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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胡山源的作品谈弥洒社

时间:2023/11/9 作者: 安徽文学·下半月 热度: 20271
倪 健

  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

  弥洒社作为中国新文学运动第一个十年(1917-1927)后半期出现的文学社团,随着五四浪潮的褪去、弥洒社的解散以及主将胡山源于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等种种社会和政治原因使得社团及其创作被历史淹没。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文学界迎来了百花齐放的春天,批评界对作家、作品、流派及社团的研究也是愈来愈深广。弥洒社引起人们的重新关注并挖掘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在于鲁迅编的《新文学大系》收入了弥洒社两篇文章,分别是胡山源的《睡》以及赵景沄的《阿美》,并且给出了褒奖和批判,后来胡山源在晚年撰写了一些零散的文章对于鲁迅当年评价弥洒社及其创作的言论又发表了自己的相关看法和解释。学术界多集中于对鲁迅的评价、胡山源晚年的辩驳、《弥洒》的创刊及性质的梳理和把握,但对于其中的相关文章,甚至是鲁迅给予褒奖的篇章也并未加以细致揣摩探析。本文试图从胡山源的相关创作文本分析做起,结合社会环境和时代背景,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查缺补漏,厘清弥洒社的创作宗旨以及实践,客观认识和评价该社团的性质。

一、从《弥洒临凡曲》看弥洒社的宗旨

《弥洒》月刊创刊之际,由胡山源执笔,代表成员发表了宣言——《弥洒临凡曲》,有文如下:

  黑沉沉的长夜里,

  吼起了冷酷似尖刃的北风;

  天地间充满了魑魅魍魉,

  猛兽毒虫;

  春光吓了忘却伊的明媚;

  夏木败了失去他的葱茏;

  青山盖着白雪;

  流水凝成坚冰;

  一年四季隆冬!

  于是Musai们偶然来了;

  飘着流云飞霞的轻裾,

  系着明星亮月的宝带,

  执着和鸾鸣凤的乐器,

  蹁跹 迴 翔的舞着,婉转抑扬的唱着:

  “我们乃是艺文之神;

  我们不知自己何自而生,

  也不知何为而生;

  我们唱;

  我们舞;

  我们吟;

  我们写;

  我们吹;

  我们弹;

  我们一切作为,

  只知顺着我们的Inspiration!”

  ......

  北风渐息了!

  冰雪渐融了!

  伊们更努力的唱着:

  “你们赠我月桂冠,

  欢迎!

  荆棘冕,

  欢迎!

  宝贵的黄金,

  残破的砂砾,

  一视同仁!

  我们无所求,无所翼;

  不识名,不识利;

  我们一切作为,只知顺着我们的Inspiration!”

