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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词条(七)

时间:2023/11/9 作者: 钟山 热度: 19108
张羊羊

张简之又掉了颗门牙,我也掉了颗门牙,他拉上我一起背杜甫的《绝句》。挺麻烦的,“翠”啊“上”啊“船”啊这些发平舌音、翘舌音的字特别易漏风,背着背着我俩互相看一眼,笑了,他用小手指了指我,爸爸,你真好玩。

  黄鹂已好久没见着,白鹭也是。入冬后,我第一次遇见的鸟,竟然是一群乌鸦。倒不是我不喜欢乌鸦,是我不太喜欢黑,虽然我自个儿长得很黑。在太湖边,一块宽阔的稻田上空,它们省略号般飞过,飞远,我猜不到它们去忙点什么。崭新的收割痕迹让我看见了过世的、活着的亲人的手,他们弯腰以及随着镰刀晃动的背影。稻茬保存了一种温暖,铺着我祖父的脸,哎,几天没刮胡须了。

  “从前的水稻田种满了房子,挪走了少年种子的理想”(《冬天来了》),所以我很久没和田野挨得这么近了,它饱满的气息让我有点心虚。翻新的泥土里,麦粒已经撒了进去。霜降早过,今日已是小雪节气,草本、木本上未见一点薄霜,我的额头上栖了点露水。这一切让我觉着,与古老农业有关的蕴意丰厚的中国词语一个接一个迟到了。田野边的人们看起来也越来越懒散,没以前诚实。尽管如此,我更能感受到一平《身后的田野》里“在它的萧条中,觉到它母性的宽容和可敬”。

  入冬后,我第一次见的鸟真是乌鸦吗?有点不能确定。很多不是太重要的事,未必会那么认真去记了。书桌上有本安妮·迪拉德的 《听客溪的朝圣》,她也在以二十六岁的比我年轻、奔放的心灵写另一个地理上的冬天。她没有写乌鸦,写的是燕八哥,她说它们的到来是因为某个人的异想天开,那个叫尤今·西佛林的富有的纽约药商有项奇特的嗜好,就是要把威廉·莎士比亚作品里所有提到过的鸟,都引入美国。

  这真是个有趣的人。一个地方如果多点有趣的人,日子也会过得充满生趣。《诗经》读过好多遍,我倒是没有把里面出现的鸟仔细数过。《莎士比亚全集》在书柜里摆饰了许多年,只是零星翻过几页,我对他的认识也仅限“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想不起当时为什么买这套书了。在看话剧前,我甚至不清楚哈姆雷特的性别,是干什么的。想想,可能考题的缘故吧,我成了众多在“莎士比亚四大悲剧”的填空题上答下《麦可白》、《李尔王》、《奥赛罗》与《哈姆雷特》的学生之一。至于还有没有兴趣在这个冬天去读他所有作品,然后数一数里面的鸟有多少,可能性不大。

  入冬后,我写的第一首诗是《碑文》,白纸黑字的日期:11月14日。“他怀古简/热爱酒,也因此荒唐过/他有暖意/却绕不开独木桥上的冷/有时间的人/多看看他的笑吧/每一次都可能是最后/谢世的碑文。”有朋友读到了心情也变得不好起来,还担心我发生了什么事。入冬后出了两趟门,在火车上纠结了两次,有些远方真的一定要去吗?蜗角虚名,换来的是老去,老去的身后是更老去的妈妈。想到这些就有点伤感,时间还是多留些给她吧,妈妈不在了,呆在家里也是居无定所。途经那些树和鸟巢时,更觉着新闻里北方的冷。人们聊起加缪的话,“我至死都不会爱上这个让孩子遭罪的世界”,人们还聊索尔仁尼琴的话,“我们知道他们在说谎,他们也知道自己在说谎,他们也知道我们知道他们在说谎,我们也知道他们知道我们知道他们在说谎,但是他们依然在说谎。”哎,原来“他们”是不分国籍的。有的地方,一条狗也会有户口,穿上质地很好的衣裳跟着主人过上了好日子,有的地方,却连人都容不下。我差点从人群中认出了“一家俱在西风里,九月寒衣未剪裁”的老乡黄仲则。

  乌桕红了。我又看到了姐姐们的小脸蛋。她们已被皱纹打败了,在医生面前乖乖地使用一种奇怪的物质:玻尿酸。听说那东西挺贵的,所以她们对舅舅、舅妈的那点孝义在我眼中变得越来越廉价不堪。

  想起邢健的《冬》于是又看了遍:鳏居老人在冰天雪地中终日垂钓,他每天钓上鱼,第二天却又放掉,不厌其烦地循环。后来他救了一只跌落在雪地的鸟,获救的小鸟很感激老头儿,伤势痊愈后仍然守候在他身旁,成了老头儿生活中的又一个伴儿,可他为什么要杀了鱼去喂鸟呢?然后他又遇见了一个小孩,老头儿为了讨好这孩子,把小鸟绑在一根细铁棒上,搁在火盆里将其活活烧死,直至烧成烤肉给孩子吃了。但他最终还是失去了小孩,重回孤独,在幻觉中度过余生。这老头看得让我挺纠结的。在这个带有宗教色彩的冷寓言中,让我触动的是,小木屋墙壁上一张女子的泛黄旧照,应该是老头儿已故的妻子,老头儿每晚会在睡前看她一眼,并在身旁多铺一条被子,多放一只枕头。我仿佛看着自己多年后的习惯,在人世最后的冬天,我祈愿我留下来,因为她一直活得像只小鸟,一辈子吃我做的饭,若我先离开,还真放心不下。

  冬天来了,张简之在盼着过年,能又长大一岁。爸爸呢,从春天开始的举止愈加明显,迷路,忘事,很少说话,还有我无法知晓的今后,而我在他面前好像变得很强大。他不知道他生了病,那种病有个洋气的名字:阿尔茨海默。这名字听起来就冷,他却从未听说。

薏 苡

虽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的周朝大夫挺哀伤的,我读《诗经·黍离》时,却极愿远眺那片高粱从苗儿到抽穗、一会就红彤彤的喜悦成长。遂想起另一种禾本科草儿来,它们零星散落于乡野间,很是讨女孩子们欢喜,她们说,它是乡村的项链与手串。从前,有太多的事物让我们那么朴素。

  穗,我见过它的甲骨文写法,像采字,深沉而迷人,与人类有着极为原始的情感。如果说水稻是喂养我长大的母亲的话,稗草也算得上是我的一个阿姨了。于是,我给这另一个抽穗的阿姨拍了个照片,问朋友们她叫什么名字?

