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近代背景的历史,太平天国故事不乏洋人讲述者。这当中,富礼赐的《天京游记》很独特。
富礼赐,英文全名RobertJ.Forrest。1861年1月,彼以英国驻沪领事馆翻译官身份,随何伯、巴夏礼等访天京一次;同年3月至9月,又以驻宁波代理领事身份“在天京展开了广泛活动,与太平天国上层人物频繁来往”。 《天京游记》所载,正是这一段的见闻。其题《天京游记》,如改为“天京的上流社会”之类或更贴切,这是它难得的特点和价值。由于从头至尾实行军事管制,加上太平天国在出版舆论上奉行严厉政策,天京方方面面本来就很神秘,在有限的叙述天京情形的作品里,几乎没有能将笔触真正伸至高墙深宅的,包括历来曾到天京访问的洋人,也很少像这样深入和盘桓于太平天国显贵阶级的生活。
它八成以上篇幅,都围绕王府以上场所展开,至于民间市井生活,仅在开头稍有涉及。其中,他描写了所观察到的若干镜头。例如,“出城入城的中国人,腰间俱悬小木牌一,无木牌者,他的头颅要发生危险”。例如,金陵的街道原来质量上乘,“甚佳且甚宽,从前造路的工程,很为讲究,有些石头还是雕刻了各种花纹”,如今面目全非,“裂痕和小孔满街都是,污水污泥,宛似小池塘,若在下雨天时,全街变成湖泽,非赤足不能走路”。在这样的街上,有如下一景:“有一骑士,身穿红袍,头包黄巾,驰骋路上”,马后则有二小童徒步在追,“一人一手提着一枝生锈的洋枪,一手牵着马尾,其他一童则高举一枝大旗”。他推测,骑马者乃“太平军之一首领”,“那两个跟随他的小奴才是他出征时所掳得的”,“他另有十余童子在家,都是掳来的,如有私逃或抗命的,他可任意杀死”。这段描写,用意显然在于揭露它对官方所谓众人皆兄弟的平等,构成了莫大讽刺。他接着又说,形同家奴的小童将来会有出头机会,“他们长大了,身体强健,也出战立功,屠杀毁坏,直至他们也成为大人,也可驰骋于天京,也有小童跟随着了”。作者以此阐明天京城的社会等级和原理,那就是军功至上,想要出头,没有别的途径,只有靠奋勇效死。《商君书》说:“为国而能使其民尽力以競于功,则兵必彊矣。”此可作为天京社会生态的注脚。不过,在熬成“大人”前,小童们须要自祷平安,勿被抛弃,成为街头流浪儿:“我们见有一小孩,用石子来掷我们,叫我们做‘番鬼’,嘻哈大笑……他年纪不过十二岁,但身怀小刀,如得许可,将可以任意杀人刺‘妖’,但不幸他皮肤染有恶疾,主人把他挥遂出门,手提饭碗,栖身于街角,讨饭乞钱而苟延残喘”。
闪过几个街景片断之后,便转入对天京几座顶级府邸的细写,反差之大,令人咋舌。
先看洪秀全所居处。其由原两江总督府改扩而成,书中称之“天王宫”。这里插一点题外话:在如今南京,此处遗址定名“天朝宫殿”,仅从构词言,不像旧名,而有明显的现代气味——事实上,这也的确是今人的“贴牌”之举。洪秀全天京宫室原来究竟如何称呼,并无定名,人们只是取其意会,称它“天王宫”或“天王府”,例如民国期间简又文译《天京游记》作“天王宫”,五十年代初郭沫若《太平天国起义百年纪念碑》则称“天王府”,而从未见以“天朝宫殿”相称者。可是等到1991年,罗尔纲出版其《太平天国史》,洋洋一千五百万字的篇幅里,执着地将洪秀全天京居处一律书为“天朝宫殿”。值得一提的是,当年为郭沫若碑文操刀者,恰系罗尔纲本人。就是说,在那个时候,连他自己也只知“天王府”,没有省悟到宜称“天朝宫殿”。可是多年以后,他竟对此孜孜汲汲,凡涉及洪秀全天京居处,坚持改称“天朝宫殿”,不单新著《太平天国史》如此,就连旧文也不放过而加笔削:
