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左传》不仅是一部伟大的史书,也是一部具有高超的叙事手法的文学作品,其中梦境叙述是其重要的叙事手段之一。《左传》中关于梦境叙述的内容丰富,颇具特色,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对后世的文学叙事尤其是戏曲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
关键词:《左传》 梦境叙事 戏剧文学
《左传》,是我国现存第一部叙事详细的编年体史书。全书十八多万字,记述了从鲁隐公元年至鲁哀公十六年,共计244年的历史,具有极高的史学价值和文学价值。《左传》也是先秦典籍中对梦境记述最多的一部作品,《晋书·艺术列传》序云:“丘明首唱叙妖梦以垂文”,[1]唐刘知几评论《左传》说:“工侔造化,思涉鬼神,著述罕闻,古今卓绝”[2]都关注到《左传》梦境叙述的出色的文学成就,其梦境描写想象奇特、十分精彩,具有高度的文学价值,对“梦”文学这一母题具有开源启流之功。而人们常言“人生如戏,浮生若梦”,后世文学中没有比戏曲文学更热衷记叙梦境的,在戏曲史上,大凡有名的剧作家大多描写过梦境。而《左传》的梦境叙事在中国文学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具有极高的文学价值,对后代戏曲的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一、开启梦境文学的题材
《左传》一书记梦共计29次,略者如昭公三十一年“赵简子梦童子臝而转以歌”,仅一句话记梦,笔墨相当简省;比较详细的如成公十年“晋侯梦大厉”,洋洋数十言,情节完整,十分详尽。梦境叙事叙述真实、描写生动,反映出了春秋时期诸侯士大夫们复杂的内心世界。据清代学者汪中考证:先秦史官除记述人事以外,各种有关“天道、鬼神、灾祥、卜筮、梦之备书于策者”,都属于史官之职,因此“记梦”在原本就是先秦史官的职责之一,所以《左传》中出现了大量关于梦的记述。《左传》出现了很多梦占预言,意为揭露人物心理、塑造性格,增强其文学性和趣味性。《左传》中的梦境叙事具有很强的文学审美功能,开启了我国“梦境文学”的先河。
刘文英在《梦与中国文化》中论及“就文学艺术本身来说,梦象,梦境和梦体验,是一项用之不竭,永远写不完的题材”[3]。中国文人重史重实,现实世界多平淡无奇,儒家又崇尚温良恭俭让的君子之风。文人们在现实中受到挤压心中苦闷无法排解,便寻得梦境中释放自己,因此形成了梦境文学这一奇异形态。在后世文学尤其是戏曲中,以梦为题的作品十分突出。历代剧目中,以梦入戏或者以梦明戏者比比皆是。元曲四大家关汉卿、白朴、郑光祖、马致远都是善于写梦的行家,如关汉卿的《西蜀梦》《蝴蝶梦》《绯衣梦》,马致远的《黄粱梦》都是因梦成戏,戏与梦同。明代的戏劇大家汤显祖更是以善于写梦而著称于世,他的《紫钗记》《牡丹亭》《南柯记》和《邯郸记》,均以梦入戏,合成为“临川四梦”。清代剧作家也热衷于以梦入戏,如梁廷枏著有《江梅梦》《圆香梦》《断缘梦》《昙花梦》,合成“小四梦”。此外,元杂剧吴昌龄的《东坡梦》、史樟的《庄周梦》、明清传奇陈与郊的《樱桃梦》、叶小纨的《鸳鸯梦》等众多文人都以梦名篇,虚构人生。大量的梦境描写强化了戏曲的叙事艺术,增添了戏曲的神秘色彩和写意特色,为中国古典戏剧创作提供大量的题材和广阔的空间。
