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骏虎

　　我常常会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块写小说的料儿？直到慢慢发现，好的创作状态和作品，不是出于脑子，而是源于心灵。

　　我的第一部短篇小说《清早的阳光》发表的时候，祝老师在“编者手记”中表达了发现我的惊喜，表达了对这部小说的惊奇，同时也表达了对我昙花一现的担忧。很不幸被他言中，我之后的五年时间里，作品都没有达到《清早的阳光》的水准。

　　1997年，我在北京读书的弟弟马顿，把王小波的《时代三部曲》带给了我这个在小县城里耳目闭塞的哥哥。从1997年第一眼看到王小波的作品，直到2007年的十年间，我几乎所有的中篇小说都是模仿王小波先生风格的，有8 篇30 万字，于是，就有了那本向王小波先生致敬的《李骏虎中篇小说集》。我是从王小波的作品里硬生生地体味到什么叫做“有趣”，我几乎拥有他所有版本的作品，那几年里，家里到处扔的是“黄金”、“白银”“青铜”、“黑铁”，随便坐在沙发上，靠在床头，或者蹲马桶上，抄起一本来，无论翻到哪一页，都能立刻读进去，嘿嘿地笑起来。应聘在山西日报社时，我每天捧着一个本子，铺张报纸在大楼背后的角落里，练习“王小波体”。其实，我最钟情的是《万寿寺》，我的第一个中篇《雪落的声音》几乎就是临摹着它写的，洪治纲老师还给我这部作品写过一个很长的评论。一部《黄金时代》足以代表王小波，但《青铜时代》的《寻找无双》、《红拂夜奔》、《万寿寺》，则真是王小波的“世界奇观”，无人能及。

　　1998年的冬天，我到太原应聘山西日报的编辑，考完后，一个人在永济饺子馆吃饭时，翻开其时影响巨大的《大家》，看到上面残雪等名家的小说，我暗自叹气说：“这辈子能在《大家》发表一个短篇小说就足矣！”没想到转过年来，我在出租屋里接到了一个南方口音的电话，他说，他是《大家》的主编李巍，我寄去的小说决定发表，并且希望我再给他两篇小说和一张艺术照片。第二天早上，我六点钟爬起来，一天没吃没喝也没上厕所，一直在我的旧电脑前坐到晚上六点，十二个小时完成了一个中篇一个短篇，然后跑到照相馆去拍了一张意气风发的艺术照。

　　正是《大家》的主编李巍老师给了我重新出发的机会，2000年第五期《大家》为我发了一个作品小辑，包括两个中篇两个短篇，使我真正浮出水面。他把我模仿王小波时疯狂练笔的那些习作，史无前例地一划拉全拿到他的刊物上去发，让我一起步就成了“master”。2012年的冬天，下野多年的李巍老师临危受命，筹备《大家》复刊，虽然此时稿债压得我几乎直不起腰来，我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在几周内写一篇解构类型小说的作品。在创作当中，我意外地解决了多年来一直困扰我的不知如何切入时代、书写当下社会的难题，再一次，我的报恩获得了巨大的回报。

　　我不能记起来第一本《悲惨世界》是从哪里得来的，有前皮没后皮，确切点说是第二部“珂赛特”，只记得在一个百无聊赖的雨天时光里，我在老家的屋檐下拿起了它，然后就像陷入流沙一样被吸了进去。其后，我多年着迷于阅读雨果，搜集购买到他所有版本的全集和作品，凡我有书架的地方，都有一套雨果文集。和王小波一样，雨果对我的影响是巨大的，我所有的作品都摆脱不了他们的巨大阴影。