  ......①

  从他对弥洒社的文艺主张和活动宗旨作的形象的告白之中,我们可以看到以下几个容易被忽略的内容,而这些,恰恰对认识及评价《弥洒》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一)弥洒社的创刊宗旨——“顺着灵感而创作”。他们认为,作者创作的灵感是“偶然”来的,不是空想、幻想、无病呻吟,更不是为了写作而写作,为了呐喊而呐喊,凡是从自然、社会、家庭等各方面产生出的灵感、启发、思悟都可以作为创作的来源;灵感无处不在,却也应是极美的,流云飞霞,明星亮月,轻裾,宝带,和鸾鸣凤,蹁跹迴翔,这是对文学的基本品格作出首要的规定:美感。弥洒社常常是被当做“认真地实践了一下子”创造社流露过“为艺术而艺术”的文学思想,但对照创造社的一篇期刊宣言“我们想以纯粹的学理和严正的言论来批评文艺政治经济,我们更想以唯真唯美的精神来创作文学和介绍文学”就不难发现两者的差别,弥洒社对艺术创作的纯粹性要求更加执着。(二)弥洒社的宗旨缘于对当时文学界风气及社会现实的看法及态度。“黑沉沉”、“长夜”、“冷酷似尖刃的北风”、“魑魅魍魉”、“猛兽毒虫”;“白雪”、“坚冰”,真的是“一年四季隆冬”!当时的社会黑暗可怖,文学界亦充斥着“假道学面孔”,“无目的无艺术观不讨论不批评而只发表顺灵感所创造”何尝不是一种无奈之下的逃避。胡山源在1979年《弥洒社的经过》该文章中,较为清晰地描述了弥洒社成立时的相关文学状况,“当时文学研究会和创造社,都分别在自己的刊物《小说月报》和《创造》上,提倡自己的文学主张,《小说月报》主张血与泪的自然主义,《创造》则为浪漫主义。同时还有一些其他文艺刊物,也都各有所主张。情形相当热闹,颇有欣欣向荣之势。但都不免各是其是而非人之是,形成笔战,参加战斗的,大有其人,久而久之,也不免有意气用事,浪费笔墨的......”②胡山源、钱江春和赵祖康经常在一起谈论文艺,对这种文学争议的极端现象甚是觉得不满意,他们所提倡的是纯粹的专心的创作。赵祖康在回忆弥洒社创刊之际文坛盛况的时候说:“如果把当时风起云涌的新文学社团,用我国三大河流作比,文学研究会和创造社是奔腾向前的黄河和长江,弥洒社则是珠江中的一条小小的曲折的支流。”③也可以说明弥洒社在极力突出自己的不同之处,想为文坛带来一股新的气息,独树一帜,甚至“可以推动时代”④。(三)弥洒社对文艺以及社会的期许。“含情的春色,摇曳生姿,布满了人间;恶形的厌物,化作飞灰——甚至灰也没有;花啊,鸟啊,诗情啊,音乐啊,簇拥着Musai们,在旧的世界上,成了另一个新的世界;大家同声唱着:‘我们一切作为,只知顺着我们的Inspiration’”,这是弥洒社成员描绘的社会现实充满光明、爱和美的蓝图,文艺界更是一派欣欣向荣之境,作家和评论家各司其职,相互促进,这个旧的世界焕然一新!由此看来,弥洒社的作家们并不是追崇不食人间烟火似的呻吟,他们关注自然也同样关注社会,讲求的是真实地再现场景以及内心所感所想,拒绝强烈的目的性和功利性。

  因此,从整篇《弥洒临凡曲》的分析中可以看出弥洒社的起源、宗旨以及性质,我们应公正、客观、全面地分析和讨论任何一个流派、社团及报刊,不能仅仅把一些名人的论述奉为不可置疑的言说而片面地看待问题。