二、增加叙事手法、丰富故事情节
《左传》是编年体史书,按照顺述的手法即事件发生、发展的时间先后顺序进行叙述。梦境叙述增加了叙事手法的多元性,如梦境预言的书写就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倒叙的表达效果,丰富了叙事技巧。这样打破既有的时间模式把后文要叙述的情节预先做一下暗示,然后在以后的叙述中予以呼应和详细描写,使《左传》全书结构显得错综变化且有回应人物结局的功效。这样的例子在《左传》有很多,如襄公十八年“中行献子与厉公讼”,荀偃梦到自己与厉公争讼失败,厉公用戈把他的头击落下来,他把头安好继续走路。巫皋告诉荀偃这个梦预示了荀偃将死,但战事将会取胜,结果和梦境预言一模一样。于此相同的还有成公十六年“吕锜梦射月中之,退入于泥”,召公二十五年“宋元梦太子栾即位于庙”等,都是先通过梦境预言人物的生死,暗示战事或政事的成败。
还有一类梦境叙事,挟裹着远古的神话色彩,为史书的书写增添了神秘性与趣味性。最具代表性的是宣公三年“燕姞梦天使与己兰”,“郑文公有贱妾曰燕姞,梦天使与己兰曰:‘余为伯鯈。余,而祖也,以是为而子。以兰有国香,人服媚之如是。”[4] 437-438郑文公的一位叫燕姞的贱妾说梦到自己的祖先赠送她一株兰草,这株兰草将会是他的儿子。后来,她果然为文公产下一子,取名为兰。与此相同的还有召公元年“邑姜梦天帝”,都讲述了母亲梦见祖先为自己的孩子赐名的故事。这类梦境叙述丰富了故事情节,同时也侧面烘托了人物的传奇性,这种手法为后世史书广泛采用。
通过梦境预言的书写增加故事情节的趣味性和吸引力,是戏剧作家们常用的写作手法和叙事技巧,这是对《左传》梦叙叙事功能的传承与发展。在汤显祖“临川四梦”中的《紫钗记》第四十九出《晓窗圆梦》中写霍小玉梦到“见一人似剑侠非常遇,着黄衣,分明递与,一緉小鞋儿。鲍四娘言‘鞋者,谐也。李郎必重写连理。”[5]这里说霍小玉梦到了一身着黄衫的侠客递与她一双鞋子,鲍四娘讲说“鞋”同“谐”,指黄衫客会把李益带到霍小玉身边,助两人团圆。这为黄衫客之后给小玉送钱以及李益花前遇黄衫客做铺垫,而全剧的高潮《剑合钗圆》中黄衫客将李益送到霍小玉面前,令其夫妻团聚也呼应了这一梦境。而《邯郸记》《南柯记》更是以梦贯穿全剧,主人公都是通过梦境进入幻象,经历人生起起伏伏而幡然醒悟。剧作家通过营造一个梦境尽情发挥,创作出超乎想象的故事情节。
还有关汉卿的《蝴蝶梦》,讲述了皇亲葛彪无故打死了平民王老汉,王氏三兄弟为报父仇而被捕入狱,包拯在审案过程中遇到困惑,后梦中受到蝴蝶的启发,最终结案的故事。其中写道“包拯暗暗伤怀,蝴蝶曾打飞来;休道人无生死,草虫也有非灾。呀,蠢动含灵,皆有佛性。飞将一个大蝴蝶来,救出这蝴蝶去了。呀,又飞了一个小蝴蝶打在网中,那大蝴蝶必定来救他。好奇也,那大蝴蝶两次三番只在花从上飞,不救那小蝴蝶,扬长而去了。圣人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你不救,等我来救。”[6] 43-45这与后来包拯醒来之后查明真相,暗中用另一死囚偿命救下幼子的结局相对照。这种积极地用梦境增加情节的曲折性和趣味性,推动故事发展的叙事手法,无疑是对《左传》梦境叙事丰富和深化。endprint
三、刻画人物性格、塑造人物形象
《左传》中对于梦境的叙述如实地展示了春秋人物隐蔽的内心世界,通过对做梦者梦境的描写可以探究人物的内心世界,通过做梦者对梦境的态度及反应的记述刻画人物性格,塑造人物形象。