碑文中为“天王府”,罗尔纲在《困学丛书》(下)第617页《太平天国起义百年纪念碑记》一文中改为“天朝宫殿”。在太平天国已发现的各类官方文献中,称天王洪秀全居住的宫殿一律为天朝宫殿,从未有天王府的提法。天王府仅是后人对它的俗称,没有史料依据。所以罗尔纲把“天王府”均改称“天朝宫殿”,以示规范。
这是其他学者交待的改动经过及原由,里面“在太平天国已发现的各类官方文献中,称天王洪秀全居住的宫殿一律为天朝宫殿”的说法给人错觉,似乎“天朝宫殿”名称有确切来源。但当我们在《罗尔纲全集》第16卷找到作者改动后的原文与说明,却发现并非如此。罗氏仅仅留下“碑记‘时间经十九年’原作‘十八年’,‘在天朝宫殿遗址建碑纪念’原作‘天王府’,都据近年考定改”这样简单一语,没有引用任何史料稍述所谓的“考定”经过。转而稽求巨著《太平天国史》,也只看到作者顽强地坚持这一点,通体书“天朝宫殿”,乃至不惜擅改他人引文,例如卷四十三有一句引自巴夏礼的话“如果他们要跟我们谈话,可到天朝宫殿来”,罗在注释中说:“据王维周译呤 《太平天国革命亲历记》第十二章引巴夏礼报告。案‘天朝宫殿’原作‘天王府’,本书据太平天国制度改”。擅改引文的做法已属粗暴,关键是对所称的“太平天国制度”,却吝于出示依据。可由于罗尔纲在太平天国研究领域的巨大权威,他还是成功地影响了别人。“天朝宫殿”名称,被南京历史文物管理机构官方采纳,同时写入其弟子史式主编的《太平天国大辞典》,“南京天朝宫殿”列为正式辞条,明指“天王所居称天朝宫殿”。 事情至此,简直已成“定论”。 然而我们从学术角度看,发现这竟然是一桩无头案子,历史出处至今不明。细索《太平天国史》,数十次将“天朝宫殿”用作专有名词,第一次见于卷二第123页,最后一次见于卷四十四第1763页,却都没有备注原始材料,突兀而来,径作此称。遍寻之下,只有最早出现于卷三十八第1439页注1里的“东王杨秀清等起造天朝宫殿先期奏明本章”这一个文件,似乎涉及来源。但它能否够得上证据呢?首先,这绝非新发现的材料,而是早就存在于张德坚所编《贼情汇纂》卷七“伪本章式”部分,1979年中华书局将其收入 《太平天国文书汇编》时加标题《东王杨秀清奏请兴工盖造天朝宫殿本章》。换言之,此件先前为世人所知至少已一百年,但从未引出洪秀全天京居处应称“天朝宫殿”的说法。具体看内文,那里写道:
缘弟等前奉二兄诏旨,命招来水工泥工,起盖天朝宫殿,迄今多日未能奉行,弟等罪实有余……
到开始有人对“天朝宫殿”几个字打起主意为止,这句话就印在纸上曾被无数人见过,而无论中国抑或外国的作者,没有一个人觉得那是特指或专名,反而都延其习惯继续称“天王宫”、“天王府”。何欤?实在因为这句话的上下文十分显明,“起盖天朝宫殿”是对一件事情的陈述,亦即“为天朝起盖宫殿”,丝毫看不出包含什么固定名称。况且,假使“天朝宫殿”是像“紫禁城”那样的专名,在太平天国文书里我们应该至少不止一次看到,然而舍此之外,就连主张者自己也没有举出第二个例证。过去几十年,受阶级斗争思维指引,史学研究经常为了“情怀”而“强史就我”;像这样将坚实“考定”置于一边,而把某种东西填入历史,或许只能以“情怀”解释。
