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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中有戏,戏中有诗

时间:2023/11/9 作者: 安徽文学·下半月 热度: 14666
秦杰

  摘 要:马致远的《汉宫秋》是一部戏剧性与抒情性兼具的作品。在戏剧性方面,《汉宫秋》对历史题材进行大胆改编,巧妙地安排情节关目,使得全剧矛盾冲突跌宕起伏,人物形象生动鲜明;就抒情性而言,剧作者用抒情写意的曲辞,选择抒情性意象,化引诗词和典故,借历史人物抒发自己的情感。正是戏剧性与抒情性的相互配合,使得《汉宫秋》在中国戏曲长河中经久不衰。

  關键词:《汉宫秋》 戏剧性 抒情性

  《汉宫秋》是《破幽梦孤雁汉宫秋》的简称,是马致远的代表作,也是流传下来最早的昭君戏作品,有较高的艺术成就和历史价值。对《汉宫秋》的研究始于20世纪50年代,研究方向主要集中在对其本事演变、主题思想、艺术特色、人物形象的探析以及与其他戏剧作品如《梧桐雨》的比较研究等几个方面。本文所要分析的戏剧性与抒情性,仅有少数几篇文章对其抒情特色有所涉及,尚无研究者对两者进行全面的分析。《汉宫秋》作为一部传统的抒情戏剧,同时也具有戏剧性特色,其戏剧性虽不及《窦娥冤》和《赵氏孤儿》突出,但仍有可圈可点之处。因此,本文从抒情性和戏剧性两个角度切入,具体阐述它们在《汉宫秋》中的体现和作用,从而在共时平面上展现出《汉宫秋》各戏剧要素及其相互关系,以此来探寻分析古典戏剧新的可行方法。

  一、《汉宫秋》的戏剧性

  与西方戏剧不同,中国传统戏剧是以曲为本位,这就决定了它的抒情特性。但散曲与戏曲是有区别的,它与宾白、科介有机结合而构成戏剧,使戏剧同时具备抒情性和戏剧性特征。在董健和马俊山的《戏剧艺术十五讲》第三讲“戏剧性”中,将戏剧性定义为“戏剧艺术审美特征的集中表现”①,认为它是戏剧各要素一以贯之的东西。而文学层面上的戏剧,其戏剧性主要表现在集中性、紧张性、曲折性三个方面。据此,对《汉宫秋》戏剧性的分析可从以下几个方面着手:

  (一)情节关目的安排

  《汉宫秋》共四折一楔子,篇幅较为短小,受体裁限制,全剧的情节安排要相对集中,以便在有限的篇幅容纳较大的时空内容。《汉宫秋》的时空都是在说白中简单点出,空间于汉宫与塞漠两个大背景之间转换,时间从一个重要节点跳到另一个重要节点,在节点上安排重要情节,进而对其进行浓墨重彩的描写,其余则不予录入。这种主次分明的情节安排,使得全剧线索清晰明了,有“立主脑”“减头绪”之效。

  《汉宫秋》是末本戏,全剧由正末一人主唱,一唱到底。对元帝这一形象的塑造,通篇的唱词是重要手段,情节关目也在唱词中表现出来。全剧围绕汉元帝设置的重要关目有巧闻琵琶、灞桥饯别和孤雁惊梦等。正旦王昭君由于在剧中只有说白和科介,从拒贿毛延寿而深居永巷、弹琵琶诉苦闷,到自请出塞和番、留下汉家衣裳、沉黑江全节,这些精彩关目虽寥寥数语着墨不多,但作者通过对昭君事迹进行有别于史实的改编,打破了读者的期待视野。相比元帝来说,昭君的情节安排更具有戏剧性。

  《汉宫秋》围绕元帝和昭君两条主线来安排主要情节,层层推进,两两映衬,同时串联起与其他人物相关的情节,如毛延寿与昭君的索贿与拒贿,元帝和大臣之间是否让昭君出塞而争执等,构成一个完整的系统,主干突出又能够发散开来。同时对于矛盾冲突的设置和人物形象的凸显都有着重要的作用。

  (二)矛盾冲突的设置

  相比于西方戏剧,中国传统戏剧不专以激烈的矛盾冲突取胜,但《汉宫秋》矛盾冲突的设置却是其亮点之一。全剧围绕主要人物来设置矛盾,各重矛盾环环相扣层层推进,紧张性与曲折性兼具。