《左传》通过梦境叙述塑造人物形象较为成功的是晋景公,成公十年先写“晋侯梦大厉”,晋景公梦见厉鬼来为子孙寻仇,醒来后召见巫人问吉凶,巫人告诉他他将吃不到今年的新麦了,结果晋侯病重。因为晋景公曾听信赵庄姬的谗言而冤杀了良臣,所以他会梦到厉鬼来寻仇,并且被吓得病重。这生动地刻画出一个胆小怕死、做错事后良心不安的君主形象。与此相似的还有僖公二十八年“晋侯梦与楚子搏”,城濮之战时晋文公梦见与楚成王搏斗,楚成王伏在自己身上吸他的脑浆,因此感到害怕。因为晋文公曾受惠于楚国现在却向楚国开战,因此内心不安。这个梦境描写反映出晋文公对楚国恩怨心怀忧虑、优柔寡断的心理特征。而通过做梦者对梦境的态度及反应的记述刻画人物性格特征的更多,如同样发生在僖公二十八年的“子玉梦河神求琼弃玉缨”,这则梦境中子玉对待梦境预言的做法反映了他自私贪婪、独断专行的性格特点。又如昭公七年“郑国有人梦伯有”,写郑国有人因为伯有的孤魂出现而相互惊恐,子产立了公孙与良止来安抚伯有的鬼魂。包括同年的“晋侯梦黄熊入寝门”,都通过子产对梦境的态度和做法显示出他的机智与勇敢,形象地塑造了一位杰出的政治家。“韩厥梦子舆”“赵婴梦天使”“曹人梦众君子立于杜宫”等梦境书写也都具备这项审美功能。
中国戏曲家们继承和发展了《左传》通过梦境揭示人物心理、塑造人物形象的表现手法。通过梦境描写进一步拓展人物的心理活动范围,挖掘人物潜意识的心理状态是戏剧创作常用的手段。在中国古典戏剧中,借梦表现人物内心世界者不胜枚举。如《窦娥冤》第四折前半部分写窦娥冤魂托梦其父诉说自己的冤屈,“我每日哭啼啼守住望乡台,急煎煎把仇人等待,慢腾腾昏地里走,足律律旋风中来。则被这雾锁云埋,撺掇的鬼魂快。(魂旦望科,云)门神户尉不放我进去。我是廉访使窦天章女孩儿。因我屈死,父亲不知。特来托一梦与他咱。”[6] 162-163戏词哀怨幽愤,气氛凄迷恍惚,既表现了窦娥刚烈的性格特征,也强化了人民群众不屈不挠地抗争主题。再如《牡丹亭》中第十一出《惊梦》写杜丽娘在后花园散心,美景春光触动其少女情怀,做了一个热烈而美好的梦。梦中杜丽娘和柳梦梅行云雨之欢,戏词直白露骨,春光旖旎,借梦来揭杜丽娘渴望爱情的心理,塑造其不屈不挠追求爱情的反叛性格。白朴的《墙头马上》第二折《南吕·一枝花》中通过叙述李千金思慕裴少俊的春梦,揭露李千金长期被压抑的性本能地不自觉地流露。中国古典戏剧一向不以心理描写见长,那么借梦以表现人物心理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弥补我国传统叙事文学此方面的不足。
四、营造朦胧唯美的意境
阿根廷诗人博尔赫斯曾说过:梦乃是最古老的美学活动。从先秦诸子散文《庄子·齐物论》中“庄周梦蝶”的记载,我们已经领略到了梦境文学的浪漫与唯美。在经典历史散文《左传》中同样记载了不少美丽的梦境,为故事叙事营造出唯美朦胧的意境,增添了几分浪漫气息。比如最负盛名的是鲁成公十七年的“声伯渡河之梦”:“初,声伯梦涉洹,或与己琼瑰,食之,泣而为琼瑰,盈其怀。从而歌之曰:‘济洹之水,赠我以琼瑰。归乎!归乎!琼瑰盈吾怀乎!”[4] 616这是一个凄美哀婉,充满神秘和浪漫气息的梦。“涉河而过”本就是个浪漫的举动,又恰逢有人赠送美玉,一次神奇的经历,一次更为神奇的馈赠。接着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做出了更为神秘的举动,吞玉而歌,最后他眼泪止不住哗哗而下,竟然全数化为了一颗颗浑圆的珠玉,盈满怀抱。梦境如此神秘美丽,充满了无尽的想象力,中间还夹杂着复沓的歌谣,营造出十分浪漫唯美的意境。
