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乡土书写与“多声部叙述”
贺小玲
李凤群自幼生长于安徽,已出版《非城市爱情》《背道而驰》《大江边》《颤抖》《良霞》《大风》等多部小说。中国小说学会会长雷达曾经强调:“没有史的骨架作品无以宏大,没有诗的情感作品难以动人。”李凤群的最新长篇小说《大风》,讲述了一家四代人的逃离、迁徙、寻根和自我放逐历史,小说思想深刻,叙事独特,每读一遍,都会有新的认识。
一、植根于乡土中国的情感书写
以农耕文化起始的中国文化是乡土文化,人们留恋故土,有着浓重的故乡情结。中国人一向重视一脉相承的谱系关系,每个人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他的姓氏就烙印上了他与故乡的联系。对故乡和姓氏的背离,既是对祖宗的不敬,也是对自我的放逐。《大风》中,张长工为苟活而诈死,离开故土,改名换姓,并重塑身份。这重塑没有根基,无故乡无祖宗的漂泊,造成了儿子张广深的偏执,造成了孙子张文亮的执著寻根,以及重孙张子豪、梅子杰的无所适从。小说对故乡和祖宗的追寻串起了四代人生,成为推动故事发展的内核。张长工出逃的过程中,抛弃了家族姓氏“梅”,选择了大姓“张”以及“长工”这样具有特殊意义的名,才得以在乌源沟停留下来,且不断制造各种谎言,彻底与故乡、与家族割裂,以贫农张长工的身份苟且生存。
张广深自五岁夜里被迫逃离,在奔徙中被谎言包围,并在父亲的推波助澜下成了别人口中的“傻子”。在乌源沟时他执著于挖洞建宅,到江心洲后执著于喝酒和性事,改革开放后执著于做生意,游离于“社会”之外,都在于他始终无法排解对“老家、老祖宗、老路子”荣光的追忆与对现实残酷的逃避。
张文亮生长于江心洲,他有心融入却不被接纳。为重塑孙子信心,张长工一遍遍回顾往昔。离奇而富有的祖上使张文亮充满了骄傲,暂时忘却了不平和饥饿。长大后他感受到经济窘迫带来的体面和尊严的丧失,于是迫切地去寻根,期望找回祖上的荣耀。寻根不得只能看重赚钱,期待金钱带来体面和尊重。在始终无法融入当地又无法碰触到真实故乡的痛苦和不安定感中,郁郁寡欢。
梅子杰是有寓意的存在,他身份尴尬,却是唯一保留“梅”姓者。他在母亲的授意下一次次到江心洲复仇,却与张长工有了长达十几年的温情交往。小说结尾处,张长工与死神作了交易,换回梅子杰的重生。
家庭(家族)是以情感为其元价值的人的生活组织形式,其物质生产功能可以被取代,但情感的功能不可替代。物质的需求只是人最低层次的需求,人还渴望友谊、爱情,渴望尊重和自我实现。在这个意义上,家庭(家族)的作用无可替代。《大风》中,家族的烙印无形中熔化于子孙的血液。随着时代变迁,四代人对故乡、对家族的认识各有不同,但故乡、家族无一例外塑造着每个人的人格,影响着每个人的人生。
李凤群的小说大都在书写故乡江心洲。虽然她曾抱怨过故乡,但在后来的写作过程中逐渐明白故乡给她的其实很多很多。我们已然接收了市场化的生活方式,但在数千年农耕文明中形成的情感表达方式仍然统治着我们的心灵,我们的人际关系、情感表达,都与现代商业文明格格不入,以致现代人普遍焦虑。在普遍焦虑中,人们开始找寻能够让心灵寄宿的地方,于是“乡愁”成为重要的表达视域。作者也曾迷失在对物质的追求和享受中,后来的身体变故让她沉下心来写作,在写作中与故乡融合。正因此作者能够深切体会故乡的人和事,能以悲悯的心态去书写和记录。《大风》中故乡和家族对人的影响,也是作者自身的映照。
二、时代变迁与文本世界的“克制书写”
小说与现实密切相关。脱离现实的文学,与时代脱节的文学,一般可以认作是没有价值的文学。贾平凹曾说:“在作家普遍缺乏大精神和大技巧、文学作品不可能经典的当下,作家不妨把自己的作品写成一份社会记录留给历史。”《大风》中家族四代人的故事贯穿了自新中国成立之初至今的近七十年历史。这七十年是时代变革前所未有迅速和彻底的七十年,土改、人民公社、自然灾害、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严打、市场经济等,都是能提取的典型环境典型情节。《大风》中四代人的谎言、偏执、寻根、无所适从,是因为背离了故乡与祖宗,而这一切根本上又是被时代洪流所推动。时代本身的巨变仿佛就可以成为文学作品的情节,只要选好了时代节点,一台好戏差不多已蓄势待发。“这种横跨数十年的叙事,最容易落入的圈套,是小说的时间节奏,最终与固有的时间界划并行,纳入一个话语权拥有者设定的历史分期。”
