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语言大学
“在诗意的核心之处有三种最基本的气息:大自然的气息、神圣的气息、人的自由自在的质朴气息。”①10《黄金时代》这篇小说的独特性之一就在于他呈现了一种纯净的性,“好色而不淫”,建构出性的诗意之美。本文将从自由、自然、爱的永恒性三个方面阐释《黄金时代》中性的诗意建构。
一、自由的气息
《黄金时代》中性处于极端压抑状态,“为了防止斗架伤身,影响春耕,我们把它们都阉了。掌锤的队长毫不怀疑这种手术施之于人类也能得到同等的效力,每回他都对我们呐喊:你们这些生牛蛋子,就欠砸上一锤才能老实!”②性被压抑就像被阉割的牛。陈清扬被指认为“破鞋”,王二在这种环境中引诱陈清扬去践行“伟大的友谊”。被指认为“破鞋”的事件背后隐藏着集体被压抑的性欲望,性处于个人与公共空间的灰色地带,不可公开诉说,但又暗流涌动,“破鞋”的谣言在谈论中成为公众欲望的发泄口。除了性压抑外,王二作为知识青年下乡,在农场劳作,不得不接受农场的管理,这种并非出自他本人意愿的处境,是一种不自由的状态。“一般来说,一切对个人的控制的权力机构都按双重模式运作。一方面是二元对立和打上标记,另一方面是强制安排。”③陈清扬被认为“破鞋”,因为集体性压抑,她处在被窥视和骚扰中;王二被队长强制安排“喂猪”,他们都是被控制被监视之人,都不自由。在被管控中被控制者不能够按照自己的个性和思维标准行事,但王二和陈清扬不以既有秩序的要求为原则而按照自己的原则去思想和行动,“性”是他们反抗的工具,“性”在这里具有双重内涵,性与自由建立起一种联系,既是个人欲望的发泄更使“性”有了对自由和人本真状态的追求的内涵。“性”为媒介,王二与陈清扬的生命有了化合反应,开始他们一系列的逃离与反抗。
在“文革”阶段,很多和王二一样的知识青年,心怀梦想来到乡下,在荒诞的环境中,像被阉了的牛,被现实消磨了所有的斗志。但王二和陈清扬没有放弃,他们是系统中的不安定分子,对生命与个人尊严有自己的追求,他们不妥协的抗争着,就如推石头的西绪弗斯,离开回去,周而复始,看似没有实际效果,但这个过程中表达了对生命的激情和对权威的蔑视,生命在这个过程中诗意盎然,从而在荒诞中实现自己的抗争,个人的尊严和生命的活力得以实现。陈清扬和王二的“性行为”,是极度压抑的生命的尽情舒展,在这种关系中王二没有被锤掉,反而体验到从未有过的自由。即使他们回到下乡的地方,遭批斗挨整,这种力量也极大的消除了他们的伤痛。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的性爱取得了胜利,“文革”成为一个舞台,一个背景,性爱成为自由的载体,他们的生命得以在压抑中飞腾,这是一段没有受锤的过程,成为他们的“黄金时代”。
二、自然的气息
《黄金时代》中对性的书写与自然有着密切关联,在这里的“自然”一是指人的自然本性,二是指大自然本身。王小波在《黄金时代》中认为性是人之本性,不应该被压抑,关乎人的存在,“在我看来,这东西无比重要,就如我之存在本身”②7,在《三十而立》的这篇小说中他有一句诗“走在寂静里,走在天上,而阴茎倒挂下来。”②61如此直接明了的将生殖器官写入诗中,在我国文学中很少见,这也体现了王小波对于“性”的态度,性包括性的生理器官是人的一部分,自然而然也就有被书写的合法性,过分的压抑反而显得虚伪。但如果一味的沉迷于性的书写,只会使作品变得低俗。《黄金时代》中虽然有大量性爱描写,却无低俗之感的原因在于“性”的书写与自然有深刻的联系,“性”与自然交织在一起,展示了生命的活力与自然之美,从而在“性”中构建出一种自然的诗性之美,“性”的书写亦极为自然,“好色而不淫”。“诗意这个词更具有体验感,代表着和人的深层体验密切相关的精神性倾向,代表的是人所渴求的整体性和谐的气息。”①3在对王二与陈清扬的性关系描写中,自然因素的加入大大冲淡了性爱狂欢所带有的混乱与狂暴,性爱显得和谐而美好,将性指向一种诗性。无论是王二的生理反应还是和陈清扬做爱,王小波都将这种“性行为”放置在自然环境中,“那天晚上我引诱陈清扬和我到山上去,那一夜开头有月光,后来月亮落下去,出来一天的星星,就像早上的露水一样多。那天晚上没有风,山上静得很。”②11宁静和谐的自然环境,使得这种“性行为”变得极为自然,这种氛围让“性”中狂躁欲望得以净化,欲望的淡化感觉变得细腻,精神得以有更深层的体验,在这种动态的过程中从“小我”开始向自然的“大我”融入,从有限开始走向无限,在与自然的交融中体验到存在的快感。