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师范大学外文学院
解码罗伯特
——法西斯极权视角下的《只爱陌生人》
孙国男
北京师范大学外文学院
《只爱陌生人》是伊恩·麦克尤恩早期作品,小说中罗伯特是一个充满神秘色彩的人物,他极具诱惑,却残暴独断,他虐杀科林,却能使科林甘受其辱。本文从汉娜·阿伦特的极权主义视角解析作品,剖析主人公罗伯特,该作品是对极权主义的隐喻。
极权主义 汉娜 阿伦特 罗伯特 隐喻
极权主义(totalitarianism)一词由乔瓦尼·秦梯利发明,最早可追溯到20世纪20年代的墨索里尼统治时期,它出现在意大利法西斯纲领中,此词的原始意义是,政府的主要意识形态主导,或起码影响着大多数人民的社会[1]。汉娜·阿伦特对极权主义的研究,在西方学术界相关研究中被奉为经典,她的成名作《极权主义的起源》更是极权主义研究的必读文本。阿伦特从反犹主义、帝国主义入手深入细致地挖掘极权主义的根源和本质。阿伦特指出,极权主义是迄今为止人类所经历的一种独特的全新现象,旧有的概念和框架都不足以解释此一现象[2],阿伦特认为从1938年到1945年战败的希特勒法西斯暴政就是典型的极权政体,阿伦特提出了极权因素 (element of totalitarianism)的概念,也就是说即使在没有极权主义运动的地方,也可能存在极权因素,极权主义并非只存在于德国,他植根于现代社会之中,“这些元素是反犹主义、国家的衰变、种族主义和为扩张而扩张以及资本与暴徒之间的联盟。”[3]
20世纪80年代初的几年里,麦克尤恩中断了小说创作,他转而投入了剧本和清唱剧的写作,直到1987年他才回归小说创作,完成并出版了小说《时间中的孩子》,这部为他赢得惠特布莱德奖的作品被评论界一致认为是其小说创作的转折点。批评家认为该作品标志着麦克尤恩步入了严肃作家的行列,其作品更加成熟,主题转向对社会、历史和政治等层面的关注,这部作品呈现了麦克尤恩之前作品中从未出现过的政治维度[4],程心在《“时间”中的孩子和想象中的童年——兼谈伊恩麦克尤恩的转型》一文中指出《时间中的孩子》这部作品通过对“极权政治”的警告反映了麦克尤恩对撒切尔主义的批评……小说对极权政治做出了点到为止的讽刺[5]。可见,《时间中的孩子》从反极权主义的视角开启了麦克尤恩小说创作的政治转型,然而这样转型并非一蹴而就,它经历了一个过渡过程,其中在麦克尤恩的早期最后的一部作品《只爱陌生人》中就已初见其反极权意识的端倪,可以说该作品对暴力独裁的隐喻。
小说讲的是情侣科林和玛丽出游威尼斯,受到罗伯特和卡洛琳这对有性虐倾向的夫妇的跟踪,他们将科林当成了性幻想对象,最终如愿以偿性虐杀了科林。小说中罗伯特是一个谜一样的人物,他的行为时常令人匪夷所思,正如麦克尤恩所说,罗伯特在小说中更像一个密码而非一个人物[6],然而解密罗伯特需要从他外交官的父亲入手,因为小说中的父亲在罗伯特成长中起到了关键的作用。
卡夫卡深深地影响了麦克尤恩,在一次参访中,当谈到他的父亲时,他表示他之所以对卡夫卡感兴趣是因为:“他用一封长信的方式跟父亲交流(指卡夫卡的作品《致父亲的信》),而我用故事和小说跟父亲交流,在《水泥花园》中我早早就杀死了他,在《只爱陌生人中》他又出现了,他突然出现在别的地方,在我的作品里[6]……”。弱小的儿子面对强大的父亲,这是卡夫卡所面临的处境,也是他作品中的一个母题,《审判》中的格奥尔格的父亲的形象已深入人心,他成了权威和暴政的象征。同样,父亲也是萦绕在麦克尤恩心里的一个难解的结,他的父亲是一个军人,强壮而有些霸道,爱控制和支配别人,而母亲是一个“非常温柔的女性,很容易被统治的人(a very gentle woman,every easily tyrannized)[7]”。在此,麦克尤恩用了tyrannized(被实行暴政或极权统治的)一词来描述母亲,那么在他的眼中父亲自然就是tyrant(暴君,专制统治者)。
正如麦克尤恩所说,他让父亲不断地出现在他的作品中,在《只爱陌生人》,这部他第一阶段中的最后一部小说中,罗伯特的父亲即是麦克尤恩所指的“暴君父亲”。
“我的父亲是外交官,所有人都怕他。我母亲,我的四个姐姐,就连大使都怕我父亲。他眉头一皱,谁都不敢开腔了。在饭桌上一句话也不能讲,除非他先跟你说话[8]。”每天傍晚,家里所有人都得腰杆笔直地坐着,听父亲大声朗读。父亲是个专制、控制欲很强的人,但远不止这些。罗伯特说到父亲,提起了他童年时发生的一件有趣的事情,罗伯特是家里的宠儿,是父亲的最爱,但姐姐们就不一样了,姐姐们几乎每件事情都要得到父亲的同意才可以去做,晚餐时当姐姐们恳求父亲允许她们参加学校的参观活动,不穿白色袜子,单独去剧院等等事情时,“然后,我父亲突然站到我的座位后面,我在我母亲这坐,朗声大笑。他从我腿上把餐巾拿起来,塞进我衬衣前襟里。‘看呀!’他说。这就是下一位一家之主。你们必须时刻记得帮助罗伯特保持他好的方面!‘然后他就让我来解决争端,自始至终他都把手放在我这儿,用两个指头轻轻捏着我的脖子。我父亲会说,‘罗伯特,姑娘们能像他们的母亲那样穿丝袜吗?’而十岁的我就会朗声回答,‘不,爸爸。’‘他们可以没有妈妈陪伴就去剧院吗?’‘绝对不行,爸爸’。‘罗伯特,她们能让她们的朋友留下吗?’‘想都甭想,爸爸!’”“我回答得豪情满怀,一点也不知道我被利用了。也许这是唯一的一次,可对我而言这却是我童年时的每个傍晚都会发生的。然后我父亲就会回到餐桌顶头的座位上,假装非常难过。‘我很抱歉,艾娃、玛瑞亚,我就要回心转意了,可你看罗伯特却说这些事就是不能做。’说着他哈哈一笑,我也跟着他笑,我把一点一滴、一字一句都当真,我会一直笑下去,直到我母亲把手放在我肩膀上说,嘘,好了,罗伯特。”[8]