  有趣的事开始了——蝈蝈、菩提子、薏米、薏仁、菩提籽、薏苡、六角珠珠、念佛珠珠、象卜落子、碌骨珠、蒲莉……神奇得还成了一种动物。坦白说,我喊它“buli”,究竟怎么写我也不知道。就像我儿子,造句时写不出来的词语就注个拼音。“蒲莉”这个回答最接近我儿时所听到的喊法,看看回答的人也几乎是我同一个出生地的。但可以确定的是,这个名字里的“莉”是错的,虽然很像阿姨的女性名字。而我更倾向于“菩提”的写法,有点宗教味。

  一棵草木,在天地间简简单单生活了漫长的年月,因为和人多多少少发生了联系,开始有了名儿。方言的变迁,使得它们庞杂而含糊不清,我老想着尽力找回它们最初的面目,像找回一种真相。因为“爸爸”、“妈妈”虽有无数种文字的书写形状,它们的发音在各个角落却惊人地相似,无论是那个蓝眼睛的卷发婴儿喊的“mum”,还是这个黑眼睛的黄皮肤婴儿喊的“姆妈”,我们都从第一个孩子那里来。第一个出生的孩子这么喊过,第二个孩子就忘不了了。

  

  

  

  一把薏苡穗子,有嫩绿,有嫩黄,有深绿,有褐黄,有黑亮,仿佛五世同堂。三十多年前的小姐姐们,摘下它,抽掉芯,用针线穿成串,戴在手腕上,挂在脖子上,彼时带来的快乐远大于而今满抽屉的首饰。我的外婆则捻转这菩提串,念起一段不知叫什么的经文,所以就有了“念佛珠珠”的喊法。

  采采 的人们还在书页上为美好食物而歌唱。我们在水稻、麦子、玉米、高粱的陪护下,从诸多“杂草”那里找到了一点点乐趣。原来它们也是谷物,当“有机薏苡仁”、“有机燕麦米”转眼比前者高贵时,在我眼前大地上又升起一缕远古的炊烟。

草 莓

如果有一天,有一位腼腆的老男孩趴在白花盛放的垄间,侧身俯首欲将田野里第一颗微红的草莓纳入嘴中,他的牙齿正轻轻截断那根细绿的“脐带”。被亮晶晶的露珠洗净的草莓,在舌尖扬起一丝香甜的风,汁水也咯咯地笑成了小溪流。他满足地躺着看了一会天,然后起身,环顾一下四周,生怕被人发觉他已偷偷装下了第一个夏天。那个老男孩应该是我吧,无数个梦里曾住在一颗房子般硕大的草莓里,吃了很久才打开了一扇窗户……

  从冬天里醒来,发现初夏像情人似的躺在我的身边,我想念草莓的味道了。但这是一个想念变得简短又轻飘飘的年代,不远处的水果店,草莓早已睡眼惺忪地躺在那。食欲像情欲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

  草莓,蛇莓,茅莓,那一朵朵江南的小红帽。

  我对草莓的爱,不是随便说说的。孩提时代,我用蜡笔画过草莓,那画早丢了;长大时,我又用印着草莓图案的信笺写过情书,如今还依稀听得见当时的心跳。

  中国没有野生的草莓,中国的野草莓是茅莓,偶尔也说是蛇莓。茅莓和蛇莓,或医书,或诗词,古远时就提到了。惟独没有草莓。我不甘心。

  我查阅了草莓的简历——

  目:蔷薇目;科:蔷薇科;属:草莓属;种:荷兰草莓。

  荷兰,明细的地理版图。我的心不免一下子凉了。就像三个女儿中最喜欢的那个,却不是亲生的。说这话,好像心胸窄了些。可一想到最喜欢的三种水果紫葡萄、草莓、番茄,居然没有一个是土生土长,我好像也成了一个中国籍的荷兰人。

  草莓来中国晚。大概二十世纪初,直到八十年代才大量栽植。唯一欣慰的是,八十年代这部老电影里,草莓与我镶嵌生长。

  “若说好吃的果子中,一年中就数草莓最早了”,如果遵循自然生长法则,梭罗《野果》里的这一句表述与我达成了一致。虽然还有一种水果于我,喜爱更胜于草莓,但它较草莓要稍微来迟些。

  蛇莓,我们小时候不敢吃,据说是蛇爬过的地方长出来的,也叫蛇子。也许是大人骗我们的,也许大人也没骗我们,我也没见他们吃过。大概是他们小时候也这样听大人说了。茅莓,我们吃是吃过,只是吃的少,口感酸甜,喜欢是喜欢,只是这种蔷薇科植物为悬钩子属,布满皮刺和针刺,摘不了几颗,就被扎了。你拔出刺,用尝过茅莓的嘴巴吮吸一下流血的手指,想想还是划不来。

  惟有草莓的性格是温顺的。没有可怕的传说,也没有现实的伤痛。

  在稻麦两作、农作物套作的家乡,没有多余的土地种植草莓。我阿姨家曾经放弃了栽植蔬菜,用那几垄自留地种了草莓。看着这种球形的聚合果,慢慢露出花盘,慢慢鼓胀,微红时我们几个孩子就迫不及待了。那几垄地上的草莓,似乎没有一颗能够等到鲜红欲滴、汁水饱满的。原本想卖草莓的阿姨只种了一年,又重新种上了蔬菜。

  我对草莓之爱,从花开始。我对草莓之爱,愿当饭食。

  我的家乡,原本没有大面积的水果种植。如今已分割成一个个果树园区。粮食的价格还像八十年代的平房,水果的价格早已是高楼大厦。这里长出的草莓,个头一个比一个大,没吃几个就能吃饱。虽然没有以前小个头的草莓香甜,我还是很爱吃,我对草莓的爱怕是减不了了。

  草莓是吃不尽了。只是鱼米之乡的人,多购买东北大米以备日常之需,这有点疙疙瘩瘩的。我偶尔路过小块的水稻田,看着那沉甸甸的穗子时,仿佛看见了一种低头的自卑。淹没它们曾经拥有过的光芒的是草莓的红,中国的红,红头文件的红。