自然地,在“天王宫”富礼赐不会被准许入其腹地,作为洋人参观者,他仅能从外围打量几眼。他写道:“天宫甚广,围以黄墙,墙高四十呎,甚厚。”四十英尺,约合十二米。以一层楼高约三米为参照,那么,“天王宫”的宫墙足有四层楼高,这正是它造得“甚厚”的原因,否则很难支撑住。宫墙如此之高,里面情形很难看到,站在较远处,能看见有“黄色绿色的屋瓦”,想必是殿宇的所在,因高过宫墙,墙外始得稍睹其雄姿。“又有两座很美的亭子”,应该是建在假山之上,所以也露出了些许倩影。适足帮助参观者补上不能入内的遗憾,让他们展开对“天王宫”恢宏气度的想象的,是外围这样一座建筑:“在宫之前门,有一黄色大照壁,长约三百码,上涂丑怪不堪之龙多条,壁上张挂天王之奇怪的诏旨。”一码约九十一公分,此照壁长三百码,合二百七十米以上,闻所未闻。此类建筑,过去体量较大的有大同、故宫和北海三处,最长四十余米,短则二十来米。“天王宫”这一座,精美大概难与它们相比,规模却创下古今照壁之最。如此追求宏大,其实并非为着彰显豪奢,而是有一番象征意义——宫苑正门“真神圣天门”旁边有间屋子,富礼赐等人在那儿瞻仰了一幅 “太平天国万岁全图”,它与巨大的照壁显然构成一种呼应:
中有一大方地,四围是洋海,地即中国;中又有四方地,围有四墙,是为天京。香港没有存在;日本只是一小点;北京也没有存在。在西北方有两小岛名为英吉利及法兰西。其他欧洲诸国大概都为“天条”所屈报了,而全个亚细亚洲——中国除外——大概已被龙吞去了。
图中言传之意很好懂:天朝独大。巨型照壁所欲营造的,应该是同样的气势。
虽然动工已经八年,“天王宫”建设却远未结束,富礼赐听说“工程只完其一半”,待其最后建成,“全宫面积将倍于现在”。
富礼赐还观察到一个有趣的事物,那是存放在附近棚子里的一艘奇怪大船,“其形似龙,头甚大,船身已半朽”,然可辨出“昔时油漆铺金,想必极为辉煌”。富礼赐说,“此即天王由汉阳溯江而下直至攻克南京时所乘之圣龙船也,从前船藏宫内,今则搬在外面”,这是一位“年老司阍人”告诉他们的,“彼云年已甚高,当天王尚在襁褓中为贫儿时,彼即看顾他者”。我们所以感到有趣,是据此观之太平天国也有强烈的保护“革命圣物”意识。这艘怪船显然是颇费周折,从长江拖上岸,运入“天王宫”,珍贵地保存着。如果天王国祚长久,有朝一日,它大概也会焕然一新,陈列在纪念馆,供子民瞻仰缅怀。可惜后来被湘军付之一炬,没能留到今天。
余下的,不能称之“观察”,而形如“窥视”。那是富礼赐从“半开”的“圣门”勉强瞥见的片断。当时大概恰值中午时分,“忽然间声音杂起,鼓声、钹声、锣声与炮声交作——是天王进膳了”,随着声音杂起,只见宫苑内人众开始忙乱:
好些衰弱可怜的女子或进或出,各提盘碗、筷子,及其他用品以侍候御膳用。各种品物大都是金制的。
清一色的女流。富礼赐强调说:“宫内只许女子居住,闻宫内共有女子千名。”此言不差,不过他接着提到“一百零八妻”的说法,却绝然得之传闻。洪秀全后宫虽广,人数则始终成谜,有可能够不上一百零八之数,也有可能更多,总之无法确知。洪秀全视其后宫为最高机密,禁闻禁言,曾下严诏:“男理外事,内非所宜闻”,“后宫姓名、位次,永不准臣称及谈及”,“臣下有称及谈及后宫姓名位次者,斩不赦也”。故而他到底拥有几多女人,说法极杂,而从无确凿可靠资料可证。幼天王洪天贵福被俘后曾供述:“老天王有八十八个妻。”或系其中较足凭信之说,然亦不属于官方正式记载也。
