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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方方小说《白雾》中的反讽艺术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评论 热度: 15174
唐晓云

  论方方小说《白雾》中的反讽艺术

  唐晓云

  “反讽”是西方文论里最古老的概念之一。1502年,反讽(irony)在英语中出现,到18世纪初广泛使用。18世纪末、19世纪初,德国浪漫主义者把反讽概念发展成为一种文学创作原则。文论家克林斯·布鲁克斯认为反讽是由于“语词受到语境的压力造成意义扭转而形成的所言与所指之间的对立的语言现象”,“反讽是语境对于一个陈述语的明显歪曲”。①在文学上,“反讽”已发展为一个极具魅力的文学术语,批评家对反讽的解释的共同之处是:反讽就是假相和真实之间、表面意义和深层真意之间的不一致,即言在此而意在彼。拿米克的话来说,反讽的要素就是“事实与表象的对照”。②

  方方是80一90年代活跃于文坛的著名小说家,受到众多读者与评论家的关注。方方善于描写底层人物的生存景状,刻画卑琐丑陋的病态人生,语气中常透露着一种冷嘲和尖刻,在简洁明快、舒畅淋漓的叙述中蕴含着敏锐的洞察力和深邃的人生思考。艺术上多采用象征、隐喻、夸张、变形和荒诞、反讽等现代主义的表现方法和技巧。《白雾》是方方“三白”(《白梦》、《白雾》、《白驹》)系列之一,作品描写的是都市青年的灰色人生,揭示了在改革大潮冲击下传统文化观念受到的现代冲击及物质追求对人自尊的侵蚀与颠覆。小说中的人物尽情地追求吃喝玩乐、享受人生,既相互游离,又相互纠缠,在迷茫中感受着生活的无奈与庸常。

  在《白雾》中,方方成功地运用人物、言语和情境等反讽手段,通过小说文本的具体呈现,让读者进行审美、情感、伦理等多维度阅读,并逐步与作者达到默契,共同领会反讽的意味。

一、人物反讽

方方在《白雾》中勾勒了一幅幅形形色色人物的日常生活图景。报社记者豆儿,出租司机田平,还有由展览馆讲解员摇身一变为电视台导演的李亚。他们共同的特点是:玩世不恭,却在关系的网络中如鱼得水。由他们各自的生活又带出了形形色色的人和事。

  方方将作品中众多人物置于正反、上下、尊卑、好坏、强弱等多方面的两极任意颠倒或倒置中,使其在游戏的状态下通过对比的媒介而成为喜剧人物。③在鲜明的对照中,显出强烈的反讽效果。

  李亚在《白雾》中是一个被肆意嘲笑的丑角型人物。她以未婚妻的身份在贝贝的葬礼上哭得“鼻青脸肿”,貌似悲伤,实则是为了拿到贝贝的存款;存款一到手便和别人打情骂俏,同时请客喝酒为贝贝饯行。李亚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打算削发为尼或绾发为道,“她自信象她这样的年轻姑娘一旦出家便定能出名。比方给哪家刊物写一封痛苦的信……然后刊物登出许多善良之人给她写信其中不乏名流雅士;然后择中一名流或一雅士回信此后便书信频频;然后找个合适的时候还俗且定要再给刊物写一封信且必言在刊物或名流的温暖下重返生活之路的心情;然后试看能否与名流或雅士结为秦晋之好。倘如此,生命之情节就可谓五音繁会、色彩缤纷了。”出家为尼通常是看破红尘、万念俱灰之为,李亚却希望藉此取得名利双收的效果,其人性中的丑陋由此可见一斑。

  李亚的爱情充满了讽刺意味。“李亚说她与亦光的相识是她生命的转折点。为此李亚爱亦光爱得热火朝天气势磅礴,大有爱不成勿宁死之架势。”而实际上醉心于女性间接性权力实现的李亚只不过把爱情作为达到目的的手段。李亚爱亦光是爱这个男人能够带给她的身份。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李亚的丈夫亦光。患有脑膜炎后遗症的亦光近记忆力一塌糊涂而远记忆力则超出常人,于是他对眼前的人和事总是遗忘,每一个记忆的唤起都往往要等到第二年。也就是说,在时间上。他是和常人错位的,他的现实感永远以常人的过去为坐标。就是这样一位公子以他的家庭地位作交换条件,使李亚“爱得热火朝天气势磅礴”。尽管每一次李亚见到亦光的第一句话都得说:我是李亚,我是你的未婚妻。反正情感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而谁谁谁的儿媳妇却是一块扛起来可走遍全省的金字招牌。李亚牵头建立电视摄制组、拉赞助、请导演,直至电视剧的播出,无不一路畅通。亦光答非所问恰好把整个舞台让给了李亚。她终于正式调到电视台当了导演,如愿以偿。李亚自信地对亦光说:“世界正是为我这样的人准备的。”俨然一位当代英雄的模样。