　　但迄今为止，我认为自己最具有文学品质的长篇小说，还是第一部《奋斗期的爱情》。那是受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和卢梭《忏悔录》深刻影响的作品，它几乎具有西方经典小说的所有元素，虽然笔触稚嫩，却格局合理、营养全面。我1998年在山西日报社时，同事杨东杰竭力向我推荐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我因此得以连看了两遍。在读陀氏的同时，我读到了卢梭的《忏悔录》，没读几页就有了写部长篇的冲动。每天晚饭后，用山西日报专用的208 个字的稿纸写三千到五千字，坚持了一个多月，完成了第一部长篇小说《奋斗期的爱情》。拿给《黄河》杂志的张发主编看，张老师很兴奋，给我发了个头题，转过年来，被李新华老师青眼有加，收入了长江文艺出版社著名的“九头鸟文库”，与梁晓声《婉的大学》、方方的《何处家园》、阎连科的《斗鸡》并列，俨然“大家”了！《奋斗期的爱情》题目套用了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章节标题参照了雨果的习惯和风格，叙事情绪深受陀思妥耶夫斯基《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影响，在书的正文前面，我像西方作家常引用《圣经》的话那样，引用了卢梭《忏悔录》里的一句：“虽然我的血液里几乎生来就燃烧着肉欲的烈火，但直到最冷静、最迟熟的素质都发达起来的年龄，我始终是守身如玉地保持住纯洁。”

　　省委宣传部分管山西日报的副部长的公子薛飞飞，送给我一套《博尔赫斯全集》，我兴奋得老虎吃天不知从哪里下口。那是2002年的光景，我不能肯定是不是博尔赫斯看多了，以至于直到2004年，我所有小说的灵感和素材都来自于梦境。日常生活的经验，常常在我的睡梦中反射成奇幻的故事再现，睁开眼睛后我抓住它的尾巴，很有感觉地敷衍成小说，然后取一个和名著相同的题目。为此，时任《山西文学》编辑部主任的鲁顺民老师干脆在刊物上给我开了一个“与名著同名”小说专栏。2004年我把十二篇以梦境为素材的小说排列在一起，惊奇地发现它们从形式和精神上都是连贯的，自然就是一部长篇小说。当时网络上小说社区正如火如荼，我把它贴到了搜狐的小说社区，很快被一个书商的弟弟卢山看上，拿去出版了，就是《公司春秋》。

　　《公司春秋》的出版也暴露出我创作上一个致命的困境，那就是生活积累几乎用尽了，就在这个时候，省作协选拔青年作家下基层挂职体验生活，2005年元月，我到故乡洪洞挂职锻炼，其间有三个月的空档期，我便在网上连载了长篇小说《婚姻之痒》。因策划出版“布老虎丛书”驰名书界的春风文艺出版社总编辑臧永清致电给我，签订了首印四万册的出版合同，但是很快臧总被出版《谁动了我的奶酪》而走红的中信出版社挖去了，他签下的书稿成了悬案。其时，如今民营书商的大鳄磨铁图书的总裁沈浩波来到太原，当时他是磨铁的前身铁虎文化的总策划，他找到时任山西书海出版社社长的杭海路，希望通过杭老师来问我拿到《婚姻之痒》的书稿，沈浩波的弟弟，时任新浪读书频道的编辑沈笑和我也是好友，正是沈笑向他哥哥推荐了在新浪读书“走红”的《婚姻之痒》（累计点击率四千三百万）。沈浩波让我见证了有别于传统出版机构的巨大能量，《婚姻之痒》居然成为《当代》杂志统计的当年全国新华书店文学类畅销书第五名。

　　即将回故乡任职的日子里，衣锦还乡的骚动和对故乡风土人情的回忆，使我产生了创作的冲动，我开始写作一个跨度60年的晋南风俗史小说，在回忆中塑造了我出生的那个小村庄一个叫兰英的传奇女人，可惜的是写了六七万字，县里就通知我去工作。适值曾在《十月》杂志做过编辑的凌翼老师约稿，就给了他，发在《现代小说》2006年“寒露卷”的头题，他在卷首语中说：“这期的‘开卷’浓墨重彩地推出了山西作家李骏虎的中篇《炊烟散了》，这绝对是一副让人耳目一新的乡村画卷，读者肯定能有赏心悦目的收获。”