眼下,富礼赐“窥”见满苑娇娃身影,触景生情,就“一百零八妻”传闻喋喋议论,并非出于八卦,而是从文化上受到巨大冲击。
按:基督教以婚姻神圣,奉一夫一妻制,禁纳姬妾,纵然国王也不例外——此辈虽常暗置情妇,但连同所出子女,均无法被法律所承认。可是这位天王陛下,自称耶和华之子、基督胞弟,竟妻妾成群,堂而皇之拥有一个庞大后宫。作为一位基督教世界来访者,富礼赐简直为之三观崩溃。他以几乎愤怒之情引用了天王的一番话,那是天王在“令各王多纳姬妾以庆祝他的寿辰”时所说:“亚当最初只娶一妻是很对的,但我现在知识更多,故叫您们各娶十妇。”此语笔者一度疑为富礼赐得诸道听途说,可后来意外地找到了它的出处,即收在《洪秀全集》一书中的《多妻诏》,其文如下:
天父造出亚当,婚配夏娃。当初仅有一夫一妻,这是正确的。如今天父又曰,妻子数目应是多个。天父天兄下凡,朕承恩泽,增减尔妻数……
该诏中文原件已失,这是从美国《国会文件》1862年4月8日第11号附件7所发现的英文本。据回译者考证,诏旨之颁当在辛酉年1861十一月或十二月初,但从富礼赐当时业已闻其内容来看,颁旨日期显然还要早上数月至半年。富礼赐的反应,以及美国国会的重视,都说明洪氏多妻高论令基督教世界一片哗然。富礼赐一言以蔽之曰:“此实以异端邪教掺杂于基督教之内。”
与对“天王宫”隔岸而观不同,天京几座头等的王府,富礼赐皆得入其腹地。他先后造访了赞王、忠王、干王的宅第。此三位王爵,俱系天朝人臣之极者。忠王李秀成,武将翘楚,有大将军之实;干王洪仁玕掌揽朝政,位同国务总理。这二人的分量广为人知,不必多说。至于赞王蒙得恩,历史上名头没有那么响,要略多介绍一些:他是天王“爱臣”,身份含有“大内总管”的意味。起事之初,授御林侍卫。定都天京后,司掌女营事务;女官及各营女巡查,每天三次到其帐前听令;入侍天王之女,由他一手亲定。天京事变以后建五军制,蒙得恩为中军主将,陈玉成、李秀成等分任前、后、左、右军主将,由此可知他的地位和居于中枢的位置。直至洪仁玕到来前,“朝中内外之事悉归其制,连我与陈玉成亦其调用”——此李秀成原话也。乙末年1859,封赞王。
富礼赐到访的辛酉年,也是蒙得恩病逝的那一年。他大约死在四月,富礼赐拜见正值他病重之际,文中明确说他“快要死了”;因此,接待者是“赞嗣君”,即蒙得恩之子蒙时雍。英国人用“宏丽”形容赞王府,但如同天京其他类似场所一样,对它遍布俗艳杂乱的颜色感到粗鄙,而那个年轻主人则给他这样的印象:
如果您是一个传教士,他必定笑口欢迎,因为他便可对您缕述天王升天的故事;但如果您是个官吏,他便先以冷面孔相向以示其尊严,再行微屈其口角强露笑容以示其同情。
“赞嗣君”在会客大厅礼节性接待了来宾,无意邀请他们在府中多作盘桓。那或许是年轻主人代父出面处理公务的缘故,又可能赞王府对于和洋人打交道并不热心抑或心持谨慎。总之,主客间保持着一种明显的距离,尤其和后面富礼赐在忠、干二府所受款待相比,更为突出。这一点,也从随后的便餐表现出来:“赞嗣君邀吾人共食于此”,“菜色甚佳。嗣君道歉谓可惜有肴无酒,待慢得很,盖饮酒犯天条也”;紧接着富礼赐却附上一笔,以揭其实:“彼前日刚使人来我们处买了一瓶蒸酒。”蒸酒,即经蒸馏工艺所制成的酒,英伦名产威士忌亦属此类。富礼赐的意思是,之前赞王府刚派人从英国人那里买走威士忌之类,此时却说什么“饮酒犯天条”,岂非虚伪作态?