  首先,在楔子中,单于自报家门交代了汉弱胡强的背景,汉元帝风流多情难耐寂寞,毛延寿雕心雁爪奉命选秀,单于恃强凌弱向汉索亲。接着第一折中毛延寿借选秀中饱私囊、贪赃枉法,昭君不愿行贿而被毛延寿点破美人图,被迫居于永巷,这是全剧第一个主要矛盾,也是后续矛盾的生发点。继之,昭君苦闷难耐借琵琶抒闷,元帝巧闻琵琶得见昭君,得知实情后下令捉拿毛延寿,毛延寿畏罪潜逃并将美人图献给单于,单于派使求索昭君,“若不肯予,不日南侵,江山难保”②,这是第二个大矛盾,将昭君与毛延寿的冲突过渡到元帝与毛延寿的冲突,引起汉胡对抗的紧张情势,剧情达到焦灼点。是否交出昭君和亲,汉元帝与群臣之间又形成了一个冲突点,大臣劝元帝不要因女色误国,元帝愤大臣无一人可退番兵。双方僵持不下,最后昭君做出妥协自愿和亲。至此,汉胡形势得到缓和,矛盾双方暂时达到平衡状态。到第三折,元帝与昭君忍痛惜别,昭君随番使入塞,行至黑江边投江而死,这是昭君在守节与苟活的自我矛盾中做出的艰难抉择。第三折矛盾已基本解决,第四折无实质情节发展,主要展现元帝强烈的情感冲突,昭君入梦却转瞬消散,徒留元帝的思念之情绵延浸漫。

  综观全剧,各种矛盾层层相套,大小矛盾交织推进,情节高潮与情感高潮交错,跌宕起伏,悬念丛生,使戏剧具有较强的张力。同时,人物的特性如昭君的坚贞、元帝的不自由、毛延寿的阴险毒辣也在矛盾冲突中显现出来。

  (三)历史题材的改编

  《汉宫秋》是马致远根据昭君出塞故事改编而来,据班固《汉书·匈奴传》载:“竟宁元年,单于复入朝……单于自言,愿婿汉氏以自亲。元帝以后宫良家子王嫱字昭君赐单于……王昭君号宁胡阏氏,生一男伊屠智牙师,为右日逐王。呼韩邪立二十八年,建始二年死……雕陶莫皋立,为复株累若鞮单于。复株累单于复妻王昭君,生二女”③。史书上所记的昭君故事简洁平实,但留下了很大的想象空间,后世许多文人对其进行了改造。《汉宫秋》也是在史实的基础上敷衍而成,同时也一定程度上接受了前代文人的影响,但也较前人做出了很大的创新。

  《汉宫秋》对历史题材的改编,在前面的分析中已有所涉及。在故事发生的大背景上把番汉对立起来,在形势上由汉强胡弱改编为汉弱胡强,为故事的展开提供了一个可能生发的环境。另外,对昭君个人的经历和结局也进行了改动。在历史上,昭君是一个由皇帝“钦点”的“和亲英雄”,而在剧中则是昭君为息刀兵主动和番,自沉黑江而死,成了一个具有强烈民族精神和贞节观念的娘娘。较历史上的昭君,其曲折经历和坚贞品格更能引起读者的情感冲击。同时,汉元帝也由一个“难于失信”的君主变成了一个风流多情、不自由的帝王;而毛延寿历史上本无其人,剧中毛延寿是在后世诗文改编的基础上进行的再加工,不仅是“丑画图”的贪官,而且成为挑起争端的罪人。但正是由于这些创新,原本平实的历史经过剧作者的改编,人物形象更加生动,剧情也更跌宕有致。

  二、《汉宫秋》的抒情性

  王国维在《宋元戏曲史》认为,元曲为一代之文学,其佳处可用“自然”一词来囊括。而元杂剧之最佳处,不在其思想结构,而在其“有意境”的“文章”。《汉宫秋》作为元杂剧的代表之一,马致远用其诗笔“摹其胸中之感想,与时代之情状,而真挚之理,与秀杰之气,时流露于其间”④,可谓自然而有意境,《汉宫秋》的抒情性也借此彰显出来。下面详述之:

  (一)意境的营造及宫调的选择

  马东篱有“曲状元”之称,散曲写得出彩,杂剧的曲辞也毫不逊色,文采与本色相生,写实与写意兼具。戏曲之曲,为场上之曲,有辞有调。在曲辞上,《汉宫秋》主要通过摄入抒情意象和使用虚实相生的手法来营造悲剧意境,具有浓郁的抒情意味。