罗伯特父亲的连续用 了三个May the girls(they)…这样的句式,看似在非常委婉客气地征求罗伯特的意见,但这委婉的语气后隐藏着一种“空洞的姿态”,即意在被拒绝的建议[9],看似罗伯特被给予了一个自由的选择,但附带的条件是罗伯特要做出正确的选择,而且他被父亲用手轻轻地捏着脖子提醒,他可以说 “是的”,但他被期望拒绝说 “是的”并热情地说“不”。而罗伯特的父亲开口第一句话就使得罗伯特看似可以自由的选择已经没有自由了:你是下一个一家之主,所有人都要向你学习,你要做出正确的选择。实际上,罗伯特被命令自由而热情地拥抱强加在他身上的选择,一个无论如何都要做出的而又让人看上去是出自自愿的选择,罗伯特做出的是没有任何自由情况下维系一种自由选择的假象。事实上,罗伯特的父亲制造了一个谎言:是罗伯特不让姐姐们干那些事儿。而后,他又煽动情绪试图制造内部矛盾:姐姐们从此怀恨罗伯特。最后他又虚伪地显示出同情:不是我不帮你们,是罗伯特不同意。
而这也正是极权统治的思维逻辑和控制手段,极权主义运动肇始于谎言,为了煽动反犹情绪和铲除异己,他们编造了“锡安长老协议书”和“托洛茨基的阴谋”。温斯顿在“真理部”的工作就编造谎言,焚毁各种历史纪录,不断修改各种报刊,核对种种数字,使“老大哥”的话永远是正确的[10]。在恐怖镇压之下,为了自保,人人都想先跨出一步,告密自然成了最终的结果,在罗伯特心里,父亲就是绝对权威,掌握绝对真理,“我相信他什么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就像是上帝”(I believed he knew everything,like God.)[10]。神,是不容许反对的,极权主义运动既是造神的运动,作为权威,为了维持其神圣性,他不容质疑、批评和反对,只有他才掌握绝对的真理,他有着 “致命的自负”[11]。父亲煽动起了罗伯特与姐姐们的矛盾,也当着姐姐的面成功地惩治了反抗者罗伯特,这种具有示众表演性质的惩罚震慑了罗伯特的姐姐们,父亲实现了全面控制。由此,可以说罗伯特在小说中更像一个密码而非一个人物[12],如果说罗伯特代表神秘的具有操控他人能力的密码,那么密码的制造者确是他的父亲。
尽管科林清楚地知道罗伯特与卡洛琳之间的秘密及畸形的性虐关系,而且科林已经成了他们性幻想的对象,他们把偷拍到的科林的照片挂到床边的墙上,来刺激他们的畸形性爱。可以说科林是知道这其中的危险的,但他像被罗伯特施了魔咒一样,心甘情愿地受罗伯特的摆布而最终又心甘情愿地被虐杀。如麦克尤恩所说:“科林情愿地跟罗伯特走,情愿地受罗伯特的摆布,似乎他们之间有一种无意识的契约,我认为施暴者与受害者之间存在着这样的契约[12]。”这正是极权主义式的诱惑,它得到的支持是空前的,因为他们心甘情愿地跟随具有永恒的绝对真理的力量,在运动中成为 “主人”,获得起码的“尊严”。
[1]陈伟.阿伦特的极权主义研究[J].学海,2004(2):43-51.
[2]Hannah Arendt,Between Past and Future,Eight Exercises in Political Thought,New York:Penguin Books,1977:26.
[3]沃尔夫冈·霍尔,等.伦特手册[M].王旭,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555.
[4]Lynn,Wells.Ian McEwan(New British Fiction).Basingstoke,Hampshire:Palgrave Macmillan,2010,P.
[5]程心.“时间中的孩子”和想象中的童年——兼谈伊恩·麦克尤恩的转型[J].当代外国文学,2008(2):87-95.
[6]Haff enden,John,Novelists in Interview.New York: Methuen,1985:170.
[7]Roberts,Ryan.Conversations with Ian McEwan edt.Jackson: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2010:3.
[8]伊恩·麦克尤恩.只爱陌生人[M].冯涛,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22.
[9](斯洛文尼亚)斯拉沃热·齐泽克.暴力六个侧面的反思[M].唐健,张嘉荣,译.中国法制出版社,2012:142.
[10]Orwell,George.Nineteen Eighty-Four.Suffolk:Penguin Books.1954.中译本:《一九八四》,董乐山,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1998.
[11](英国)哈耶克.致命的自负—社会主义的谬误[M].冯克利,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年版,2000.
[12]Haffenden,John,Novelists in Interview.New York: Methuen,1985:170-181.
孙国男(1968-),男,吉林安图人,北京师范大学外文学院教师,在读博士,研究方向:英国现代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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