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台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钱伯城先生标点的《白苏斋类集》是今仅见的袁宗道存世之作。全集收录袁宗道的诗歌二百余首,具有题材广泛、内容新颖的艺术特征。诗人有意使诗歌成为日常生活和思想情绪的载体,践行了公安派“信心而出、信口而谈”[1]700的诗文主张。这些诗作从题材和内容上看,或写景抒情,或咏物言志,以反映个人的生活情怀为主,主要包括以下内容:
一、儒家情怀
袁宗道从小接受传统的儒家教育,慷慨豪迈的儒家情怀成为他的主要情怀。袁宗道出仕前曾信奉仙道,后来则嗜好禅佛,但其人生观的主导方面仍然是儒家积极入世的思想。在诗歌中,袁宗道往往以“腐儒”自况,这并非是文学家的措辞,往往是真实心态的流露,试列举《白苏斋类集》中的诗文为证。如“幸有祖父庐,兼之江郭田。虽缺声伎奉,不乏腐儒餐”[2]7;“饱食惭官吏,停车问窶人。腐儒甘脱粟,不敢厌劳薪”[2]40;“露下泫风叶,秋高冷夜砧。腐儒无处着,只合住山林”[2]52;“宝鸭双双引使车,都梁旖旎散郊墟。腐儒低首还私忆,走马经尘三月初”[2]67。由以上诗文,可以明确地看出其以腐儒自况的儒者心态。袁宗道的儒家情怀表现在他的多篇诗文中。如《白燕篇为元驭阁老赋》中诗云:“我闻玄乌产句曲,数千年来化为白。素质本孕瑶光星,玉姿岂比零陵石。……古来良禽多择主,肯傍寻常庭户飞?不信主人清比玉,请看双燕玉为衣。”[2]3元驭阁老即王锡爵,字元驭,号荆石,南直隶太仓(今属江苏)人。曾任文渊阁大学士、建极殿大学士,为人清介耿直,能以大局为重,勤政廉洁,敢于建言,勇于直谏,袁宗道在诗中表达了对其人品的赞誉之情。全诗颇有慷慨豪迈的风格,正如周群所言:“风格沉雄老健,豪壮,颇得老杜神韵。”[3]248
袁宗道身为一位正直的士大夫,关心国家命运,同情民生疾苦,忧国忧民的诗篇也占了一定的地位。这些诗篇描写现实题材,如《宿古驿》写道:“兀兀泥途里,饥赢不可支。灯前慰病妇,梦里见亡儿。古驿啼新鬼,颓垣走怪鸱。细寻题壁处,或有惠运诗。”[2]41诗中描绘了一派凄清冷峭之景,旅途艰辛的感慨、思念亡儿的感伤,寓于字里行间。还有他在《保安驿道中》写道:"此乡经大祲,此路复愁霖。怪雀啼村市,饥人窜莽林。暝烟连雨脚,云气起山心。薄暮昆阳道,行行忧滞淫。”[2]41描写大灾之后的乡村萧条之景,令人惨不忍睹。此种诗作虽写的是自己的境况,但风格悲凉凄怆,不失为晚明社会状况的一个剪影。这种“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忧患意识表明袁宗道对民生疾苦极为关切,并不是对世事冷漠的人。
二、吏隐心态
如前所述,袁宗道仕途颇为顺利,年纪尚轻就官拜右庶子、充东宫讲学,加上其稳实克己的性格,如若不是英年早逝,其官运亨通是可以预见的。然“虞翻骨体终难媚,高枕从他笑拙疏”[2]58的天性使他常有归隐田园的消极避世思想。他时时纠结于吏与隐的矛盾之中,在诗歌中常常表现其久居官场矛盾纠结而又无可奈何的真实心态以及对自由自在的田园生活的热切向往。一方面,袁宗道厌弃官场,他在多篇诗作中真实地表达了厌官情绪。在他的诗作中,他经常叙述到他自己的个性。如《早春独坐》:“朝来独倚栏,樽酒若为欢。春换江头绿,年催镜里丹。