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守庄严的“小人物”书写
——读陈彦新作《装台》
景俊美
传统历史多给楷模英雄树碑立传,鲜有社会普通民众的声音与形象。普通人在社会大潮之中是最平凡的一滴水,常被称之为“小人物”。“小人物”是社会的重要组成部分,因其“小”而“众”更能反映社会动向与时代命运。陈彦一直关注西京城内的故事,其代表作品《西京故事》里的罗天福也是一个“小人物”。与《西京故事》有所不同的是,新作长篇小说《装台》里的“装台人”是一个群体,这个群体的生命期待与情感波动折射着社会转型期的真实人生。陈彦截取独特视角,以小人物的持守庄严书写时代大背景下的社会现实,在看似繁琐的生活褶皱里铺开“小人物”的人生命运与人性光辉,于细微却永恒的微妙瞬间映现装台人如何一步步活出生命的尊严。《装台》从思想深处挖掘当下社会变迁与人性异化的现实语境,对社会现实给予深刻反思与理性观照,是一种小切口文本掌控下的时代大书写。
《装台》的故事题材独特,是作家对剧团类题材深入开掘之后的精炼把握,具有敏锐卓越的艺术独创性。熟悉陈彦创作之路的人都知道,他曾长期浸染在秦腔剧团之中,对剧团生活有较为深入的把握和深切的体验,他没有选取人们仰望的剧团人的正面风光,没有写才子、佳人背后的“角”的光彩,而是以一群最容易被人忽视而又对舞台艺术有特殊贡献的装台人为基点,在剧团和社会、舞台故事与现实人生互为注脚的文本诠释里探寻人性深处的叩问,给人以思想的引领与形象的震撼。宗白华有云,文艺的左邻是哲学,右邻是宗教;哲学向往的是真,宗教向往的是善。①小说《装台》中的压轴大戏《人面桃花》以一语多关的方式见微知著地探索着艺术世界里的深层意蕴,在展现艺术魅力的同时折射着哲学的深思与宗教的良善。其一语“多关”既写主人公刁顺子命运悲剧之中的性格弱点,也映射善良、勤恳、宽容、一心好好过日子的蔡素芬生活世界里的无奈与凄凉;有对新排大戏《人面桃花》盛演背后的千万付出的折射,也有对刁大军年轻时热恋的美女“杨桃花”命运悲剧的深意解读。在主题的挖掘上,作者始终注意对主题的深化与提炼。人物命运、人性深刻以及轮回等哲学命题在文本中得到反复强化。善良之女蔡素芬因为“太美”被人设套死了丈夫被迫离开故乡寻找“妥帖男人”刁顺子过日子,最终却因为刁菊花的捣乱以及自己对顺子的心疼不得不选择离开;蛮横无理的刁菊花为了财产“继承”和相貌变“美”,在“爱情”屡屡受挫之后委曲求全“下嫁”她最讨厌的“过桥米线”谭道贵,不过最终还是“凤还巢”;刁顺子的养女韩梅从小跟随亲生父母到西京讨生活,父母双双去世之后在顺子的供养下上了大学,一心想留在大城市的她即使心有不甘还是因为种种境遇不得不考虑和农村出身的青年小伙朱满仓走到一起等等。《装台》在描摹一群人的生活现实的同时,尤着力开掘人在社会现实中的本真人性,既将社会的万花筒一一展现于读者面前,又探寻了这万花筒背后的社会动因与人性支点。小说中反复出现的“蚂蚁”世界,或以现实生活中人看到的情景,或以梦境或魔幻般的想象构造的“蚂蚁”原理讲述了既有同于人类又区别于人类的另一套生存法则,这是人类社会的别样映射,又是探寻人类命运历程中所可能选择的路径之一。
《装台》描写了底层人的人性光辉,那是一种宗教信仰般的生命虔诚,故事主人公刁顺子是其核心代表。刁顺子是西京城的老门老户,他的村子因地处西京而得到“城里人”独有的优待,土地分红让家家户户及早过上“小康”,多数人因为物质的丰盈而天天处于打牌、下棋、吃喝玩乐的“幸福”生活之中。但是刁顺子不同,他从穷时候的挑粪、卖菜到富之后的蹬三轮、装台等等,一直过着靠“手艺”吃饭的生活。他的“手艺”是他吃饭、养家的法宝,也为他赢得了第二任妻子赵兰香和第三任妻子蔡素芬。但是与此同时,因为别人都越过越富而他却越过越穷,反而让人下看了他的“手艺”,为此他的亲生女儿刁菊花,二老婆带过来的女儿(他的养女)韩梅都或多或少有些看不起他。但是他仍然坚守自己的那一份尊严,尽管这中间也徘徊、犹豫过,最终他还是做他喜欢做也认真做的“装台”行。勤劳善良不代表一定成为富有者。现实生活中,顺子和他手下的大吊、猴子、墩子、三皮等一大帮子进城打工的兄弟们最终“沦为”西京城真正的底层人,干最苦最累的活儿却经常被人瞧不起。但正是在这样的社会与时代语境中,才更能凸显一个人活着的意义与价值。刁顺子虽是一个普通人,但是他的一生所遇到的坎坷比普通人要多得多,但他都一一挺过。小说将刁顺子的种种磨难和与磨难相抗争的行为化为一种遵循人物内心指引的力量,这力量是对生活本身的超越。也因此,他的敬业精神,他的吃苦耐劳、纯朴善良的人性光辉为他赢得了“小人物”的尊严。瞿团长、靳导演以及那些追随他多年的装台兄弟们大吊、猴子、墩子、三皮等都是发自内心地敬重他。他的顽强与坚毅,他不等、不靠、不屈服的品格正是他为人的根本。刁顺子的第一助手是装台人大吊,他是进城务工人员的代表,为家儿老小、生计糊口,他带病劳作,最终死在异乡。刁顺子的第二助手猴子因为装台丢掉了一根手指,三皮则是跑了老婆等等。每一个装台人都有一本真真难念的家庭辛酸经。但是他们依然靠本事过活,时常还开个玩笑,也可能会犯些错误,但是做人的根本在他们的身上体现出一种无意识的自觉,这正是中国底层人的真实写照。《装台》是作家陈彦用积淀多年的内力书写平凡者的艺术呈现,这些人正是社会大潮中的真正主流。他们的嬉笑怒骂与文化逻辑,他们的精神追求与人生理想是我们的社会得以延续与发展的根本。