二、关于“笼罩全群的佳作”——《睡》

1935年3月,鲁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导言》中,称胡山源的《睡》是“实践宣言,笼罩全群的佳作”⑦。胡山源的此篇作品便引起学者的频频关注,但对此深入探析的却是寥寥。笔者欲从《睡》的相关论点具体分析,从而进一步把握胡山源乃至弥洒社成员的创作观念。(一)《睡》到底是小说还是散文?鲁迅把《睡》认为是小说,而胡山源则认为是散文,这种文体划分上的不同缘于他们对于文学观念的分歧。鲁迅看重的是“世界”或“生活”与“作品”的对应关系,强调文学再现生活的本质与典型,而胡山源注重的是作品与作家的关系,认为文学是作家思想情感的流露、倾吐和表现,前者强调表现的内容,而后者不问灵感如何而来,只求尽力表现。鲁迅在《睡》中体悟到的是个人悲剧背后的时代悲剧,淡淡的惆怅的情绪掩盖下的深刻的疼痛。胡山源认为《睡》是散文,很重要的原因在于他认为其中的真实性比小说浓厚,也极力强调作文章并没有强烈的目的性。在很多刊登在《弥洒》上的文章中,我们可以看到,作者常常取材于身边的琐事和自身的经历,有一例或许可以更好地证明这一点,那就是曹贵新的《残痕——大学时代底追忆》,共有十二个小节组成,每一小节都有一个标题,即记叙大学时代那些“深摄了多少印象,却被滔滔的岁月之流不息地激荡洗磨,如今只几处残痕剩留”的记忆,其中在第八节“背着黄布袋子底老妪”这件叙事的结尾,竟然出现了胡山源补充的后记强调了曹记叙之事的真实性:“这一次行程,我很记得清楚,因为我就是同伴的一份子,那天过郎当岭游三天竺后,到灵隐已是夜了。亦在灵隐吃了蛋炒饭,买了火把,和钱模士君三人,步行到校的。”散文、杂感还有唐鸣时的《儿时片影》、李涤尘的《天真》、钱江春的《失去的灯泡》、《李钧材传》、《随感录》等均是典型的文章。这些文章一般均是以事情发展的顺序,起因、发展和结尾,娓娓道来,心理活动穿插其中,没有大起大伏、惊心动魄的情节,顺畅、清新、朴拙的语言增添了文章的真实感。因此,不难理解胡山源认为《睡》是散文的原因了。(二)《睡》到底体现了弥洒社的创作宗旨了吗?若有,则如何?细读文本,便可知道,《睡》写的是“我”与朋友高义“出钱塘门,自由走去,信足所之,随寓而安”,直至灵隐寺,一路走来,时而为景迷醉,时而吃茶,更是随时随地潇洒入睡,不需问也不必思想,享受温暖的阳光和暂时的解脱。接着回忆了那些记忆里可“纪念的睡”,去庐山和三叠泉的酣畅淋漓的睡!全文用了17个“睡”字,着墨“睡”的形态更是多达四五处,轻快的动词、明媚的景色描写以及充满幽默的语言再再把对睡、自由地睡、无烦恼地睡去的向往跃然纸上。“我”渴望暂离尘杂人世,在山水、寺庙、阳光中寻求解脱,能做一场美梦,珍惜每一次这种睡的机会。流水般的行文和结构看似轻松,实则无不渗透着沉重苦涩的况味,或隐或显地从侧面流露出作者因时代的种种限制而束缚的烦躁和无奈继而自我慰藉的心理。“睡觉”看似简单易受控制,却时时被打断、被阻碍,无“香梦”可作!“可纪念的睡,人生那得几回!”由此观之,作者由一次游玩获得“灵感”,回忆起好几次的睡的经历来,轻松之余有着苦涩,逃避之后暗含种种思考和情绪。其实,在文学的创作中,创作对象总是有限定性的,更应追求一种卢卡契所说的“内涵的整体性”⑤。所谓的“内涵的整体性”是指每部作品虽然只能描绘具体个别的、有限的生活,即生活的一角,但就这一角而言,是与整体有机地联系在一起的,力求把事件的原委的本质规定性囊括其中,描写出对象的内涵无穷性。正如契科夫形象的语句所言,“人们吃饭,仅仅吃饭,可是在这时候他们的幸福形成了,或者他们的生活毁掉了”⑥。在此意义上,《睡》的确是一篇难得的佳作,具有别样的文学史意义。

三、弥洒社价值的评价问题

关于弥洒社及其创作价值的评价问题,应结合时代环境,从他们的艺术宗旨及实践两个方面进行全面而细致的分析,并在文学史的坐标中加以考量。

  首先,该社成员的不同形式的文学创作和实践,多是“顺着灵感而创作”,有着大致相同的文艺观,注重创作少评论,排斥创作首先去刻意考虑写作的目的,这种踏实的作风的确为文艺界的文艺工作者树立了好的榜样。他们的大多数作品的题材内容确是如鲁迅所说的“咀嚼着身边的小小的悲欢”⑦,贴近生活,只是范围狭小,局限在他们周遭的境遇,作者难以从个体经验跳出到整个人类的大格局中,必然会影响读者的阅读体验,因此他们的作品常常容易被忽略。1984年,赵遐秋和曾庆瑞在一篇名为《中国容不得“为艺术的艺术”》的文章中,明确指出弥洒社终止的重要原因更在于:“中国这样一个国家,当然容不得为艺术而艺术,......艺术至上的作家对生活那么冷漠,生活也就必然会用严峻的态度筛选掉他的创作”。而这不符合当时的文学主潮的观念也是被该社成员所承认的,赵祖康把弥洒社比作是“珠江中的一条小小的曲折的支流”,但绝不是奔腾向前的黄河(文学研究会)或长江(创造社)中的任一支流就足以说明。弥洒社是在极力突出自己的不同之处,想为文坛带来一股新的气息。

