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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霞》的边缘书写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评论 热度: 15654
余庆华

  《朝霞》的边缘书写

  余庆华

  吴亮的《朝霞》以其独特的叙事方式,记叙了“文革”十年间阿诺等边缘人物发生的生活故事,这些人整日游荡在都市的狭缝中,生活在漫无边际的闲言碎语中。本文试图对《朝霞》的内在秩序和结构模式进行分析,以便“将作品意义同其结构联系起来;强调能指与所指关系上的偶然性,再造出新的意义,用多种方式和途径解读作品”。

  一

  “文本分析的目的并不在于对作品做出历史的、道德的和美学的价值判断,而是要揭示文本这个符号系统内部各种成分构成、制约、组合的关系和规律,而这种形式本身就是价值。”表面上看,该小说就是“碎片式”具有先锋意义的小说,全文共 100 个小节,小节之间也没有连贯的紧密故事链,而是在其中穿插着各种各样的语句、文本等,给阅读者造成无趣无味的感觉;另一方面,小说又增加了其中的多义性和复杂性。吴亮似乎想展现“文革”中看似杂乱,却是真实的历史场景,唤起那个时代的回忆。

  小说《朝霞》的碎片主要体现在人物、结构、对话和具体的行动上。

  《朝霞》中的人物较多,直到19节才知道那个“他”就是主人公,是邦斯舅舅的外甥,是一个年轻、忧郁、边缘人物的代表阿诺,他的周围是李致行、沈灏、艾菲等年轻伙伴,除了年轻人外有成年人如邦斯舅舅、殷老师、朱莉等。这些人物的行为都是不完整的、零碎的、阶段化的,但这些人结合在一起就成为了一个群体,有一定时代、隐形的象征。人物不是按照一定顺序出场,人物之间的关系也不是很密切,缺乏宏大构架。人物只是一个个的“皮影”,你方唱罢我登场,在不停地进行上场下场,不停地变动。人物每一次上场都会带来一些新的信息,展现自己的语言、行动和局部形象,但是不会让读者有一个全面的认识,只会让读者眼花缭乱。

  小说文本内部结构也切得很碎,上一段描述上海里弄里面俗气、无聊、琐碎的生活,接下来就是一段无法完全理解的、各类文体的语句或遐想,马上又被打断,可能是一段宗教教义或者其他养生的生活提示。交谈对话的形式非常明显,我觉得《朝霞》里的对话也是碎片化的写法。一开始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让人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无法很好地去理解其中对话之间的关联。对话中的内容其实给人都是一对不可调和的矛盾。阿诺的母亲要求邦斯舅舅陪朱莉去虹口公园晒太阳,本来是平常的好事,但是朱莉说她不能晒太阳,否则会起疙疹影响美观。阿诺既不喜欢夹竹桃的香味,更不喜欢猫屎的味道,在与宋老师的对话中,宋老师却说猫清爽的,猫是干干净净的。林林和艾菲争辩捷尔任斯基和列宁哪个厉害,两人互不想让;艾菲与孙继中争辩大学生是否不及工人阶级,两个也说不到一起去。学校家长会上,两个学生家长因迟到而认识,李致行爸爸把沈灏妈妈认成了艾菲妈妈。文本当中充满了这样对立式对话,这些对话经常是离题的、不完整的、或者需要他人来补充的、反驳的,或者无关紧要的。文章中也有“严肃交谈”,比如张曼雨、马馘伦、何乃谦三个教授之间的对话,或是有些知识上的传授等,讲完后就马上提示“这你就不明白了吧”,或是叮嘱“不要在外面说”。这些未说完的对话都停留在碎片状态,接受时间的洗礼。“脱离‘政治’地议论政治,整日生活在漫无边际的聊天和格格不人的闲言碎语之中”,没有什么拼合技巧和规则,只是散落在那里,可以进行无限的遐想,可以解释为有计划的阴谋。

  小说的碎片也散落在行动中,表现行动的方式比较独特,散落在各种人物的阅读、书信、闲逛、对话、日记中。种种碎片化的行动,好像无关主题,无关逻辑,而是自然发生,自然结束,不带走一片云彩。“文本的意义产生于特定文本的内部结构以及不同文本间的关系即所谓的‘互文性’。”这里的碎片就有互文性,它是人物身体或者灵魂的表现,其实是人们渴望把自己的身体与灵魂进行统一,易言之,所有这些碎片化的行动,都是各自所认可的终极家园。