  李亚的感觉是那样真实地发自内心,因为她的社会地位以及由此而来的一切的获得都是基于她的钻营,她成功了。然而,李亚追求的受注目和宠爱也是被男人宠爱,她的自我实现无疑是甘为第二性的人生实现,从女性主义的立场看,这其实是一种反女性的人生态度。正是女性隐含作者对这种反女性意识的否定,才使得本文带有强烈的讽刺意味。可见方方对一种显然为她所不屑的女性人生态度的故意模拟。④

  亦光当然用不着这样煞费苦心,因而也无所谓有这样的感觉。哪怕他永远生活在过去,他也不会缺少任何现实的东西,甚至“有权利享受一个好女人的温情”。

  换一个角度说,作者将最具有当下、此时意义的爱情附着在一个生活在过去时的人身上,而这“爱情”却成为一个最富有现实感的女人攫取一切现实利益的根基。这是一个讽刺,但这个讽刺的寓意却有着无法回避的现实依据。⑤

  豆儿代表了既投身社会浊流又对这股浊流保持清醒认识的一类人,他一方面对苏小沪的不合时宜不屑一顾,另一方面又大肆嘲笑李亚的不择手段。更有意思的是,他丝毫也不肯定自己所处的状态。“有人爱闻屁,你就得为他放”的思想生动地体现出他对环境的顺从,以及对这种顺从的自我解嘲态度。⑥豆儿与苏小沪,两种人格,两种人生,他们之间也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个中况味值得反复咀嚼。伟大与渺小,真诚与虚伪,简单与复杂,无不包含在这些颇具反讽性的形象之中。

  《白雾》中这些反讽性的形象,包含着对于社会的嘲讽。以李亚、豆儿为代表的人物,毫不怀疑自己权利的真实性,没有任何道德的负担,不再崇尚任何理想,他们赤裸裸地表达自己的欲望和对切身利益的切实攫取彻底否定了由物质生活达到精神释放的严肃性。

二、言语反讽

言语反讽是立足于语言修辞技巧的反讽类型。通过夸大叙述、正话反说、悖论或者其他的修辞格在字面上形成与叙述者的叙述错位的效果。是言在此而意在彼,显意与隐意的不一致,即言与意的故意悖反。出现于《白雾》中的言语反讽主要有以下两种形式:

1.语境误置

语境误置指有意将在某些特定场合才用的话语挪移、误置于另一显然不相符的语境中,譬如,在嬉笑玩闹的场合运用正式庄严的词语,在严肃庄重的场合用难登大雅之堂的艳词俗语插科打诨。这种客串词义、张冠李戴式的错位安置,往往能营造出一种特殊的氛围,并获得意想不到的反讽效果。

  出租车司机田平被女人当了垫脚石,在拜访已经升为局办公室主任且搬了三室一厅的女人时,“说通过她的启发最近已提高了觉悟不光按里程标准收费且能主动下车为乘客开门拿行李以及解决一切困难。”“按里程标准收费”且“下车为乘客开门拿行李”乃是出租车司机的分内之事,田平为了巴结女人,将之说得冠冕堂皇,而女人则说:“这样就好。能挽救一个人对我来说真是莫大的幸福。希望你能够更好地学习马列主义,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为革命掌握好方向盘。”在私人聊天的场合,女人满口教条。作者用语录式的语言对女人恬不知耻的形象极尽讽刺挖苦,同时也将时下一些干部满口空话、满心龌龊的样子表现得淋漓尽致。

  田平等人的打着后进变先进的演讲旗号实则公款旅游的所谓“演讲报告团”出发前,很多重要人物去车站欢送,“那些张殷切的面容和语重心长的祝愿弄得田平觉得自己仿佛要去抢占娄山关攻打腊子口以及血战台儿庄似的。而且大有不成功则成仁之悲壮感。”

  豆儿去机床厂采访关于工人宿舍区无人打扫卫生的事,“厂区居民见豆儿如杨各庄的乡亲见了八路,倒不尽的苦水诉不完的冤。”

  李亚想到凌云寺出家,因长得太艳且无介绍信被拒之门外。豆儿询问,主持“说我们寺庙目前相当于正处级单位,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收的。”说话时进来一个穿黑布衣的男人。问清眼前即主持后便点头哈腰,掏出一张纸递上,豆儿探头看那纸上内容,见是一张介绍信。上写有“兹介绍张大苟同志一人系中共党员(曾任大队党支部书记)前来你寺出家请接洽并予以协助为盼此致敬礼。河南×县×公社×乡×村。”主持的答复是:“我们研究后还得报上级审批。”