  在剧中,马致远主要围绕“秋”来选取具有强烈感情色彩的虚实意象,如最为人称道的唱段之一的【梅花酒】“他他他,伤心辞汉主;我我我,携手上河梁。他部从入穷荒,我銮舆返咸阳。返咸阳,过宫墙;过宫墙,绕回廊;绕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黄;月昏黄,夜生凉;夜生凉,泣寒螀;泣寒螀,绿纱窗;绿纱窗,不思量!”②元帝独自一人如泣如诉,吟唱离别之苦,通过意象将眼前的实景和想象中的虚景相互交错,融情于景,如在目前,如在耳畔,令人不忍卒读。同时巧妙地运用顶针手法,音节急迫短促,回环往复,音乐感十足。第四折主要是借孤雁意象和梦境对元帝进行心理刻画,紧扣剧名《破幽梦孤雁汉宫秋》及其立意,剧中前后共出现了五次“雁叫科”,最后一次,元帝在落叶萧条、烛暗人静的宫中恍然睡去,昭君入梦却被孤雁声惊醒,【幺篇】“伤感似替昭君思汉主,哀怨似作薤露哭田横,凄怆似和半夜楚歌声,悲切似唱阳关三叠令”②将元帝对昭君的思念渲染到极致,深化了悲剧意境。

  元朝燕南芝庵先生的《唱论》用抽象的形容词描摹了每一宫调的音状,《汉宫秋》中不同特色的宫调配合着剧情的发展,情随韵转,声情毕现。楔子【赏花时】用的仙吕调,其特色是“清新绵邈”,与元帝沉浸在“四海平安绝士马,五谷丰登没战伐,寡人待刷室女选宫娃”②的悠闲心境相符。第一折主要写元帝巡宫时偶遇昭君,同是仙吕调,烘托了元帝此时的喜悦之情。第二折南吕宫调“感叹悲伤”,主要表现元帝对群臣无用的痛斥和身为皇帝不自由的愤叹。第三折所用双调“健捷激袅”,与元帝送别昭君强烈的情感冲突相符。第四折中吕宫调“高下闪赚”,是元帝夜挂美人图而昭君入梦,却被孤雁声惊醒后一场空,渲染了元帝剪不断、挥不去的愁思与孤独,悲怨沉沉,久久不绝,具有浓厚的抒情色彩和悲剧气氛。

  (二)诗句的化引及典故的使用

  马致远以诗笔写戏曲,在《汉宫秋》中化用了大量的诗句和典故,它们本身已具有相应的历史意义和审美内涵,在后续的加工转述过程中又融摄积淀了新的意蕴,使其内涵更加充沛丰满。值得注意的是,《汉宫秋》在诗句和典故的化用上不局限于文本故事发生之前,而是萃取剧作者生活的时代之前与所叙之事、所抒之情关联的诗句典故,超越了历史真实,却更具艺术真实,使全剧呈现出主观抒情的“诗”的特质。

  在诗句的化用上,最突出的是化引前人咏昭君的诗作,如第二折【贺新郎】“您须见舞春风嫩柳宫腰瘦,怎下的教他环佩影摇青塚月,琵琶声断黑江秋”②,出自金代王元节的《明妃》“环佩魂归青冢月,琵琶声断黑山秋。汉家多少征西将,泉下相逢也合羞。”这是元帝的唱词,揭示了昭君出塞的结局,有“剧透”之嫌,用以表达对昭君的不舍和痛惜,也讽刺了群臣欲以一女子来求和的无能。在第三折中昭君的说白“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春风当自嗟”是直接用的欧阳修《和介甫明妃曲》的句子,“今日汉宫人,明朝胡地妾”引自李白《王昭君》。这两句均于说白中化用诗句,符合剧中人物的身份,也使语言更加雅致。除化引昭君诗外,另有较多化用其他诗句之处,兹不赘述。