此种虚伪作态,到了忠、干王府,则消失得无影无踪。后世对政界常区分以“开明派”“保守派”,从富礼赐的际遇看,这界限在太平天国亦颇分明。外国来使在忠、干二府,得到了更热情甚至可以说是开放的接待,显示两座宅第主人的视野胸怀迥异于赞王府。
李秀成时在湖北作战,他的弟弟李明成出面接待。富礼赐对这位“王弟”印象颇佳,说他“常带笑容而并不难看”,即便呆上一整天“亦不觉讨厌也”。富礼赐被专门派来的马匹和侍从接到王府,一见面,李明成即展现了豁达的态度,“他带我们参观府内各室”,陪客人登上一座美丽的凉阁,欣赏“有石山有树木的花园”,又将一桌丰盛精美的宴席设在此地。盛装佳肴的九只磁盘,“形如花瓣,彼此配合而成为一朵玫瑰花形”,主人夸耀说,此乃“他的哥哥在苏州得获”。富礼赐注意到,“筷子、叉、匙羹,均用银制,刀子为英国制品,酒杯为银质镶金的”。回想蒙时雍那顿便餐,不能不说,李明成是坦诚的。他非但不回避上酒,还配以奢华的酒具。显然,这才是天京王府的真实情形。
富礼赐和李明成似乎交上了朋友。之后他还来过两次,俨然忠王府常客。“王弟”向他展示更多的奇珍异宝。其中有忠王的 “一顶真金的王冠”,“冠身为极薄金片缕成虎形、虎身及尾,长大可绕冠前冠后,两旁各有小禽一,当中则有凤凰屹立冠顶,冠之上下前后复镶以珠宝”。富礼赐叹息:“此真极美品也!”还有一柄金如意,“嵌有许多宝玉及珍珠”。其余诸宝,如“砚是玉制的,盛水的盂是由红石雕成的,笔是金制的,笔架乃是一块大红珊瑚,装在银座上……凡各器物可用银质者皆用银制,刀鞘及带均是银的,伞柄是银的,鞭子、扇子、蚊拍,其柄均是银的,而王弟之手上则金镯银镯累累也”。
富礼赐复以专门一整段文字,描写王府的聚饮:
有两瓶来路“进口”一词的旧译的“雪梨”酒——瓶口以纸作塞——另一银壶所盛猛烈的天酒,均很爽快地传递于席上各 “大人”间——各客均王弟所请来与我会面者也。由此显见他们高级的领袖并不遵行天王之荒谬的禁令,因席上人人尽量畅饮,洋酒固人所共赏,天酒亦一再满斟,壶干了又倒新的。抽烟亦也常事,为座中人人所好者。
所谓“天酒”,指太平天国自酿之酒,富礼赐稍前记述“就在天京已有人制酒矣”,天京城内实已私设酒厂,现在他果然得以亲尝其滋味。此一场景,清楚显示洪秀全烟酒禁令在实际现实中被人弃若敝履,至少私宅以内,酗酒吸烟是广泛参予的行为,上下级同享此乐,亦不回避前来做客的陌生人。
畅饮当天,富礼赐不胜酒力,又赶上暴雨,遂留宿忠王府。而他被延入就寝之处,竟是“忠王之大床”。他可能是惟一有此奇历的外国人。他形容道:“床缛甚美而软,大红罗帐围绕全床。”其间,还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情形:
有二少妇手提纱灯穿室而过,又有一老妇亦提灯走过。她们见有一个蓬蓬的外国丑头由床帐突出,则惊骇高叫,即时退步。
翌日得知,“昨夜惊退之二少女为忠王之爱姬”。他如此深入于王府私生活,确系很不被“见外”。由于意外滞留一夜,热情的“王弟”便请他多盘桓一日,领他去参观正在建造中的新王府。“其地离旧府约一里半,此真是宏伟的工程”,富礼赐依所曾见估摸,规模只比广州的两广总督府略小。工人“千余”正在劳作,或盖房子或雕砖刻石;“又有数人站在一旁拿着藤鞭在手,凡有懒惰者即鞭之”。名城金陵,整体在衰坏,但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同时又散布着一些热火朝天的大工地,比如持续开工近十年犹然未已的“天王宫”,或类似这样不断兴建、扩建或重建的显贵宅第。在工地上,富礼赐提出一个他感兴趣的问题:“工人得工资多少?”李明成的回答很轩昂:“你们英国人给工资雇人做工,我们太平军人知识多些,我们天朝是不是很伟大呢?”“知识多些”似乎是太平天国领导人一句口头禅,至少前面洪秀全解释多妻理由时,也提到“我现在知识更多”。其中的意思,我们不是很理解。同句,夏春涛译为:“你们英国人工作要付钱,我们太平天国知道更好的办法,我们不是一个真正的大帝国吗?”似乎更易理解,不过简又文的译法看起来有弦外之音,“知识多些”隐约让人想起 “觉悟高些”,暗示在太平天国,人们为公家出力不计报酬,精神上达到了“大公无私”的境界,所以后面跟随着“天朝伟大”这样的自豪语。这里并非议论简、夏之译孰佳,而是借以介绍一下罗尔纲先生《太平天国史》序论借简氏译文所作的一番政治抒情:
……认识到平等公有的太平天国比资本家剥削工人的英国伟大而自豪。生活在太平天国的人们都感到万象维新,人人都欢呼“新天、新地、新人、新世界”,而对旧时代、旧社会却“皆如隔世”,“无可当意”。
然而,与引用李明成回答来赞美太平天国比资本主义英国“伟大”的同时,罗先生完全隐匿了富礼赐描写的有监工“拿着藤鞭在手,凡有懒惰者即鞭之”这一情形,对它只字未提。
天京诸王府里,富礼赐另一个交往程度与忠王府不相上下的,是洪仁玕的干王府,有一次,他甚至在那儿一连住了四天。
在太平天国高层,干王可能是富礼赐最抱好感的人物。原因很多,首先是文化上的。洪仁玕能说英语,过往与外国传教士有私交,对基督教和西方文明的认识相对正宗,与那种半瓶子醋或野狐禅大不相同,这甚至反映到生活行为上,“如有必要也可使用刀叉吃一餐有牛排的外国饭”,凡此皆令洋人感到亲切。其次,更重要的是视野。富礼赐称赞说:“他是我所认识的最开通的中国人。他极熟悉地理,又略识机器工程,又承认西洋文明之优越。”但追根寻源,洪仁玕将自己与一般太平天国显贵区别开的,在于他是散发着书卷气的读书人,是知书达礼的绅士。走进干王府,随处都可感受到不一样的氛围。别处穷奢极欲、纸醉金迷,此地却“家有各种参考书,对于各种题目,皆有研究的资料”,充盈室内的非珠光宝气、价值连城的奇珍,而是各种与工业、科技、军事等实学有关的器物。富礼赐曾看到 “在桌上有火药两瓶,一瓶是英国所造,一瓶是宁波所造者”,还看到“一座望远镜(破了)、一个枪盒(枪丢了)、三支手枪(均生锈的)、一箱炮盖,两盏玻璃灯(不能点着的),一块来路肥皂,一本Woolwish的炮垒防御法,一本战争学,一本圣经,好些中国书,其中传教士所著的都有,一刀黄纸,五六个时钟,一个中国钟,一个破坏的风雨表……”富礼赐说,这使他仿佛置身博物馆。看得出来,主人情志在乎博闻多识,对物质享受则甚是寡淡。所以某种意义上,干王府与其说是华贵考究的王府,不如说更像无暇整治、杂乱无章的学者之家,以致“入府门”时会“经过污秽的空地”。
但即便洪仁玕,也每餐必酒。不过洪仁玕解释,这是经过特许的:“他告诉我当天王下诏禁酒时,他恳求特许,谓非有酒不能吃饭,即蒙允许。”言下之意,这与别人私自纵酒有所不同,并非对天王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富礼赐又为洪仁玕不纳姬妾作证:“我可再说干王之侍从人许多是妇人,但这些美妇除在府内任仆人工作之外,并无其他作用如或人所谣传者,此吾不得不为干王辩白者也。”这一点,似乎更足鉴证洪仁玕的品行。因为与饮酒刚好相反,天王已颁《多妻诏》,准许权贵们依其爵秩纳数目不等的妾,洪仁玕却主动放弃此“享受”,安守一妻之现实。从洋人角度,这很可以表明他的基督信仰是心口如一的。富礼赐同样欣赏其仁爱精神,说他宅心悯善,“深恶战争”,“交战时竭力令其不至如前之惨痛可怕”。总之,洪仁玕是惟一个人素质令人另眼相看的人物,“如果太平天国都是由这等人物组成,全中国不久便是他们所有”,但不幸恰恰在于他是“独一无二的人物”,嘤嘤其鸣,难觅友声,“盖彼欲实行改革而事事均受各王之牵制也”。当然,富礼赐也提到洪仁玕的弱点,说他自身有一些难以克服的毛病,例如“苟且偷安”、“赋性 懒”,以及“顾面子的自重心及中国人好隐瞒好用术之性”。
《天京游记》含有如下价值:第一,它是对金陵经太平军多年统治之后的刻画,此一节点的材料较少,太平天国定都天京头三年,当时滞留城中的知识分子还有一些,将各自见闻形诸笔墨,留下几种著述,这些人后来或死或逃,第一手的目击载记也随之渐渐消失,有之,则多出诸外国访客之手,《天京游记》是其中较翔实具体的。第二,富礼赐与太平天国枢臣、重臣频繁交往,得入侯门禁地,窥其私生活种种,这几乎是独一无二的,富氏言“我大约得见干王及其他太平军人物比任何英国人为多”,其自信如此。在这一点上,他好比天京城之“刘姥姥”,为世人娓娓揭密“天京大观园”的真相,殊为难得。第三,需要强调的还有作者之身份。富礼赐既非清方人士,亦非“天方”人士,而是一个洋人;而在洋人中间,他又并非传教士,而是一名外交官或政客。身份差别,对观察与叙述构成许多潜在意味,尤其是立场。当时外国作者中间有不少传教士,因宗教缘故,倾向几乎都先入为主地放在太平天国一边,而使自己观点暗中受情感支配,对洪秀全等平添回护之心。富礼赐文中一再声明他不是传教士,作为外交官或政客,他的考察和相应评判,秉乎功利、利益和实际,更冷峻,某种意义上也许更客观。