  其次,正如鲁迅所说的,“文学团体不是豆荚,包含在里面的,始终都是豆”⑦。文学团体和流派并不排斥个别性差异,团体里的成员因创作个性、艺术审美的不同而创作出风格迥异的文学作品,而且文学团体和流派都是要不断向前发展进步的,更应有包容性,为成员创作出优秀丰富的作品提供平台。文学评论者的评价也不应流于狭隘和浅薄,需要不断更新和发展理论知识,扎实投入到文学文本中去,力求客观公正还原真相,敢于质疑。弥洒社成员注重和主张创作的实践而非树立旗号,强调创作的自由和随性,对文学作品的内容和形式并没有严格的要求和规定,1938年7月,刊载在仍是胡山源主办的《红茶》文艺半月刊第2期的文章《从〈弥洒〉说起》中,胡山源明确了自己的文艺主张:“文学以至其他一切艺术,是超越任何限制的。什么主义,什么内容,假使用文学的手法写,写得好,当然是文学。但文学的本身绝不是什么主义或内容......我不反对按着某种时地,就是说某种社会环境,写某种文学,我却反对在某种时地一定要人人都写某种文学,更反对这某种文学要垄断一切的时地”。胡山源道出了当时文坛因文学主张而争执的现实,并强调自己注重的是文艺的多样性和丰富性,反对单一和垄断,文学作品是否能够称之为文学作品的标准绝不在于它们“什么主义或用意”。文艺创作当然不是一味地追求“为人生”或“为艺术”的两个极端,不管是“为人生的文学”还是为“为艺术的文学”等观念都是极其的复杂,“为人生的文学”并不意味着抛弃文学艺术而一味反映真实的生活,而“为艺术的文学”也绝不是说追求脱俗不食人间烟火,把艺术与人生彻底隔断联系,外在的现实和内在的感触相互作用、彼此沟通交融才有可能产生优秀的文艺作品。在文学的发展长河中,文学的艺术技巧或许可以不断出新,但人类的共同的情感和价值终究有永恒不变的地方。所以我们反对的是非此即彼的二分法,反对的是把文学创作看做是追求功利或仅仅娱乐嬉戏的游戏。

  归纳而论,文学创作者不同的文艺观所导致的创作主张和倾向的不同,文学的内容和形式是多种多样、丰富多彩的,不能用单一的标准去划定和规范文学工作者的创作思维。弥洒社是一个追求顺应“灵感”而创作,注重创作实绩而反对主义和目的先行的纯文学团体,《弥洒》实践着他们的种种文学主张,确给文学的园地增添绿意,贡献了自己的一份力量。作品不乏内容深刻、格调特别、技法圆熟的优秀篇章,如胡山源的《点滴》和《睡》、赵景沄的《阿美》、钱江春的《长夜》以及赵祖康的《碧海》等都是值得读者仔细欣赏的佳作。但从整体的作品质量来看,也是颇多欠缺,大部分作品内容题材较为狭隘,思想深刻性有所缺陷,现实意义较弱,艺术手法方面的成就并不突出。从当时的历史条件以及文学的发展来看,只讲求一味地创作而不讨论确是一种偏执和狭隘的看法。文学作品是文学批评的基础,而文学批评是文学作品不断发展前进的推动力,两者相互作用,彼此联系紧密,共同促进整个文学、文艺乃至人类文明的进步。弥洒社所有的缺失是当时很多社团所共同存在的问题,基于时代及个人等种种因素有关,我们今天讨论任何一个社团都应该客观公正,联系事实和史料加以分析判断,以准确地给社团或流派的作用及影响做一个正确的归纳和总结。学者在分析任何社团及潮流时都应结合社会时代及作家个性等要素加以考辨和分析,决不能笼统和片面地断定概括。

  注释

  ①弥洒月刊[J].1923(1).

  ② 胡山源.弥洒社的经过[A]//杨郁,主编.胡山源研究·增订版[M].南京出版社,2009,6:7-10.

  ③转自陈秀英,选编.顺着灵感而创作——弥洒社作品、评论资料选·前言[M].华东师范大学出版,1990,4:1.

  ④ 胡山源.弥洒社的经过[A]//杨郁,主编.胡山源研究·增订版[M].南京出版社,2009,6:7-10.

  ⑤维纳斯的腰带:创作美学[A]//童庆炳文集[C].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1:217.

  ⑥维纳斯的腰带:创作美学[A]//童庆炳文集[C].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1:219.

  ⑦鲁迅.有关弥洒社的论述[A]//赵家璧,主编.鲁迅编选:《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导言》[M].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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