  于是我又想起蜡笔画草莓的时光,那是原初的江南时光。如今的人都去云南了,留几张影像,所谓“丽江时光”,一张纸片真能留住时光?而这已然为一个舒缓、柔软、优雅的专用名词了。我身边的人比比皆是。一生不停地旅行,走过太多好像一定要去的地方,只为获得短暂的精神归宿。归途时,却发现丢了自己的故园,丢了自己的江南时光。

  我总想写个中国版的《小红帽》一样的魅力童话,把“江南时光”镂刻成每一个人的心窗:一个扎小辫子的女孩,走在通往外婆家的小路上,路上没有大灰狼,她挎个小竹篮,一路摘着小红帽……尽头是外婆居住的朴素的村庄。

  村庄里还有草莓的脸,长满粉刺的美丽的脸。

穿山甲

没去过马来西亚。以为对吃最有想象力的是中国人,没想到小瞧了马来西亚人。“马来西亚高端餐厅的菜单上越来越常出现各种濒危物种了。老虎眼睛、鳄鱼阳具、穿山甲肉……随便走进一家马来西亚饭店,你就有可能会在菜单上看到所有这些东西”,菜单上省略号包含的内容我完全猜不出来。但读到这么几句,我想写写穿山甲了。

  我有一小片穿山甲的鳞甲,忘记是谁随手给我的了。

  少了这块,那只穿山甲只能穿件破衣裳过冬了。这当然是我一厢情愿想想的事。它肯定已离开了这个世间很多年。至于它是一个爸爸还是一个妈妈,我无法知晓,也许还只是个孩子。如果是个妈妈,那一天她奶好宝宝,很快乐地出门找白蚁吃,却不幸遇到了一只长得像我的动物的手,就再也没有回得了家。她的爱人和孩子难过地等了她很久。

  我出生的平原没有山,应该没有穿山甲,所以我也没见过。小时候看《葫芦兄弟》,里面有只穿山甲伤心地哭了,它不小心钻破了山,让妖精给跑了出来。因为它,才有了下面的故事,几乎与捷克斯洛伐克动画片《鼹鼠的故事》一起温暖了一代人的心灵。想起件事来,好些年前在宜兴近距离碰到过它,就一筷子那么远,有人说是穿山甲,我看不出来,也不敢吃,我怕它从胃里钻出来。

  不久前在一家书店,我和师妹庞羽挑了两本同样的书,爱德华·威尔逊的《缤纷的生命》和庄森·P·庄森的《听说你也是博物学家》,看来,我们内心都有万物的居所。近日翻书有些感慨,它们在老外眼里都有美好的样子,也有好好过日子的习性,到我们这往往给它们安排进了某某食单或某某药典,它们在古诗词里过得多好啊。

  西晋时左思写过一首烂诗,读得我都不相信是他写的:“产后乳少听我言,山甲留行不用煎。研细为末甜酒服,畅通乳道如井泉”,据说是妻子产后乳汁不下,突然听到外面有山歌声,“穿山甲,王不留,妇人服后乳长流……”,于是找到了催乳良方。这事说起来跟写小说似的。左思名声再大,写首诗还不至于要了太多穿山甲的命,到了医学界大人物李时珍那,《本草纲目》一记录,穿山甲家族的命运就彻底改变了。

  耐心敲打这些新闻上的数据时,这一年又快过去,我很是震撼,从需求来看怕是跟中医学脱不了干系:

  1.时间:2017年6月;地点:马来西亚吉隆坡;查获数量:288公斤穿山甲片;毁灭数量:600—800只;运往地:马来西亚。事件:2017年6月9日,在马来西亚吉隆坡机场的自由贸易区,一批从非洲加纳进口的“牡蛎壳”被吉隆坡海关扣押,后来证实,这批在航空货运单上标注为牡蛎壳的288公斤货物,实为穿山甲片。而吉隆坡海关也证实,这是其今年查获的第三批穿山甲片,在一个月前,同样缴获了从非洲加纳和刚果发出的172公斤走私穿山甲片。

  2.时间:2017年6月;地点:马来西亚吉隆坡;查获数量:400公斤穿山甲片;毁灭数量:800—1000只;运往地:中国香港。事件:仅仅过了一周,马来西亚吉隆坡海关再次查获了一批申报为“牡蛎壳”的穿山甲片,和此前如出一辙的是,这批货物同样来自非洲的加纳,不同之处只是这次的数量更大,为400公斤,装了满满16个编织袋。据被捕的4名犯罪嫌疑人交待,他们所填写的收货地址都是虚假的,而这批甲片真正的目的地是中国香港。

  3.时间:2017年5月;地点:马来西亚吉隆坡;查获数量:712公斤穿山甲片;毁灭数量:1400—1600只;运往地:马来西亚。事件:今年5月至6月间,马来西亚吉隆坡海关一共查处了4批非法走私穿山甲片的案件。其中,数量最大的当属5月9日这起,总计712公斤的案件。不过,短短的2个月,接连发生的案件,让马来西亚海关倍加紧张。这也足以说明,目前马来西亚已经成为了全球最主要的穿山甲走私过境地,而这些甲片的下一站,最主要的销往地为中国和越南,两个对穿山甲片需求量大的国家。

  4.时间:2017年7月;地点:科特迪瓦;查获数量:3000公斤穿山甲片;毁灭数量:6000—7000只;运往地:中国。事件:7月29日,坐标:西非国家科特迪瓦,8名犯罪嫌疑人在将3吨穿山甲片准备交给来自中国的贩运者时被捕。这是至今为止,在西非查获的最大一起贩卖穿山甲片的走私案件。据科特迪瓦警方透露,所抓获的8名犯罪嫌疑人均来自该国一个跨国贩毒集团,他们长期从事非法活动,除此次查获的数吨穿山甲片外,他们还曾猎杀大象,并走私象牙。数量同样令人发指。事实上,很多恐怖组织也正在从非法野生动物贸易中来获取资金,实施恐怖行动。