  小说的碎片无论散在人物、对话、结构或者行动上,这些碎片无论是被外在的什么压力打断(碎),还是被突然的情景打断(碎),其实这些都是无形的夹杂在文本中,有一根无形的线串在一起,这些碎片像吴亮放飞的小风筝,飞翔在天空。它们是吴亮构建的系统(整体),其实是按照一定的模式(规则、秩序)由许多成分(要素、单元)组成,其中任何一个成分(碎片)的变化都在不同程度上引起其他成分(碎片)的变化,而作为系统、整体的结构正体现了这些成分之间的关系,通过揭示和阐释这些关系,就可理解所涉及的领域的各种现象。而这“极为内敛的艺术统治力”就是吴亮吸引大量读者的神奇的力量之一,一堆堆碎片、一干人物能够自然地、齐刷刷地在读者脑海里复活起来。

  二

  结构主义强调的是深层结构,深层结构不受感性经验的影响,它们是无意识地存在人的心灵中。吴亮在《朝霞》中一方面写了好几桩男女的情事,通过不同的情事来展现那时人与人之间的,永远存在于个人的心灵中的无意识的灵魂;另一方面写了很多人物寓情于物,通过对物的爱恋,将这些永存于个人的灵魂深处。

  邦斯舅舅与朱莉情事写得最隐晦,最自然,那是被那个时代所破坏的爱的持续。这里没有一点批评朱莉与邦斯舅舅的意思。小说开头提到他的母亲建议邦斯舅舅陪朱莉去晒太阳的对话就一句双关,这就是:现在朱莉与邦斯舅舅是见不得光的,他们的关系只能是偷偷的、安静的,朱莉不能爱邦斯舅舅。小说在很多语句中运用了互文手法,吴亮借朱莉与宋老师的对话表明了,邦斯舅舅与朱莉的爱是持续的,情事是值得同情的。

  沈灏妈妈和李致行爸爸的情事是纠缠的,在革命年代,革命意识形态十分强烈,在这样巨大的文化氛围下,沈灏妈妈、沈颢爸爸、李致行爸爸之间的情事一直是纠缠的。小说对“文革”那段时间市民生活进行了大胆的修补和复原,上海小市民的生活并不都是打斗,其实有另一面生活场景,那个时代不仅有红色,也有蓝色、绿色等,这些才会构成当时完整的社会生活,这也可能是吴亮吸引大量读者的又一个主要原因。

  翁柏寒与翁史曼丽的情事是无赖的,反映了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一些人敏感与自觉的心灵史,尽管如程德培所言,《朝霞》中的诸多人物“都是革命之后的残余之物”,有的还是罪犯与贱民、资产阶级的遗老遗少,他们像行尸走肉一般苟延残喘地活着。翁史曼丽是姨太太出身,翁柏寒就是典型的遗少,与世隔绝,不出去工作,靠香港那边寄钱过来维持生活,能够安静生活就不错了。一个遗老,一个遗少生活在隔绝的独立空间里,翁史曼丽控制着翁柏寒的日常生活,翁史曼丽诱惑翁柏寒后,两人日久生情,产生了不伦之恋。翁史曼丽经常产生幻觉,一直幻想与台湾的表哥生活在一起。但是有时也会回到现实,受到心灵的折磨,惧怕这不可饶恕之罪。翁柏寒在翁史曼丽的心目中只是一个替身,翁柏寒只是一个工具而已,他们各取所需,十分无赖。

  主人公阿诺与纤纤是两小无猜,从小,阿诺对纤纤就是想念。吴亮十分流畅地写出他们的恋情发展过程,以及热恋年轻人会发生的故事,本质上,他们之间是一种爱情,但是吴亮在写阿诺与纤纤爱情的过程中,不断地插叙阿诺与殷老师发生的故事,不断地进行对比、回忆、重构,两者之间在吴亮心中只有先后次序的区别,而没有发现是对前者的批判。

  寓情于物的代表以社会主义劳模孙来福为主,当其“革命行动”受挫后,移情于玻璃花房、鸽子屋、水族箱和邮票。孙来福是一个技术工人,对养鱼的水箱、热带鱼都十分熟悉,把家里办成了一个袖珍水族馆。水族馆外面阳光明媚,里面为了给鱼增氧,还添加一个小气泵,不停地滴答的响。阁楼里还养很多鸽子,白天放鸽子,晚上观看各种各样的邮票,既有国内的“祖国江山一片红”等珍贵邮票,也有国外的邮票。在这与世隔绝的角落,几乎走进了一个乱世桃源。原先的一个劳动模范,由于当时站错了队,在这里却找到了快乐。另一个人物东东由于受到专业学习和自己爱好的驱使,迷上了米格7飞机,无比细心地制作飞机模型,将两颗用很薄玻璃纸制作的五角星图标用清水贴在机翼两侧,完成以后,沉醉在飞机的舱体、构件、性能上了。巴迪欧曾言,“爱”是“最小的共产主义”。本质上讲,孙来福、东东对以上这些(物)也属于一种爱情,也是一个“在尘世找到天堂” 式的未完成的神话。为了这些爱,为了接受这些爱,一个人愿意将自我进行不断粉碎或者打破、重装,以此获得一阵重生的甜蜜与升华,或者其实就是找到一个体小量微的乌托邦家园。

