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省桐城中学
周作人是新文化运动的得力干将,他曾经积极地提倡过“人的文学”,这“人的文学”首先明确的就是“人”这个字,一个完善的人不只是一个生物学意义上的人,也不是宗教意义上的神,“兽性与神性,合起来便只是人性。”①因此,在文学创作上,他既强调要表现自然人性,又强调表现人的理想性。创作必须“眼里看见了世界的人类,养成人的道德,实现人的生活。”②随着新文化运动的退潮,一批启蒙知识分子陷入精神的困境,周作人也不例外,他高论:“不谈国事……不为无益之事。”③在现实与精神的双重困境中,周作人找出一条自我涅槃的道路:在文艺之中慰藉自我的灵魂。他在《自己的园地》中说:“以个人为主人,表现情思而成艺术,得到一种共鸣与感兴,使其精神生活充实而丰富,又即以为实生活的基本;这是人生的艺术的要点,有独立的艺术美与无形的功利。我所说的蔷薇地丁的种作,便是如此:有些人种花聊以消遣,有些人种花志在卖钱,真种花者以种花为其生活,——而花亦未尝不美,未尝与人无益。”④在周作人看来,艺术就像种花,有人种花是有目的的,有人以种花为生活,至于他是否有益于人生与否,自可不必在意,顺其自然。可能最终也收获了一定的功利,即无形的功利。自此之后,周作人以艺术为生活,只管耕种,只管自己的那颗真心,读喜欢的书,作合乎自己性情的文章。
后来,周作人创作了大量平和冲淡的文章,这些文章表达内敛含蓄,用字简洁,字里行间又透着一股苦涩的韵味。这就是周作人所体会到的一种人生的味道,然后反映在艺术上的一种独特风格。周作人称自己非常看重文章的趣味,这些趣味包括“雅,拙,朴,涩,重厚,清朗,通达,中庸,有别择等”⑤从这些字里,我们看出,周作人是刻意以一种特别的文字来表达他的一种独特心境。对于自己的爱好,他还说:“平常没有人对于生活不取有一种特殊的态度,或淡泊若不经意,或琐琐多所取舍,虽其趋向不同,却各自成为一种趣味。”⑥文艺自成趣味,自有性情,重在表现自己,“其余思想与技术上的派别都在其次。”⑦因此,要想成就独特的文风,就得有独特的性情,写真实自然的本性,不必刻意去追求所谓的技术与思想。
周作人十分崇尚平淡自然的文风,但要作出这样的文章跟气质与年龄有关系,“不可勉强,像我这样褊急的脾气的人,生在中国这个时代,实在难望能够从容镇静地做出平和冲淡的文章来。我只希望,祈祷,我的心境不要再粗糙下去,荒芜下去,这就是我最大的愿望。”⑧可见,平淡自然并不是一个作家天生就具备的一种气质,至少在周作人那里,我们看到,这是他极力追求的一种境地,这种境地能给周作人苦闷的心以最好的慰藉,而文艺正可以消除他在现实生活中所体会到的寂寞与苦闷。苦是人生的真实况味,经历时代和人生变故的周作人一定是深深地体味到了人生的苦闷,因此,作文必然呈现自己的心境,后来他还将自己的文集命名为《药味集》,可见其对苦味的眷爱。
真实的人性、平淡自然、趣味、简洁、苦涩……无论是从思想上,还是艺术风格上,周作人的学生废名都受到了他的深刻影响。
废名原名冯文炳,湖北黄梅人。他所写的人物都是他故乡的儿女翁媪,每一个人都在亘古不变的光阴里,过着命定的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真实地长大、从容地面对人生的悲剧,然后寂静地死去。周作人说这“只是平凡人的平凡生活,——这却正是现实。”⑨平凡人的平凡生活的确就是真实的人的生活,这样的文学也就是人的文学,而不是兽的文学,废名就是借这些人来表达自己对于美好人性的理解。他在《竹林的故事》中,塑造了一个美丽、乖巧、勤劳、有担当的三姑娘形象,三姑娘长在幽静的竹林里,小时候的她害羞而又爱笑,爸爸劳作,稚气的她就伴着玩耍,让人感觉十分宁静温馨,但造化弄人,八岁那年,她的父亲去世了,作者没有写三姑娘如何悲痛,只反复写三姑娘如何勤勉持家,不愿出去玩耍,通过这些细节来展示三姑娘因父亲去世而自觉挑起家庭重任的有担当的女子形象,三姑娘送辣椒的细节让人体会到了她的情义,回娘家上坟不吃饭,暗示三姑娘出嫁后依然勤勉持家。勤勉、有担当,正是人性里美好的因素。三姑娘遭遇不幸依然坚强、积极乐观地面对现实生活,这就是健康积极的人性,就是美的东西。《菱荡》这篇小说,塑造了一个诚实、勤劳、随和、憨厚、质朴的聋子长工形象,陈聋子在陶家村打了十几年长工,深得东家信任,邻里欢喜,他为人诚朴,喜欢美丽的小姑娘,也默默地欢喜农家的大嫂,作者在写陈聋子美好品格的同时,也写了他作为寡居男子的隐晦性心理,但这一点也不让人觉得不洁,相反,在安静的陶家村,陈聋子就像菱荡一样,是那样自然的存在,让人体会到一种浑朴的美好。作者还塑造了寡妇李妈、病儿阿毛、柚子等人物形象,无一例外,这些人品性美好,命运不幸,但他们没有因此就坠入黑暗的深渊,而是健康、积极地像野草一样活着,活得宁静怡然。废名的笔触淡然,人物的性情也淡然,即使没有描写人物大喜大悲的心理变化,也没用强烈表达情感的词汇,但他字字句句,把悲切和沉痛都溶解在了淡然、安静、宁远的自然之中,废名的简笔勾勒,使他笔下的人物简直就像一道自然风景,深远而有意味。废名执着于表达人物真实的面貌,展现他们悲切的命运,这种真实、鲜活的人物,不正是周作人反复强调的人的文学么?废名用自己的创作实践细致地表达了他老师的文学观。