《装台》的故事情节跌宕生动,寄寓着作家的艺术理想。情节表现上,故事呈现一波三折。娶蔡素芬为妻,刁顺子从开始的不甚情愿,到后来的心满意足,再到后来的无限悔恨,既丰满了刁顺子的性格特征,也描绘出蔡素芬这位美丽而善良的女性形象。对刁顺子在血缘关系上最近的亲生女儿刁菊花的精心刻画,更是将故事从一个高潮推向另一个高潮,尽管这里面暗含着社会大环境下的人性扭曲,家里那条小狗“好了”的惨死是菊花人性扭曲的极致体现,但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刁菊花活在自己的道理中,她的刁蛮耍横、撒泼无理除了其自身的原因外,某种程度上也有着家庭的、社会的与时代的潜在因由,通过对这一人物的生动塑造我们甚至可以从一个被扭曲的人物身上更加真实地看到环境、性格、命运以及人物之间的缠绕与映射。细节处理上,陈彦十分专业地将人物的工作程序与工作环境进行了独到的刻画:装台的活儿来了要日夜不停地加班加点;辛辛苦苦工作十天半月还可能拿不到应该得的那一份“下苦”钱;一道幕布可能需要十几道程序与五六次的返工与磨合;一棵桃花树的造型需要五六个人十几个小时不停地裁剪以至于手都磨出了水泡才能制作出满树繁花的盛景……极强的场景感与浓烈的地域色彩让小说洋溢着如闻其声如临其境的真实感,读者在感同身受于装台人的职业特点时,也深刻意味到完美舞台艺术呈现背后所不可或缺的装台人的生存必然。人生处处有隐喻,一个浩大的工程,其荣誉既应该属于那些台前的光彩人生,更离不开幕后的平凡劳动者。我们给予平凡者太少的关注,看城乡差距、看贫富悬殊、看东西之别,这正是当下社会的真实语境。深水无声,不代表水下没有丰富性。陈彦以作家的那份真心与赤诚将自己熟悉的生活映现到艺术文本里,以极地道的方言里俗、极节制的叙事语言传递出干净劲道并无太多叙事迷宫的场景故事。《装台》是陈彦为生活在西京大地的最平凡群体之一所做的人生传记,传递着作家在创作姿态上的严谨与内省,折射着艺术的魅力与思想的张力。故事正是因他们的情憎爱恨而写,展现了一个真实、现实、本真、鲜活的群体世界,是对有关生命与生存的要义进行剥丝抽茧式的庄严探寻。
作为一种文学体裁,小说的价值在于对终极的精神高度和意义指向的关怀。《装台》就是这样一部既通俗易懂又内蕴高度的深刻书写,是作家高度把控社会现实之后的一次艺术探索。小说中的装台人,人人皆是“小人物”。他们的生命轨迹是一种司空见惯的平凡人生,其生命的意义常常蕴藉在日常而世俗的生活之中,这看似平常的日常生活,却能将人性的高度与深度以及生命的温度与宽度本色呈现。身为“小人物”的刁顺子在妻离子散、亲人亡故、病痛缠身的情况下,最终还是选择了回到“装台”本行,除了对装台的那份情感更有做人的责任担当。当装台发生意外猴子被锯掉一根手指、大吊意外死在他乡时,顺子所尽可能做的就是为猴子争取医药费、为大吊考虑家小生存。这种担当精神,将平凡人的为人法则与文化逻辑推向了顶点,具有超越性的价值建构。人类成长的历史是一部与苦难抗争的血泪史,就芸芸众生而言,这苦难一样铸就生命的意义。装台人是一个普通的社会群体,是大都市中人数至多而又最微不足道的人们,但是他们的命运走向却是社会大潮的真正方向。博尔赫斯所谓的“我只对平凡的事物感到惊异”②,说的正是这个道理。
景俊美 北京市社会科学院中国人民大学
注释:
①宗白华. 美学散步[M]. 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2009: 24.
②KRISTAL, EFRAíN, Jorge Luis Borges's Literary Response to Anti-Semitism and the Holocaust [J]. Jewish Quarterly Review, 2014,1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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