“我和陈清扬在蓝粘土上,闭上眼睛,好像两只海豚在海里游动。天黑下来,阳光逐渐红下去。天边起了一片云,惨白惨白,翻着无数死鱼肚皮,瞪起无数死鱼眼睛。山上有一股风,无声无息地吹下去。天地间充满了悲惨的气氛。陈清扬流了很多眼泪。她说是触景伤情。”②36陈清扬和王二此时已经不单单是在享受着性的欢愉,由性的欢愉走向性的审美体验。主体陈清扬与客体周围世界的区别消失了,她沉浸在由性与自然营造的气氛中,不再考虑时间、地点、原因和去留,仅仅作为纯粹主体的存在,性成为反观世界的一面镜子,陈清扬与天地都融合在一起,整个画面显得肃穆而美妙。性的描写混合着生命的体验,由身体的接触体验到天地间的悲凉,性成为进入审美体验的一串钥匙,由性体验到精神的欢愉,体验到生存本身。
《黄金时代》中王二与陈清扬两次对既有秩序的逃离都指向了自然,深山中几乎没人的地方,自然与人为监管的社会相对,具有自由的气息,自然为王二与陈清扬的性爱提供了自由的场所,生命本能的满足,使精神得以舒展,在自由与自然中“性”指向一种悠远、澄明的诗意。
三、爱之永恒的气息
李银河认为:“性活动的三种,(一)为了生殖繁衍、传宗接代;(二)为了建立和维持某种人际关系如爱情、婚姻;(三)为了性本身的快乐”。④起初王二勾引陈清扬是为了性的快乐,陈清扬之所以答应王二是为维持某种关系,他们“伟大的友谊”。在他们逃离与反抗中陈清扬爱上了王二,尽管叙述者竭力想否认这种事实,但是这种爱已经产生,承认这种爱就等于承认一切罪孽,在两人的关系中,陈清扬无疑要比王二更坚定更勇于承认。耐人寻味的是,王二是否也爱上了陈清扬,答案是无疑的,《黄金时代》中叙述者与隐含作者对陈清扬的态度是矛盾的,在文本留下很多空白,叙述者以调侃的语气试图回避这种感情,但是在文本的深层又将王二的感情流露出来,爱无法做到真正藏匿,王二看似玩世不恭,实则内心仍有真挚的感情,他的这种矛盾即是个人的矛盾又是时代的悲剧,他们都无法把握自身命运。清平山上王二打陈清扬屁股事件叙事者有意将这件事割裂,试图掩饰王二对陈清扬的感情,亦如叙述者所言:“当然打陈清扬屁股也不是好事,但是我想别的破鞋和野汉子之间未必有这样的事。”②37性为媒介,两人之间产生了爱情,这种爱情的存在更激发出陈清扬身上属于母性的大爱,“陈清扬说,人活在世上,就是为了忍受摧残,一直到死。”②43爱的容忍与坚韧使两人在挨批斗与受屈辱中仍能坚持下来,在爱面前“文革”的逻辑无能为力,承认了爱就承认了一切罪孽,就该五马分尸,可谁也无法让他们五马分尸,爱战胜了“文革”的荒诞。至于两人是否有一张结婚证已然不重要,爱走向一种永恒它已经存在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爱是两人能够熬过那段艰难岁月的精神支柱。《黄金时代》中性最终指向爱,为爱而性,爱才是性的内涵。让性爱回归正常秩序,从而让性爱回归到它原有的神圣性上,成为他们的“黄金时代”。将性指向爱的永恒,使性脱离单纯的欲望层面,爱的存在使人内心圆满而充实,也使《黄金时代》在关于“文革”题材书写中从感伤与批判的情绪中脱离出来,发掘出不可磨灭的人性之美。性与爱的结合构建出“性”的诗意内涵。
四、结语
海德格尔认为人的存在应该是面向多种可能性,在“文革”中王二和陈清扬从旧有的社会秩序中脱离出来,“性”成为一种反抗,在自然与自由中,生命具有了多种可能性,在“性”中他们体会到自由与存在,并通过性两人从肉体走到精神,爱与性的结合,性得以脱离单纯的生物属性,性指向爱的永恒与神圣。《黄金时代》中以性为媒介指向自然、自由与爱从而建构起性的诗意之美。《黄金时代》中王小波显然触及性的诗意之美,但王小波并没有有意识地将性的诗意之美系统化,在涉及到性书写的其他作品中很难看到这种诗意之美,不过性的诗意构建也成为《黄金时代》的独特魅力。
注释
①丁来先.诗意人类学[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12.
②王小波.黄金时代[M].译林出版社,2012.
③福柯.规训与惩戒[M].三联书店,2012.
④ 李银河.福柯与性[M].内蒙古大学出版社,2009: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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