达的意藴近乎于道。《自叙帖》“大道至简、飘逸潇洒”的欣赏与审美,最高境界就是“参禅悟真”,对人生的哲理性深刻感悟与品味。欣赏者根据自己的人生体验,“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悟出更深的人生哲理。
草书之美,美在何处?美在意象,美在“空灵”。只有“情不虚情,情皆可景,景非虚景,景总含情”,也就是情景统一,才能构成的审美意象。空灵的文化内涵是佛家禅宗的“悟”。在普通的、日常的、富有生命的感性现象中,特别是大自然的景象中,去领悟那永恒的空寂的本体。这种禅悟和禅悦,形成一种特殊的审美形态。禅宗的“空”是一个充满生命的丰富多彩的美丽的世界。
(1)叶朗《美在意象》,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2月第一版,p57、p61。
(2)、《理论与创作》2009、3、总第128期,艺苑纵横,王宏《怀素草书〈自叙帖〉赏析》
(3)、叶朗《美在意象》,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2月第一版,P15.
(4)、叶朗《美在意象》,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2月第一版,P267,P346。
(5)、叶朗《美在意象》,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2月第一版,P427。
(6)、孙庆昌《草书新解》,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出版2005年9月第一版,P5。
(7)、邱振中《书法的形态与阐释》,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10月第一版,P88。
(8)孙庆昌《草书新解》,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出版2005年9月第一版,P7。
(9)王宏《怀素草书〈自叙帖〉欣赏与临写》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8月第一版P43。
(10)王宏《狂草是盛世的图腾》,载《中国书法》2011年8月第八期。
(11)王宏《草书之美漫谈》湖南文艺出版社2013年4月第一版,P28。
(12)叶朗《美在意象》,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2月第一版,P2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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