  5.时间:2017年5月;地点:中国香港;查获数量:7200公斤;毁灭数量:14000—15000只;运往地:香港。事件:5月31日中国香港海关查获了一批从非洲尼日利亚发出的,伪装成木炭的7.2吨穿山甲片。虽然香港海关并未对外宣布这是香港有史以来查获的最大一起穿山甲片走私案件。但事实是,就在一年前,香港海关查获了近5年来,香港最大的一起穿山甲片走私案件,那起案件中,共有4000公斤的穿山甲片被缴获,约有8000到10000只穿山甲被猎杀。

  6.时间:2017年8月;地点:马来西亚;查获数量:8000公斤;毁灭数量:16000—17000只;运往地:中国。事件:8月11日,也就是上周,从马来西亚再次传来噩耗,该国沙巴海关查获了一批即将走私至中国的穿山甲片。这是自穿山甲升为CITES附录Ⅰ物种后,全球查获的最大一批穿山甲片走私案,总重足足有8吨,大约1.6万只以上的穿山甲惨遭杀害。而犯罪嫌疑人是一名43岁马来西亚当地人,他将226袋穿山甲片装运在2个集装箱内,每袋约30至50公斤。

  以上查获的几起案件,仅仅半年时间,就有总计19.772吨,大约有超过40000只穿山甲因人们对甲片的需求而丧命。而过去10年,大约有100万只穿山甲死于盗猎。所查获的这些,或许真的只是冰山一角,沧海一粟。

  这一年很快就过去了,这一年之前和这一年之后,有的事就这么发生着,有些数字我没有想象力去用加法算出来。瞅瞅面前那一小块失去光泽的鳞甲,看看自己日渐黯淡的指甲,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我只能想想,两只穿山甲相遇了,他们爱清洁,造好冬暖夏凉的房子,有“粮仓”,有“育婴室”,一年生一个孩子,和我们过着多么相似的生活啊。

  在复制母爱的“丛林”里,我还是想抄录以下这个故事,只为多一个人读到:穿山甲被捕获以后,出于恐惧或自卫的本能,总是把躯体紧紧蜷缩着,卷成一圈。一般购买程序是这样的,买主选定以后,卖方黑人便用力把穿山甲拉直,开膛破肚,取出内脏丢弃,将身躯清理干净,再用铁夹夹着放到火盆里烤灼,直到其身体上的鳞甲全部脱落。那天货源颇丰,围栏里放满了许多卷成圈的大小不一的穿山甲。那些官员便拣大的挑了几只,并声称要亲眼看着宰杀才放心。一个黑人小伙提起最肥的一只,动作娴熟地准备把它拉直,费了半天力,却怎么也无法把那蜷缩的躯体拉开。这下所有人好奇了。那小伙十分尴尬,便一下又一下把那穿山甲往地面上摔去,边摔边解释说,穿山甲遇痛就会将躯体伸张开。不曾想连摔几下,眼见它原本惊恐的小眼睛早已闭合,尖尖的嘴角挂出一缕鲜红的血丝,身体却始终未见张开,反而越蜷越紧。我们不忍心看下去,便摇手示意作罢。那黑人小伙显得不甘心,直接拿铁钳夹了放到火盆上灼烧。待到鳞甲脱尽,焦味弥漫,那穿山甲仍然保持原状。这下黑人小伙没辙了,对我们无奈地摇摇头,说这只穿山甲一定有了什么毛病,不可食用,随即顺手将其甩落在身后的沙土上。接下来另选的两只宰杀工作都十分顺利,不到五分钟便完成了。我们正在给黑人付钱,却十分意外地发现,原先那只被丢弃在地上的穿山甲竟慢慢地伸直了躯体,把眼睛眯开一条线,接着一阵抽搐,僵硬挺直,彻底没了气息。随着它躯体的伸展,我们震惊地看到——在它摊平的肚皮上,竟蠕动着一只粉嫩透明的小穿山甲,只有老鼠大小,身上的脐带仍与母体相连,小嘴慢慢张合,仿佛在无声地呼唤着母亲。

  我落泪了。我看见一只挂在树上的狐狸剥皮后仍挣扎着回头看自己的“衣裳”时也落泪了。看着它们的泪眼,我无比羞愧。

螺 蛳

吃螺蛳的时候,听许多人反过来喊,感觉有点别扭。听得多了,也就觉着是另一种亲切了。就像月亮,我的家乡都喊亮月。汉语有了籍贯,那就是方言。方言的性格,有点不讲道理的随和,无论你听不听得懂,语言区的人听得懂就好了。这好像有点小国寡民或自给自足的味道,但不妨说是一种乡村自信。可惜,英语成了必学的一门功课,弄得很多人连汉字都写不好了(估计不少人写不出蛳字会写成反犬旁),感觉少了点国家自信。

  螺蛳不是大菜,却是乡间下酒少不了的 “点心”。奶奶烧着烧着发现少了一个菜,就嘱咐我去摸点回来。池塘的码头是块近两米长的平时用来洗衣淘米的青石板,这样的傍晚我只要顺着它没入水中的三个侧面胡乱抓几把,一海碗螺蛳一般是没问题的。螺蛳吸附在青苔上,就像一个个正在吮乳的婴儿。

  然后用钢丝钳剪掉螺蛳屁股,放入油,盐,姜,酱油,料酒等爆炒一下,一盘好菜就可上桌了。我们那除了嫁过来的四川媳妇,几乎没有人吃辣,如果哪家门口的菜地种了几棵红辣椒,那这家肯定娶了个四川女人。我倒是因为在南京读过几年书,学会了吃辣,所以现在炒盘螺蛳会先往锅里扔几个干辣椒煸一煸。

  我吃螺蛳大概是个高手,小时候不用针线,长大了不用牙签。直接一吸就出来了,少数吸不出的先对准螺蛳屁股吸一下,再从口处猛一吸也就吃到肉了。听着一桌子吸螺蛳的声音,教他们也老教不会,没耐心了,就说一句你用用牙签吧。幸好牙签不是专门用来剔螺蛳肉的,要不生产厂家还要养一湖螺蛳作赠品了。我是无法考据谁是第一个想到这样吃螺蛳的人了,中国人饮食的智慧不可小觑。我想其中定有某种物理原理,我物理学得不好,所以说不上来。