《大风》对历史的记录避免了这种俗套。在《大风》中我们很少看到这些典型符号,历史变革是我们经由个体生存反观到的,恰恰是个体映照了历史。就如《人民文学》主编施占军所说,“这四代人的生活、性格以及各自的下落,经由他们的讲述,断续成为完整,生存成为信念,沉重和眼泪变成一种机智,甚至变成一种滑稽,历史的大风似乎在他们身上看不出痕迹,但是,每一道纹理都写着:命运和中国。”
小说中,张长工烧掉自己的宅子,带着家人半夜出逃,丢掉能够证明身份的任何东西,不断制造谎言证明自己不是地主而是贫农;在乌源沟生存下来后,还要在“斗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批斗会上编排各种悲惨故事;张长工与儿子张广深在乌源沟生活近20 年,经历了大跃进、初级社、高级社等五六十年代的政治运动;张广深能在江心洲立足则因为力大无穷,是生产队里最能挣工分的人;改革开放后,个体经济和商品经济发展,力气大已不是优势,张广深又顺应潮流做起生意;在市场经济活跃的90 年代初,贫穷使人丧失尊严的时代,19 岁的张文亮逃离江心洲,后做起生意,从小城市闯荡到国际大都市上海,为赚钱阿谀奉承,最后决定送儿子出国,以挣得做人的体面和尊重;在越来越现代化和物质化的社会,张子豪与梅子杰的迷茫和无所适从成为普通现象。每一个时代的经历者都不会忘记这些时代的印记,李凤群以博大的胸怀完成了对历史的记录,这种记录不是历史教材般的,而是克制和隐蔽的,这种克制恰恰有更真实的力量。
中国小说学会会长雷达表示,“在这个斑斓驳杂的大变革时代,现实世界似乎比艺术世界更为神奇、更为复杂,更具有无限的可能性。
这既为作家们提供了巨量的灵感,也构成了不小的挑战。”《大风》对于历史的记录,对于现实世界的反映是真诚和厚重的,《人民文学》主编施占军也充分肯定:“一代中文作家以出色的艺术完成度,正在写就令后世致敬的经典。”
三、“多声部叙述”与复线叙事
除了人物命运和主题表达,《大风》让人印象深刻的还在于它的叙事手法:多人交叉自述的叙述视角,时空交错、头尾呼应的叙事结构。《大风》选择了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但又不局限于惯常使用的代入故事中某一人或两人的第一人称自述,而是让故事中的七个人各自独白,有论者称之为“众声喧哗的多声部叙述”。
多人自述在福克纳的小说《喧哗与骚动》中见识过,李凤群没有简单模仿,而是有所创新。《喧哗与骚动》中人物依次出场,一次性讲述,而《大风》中人物多次出场交叉讲述,故事被分割成小块,彼此交错又相互照应,现在时空与过去时空交织,共同推进故事发展。那种某个人物出场一次性的叙述,严格地讲,还有传统现实主义小说的痕迹,而李凤群这种把每个人物的叙述切割成多次叙述,看似随意地把他们编排在小说的各个部分,使得其叙述更具有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色彩。
作者为《大风》中七个人各自安排了特定的讲述对象与内容,有人讲自己,有人讲别人,有人讲得多,有人讲得少。
张广深讲述五岁时如何逃难直至在乌源沟停留下来,至母亲去世结束。在张广深的讲述中,他不明白为什么五岁的夜里被拽起来,为什么父亲谎话连篇,为什么不能姓“梅”而改姓“张”,为什么他成了“傻子”。有读者曾表示对这段讲述的质疑,认为此时的张广深年已70有余,不会不明白逃离的原因。仔细思索,这恰恰是作者刻意而为。张广深不愿意接受家族败落的事实,他对父亲张长工的愤懑表现在他的言行中,也从他的记忆里溢出来。他埋怨父亲的谎话连篇,就是在埋怨逃离使得他的生活轨迹被迫改变。