以下,是富礼赐对其天京闻历的总结:
我不得不说,太平军欲得获全中国的统治权实是无望的,因为他们自己不能统治自己,只不过施用一种令人反对的恐怖政策和手段而已;但我亦不见得清廷能恢复其从前之势力和地位。现在除去一省之外,其余各省都有些叛乱——并不一定是太平军。由这些大乱之中将有些势力崛起以拨乱为治者——这可从中国历史多次证明。
结论是,中国的未来不属于太平军,也不属于清帝国;二者都将为历史进程所淘汰。前者虽然开启了历史性大乱,却无力结束之、实现由乱而治,因为它清楚地证明它有“自己不能统治自己”的致命缺陷。未来中国,将以这场大乱为发端,催生并崛起新的势力,最终取代清帝国的统治。
富礼赐说这番话,时当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初。纵观从金田起义到辛亥革命的晚清史,他的展望基本契合历史实际。
注释:
(1)富礼赐《天京游记》,简又文译,《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太平天国(六)》,页945-958,下引是书者皆出此不赘。简又文译本为节译,2004年广西师大出版社版罗尔纲、王庆成主编《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续编·太平天国(九)》,收有夏春涛所译更全的版本,题《富礼赐的天京见闻》,比之于简译多了四节,即作者入城前踏访城外明孝陵、琉璃塔等处的经过。简又文当时略去未译,想必是为了突出作者与上层深入交往这一特色。
(2)郭毅生、史式主编《太平天国大辞典》之富礼赐辞条,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页540。
(3)蒋礼鸿《商君书锥指》,中华书局,2014,页64。
(4)曹志君《太平天国起义百年纪念碑记》,《档案与建设》2001年第10期。
(5)《罗尔纲全集》第16卷,广西美术出版社,2011,页 143。
(6)罗尔纲《太平天国史》卷二十八,页1381。
(7)同上,页 32。
(8)郭毅生、史式主编《太平天国大辞典》,页132。
(9)《东王杨秀清奏请兴工盖造天朝宫殿本章》,《太平天国文书汇编》,中华书局,1979,页166。
(10)2009年8月4日《南京晨报》载文《洪秀全居住之所称“天王府”是个误会》,指“天王府”之名系清廷贬称。其实,即使是 “府”这样的字眼,清廷也不肯加之于洪杨。不过,作者的这种思维或“情怀”,对我们了解罗尔纲力推“天朝宫殿”的初衷,倒不失为参考。
(11)《严别男女整肃后宫诏》,《太平天国文书汇编》,中华书局,1979,页 38。
(12)《幼天王洪天贵福亲书自述》,王庆成主编《影印太平天国文献十二种》,页502。
(13)《多妻诏》,《洪秀全集》,页 206。
(14)《李秀成亲供手迹》,排印文,页 07。
(15)同上。
(16)罗尔纲《太平天国史》卷五十八,页2071。
(17)《富礼赐的天京见闻》,《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续编·太平天国 (九)》,广西师大出版社,2004,页 369。
(18)罗尔纲《太平天国史》卷一,页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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