  小时候沟塘很多,村子里的农妇农闲时就出门耥螺蛳。耥,多么富有感情的农活用语啊,耥网本来就是一种农具。耥回来的螺蛳除了自家吃,大部分煮好后,把螺蛳肉剔出来,去菜场卖掉,再用皱巴巴的“钢铁工人”或“大团结”买回生活所需。螺蛳肉炒韭菜,也是昔日江南一道好菜。我以前还常摸螺蛳回来,用小锤子敲碎喂鸭子,那时候的鸭子伙食好,鸭蛋也营养丰富。

  螺蛳最肥是清明时节,肚子里也装满了小螺蛳。我们那还有一种田螺,个头差不多有六七岁小孩的拳头大。从前听奶奶讲田螺姑娘的故事,觉得特别美,后来发现田螺姑娘的故事不光是我家乡独有的,几乎在水边的村庄里都生长这样的故事,单身汉多了,想法也就多了。

  近日买得湖里的青壳螺蛳,在盆里养了两日,我才这么认真地看了看它们,居然在水里伸展出如蜗牛的触角,看得我心都柔软了起来(有一年,我在鼓楼四条巷不小心踢到了一只蜗牛,它被重重地摔了出去,壳上一个窟窿在我记忆里张开了很多年)。原来它们一样可爱,不同的是,蜗牛还有人为它们写诗写歌,螺蛳只有人为它们写各种菜谱。我以后还会吃螺蛳吗?似乎问得有点假惺惺,蜗牛都有人吃了。

  可我的孩子偏偏在我吃螺蛳的时候问,爸爸,螺蛳有眼睛吗?我一时答不上来,就敷衍他说,螺蛳没有眼睛啊,你哪看见它长眼睛了?孩子说,螺蛳是有眼睛的,被你一煮就藏到壳里去了。哎,真是一点也没有办法的事,我已经看不见螺蛳的眼睛了。

苦 楝

《柳信》里,读到冯友兰老先生对宗璞说“没有你娘,这房子太空”,我就忍不住流泪了。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现在还像孩子那般容易流泪,偶尔翻到自己写下的几句诗,我也会很难过:我不能忍受,用汉语写下/“母亲在世的时候……”/我的泪水会落满她打空的水井。想想,我们都会从某一天开始再也没有了妈妈,过上习惯性地说“我妈……哎”叹息一声的生活,那是一点也没有办法的事。

  妈妈六十岁了,我莫名其妙地想起一种树:苦楝,这让我感觉挺奇怪的,一棵楝树与妈妈的六十岁生日有什么关系呢?所以写了开头的一段。好像妈妈跟我讲过,她的脸比较黑,是因为生我那会烧饭的柴禾不够用,就拉着风箱烧泥煤和楝树果果,脸是被熏黑的。可我并没觉得妈妈的脸有多黑。印象里,每每眼前浮现出楝树的样子多少开始闻到冬天的气息了,光秃秃的树枝上挂了几串枯黄的果果,几只麻雀清苦地绕来绕去,头顶上是八大山人数笔撑满了的天空。

  一棵树不同的名字,似乎暗示了不同的命运,紫楝听起来远比苦楝的阶级出身要好。就像小时候秧田里那么可爱的水鸡,因为传说的缘故喊它“苦恶鸟”,对它的想象空间就变得不那么美好。又有谁想得到呢,原本被水稻田包围的村庄而今光溜溜地坐在那里,像极那个从河里爬上岸的孩子发现捉弄他的伙伴们取走了他的衣裤,他只好双手护住下身,满脸的羞涩。

  看不到水鸡窈窕的影子了,也听不到它们的叫声,光阴把村庄的小“百科”一点点擦去,我为它们的去向担忧。当我忽然想起,原来楝树还有那么一抹迷人的紫、它穿了裙子的小花是那么好看时,又一种事物躲在了古诗词里,有心的人才能翻见:小雨轻风落楝花,细红如雪点平沙。

  花木管时令,鸟鸣报农时。从农事的忠诚追随者布谷那里,我完全坚信谚语里的完整结构。《二十四番花信风》说的是古时五日为一候,三候为一个节气,从小寒到谷雨这八个节气里共有二十四候,江南自初春至初夏每候都有一种花开放,从小寒的一候梅花开始到谷雨的三候楝花结束。这样一份花单究竟有多么精确,我恐怕没时间也没机会在某年花上一百二十天来观察记录了,但对于祖先在农事、物候上面的记载智慧,我从来不敢怀疑,比方说,我一个字也不认识的奶奶说过的农谚和现实生活几乎没发生过差错,比方说,“早禾秧雨初晴后,苦楝花风吹日长”这样的诗句也不是随便写写的。

  我家门前的那个小池塘被填掉了一大半,也葬掉了我许多记忆,红盈盈的菱角、绿油油的水花生、黄朦朦的菖蒲……剩下的部分像这座村子孤独的灰眼睛。有一天,我也固执地翻寻了一遍村庄,可惜一棵楝树都找不到了,当然,合欢、榉树、构树……都找不到了,那些花色,那些果实,一下子消失了。村子里那片小小的墓园被搬走后,爷爷坟前那棵柏树也不知去了哪儿。幸亏这个有着好手艺的木匠,还留下了几张桌椅摆在老屋,擦去灰尘,还有楝树的静好岁月。一棵树成了不会说话的木头,一根木头却像一本沉默的书,亦可读一读,亦可说点人与一些往事。

  有时候我会看着“楝”字发呆上老半天,总觉得里面那一双动人的眼睛也在看我。我年近不惑,迷惑却越来越多,眼睛也提前老花了……老花了反而想起楝树和它紫色的小花来。

韭 菜

如果我写一本书《草木来信》,都是关于故乡的花花草草瓜果蔬菜,如果没有写到韭菜,如果我的奶奶和母亲都有足够的阅读能力,我想,她们会轻微地数落我几句的。如果我开始写韭菜,并写下这么短短几行“我去吃烧烤,三五串韭菜是必不可少的。儿时奶奶或妈妈翻炒的碧嫩韭菜,躺在炭火旺蹿的铁丝网上也能闪出醉人的油亮,再撒上一些椒盐、辣椒粉和孜然调味,居然拧出了一股奇妙的好味道”后,她们是否会感到惊讶呢?