　　在挂职的那四个年头里，我没有写任何小说，阅读的也都是历史书籍，所幸，2007年的9月，省作协推荐我去鲁迅文学院第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习。鲁院的一个伟大之处是，调动你的创作冲动，然后给你大量的空闲时间，就在这样的理想环境中，我重新拿起那部写故乡风俗史的小说，我先用兰英的闺女秀娟写了一个中篇，完成后，我把韩作荣老师那句“前面就是夏天”拿来变通了一下，用作这篇小说的题目，它就是后来获得第五届鲁迅文学奖的中篇小说《前面就是麦季》。

　　紧接着，《十月》的主编王占君老师约我写部长篇，我就在《炊烟散了》和《前面就是麦季》的基础上，完成了长篇小说《母系氏家》。《前》的精神向度使得这方面有所欠缺的《炊》也一下子有了灵魂和深度，使得我很顺利地完成了长篇小说《母系氏家》。2008年第4期《十月·长篇小说》头题发表了这部只有十万字的长篇小说。2009年，我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增删过半，把它重新写过。《母系氏家》是我心里最有底的一部作品。2010年的10月在绍兴领取鲁迅文学奖时，同获中篇小说奖的西安市文联副主席吴克敬老师对我说：“你的《母系氏家》我看了，我很喜欢，是《美文》的副主编穆涛推荐给我的，这么多年穆涛只给我推荐过一本国内作家的书，就是你的《母系氏家》。穆涛对我说，你看看人家是怎样写乡村的。”2011年在京参加第八次作代会，《当代》杂志请客，席间陈忠实老爷子对我说：“你的《母系氏家》得了首届陕西图书奖，我是评委，写得非常好！”

　　在取得了一些创作成绩后，我静下心来审视自己的创作和作品，依然有大的不满足，尤其是长篇作品，明显缺乏大作品不可或缺的历史背景，于是，就有了寻找一段可表现和把握的历史的想法。我想到山西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时期的重要地位和复杂形势，就去查阅从阎锡山请薄一波改组牺盟会到“晋西事变”国共决裂的史料，结果，一下子就陷入到这段历史当中去了，并产生了强烈的创作冲动。我先后在晋西南乡宁县采访了当年著名的“关王庙战斗”遗址，还有阎锡山指挥第二战区反攻日军的云丘山“五龙宫”，以及这一带的人文地理遗址。这次深入生活对我来说是一个大收获，那就是通过对历史真实的探究和认知，形成了历史观念和对现实的参照。用历史眼光看当下，还是站在当下看当下，对于作家本身来说是两种眼光和境界。

　　对这部历史小说而言，我还想实践“去小说化”，我想让读者像读史书一样信任我的小说。这么多年，我对中国当代小说的拿腔拿调厌烦至极，我要去小说化，就是要摒弃这种讨厌的小说腔。为了给长篇做准备，我先用这个素材写了一个中篇《弃城》，得到杨新岚老师的认可，发在《当代》上。这个长篇题材已经被中国作协确定为2012年的重点作品扶持项目，暂定题目是《中国战场之共赴国难》。

　　现在，我打心眼里喜欢托尔斯泰，一遍又一遍地阅读《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妮娜》，而且我已经理解，现实是文学上一切主义的起飞点和落脚点。我说最先锋的就是现实主义，正是因为现实的“超验性”。

　　阅读和写作这么多年，我发现自己对于所有经典都没有了排斥感，写作上也逐渐领悟到古人对音乐真谛的评价“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任何巧妙的构思，都不如发乎心灵的文字。

　　李骏虎主要作品目录

　　评论集

　　《比南方更南》

　　（作家出版社2000年10月版）

　　长篇小说

　　《奋斗期的爱情》

　　（长江文艺出版社2001年9月版）

　　《公司春秋》

　　（中国社会出版社2004年8月版）

　　《婚姻之痒》

　　（朝华出版社2005年5月第一版）

　　《婚姻之痒》

　　（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09年4月第一版）

　　《母系氏家》

　　（陕西人民出版集团 陕西人民出版社2009年12月第一版）

　　小说集

　　《李骏虎小说选-短篇小说卷》

　　（山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9月版）

　　《李骏虎小说选-中篇小说卷》

　　（山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9月版）

　　《前面就是麦季》

　　（山西出版集团 北岳文艺出版社2011年5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