  我觉得在面对男女情事时,吴亮在《朝霞》中对他们的情事都是 “哀矜”,这使得读者可以平等相待其中的每一对男女,吴亮仿佛就坐在他们欢愉的床边,没有去干扰他们,而是平静的对待他们,让他们深层的欲望得到实现;对他们的描述也是饱含感情,让人感动。事实上,这里“另外一种语言和文字”不是揭示肉体生活,而是借此指向这些群体的精神生活,这里也有能指与所指关系上的偶然性。很多深层结构不受外在感性经验的影响,但是能体现现象的内部联系,这些无意识都存在于人的心灵中,有时也会深陷其中而不知自拔。

  三

  《朝霞》中的许多人物是十分渺小,无所事事,整日游逛,为了逃避工作就去混病假条。这些人物的成分十分复杂,既有闲杂人员,也有卑微者,上班的灰头灰脸,无精打采。与小说中写的动物一样,甚至有时人还不如动物。小说中没有传统的人类中心论意义下的人道主义,人和动物其实无异。

  周围的人莫名的失踪,不知去向。父亲母亲都认为三楼的王嘉歧自杀了,文化大革命第二年自杀的,想不到劳尼舅舅在两年前的大禹庙遗址,却千真万确遇见过王嘉歧。纤纤也发现一只男人的球鞋在天井里,而另一只却不知道去向。小说中的人物要么是“吃闲饭”的翁柏寒、沈灏妈妈,要么是从新疆那边逃回来的马立克,能不去就不去工作的纤纤,还有总是想回上海的邦斯舅舅等等。他们的思想跟主流、权威和社会形势有很大的差异,说的话,关心的事都跟形势完全不同,与社会脱节,意志与行动出现矛盾。小说中的主体人物消亡了,人只存在驱壳。

  结构主义者大都否定结构的历史性,认为结构超越时间性。人的认识的目的不是揭示所研究的现象和事物的具体的变化和发展过程,而是从这个过程中揭示隐藏于事物和现象之后、并作为它们的本质的结构。吴亮在《朝霞》中引入了大量的摘抄,人造卫星,集邮知识,医疗知识,烟草种植,宗教,南斯拉夫电影等等,十分庞杂。让读者在读这个小说时,感觉这是一本百科全书似的。这些知识其实作用不大,也可能是吴亮个人对那个时代的知识的回忆,反映那时大家都关注的知识,彰显时代特征;与那时要求又红又专的“红”又格格不入。各种知识和生活方式都在不停地进行尝试,也在讨论。

  吴亮选择的人物是那个时代城市的边缘人和普通人。无论沈灏、纤纤等人的父辈,也包括被流放到青海的邦斯舅舅,他们不是“文革”期间的英雄,也不是对年轻人启蒙反“文革”。加上一些年轻人,他们隐藏了自我,没有反对社会,他们的身份有教师、小公务员、教授、工人等。吴亮充分关注小说人物的精神世界,这些人思维活跃,爱思考问题,喜欢探索社会,沉溺于个人爱好,喜欢泡病号而去读书,也谈论一些有关宗教和文学、哲学的话题,甚至涉猎西方胡里奥·科塔萨尔、翁贝托·艾柯等人的理论,放眼看世界。小说就是这样再现这样一群人在那个时代的生活,让读者自己走入那时的生活,品味生活。

  《朝霞》充满大量让人激情不已的细节,也留下了具有那个时代气息的各种符号。共时态记录下“文革”期间上海的政治经济社会现状,为我们再现了大背景下的小市民欲望膨胀与无端禁欲、思想活跃与思维禁区、无精打采与丰富多彩并存的现状。我们不能简单地去进行否定或赞美,而是对革命年代进行历史的回忆,放置在历史理性上进行思考,呈现那个特殊时代的丰富性、真实性和复杂性。

  余庆华 黄冈师范学院

  注释:

  ①朱立元:《当代西方文艺理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59页。

  ②冯新平:《芥川龙之介小说〈竹林中〉结构主义文本理论解读》,《牡丹江大学学报》2010年第2期。

  ③黄子平、程德培、吴亮:《为同代人写作——长篇小说〈朝霞〉三人谈》,《书城》2016年第11期。

  ④⑤程德培:《一个黎明时分的拾荒者》,《收获》,2016年长篇专号“春夏卷”。

  ⑥潘凯雄:《一堆“碎片”如何奇妙地粘成了一缕朝霞》,《文汇报》2016年5月24日。

  ⑦巴迪欧:《爱的多重奏》,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1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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