  我能确定的是,奶奶和妈妈至今没有吃过烤韭菜,或许她们都不愿意理解韭菜会有这样的吃法,就像江南纤巧的小姑娘在春天穿了北方大汉的皮袄子一样,看着心里就疙瘩。

  春韭秋菘,对于祖先的味觉记忆,我觉得一点也不要置疑。当年文惠太子问周颙,菜食何味最胜?周颙答,春初早韭,秋末晚菘。因为有先人说了,所以有人记载了,才有后人不断记住了。一个多么可贵的事实,早春的韭菜和霜降后的大头青,贴合时令,亦受天地宠爱于一身,难道还不味美?一撮韭菜,一棵青菜,一部饮食的春秋。于是我太想有个菜园子,因为我认识很多种子。

  若说春菘秋韭,吃惯了也差不多了。后人中的一些,把韭和菘往锅里一起炒,加点物理和化学的佐料,再加点春、秋用反了的季节配料,吃得人都差点擦掉了祖先的味觉记忆。不知花了多少年,也不知死去了多少先祖,才留下那些长着健康脸庞的五谷杂粮。以前的蔬菜不仅可以当好蔬菜吃,还可以当好药吃,比如这韭菜,又叫“壮阳草”、“洗肠草”,而今的蔬菜只能当蔬菜吃,还得无奈地积存点“隐患”。所以,春韭秋菘的美好往事,只在少数如奶奶般年龄的老人的门前三分自留地里循环着,也差不多到了吹灯拔蜡的境地。所谓的有机绿色无公害食品,不过是给少数人有机会活得好些。

  触露不掏葵,日中不剪韭。祖辈们耗费了漫长的时光,才大抵摸透了植物的生长习性,并给我们几句柔软的家训。“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当年杜甫和卫八重逢,酒喝了不少,估计是自家酿的杜酒。家常便饭,即使吃的是午饭,也只能去剪把韭菜了。虽说没有佳肴,人生感慨多了,情谊也深得很。在我老家,韭菜割后,会盖点灶膛里扒出的草木灰,再浇上水以便很快萌发新芽。不知彼时彼地卫八的家乡有没有这种农事习惯。

  韭花我没吃过,所有的菜花我都不吃。杨凝式午睡醒来,腹中饥饿,恰好有人相赠韭菜花,看来他口味很重,居然觉得韭苔也可口。读了他写下的日记《韭花帖》才知道,好吃是因为就着羊肉吃:“昼寝乍兴,輖饥正甚,忽蒙简翰,猥赐盘飧。当一叶报秋之初,乃韭花逞味之始。助其肥羜,实谓珍羞,充腹之馀,铭肌载切”,可以说比杜甫那顿吃得好,可也可以说没杜甫口福好,韭菜韭菜,还是春韭最美。我的奶奶八十多岁了,除了春天她种不出韭菜,我吃了三十多年她种的韭菜,就是味道好。

  杨凝式的字倒写得比韭花葱灵,还是几簇孩童时代的韭菜在斜风细雨里的天真,有好心情在跳跃,成了妙然天成的佳作流传了下来,有人评价“啐啄”(想起翟业军兄寄来的新著,书名有些老派文人的味道:《春韭集》。不明其意,翻后记,大抵符合了我的猜测,也提到了杜甫的“夜雨剪春韭”,不过他固执地认定这句诗不是指有朋自远方来便冒着夜雨剪些春韭来做下酒菜,是夜雨剪出了春韭,春韭的纤长、脆弱也只能为夜雨剪出。我说的是黄粱与春韭的日常生活,他说的是内心物我之化,这原本就不是要争论的事。巧的是,他也提到了“啐啄之情”)。

  啐啄应同时。小鸡在蛋壳里吮啊,鸡妈妈在壳外啄,生命就诞生在那不早不晚的一刻。眼一睁开,春天来了!韭菜又嫩绿了,有时候我很想变成一只蚂蚁,穿过那一片高大的绿色的森林。

枇 杷

我以前老爱吃枇杷的,慢慢就不太喜欢了。总觉得水果和我一起成长的经历是个反比:个头一年比一年大,味道却一年不如一年正。以前吃枇杷的地方,还能看到冬天,虽然树枝光秃秃的,却有停顿感。现在吃枇杷的地方,满眼绿油油的,像一张没有枯笔的书帖,气息流畅得有点假,只剩呼或吸了。

  立冬已有半月,枇杷又满树繁花了。夏天的时候,我分明看见人们已经摘打过那些枇杷,这真是个怪事。翻点资料看看吧,其实也不怪,也就那点纬度、气温、光照交集了一下的事。

  我画过一幅写意枇杷,很不好,呆头呆脑的,不像我的性格。画完一看好像多画了一颗,就显得挤了点,像是领养的孩子,总没有亲生的看起来顺眼。怎么要多画那一颗呢?哎,颜色这东西,怕是褪不去了,也吃不了。这就是宣纸与墨的感情,不能使用橡皮擦,比婚姻要牢固。

  于是在空白处题句:东园载酒西园醉,摘尽枇杷一树金。这句子漂亮,蛮像我的个性,不过是宋人戴复古的。那么好的意境,硬是被我那么丑的字给弄得没了情趣。于是把笔一扔,看来我不是画枇杷、写枇杷的人,仅是一个枇杷的吃货。

  要说吃,我又想起毛桃。一身青袍略带点红,咬一口,脆脆的,酸里一丝甜味。我喜欢这口味,特别是小时候邻家树上摘的,味道则更好。现在牙齿浮动了,想喜欢也喜欢不得,只能退而求其次,那种软绵绵的水蜜桃,剥了皮,一口下去全是甜甜的汁水,没有那一丝酸,人也就丢了点东西。这感觉颇像我爱吃咸菜小鱼冻,仿佛是关于咸菜和小鱼一个琥珀般的约会。而今,咸菜天天有,小鱼天天有,冰箱老不坏,也就没了等候冬天的心情。

  我类举两个味觉,实在还是想说,特别念叨小时候的枇杷。庞余亮写刚刚出锅的沙沟鱼圆,在青花瓷盆中颤动不已,如枇杷一样新鲜。真是妙,从鱼圆想到枇杷,我没见第二个人写过,我可不可以把枇杷反过来形容呢?枇杷的颜色是很好看的黄,也是黄桫木做的琵琶的黄。我站在脐眼处,放眼黄枇杷的汁肉、放耳黄琵琶的曲调。你看着它,还能品品秦淮河畔的琴棋书画,现在抓手上的枇杷,索然无味,就像轻浮的女子,只有丰腴,皮一剥,就剩白晃晃的胸脯了。