迂疏生事简,懒慢见人难。何计消闲书,苍筠好自看。”[2]26其中“迂疏生事简,懒慢见人难”概括了其懒散随意的本性,和官场的尔虞我诈格格不入,只有委曲求全才能安身立命。又如《北发》:“小草真何意,前途事事难。骨粗妨礼乐,性懒怯衣冠。远志严亲夺,新愁爱弟宽。驱驰堪自厌,辛苦为微官。”[2]39诗中表明做官与自己“骨粗”、“性懒”的天性相违背,与“远志”相违背,与“随缘任运”的生活态度相矛盾。《将抵都门》[2]43一诗,诗中袁宗道首先将京师做官生涯比作“九年牛马走”,然后形象具体地写了自己的狂态:“狂态归仍作,学谦久渐忘。对人错尔汝,迎客倒衣裳。”其中“只合寻鸥伴,谁令入鹭行”的诗句用反问的语气充分反映了他厌倦官场,向往自由生活的思想。诗歌充满了无奈,袁宗道的脚步离都门越近,心情就越沉重,需知狂态收敛,又得谦谦谨慎。“谁令入鹭行”看上去像是在自嘲,可实际上一点都不轻松,充满了悲闷情怀,仿佛这一踏近都门,所有的欢乐就将远去。
另一方面,袁宗道却又不能辞官。究其原因,首先是因为袁宗道本人也多次在其诗文中提及的由于父命难违。袁宗道在写给三弟袁中道的信中曾说:“大人年未六十,归计太早,恐亲心不悦。”[2]229在封建社会宗法制的影响下,作为传统的儒者,父亲的权威还是能够左右袁宗道的人生抉择。其次也与袁宗道当时在朝中所任官职有关,正如《石浦先生传》所言:“先生素切归山之志,以东宫讲官不获补,仅得三人。先生曰:‘当此危疑之际,而拂衣而去,吾不忍也。’是时,东宫未立,中外每有烦言,先生闻之,私泣于室,体经病后,遂不堪劳。”当时袁宗道被任命为东官讲宫,但讲官只有三人,无法离职,所以宗道虽有“归山之志”却不忍离去。再次,袁宗道不辞官还与其追慕“白苏”有关。如其五言古诗《咏怀》所云:“矫矫陶彭泽,飘飘赋归田。六月北窗下,五柳衡门前。有巾将漉酒,有琴慵上弦。老死无储粟,扣门语可怜。亦有白居士,分司饶俸钱。既卜洛中宅,常开花下筵。侍儿蛮素娇,宾客韦刘贤。杨枝歌子夜,霓裳舞春烟。伊余慕古人,冉冉迫中年。局蹐忽已久,未得一日欢。幸有祖父庐,兼之江郭田。虽缺声伎奉,不乏腐儒餐。为白非所望,为陶谅难堪。揣分得所处,将处陶白间。”[2]7诗中表达了诗人对陶渊明与白居易生活方式的看法,认为自己是折中处之:“为白非所望,为陶谅难堪。揣分得所处,将处陶白间。”其中的自嘲无奈之意溢于言表。而其在另一首《咏怀效白》更是坦率直露:“人各有一适,汝性何独偏?爱闲亦爱官,讳讥亦讳钱。一心持两端,一身期完全。顾此而失彼,忧愁伤肺肝。人生朝露促,世福谁能兼。”[2]76诗歌生动形象地表现袁宗道自己内心的矛盾,一方面厌倦官场,另一方面又仰慕白居易晚年的悠闲生活。尤其是“顾此而失彼,忧愁伤肺肝”揭示了袁宗道爱闲又爱官的矛盾心态,诗人勇于承认自己争名好利,感慨“人生朝露促,世福谁能兼”,践行了公安派做真人、写真诗的文学主张。
三、闲居情趣
袁宗道由于久居官场,作为传统的士大夫,其日常生活无疑是悠闲安定的。在诗歌中,他常常反观自身,直抒胸臆,记录自己闲居生活的点点滴滴,或与朋友吟诗作画、叙谈畅饮,或独处乡野漫步、种竹栽花,借此抒发自己闲适的心情。所以,《白苏斋类集》中保存了大量这类题材的田园诗。《新春索居》中描写诗人在竹林读书的情景:“春来任所居,青草上庭除。向日凭乌几,因风检蠢书。独行常隐竹,远害欲同樗。无复看花兴,恐惊髯发疏。”[2]35,在幽静的竹林中,诗人以书为伴、以竹为友,尽情享受这份难得的清静。