2.悖论语言

《白雾》中还出现了D·C·米克在《论反讽》中提到的直接矛盾式反讽,即把两种互相矛盾、或互不相容的现象、意象不加评论地紧贴着并置起来的反讽技巧,其中就包括新批评所说的悖论语言式反讽。悖论语言以矛盾语言的陈列、并置说明矛盾体的真理性,不消解矛盾,从而指向哲理的深度,揭示世界本身就是一个悖论性存在。《白雾》中极有创造性的悖论语句是:“报告团计划先去南方比如深圳珠海一带,到那边接受一些最新信息,西丽湖海上世界深圳湾大酒店游乐场的过山车毕竟大家都没见过。然后沿京广线北上,途中的大城市比方长沙武汉郑州石家庄之类都打算下一下。那些地方都有出租车,这场演讲必定能起到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效果。加上橘子洲头黄鹤楼及稍稍弯一点路即能去的少林龙门石窟都能激起爱国之情和陶冶性格。北京是重点。”

  “接受最新信息”与“西丽湖海上世界深圳湾大酒店游乐场的过山车”并无什么逻辑关系。“有出租车”与“演讲的效果”之间也无必然联系。从地理位置来看,“橘子洲头黄鹤楼”与“少林龙门石窟”并非“稍稍弯一点路即能去的”。最后的“北京是重点”也显得突兀,又一次造成语言逻辑关系上的悖反和思维判断上的混乱。方方在这里突破、超越语言的规范,通过不合逻辑语义的链接,使句子之间互相干扰、冲突,从而在酣畅淋漓的语言快感中扩大了语言的张力,取得了绝妙的反讽效果。这是一个“浪子回头”演讲报告团,九人中只有三人是上台演讲的。虽然冠以“接受一些最新信息”、“激起爱国之情和陶冶性格”一些冠冕堂皇的字样,但在这幌子下人们不难发现这一群欺世盗名、假公济私者的鄙俗内心。悖论语言的运用,使得小说的氛围不可避免地陷入荒诞感中。读者也在语链的断层中读出了作者所要表现的真谛,获取字面之外的更为深刻的含义。

  言语反讽显示了方方微观上对反讽这一语言修辞技巧的有效运用,小说以极少的语言、极隐曲的方式,表达出极繁丰的言外之意。应该说,文学语言“言内意外”的暗示性和启发性在这里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三、情境反讽

情境反讽源于古希腊悲剧,在18世纪得名,在反讽概念的发展中起了重要的作用。一般来说,情境反讽存在于各种对立之中,如情节发展与小说中人物或读者的预想背道而驰;小说的氛围营造与人物的内心流露形成反差;小说人物或叙述者的思想、言行与普遍被认可的社会观念或行为准则格格不入,如此等等。⑦

  《白雾》的情境反讽贯穿全文。小说一开始就写道:豆儿常说贝贝这个人聪明得往你跟前一站你就觉得人类若少了他简直进入不了高级动物这一档次。就是这么聪明的航校教官贝贝在给学员上课,郑重警告“飞机上红的都不要乱动”的同时,自己“竟情不自禁地按了一下”,其结果是“被弹了出去,在空中挣扎了一下然后直落机场”,带给人们的是游戏在生与死间的性命玩笑,聪明的贝贝绝不会想到正是自己的所谓“聪明”误了卿卿性命;出租汽车司机田平从被别有用心的人揭发而成为新闻媒体的反面教员,到别有用心地“痛改前非”而一跃成为到处去宣讲模范事迹的先进青年,带给人们的是一场不折不扣的社会玩笑或游戏;妙龄女郎李亚想出家为尼大捞一把的“鸡蛋梦”,带给人们的是在“并非看破红尘而消极人生”的出世和“对人生绝对持进取态度”的入世间的现代人生游戏……这些游戏,无一不是间接或直接地指向对社会种种假丑恶现象的嘲讽与批判。情境反讽的恰当运用,反映了方方对于现实的荒谬性的深刻认识。

  至此,方方笔下的反讽已从语言修辞的范围,扩展到人物设置、情境布局等宏观层次。

  方方以独特的行文方式来构建自己的文学世界,或者是幽默的语言,或者是游戏的话语,或者是严肃和玩笑,爱情和政治等等充满悖论状态的生存命题,读者总能读出一种挥之不去的昆德拉式的反讽意味和反讽精神,体会到作者对生存之谜及人的悖论处境的关注。

  唐晓云 中国地质大学外国语学院

  注释:

  ①布鲁克斯:反讽——一种结构原则[A]。赵毅衡编选。“新批评”文集[C],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

  ②D·C·米克:论反讽[M]。周发祥译,北京:昆仑出版社,1992。

  ③④王绯、华威、方方。超越与品位——重读方方兼谈超性别意识和女性隐含作者[J],当代作家评论,1996(5):62-72。

  ⑤萌萌:论《白雾》的隐喻意义[J],人民文学,1998(11):101-107。

  ⑥胡松华:论方方小说中的反讽意象[J],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3):20-22。

  ⑦杨钧:试论小说中反讽的四种类型[J],学术交流,1994(6):64-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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