  那年初夏,戴复古游张园:“乳鸭池塘水浅深,熟梅天气半晴阴。东园载酒西园醉,摘尽枇杷一树金。”南宋石门酒库监酒官张子修的东园和迪功郎张汝昌的西园,合称张园。古代私家园林选植物多有美好的愿景,王献臣的拙政园啊什么的都种了枇杷,寓意殷实富足和子嗣昌盛。于是我权作自己是戴复古,那张园是自家的,可以吟一句“东园载酒西园醉,摘尽枇杷一树金”的日常生活。

  喝一杯老酒,吃一颗枇杷,是下酒还是醒酒,我也不知道。你再看我,我就指着那揉成了一团的宣纸,说一句醉话:“看看,有没有品摩诘之诗,诗中有画;味摩诘之画,画中有诗?”醉了的人大抵不知道别人的笑话,既然不知道,笑话了又怎样?醒来看看一地枇杷核,骨碌骨碌的,像婴孩的眼睛,就再种一双罢了。东园种一颗,西园种一颗。

  我这个人,老想完美,最好是画枇杷一幅(还是呆头呆脑,无《枇杷山鸟图》传神),作枇杷诗两句(拟“画眉啄蚱蜢,绣眼啐枇杷”,觉得尚可),有一颗小楷的心(却吐出了章草的气),治印一方(残了上好田黄)。即便如此,我还是制不出湖笔、徽墨、宣纸、端砚,能完美吗?上弦月和下弦月怎能画在同一块天空的桌布上。看来我是读诗半斤,习画三两,书与印加起来不过半钱,重不到哪去了。

蜻 蜓

在水世界里,水生动物A与水生动物B相遇了,这次相遇并不美好,水生动物A原来是凶残的捕食者,水生动物B还没来得及留下相遇的记忆就被吞食了。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随时间的推移,两种水生动物的发育成长使得两者的生理特征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水生动物A慢慢出现翅芽、爬出水面,在某个日落时分离水,于日出前就起飞了;而水生动物B呢?它的尾巴也在渐渐变短、消失的过程中,先长出两条后腿,尔后长出两条前腿,最后它的蹼替代了尾巴的运动功能,“扑”的一下跃出了水面。

  在某个晴朗的午后,长大的水生动物A和水生动物B相遇了,这次相遇也不美好,只不过角色有所变化:水生动物B腮帮子气鼓鼓的,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它一个矫健的弹跳,舌头一卷,把漫不经心的已会飞翔的水生动物A吞了下去。水生动物B美滋滋地回味一下,蹲在浮萍上休憩了。水生动物A是水虿,经历“羽化”后变成了蜻蜓;水生动物B是蝌蚪,长大了变成两栖动物青蛙。生命真是令人难以想象的奇妙世界,比如这次“复仇”就有着短暂的前世今生的味道。

  我并不知道蜻蜓中还有叫豆娘的。那种体小瘦弱、翅基狭窄、飞行起来有点力不从心的豆娘,在我的家乡也统称为蜻蜓。照例在动物界,两眼之间的距离大于一只眼的直径是正常的,在蜻蜓目中却有点不正常。至于为何叫豆娘、是否与豆类植物有密切关系,也无从知晓。但这名字听来,给我一种幻想:头束淡紫方巾、身着碎花短褂、系一蓝布围裙,一会儿磨豆腐、一会儿上灶下灶、一会儿为夫君沽酒、一会儿在油灯边纳鞋底的贤良淑惠的女子形象,素雅但不失妩媚。

  较之豆娘,蜻蜓体格健壮许多,看起来也阳刚一点,似乎总有使不完的力量,我总想没事花力气飞来飞去地折腾干嘛呢?刚想到这里,那只红蜻蜓似乎已经感知到了我的想法:层次分明的绿背景里,红是妖艳醒目的那种,它宛然不顾还有其他事物的存在,完全陶醉于自己的内心世界,这一幕就是著名的“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画面那么清新与轻盈,却忽略了离画面5厘米处的危险:浮萍上的青蛙已经虎视眈眈了。可是,蜻蜓长着那么一对巨大的眼睛,据说有些还能拥有360度的视界,可以说是大地上所有眼睛中把眼睛的功能发挥到极致的一种眼睛了,怎么就没留意附近的那只青蛙呢?也许它的记忆力太差,早忘记曾经吞食蝌蚪的童年经历,也压根没看出蝌蚪的兄弟长大了会变成青蛙这副模样,并具有了为兄弟报仇的能力。我倒更愿意接受另一幅画面的婉约:一只浅绿色的蜻蜓在享受晨浴,它张开两对透明的大翅膀,无数细密露水均匀地沾在它网脉交织的膜翅上,像极磨砂玻璃。约翰·戈拉奇为他抓到的这个镜头起了个诗意盎然的名字:水晶珠裳。此刻它多像一幅静止的油画,深刻,但湿漉漉的美中包含着它对客观世界认识的无数种解释,或沉睡,或假寐,无论何种状态都不失一份淡定,仿佛这世界从未有过危险的存在。

  也许,我得为这只蜻蜓的世界观作一番阐述,但这恰恰是我力所不能逮的,如果我的印象没有出错的话,在所有飞行昆虫(甚至包括飞行生物)中,我还没见过一旦展开就不再收拢的翅膀,尽管我不能分辨一只蜻蜓是醒着还是睡了。这是不是一种翅膀的信念和图腾?