而张长工讲述在乌源沟生活的十八年,张文亮讲述父亲在江心洲立足、成家、生子,与爷爷张长工相依为命的十多年,话语里透露出的张长工对儿子张广深的舐犊之情,张文亮对父亲的又敬又怕、对爷爷的亲近和生存智慧的理解之情同样鲜明。这样的情感表达与前面我们提到的“家族观念影响个人人格”形成呼应。张广深不理解不接受所以偏执,而在张广亮眼里,一事无成的张广深是有本事的人,爱说谎和炫富的爷爷张长工是有智慧的人,虽然从小靠着回顾祖上的荣耀度过饥饿和不平,长大后的他执著于寻祖宗和赚钱,也对儿子讲述体面和尊严的道理。
每个人的形象都不仅仅由自我讲述形成,而是在条块分割的交叉讲述中,形成相互间的指证,完成对每个人的完整建构。与“众声喧哗的多声部叙述”相关的,是《大风》的时空交错,首尾呼应,最终形成了两条完整的故事线索,保证了小说结构的完整性。
两条故事线索分属不同时空。一条是现在时空:因为张长工的假死,张广深、张文亮、张子豪以及孟梅回到了江心洲。加上在江心洲桥头哭泣的陈芬,出逃凤凰镇却被花盆砸晕而灵魂出窍的梅子杰,家族四代人得以团聚。现在时空的讲述以梅子杰开始。梅子杰灵魂出窍,认出了父亲和兄弟,并跟着父亲和兄弟回到了江心洲。他不仅自述,也看到了所有人的表现,听到了所有人的低语自述。故事开场关于“抢劫犯”的悬念也在所有人的讲述完成后,由他自己揭晓,并由他结束整个故事。似乎所有人都在讲自己的故事,又似乎是梅子杰的灵魂观照了所有人的内心独白,他的超现实存在为所有人的讲述提供了合理性,使得每个人的讲述都不是凭空开始。他没有获得世俗的认可,却是唯一能与张长工交流,是唯一姓“梅”的人,唯一看到每个人内心的人,是张长工弥留之际要托付照顾孙子张子豪的人。最后,他与张长工完成了生命的交接,也完成了对家族守护的交接。
另一条过去时空的线索,则通过七人的讲述,为我们完整再现了近七十年的时代变革背景下,家族四代人的繁衍和生存史,遵循了大的历史框架和时间顺序,使受众能清晰把握故事脉络:建国初张长工带着家人诈死逃离故乡,落脚乌源沟,与儿子在这里生存近20年,经历了土改、人民公社、三年自然灾害等;20世纪70年代全家迁至江心洲;80年代张广深开始在江心洲与外面世界之间来回;90年代初张文亮离开江心洲,先后在浙江、广东、上海生活,从最初的执著于寻根到后来执著于赚钱;张长工留守江心洲20多年;21世纪10年代后,张子豪去国外留学,梅子杰出走凤凰镇。
小说由梅子杰的灵魂出窍、张长工的假死开篇,又以梅子杰的灵魂回归、张长工的真死作结,设置悬念与解答悬念,首尾呼应,类似电影叙事中的圆形结构,是形式感较强的结构方式。读李凤群的《大风》,感受作者对于时代的敏感,对于故乡的悲悯书写。作者以“大风”为书名,简单而富有寓意。在时代大风中,个体也许无所适从,心灵无所皈依,陷入迷茫,但总会有所倚靠,不断前行。
贺小玲 黄冈师范学院
注释:
①③雷达:《陕西“三大家”与当代文学的乡土叙事》,《小说评论》2016年第6期。
②陈艳云、刘林平:《论家族主义对东南亚华人的影响》,《中山大学学报(社科版)》2001年第5期。
④黄德海:《〈大风〉:难道是昨天写好了今天的剧本?》,《北京青年报》2016年8月19日。
⑤编辑推荐:《大风》,《长篇小说选刊》2017年第1期。
⑥行超:《中国小说学会2016 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揭晓》,《中国作家网》,2017-1-16,http://www.chinawriter.com.cn/n1/2017/0116/c403994-29024565.html。
⑦李凤群长篇小说《大风》勾画六十年家国变迁,2016-7-19,http://book.sina.com.cn/news/w/2016-07-19/1856813365.shtml。
⑧李凤群:《大风》,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6年7月第1版。
⑨疏延祥:《大风吹过——读李凤群的长篇小说〈大风〉》,2016-8-6,http://blog.sina.com.cn/s/blog_48b606520102wq95.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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