周作人所崇尚的简洁、平淡自然的文风也深刻地影响着废名的创作,废名的所有小说都显出一种“平淡朴讷”?的风格,在《竹林的故事》开篇,废名淡淡地叙述:“出城一条河,过河西走,坝脚下有一簇竹林,竹林里露出一重茅屋,茅屋两边都是菜园:十二年前,他们的主人是一个很和气的汉子,大家呼他老程。”?简单的几句话就把整个故事的背景交代得清清楚楚,竹林、茅屋、菜园,这三个意象被废名一编织,一幅幽静且洁净的水墨乡村画就被勾勒了出来。在写到三姑的时候,所挑选的细节是“非常的害羞而又爱笑。”?“只是不住的抠土,嘴里还低声的歌唱。”?“果然从篮子里抓起一把掷在原来称就了的堆里。”?羞涩、爱笑、歌唱,这三个简单的词汇把一个乡村小女孩的特征写得十分鲜明,掷东西的动作又把三姑娘不吝啬、重情义的心理表现得很到位。关于老程的死,废名只描述了竹林里不见老程的踪迹,而“竹林的那边河坝倾斜成一块平坦的上面,高耸着一个不毛的同教书先生(自然不是我们的先生)用的戒方一般模样的土堆,土堆前竖着三四根只有抄梢还没有斩去的枝丫吊着被雨粘住的纸幡残片的竹竿,就可以知道是什么意义。”?废名不直接写人死的惨状,也不写三姑娘是如何悲痛,只写死后埋葬的土堆和出殡留下的纸幡,这有效地消解了死亡所带来的恐惧情绪,让文章呈现出平淡的风格。废名一直在回避某些特殊的场面,只描述那些与该场面有关的事物。写三姑娘守着母亲不愿出嫁,只说她不愿意出去玩,一直在家准备明天要卖的菜,废名没有用一个字描述三姑娘不愿出嫁的心理,只用了玩、捆菜的动作隐匿地将这种心理传达出来。仔细深思,废名的文字别有用心,一幅图、一个动作、一句话,都是作者精心挑选的结果,废名是有意营造这种平淡自然的文章风格。废名还特别注意炼字,让某些特殊的字来传达那种看起来平淡却又满含意蕴的深境,例如他写洗衣妇走进菱荡,“菱荡的深,这才被她们搅动了。”?这里,废名既不用“静”,也不用“寂”,而单单用一个“深”字,这“深”不仅指菱荡的幽远与神秘,其实也暗含着陈聋子内心的深寂。写月光下阿毛的家,“今年盖了新黄稻草,比桃叶还要洗得清冷。”?一个“洗”字,一个“清冷”,把阿毛的病以及阿毛的悲剧写得入木三分,让人感到一种冷到骨子里的痛和荒凉。废名钟情于这些简单而富有意味的字,他自己曾说“觉得中国文字真可以写好些美丽的东西。”?他做到了,他的所有文章都是这样精心炼字的结果,最后呈现出一种特别简洁、质朴的风味。周作人讲趣味,这一点也深刻地影响着废名。周钟情于苦涩,废名钟情于禅境。废名崇尚老庄,参禅悟佛,他笔下的自然风景都是一幅幅带着禅意宁静的水墨画,他的竹林、桃园、菱荡,陶家村、史家庄,在清晨、正午、黄昏里所呈现的寂静,总让人有一种出世之感,他笔下的人物虽有不幸的命运,但这种不幸已经摒除了强烈的悲痛和人世的纷争,有的只是淡淡的写意,这显然是带着禅意的人生悲剧。周作人用“平淡朴讷”?评价他,与其说朴讷是一种风格,不如说朴讷正是废名的性情,废名参透禅理,心境纯净,因此,他的创作也带着鲜明的禅的痕迹。
综上所述,我们发现周作人对废名的影响是多方面的,无论是创作理念、还是文体要求,废名都一脉相承,他用简洁的文字、简单的情节,写出了饱含意蕴的小说,营造了平淡朴讷的风格。
注释
①周作人.人的文学[A]//止庵,校订.周作人自编集:艺术与生活[C].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12.
② 周作人.骆驼草发刊词[A]//陈离,著.在“我”与“语丝”之间——语丝社研究[M].东方出版中心,2006:271-272.
③ 周作人.自己的园地[A]//止庵,校订.周作人自编集:自己的园地[C].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7.
④ 周作人.笠翁与随园[A]//张明高,范桥,编.周作人散文(第二集)[C].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
⑤ 周作人.文艺上的宽容[A]//止庵,校订.周作人自编集:自己的园地[C].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9.
⑥ 周作人.自序二[A]//止庵,校订.周作人自编集:雨天的书[C].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4.
⑦ 周作人.竹林的故事序[A]//止庵,校订.周作人自编集:谈龙集[C].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
⑧ 废名.竹林的故事[A]//格非,选编.废名小说[M].浙江文艺出版社,2003.
⑨废名.菱荡[A]//格非,选编.废名小说[M].浙江文艺出版社,2003:71.
⑩ 废名.桃园[A]//格非,选编.废名小说[M].浙江文艺出版社,2003:64.
? 废名.中国文章[A]//止庵,编.废名文集[C].东方出版社,2000:1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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