  《汉宫秋》在用典上也较为频繁。楔子中番王用的几个典故交待了历史上匈奴的状况,虽有夸张附会之意,但陈述了全剧故事生发的背景。而毛延寿“教皇帝少见儒臣,多昵女色”“田舍翁多收十斛麦,尚欲易妇”则是借用唐代史实敷衍汉朝的事,以衬托毛延寿的丑恶面目。第一折元帝巡宫时遇见昭君,在【醉中天】中“若是越勾践姑苏台上见他,那西施半筹也不纳,更敢早十年败国亡家”②将昭君与西施作比,昭君有过之而无不及,以强调昭君的倾城之颜。第三折元帝送别昭君,【雁儿落】“我做了别虞姬楚霸王,全不见守玉关征西将。哪里取保亲的李左车,送女客的萧丞相?”②前句化用霸王别姬的典故,后句李左车和萧丞相是历史人物,但并未做媒送亲之事,这里是用来讽刺大臣们只会做保亲送亲的事而别无他能。这些典故点缀于剧中,将其本身承载的历史内涵与作者所要表达的含义多重叠加,隐喻贴切且应和情境,是剧中人物的传声筒和扩音器。

  (三)“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⑤

  一切景语皆情语,同样的,一切人物都是为作者自己张本,《汉宫秋》也是如此。《汉宫秋》是末本戏,与以前表现昭君的史料、诗歌、变文立意不同,一切矛盾冲突、情节关目都是围绕汉元帝来设置的。从与昭君初相遇,到问罪毛延寿,再到被迫交出昭君和番,一个重情义还带些许市民气息的帝王形象凸显出来。但同时,中大夫毛延寿贪赃枉法全然不察,对昭君“昵爱过甚,久不设朝”,满朝文武无一人可退外敌,迫于无奈交出所爱之人和番等,也展现出汉元帝昏庸无能、万般不自由的另一面。联系剧作者马致远生活的社会时代和自身经历,外族入主中原,文人地位低下而无进身之阶,马致远更是空有“佐国心、拿云手”的政治抱负,长期沉沦下僚,也因此创作了大量神仙道化剧借以超脱。而历史题材剧《汉宫秋》中元帝的不自由,其实是马致远自身的不自由,是马致远借之来抒发自己对历史变迁以及自己命运难以把握的悲叹。

  除元帝之外,昭君也是作者的情感寄托。马致远笔下的昭君,大胆地越出历史事实的局限,单于以武力威胁强索昭君,实际上是作者当时所处宋、金灭亡的时代元蒙施行民族压迫的真实写照。通过昭君投江而死这一壮烈行为,寄托了强烈的民族气节,表达了对民族压迫的坚决抗议。剧中的昭君已不仅仅代表个人,据《资治通鉴》第一八二卷载,公元1276年5月南宋宣帝趙显一行被押上都拜见元世祖,从行内人安康朱夫人、安定陈才人俱自刎而死。留题于裙带曰:誓不辱国,誓不辱身。昭君言行与此史实相似,个中深意不言而喻。全剧所流露的悲剧氛围,也是当时的社会和时代给当时文人的真实感受,作者让带有理想化色彩的昭君最后以死作结,也代表着马致远等文人的政治理想的毁灭。纵观《汉宫秋》一剧,实为马致远立足于社会现实“借古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

  三、结语

  后世人们总把《汉宫秋》与《梧桐雨》相提并论,它们同是写帝妃之恋的历史题材剧,也同样以意境和抒情见长。但由于白朴在剧中掺入杨贵妃与安禄山之间私通的野史,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观众对李杨之恋的认可和同情,虽然《梧桐雨》总体艺术成就很高,但与《汉宫秋》相比,特别是在立意和对历史题材的处理上,终要稍逊一筹。而《汉宫秋》的成功,在一定程度上也得益于其戏剧性和抒情性的相互配合。《汉宫秋》表层上是根据史实敷演汉元帝与昭君跌宕起伏的悲情之恋,实际上是通过对历史题材的改编“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抒发作者对于现实的无奈和不满,流露出社会强加于人的深深的悲剧意识。如上所分析,戏剧性与抒情性各种因素相互交织,使得《汉宫秋》诗中有戏,戏中有诗,至今仍在中国戏曲长河中熠熠生辉。

  注释

  ① 董健,马俊山.戏剧艺术十五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59.

  ② 顾学颉.元人杂剧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

  ③ (汉)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57:3803-3808.

  ④ 王国维.宋元戏曲史[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88.

  ⑤ (明)李贽.焚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96.

  参考文献

  [1] 顾学颉.元人杂剧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

  [2] 王国维.宋元戏曲史[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3] 何辉斌.戏剧性戏剧与抒情性戏剧:中西戏剧比较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

  [4] 董健,马俊山.戏剧艺术十五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

  [5] (日)青木正儿.元人杂剧概说[M].隋树森译.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7.

  [6] (元)杨朝英选.新校九卷本阳春白雪[M].北京:中华书局,19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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