  蜻蜓的飞行也是我所见过的最有艺术美感的。它们甚至在交配的时候,也能以奇妙无比的弧行立体几何在空中移动,这种舞姿的命名至今尚未出现在人类的文明词汇中。我见过德国摄影家赫尔曼·布雷姆的一幅作品《守卫贞节》:八只豆娘停在一根不知名的植物枝干上,分作四对,正毫无避讳地投入地交配:雄豆娘用腹部末端的抱握器握住雌豆娘的头或前胸,通过它的动作诱引雌豆娘将其腹部前弯,接触到雄豆娘腹部基部的交尾器。这种集体“狂欢”的场面很是少见。据说,雄豆娘在交配前后都会用尾部抓住雌豆娘的颈部以防止它另寻新欢,因为雌豆娘在交配后产卵很快,有些雄豆娘甚至在雌豆娘产卵时也不松开以确保其产下的是自己的后代。所以,八只豆娘在同一画面上,四只雄性看起来是那么的自信。美国科普作家纳塔莉·安吉尔在《野兽之美》还写有更令人称奇的事“雄豆娘的阳物尖顶上就带有一个勺子,交合之前,可以用它来把前一个射精者的精液很灵巧地刮出去”,能如此“守卫贞节”,看来蜻蜓是具有生理器官和生理意识双重基础优势的天才。

  一只交配后的雌蜻蜓在水面上产卵了,不远处是一只也在产卵的青蛙……日出日落,水生动物A和水生动物B相遇了……又一个晴朗的午后,长大了的水生动物A和水生动物B也相遇了……每次相遇都不是美好的事,但此等不美好的事未尝不是美好的事。生物界的事情我也说不清楚,但无论怎样的轮回,生命终究是生生不息的。你看,还有那么多青蛙在田野间爽朗地欢歌,那么多蜻蜓在乡野间优雅地飞。我常把蝴蝶看作女性、蜻蜓看作男性,它们的灵动构成了乡间美丽昆虫中的“飞行双璧”。

简 历

简历这个词语应该不古老。一个木匠拿份简历,打的却是四腿不平稳的桌子,怕是要被人笑话了。手艺好不好,都是口碑相传的,身份中能有个鲁班的徒弟,那接点活干肯定没问题了。如果能拜朱由校为师,那么我已经无法想象这个木匠的前途了。但从袁枚的《随园随笔》来看,“宋制,百僚选者具脚色,似即今之投履历矣”,古人也有简历的,只不过那时叫“脚色”。

  古人入仕,多为举荐,脚色内容包括“乡贯、户头、三代名衔、家口、年齿、出身履历”,还必要写清楚举主有没有过犯。当然也得交代好社会关系、政治立场。赵升编撰的《朝野类要》举了些例子,崇观间“即云‘不系元佑党籍’”,表明和“元佑党争”无牵连;绍兴年间“既云‘不系蔡京、童贯、朱 、王黼等亲戚’”,表明和“六贼”没瓜葛。看起来就如现在的“政治面貌”一栏可以填“中共党员”也可以填“清白”。

  我写简历一般包括笔名、性别、出生年月、出生地以及始终感恩的毕业的母校,有需要则加点出版过什么作品、获过什么奖,反正简历是越写越长了。我见过有些人的简历,像篇说明文,一点也不舍得省略。有些人的名片也是,一点不舍得留白。

  手头翻到本书《中国历代女子诗词选》,三个人编选于一九八二年八月。诗词选从秦朝末年西楚霸王项羽妃子虞姬的古歌始,到清末 “鉴湖女侠”秋瑾的诗作止,历时二千一百多年,入选作者二百五十六人。翻了翻很是感触,这么长的时光、这么多写诗的女子住在一起,也算是有点奇妙的事。恰好读到一组有趣的数字,把宇宙138亿年换算作1年,每一秒相当于438年。在这1年的最后一天,12月31日晚上10∶30才有了第一批人类(还不怎么像人);11∶46北京人学会使用火 (还没有北京的地理名字);11∶59∶20 人类进入农业社会;11∶59∶53 青铜时代;11∶59∶54 铁器时代;11∶59∶55中国秦代——项羽夜闻四面汉军皆楚歌,感到大势已去,饮酒帐中,赋《垓下歌》,悲叹“虞兮虞兮奈若何”,而虞姬作歌和之,也就是这本诗词选第一页上的《和垓下歌》: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然后“滴答”两声,11∶59∶58到了中国宋代,李清照已在写《绝句》“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留给了这本书的第122页。再“滴答” 一声,11∶59∶59中国明朝, 郑和开始下西洋,有个叫朱德蓉的女人,简历是明臣祈班孙之妻,她写《虞姬》:“歌罢伤心泪几行,江山旋逐楚声亡;贞心甘向秋霜剑,不欲含情学汉装”,于是这本书给她留了第160页。这1年最后一声“滴答”里,有我所在的年代以及未知的年月。

  再翻了翻编选者为这256个女人整理的简历,大多悲风扑面。虞姬尚有卒年公元前202年,生年已打了个问号。第七页收录班婕妤与她的那首《怨歌行》亦名《团扇歌》,简历则是名不详,汉成帝时选入宫,立为婕妤(妃嫔的称号),后来因为赵氏姐妹入宫而受冷落,于是往长信宫侍奉皇太后。一句“班婕妤是班固的祖姑”,身份倒是明了了。第八页则收录赵飞燕与她那首三句本是琴曲歌辞的《归风送远操》。简历里有她的籍贯,长安人,卒年公元1元,生年也是一个问号。初入宫时,也立为婕妤,后汉成帝立为皇后。她善歌舞,也爱诽谤排挤他人,第七页的班婕妤就受过她的伤害。然而公元1年汉平帝即位,废赵飞燕为庶人,她就自杀了。一页纸,两个女人,两首诗,深宫无情,命运轮回,晚景凄凉。真是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不说极负盛名的蔡文姬、薛涛、李清照的简历了,左芬有左思之妹、鲍令晖有鲍照之妹、谢道韫有王凝之之妻、桃叶有王献之之妾,因相关人物的光环,她们活得还稍微暖一点。再看盛小丛,只有几个字的简历:妓女,生卒年不详;武昌妓,武昌女子,姓氏无考……竟有这么多无名氏,某氏,无籍贯,不知何时生的也不知何时死的。这些明日黄花,留下一行行句子,让后人揣摩着她们曾经爱过的人,受过的伤,有的还能去她的坟冢看看,有的已孤坟无觅处。我握着这本薄薄的黄卷,握着她们一个共同的身份:三五岁时可爱的女孩,长大写了点诗。

  说起女孩,想到我写过一首诗《简历》:“二〇〇四年,我可以心血来潮/在一本诗集的扉页写下自己的简历:/张羊羊,男,二十六岁/籍贯,江苏常州/喜欢喝酒、抽烟/准备到每一个想去的地方看看//二〇五四年,我还有一份简历:/先父张羊羊之墓(一九七九——二〇五四年)/女:张秒秒立”,只是没猜对孩子的性别,于是把女儿的名字给儿子当乳名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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