这种朦胧唯美的意境美是梦境特有的审美意蕴,被后世戏曲创作很好地加以吸收和改进。如王实甫在《西厢记》第四本第四折“草桥店梦莺莺”中,描写张生要进京赶考,与莺莺分别后,晚上住在草桥店,睡梦中梦到莺莺赶来与自己相会。这一出戏十分出彩,极具审美意蕴,常被后人评说称赞。祁彪佳《远山堂剧品》云:“传情者,须在想象间,故别离之境,每多于合欢。实甫之以《惊梦》终《西厢》,不欲境之尽也。”徐復祚《曲论》也道:“且《西厢》之妙,正在于草桥一梦,似假疑真,乍离乍合,情尽而意无穷。”[7]又金圣叹在《惊梦》一出前评曰:“旧时人读《西厢记》,至前十五章既尽,忽见其第十六章乃作《惊梦》之文,便拍案叫绝,以为一篇大文,如此收束,正使烟波渺然无尽。”[8]可见梦境描写的似幻似真、朦胧之美。
再如白朴的《梧桐雨》第四折,为全剧最精彩之处。李隆基被逼退位后,移居西宫,十分孤苦。凄苦无依的他终日怀念以前的美好时光,分外想念杨贵妃。在一个萧瑟的秋日黄昏,梧桐落满了石阶,在朦朦胧胧之际,唐明皇梦到死去的杨玉环。李隆基激动非常,刚要和玉环互诉衷肠,结果还没说上几句话便惊醒了。梦醒后他听到窗外梧桐更兼细雨,淅淅沥沥,点滴到天明,“窗儿外梧桐上雨潇潇。一声声洒残页,一点点滴寒梢”,有一种凄迷朦胧的意境之美。此外,在马致远的《汉宫秋》第四折中,用了相同的手法描写汉元帝对王昭君的思念之情。在人去楼空的汉宫深院,汉元帝挂起美人图,苦苦相思,朦朧间昭君入梦,两人执手相望、互诉衷肠,梦醒时只有孤雁哀鸣。整个梦境浓郁悲凉,有种迷惘哀婉的意境之美。戏曲创作中对于朦胧伤感之梦境的大力营造是对《左传》梦境描写的创造性发展。
综上,《左传》梦境叙事虽是文学自发时代的产物,但已经具备了多种艺术手法和审美特征的雏形。以《左传》中的梦境书写为中国“梦境文学”的鼻祖,谅不为过。梦境叙事作为《左传》文本中重要的叙事手段,其对后世文学尤其是戏曲创作的影响是深远的。后世的剧作家把梦境描写作为一种传统的写作技巧,在丰富故事的情节、塑造人物形象、营造唯美的意境等方面,梦境叙述这种技巧都在戏曲创作中显示出了强大的生命力。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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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李梦注,撰.左传译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5] 汤显祖.临川四梦[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104-105.
[6] 关汉卿,等,著.徐燕平,注释.元杂剧公案卷 [M].华夏出版社,2000.
[7] 隗芾,吴毓华.古典戏曲美学资料选[M].文化艺术出版社,1992:162.
[8] 王实甫,著.金圣叹,批.金圣叹批本西厢记[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256.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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