这样的环境中,诗人自由随意,时而看书,时而观景,即使是雨天也别有一番风味:“散发向南轩,萧条昼掩门。病嫌风力劲,静爱雨声喧。饥鹤巡苔径,稚麛抵竹藩。一尊空自遣,无可共清言。”[2]35虽然常常是独处独坐,但依然感受闲适之乐:“经旬不出户,春草闭门深。岂少为欢处,都无向日心。云根披远画,竹韵谱新琴。纵除尘嚣内,闲踪未易寻。”[2]35这些诗作皆作于袁宗道回归故里、寓居田园之时,诗歌描写了诗人独居的感受,在简淡清闲的氛围中,表现了诗人归隐生活散漫闲适的情趣,抒发自己悠闲之余也倍感落寞的心情。
纵情山水是晚明士人所崇尚的生活方式。袁中道说:“伯修少有逸兴,爱念光景,耽情水石。”[4]335袁宗道厌弃官场,常常借登山临水消解心中郁闷,如《真定道中》、《游百丈泉》、《信阳道中即事》等就是此类作品,作者在游览历程中看到青山绿树、寒泉飞瀑,自然怡人心性。这时心中只有旅游之兴,忘记所处环境了:“扁舟如可问,一任五湖行。”[2]27都是一己之性情所寄,以反映个人的生活情怀为主,如《游二圣禅寺》:“荒城残寺也相宜,水满池塘花绕篱。席地双钳兼斗酒,随身一钵共军持。黄衣零落前朝敦,青叶毒台幼妇碑。十载高阳酣畅地,重来风景异当时。”[2]36这首诗描写作者与众人游览二圣寺情景,虽然是“荒城残寺”,但诗人是与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参禅论道,所以依然乐在其中。诗歌将禅意和诗境巧妙融合,使读者在丰富的联想中进入一个更加美好的意境。
袁宗道诗贵真尚新,如《夏日高户部循卿招饮大通桥,同黄太常思立、张国博叔闇、项参知坚及舍弟中郎》诗云:“一望皆林塘,孤亭临水际。连辔四五人,一揖易巾屣。主人陈尊罍,花下趋人吏。两行檀压酒,百巡车行胾。长艘潞河来,人衣沾草翠。潭影见轩窗,游鱼呷亭宇。散坐捐烦苛,纵谈忘忌避。水风醒心脾,百罚不成醉。舟行穷幽奥,目境转奇邃。临涯逼悬流,万雷击山坠。对面不闻语,但见口开闭。冰柱万条直,雪岩千片碎。侧身奔石间,趾酸心病悸。归卧北窗下,枕边闻水气。”[2]9诗写游乐,人与自然融合得甚密。诗人与翰林院的同僚们出游,时而在孤亭游鱼戏水,领悟庄子观鱼之乐;时而登舟临崖,闻奔雷似击山坠,观瀑水冰柱万条;时而归卧北窗下感受枕边水气缭绕。诗意清新,充满奇逸之气,抒发了他向往山水田园的思想感情,这既是中国传统士大夫的雅致,也是他们的向往。
另外,袁宗道诗作中还有许多内容丰富,题材多样的作品,还有一些与其“稳实”性格相悖的颓唐放浪之作,这些诗歌都反映了袁宗道个人的生活情趣,是其一己之性情所寄,构成了晚明士风独特的风景。
[1]钱伯诚.袁宏道集笺校[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2]袁宗道.白苏斋类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3]周群.袁宏道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9.
[4]袁中道.珂雪斋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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