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总有心事,说人活在这世界不易,一定要好好活着。
没见到娘的影子父亲没沮丧,告诉我,不要紧,她总会回到你身边,你是她的亲骨肉。
娘生下我后不几天就走了,我是吃羊奶长大的。
娘撇下我离去确实不应该,父亲也总想找她。父亲告诉我,他救了一个落水女子,这个弱女子为了报答他,就跟他成家了,生下了我。原来娘的目的就是为父亲这光棍汉留个后代,算做报答。
我想念娘。
没找着娘,我很沮丧。回返的路上,父亲时不时摸摸我的脑袋,身子跟我贴得紧紧的。
下车时父亲突然哎呦了一声,手在衣兜间摸来摸去。望着额角冒汗的父亲,我知道父亲遭到了不测。果然父亲的钱包丢了。
父亲天生是一个性格豁达的人,见我慌张的样子,拍了我肩一下,说了句,“没事儿,走吧。”
有父亲这句话,我心里踏实多了。
在一家卖煎饼摊旁父亲停下了。我知道父亲也饿了,我见他流了口水,在那里站了半天。
这时候我听见一个女人喊了声,“把包给叔叔。”这才发现一个小女孩也就十来岁的样子,手里捧着一个鼓鼓的皮包在玩耍。跟女人一起的男人过来夺下女孩的包,递给父亲,“嘿嘿”一声。
肯定他们以为是父亲失落了皮包,被小女孩捡着了。
父亲不知所以然,接过包犹豫了下,但还是握在手里,说了声“谢谢”,然后把包塞在我手里。
那个包沉甸甸的,父亲领着我匆忙离开。
父亲表情很不自然,我见那一对男女异样的眼睛看着我们,似乎在悄声嘀咕什么。
走出不远,那个男人很快赶上来了,把包要了去,留下一句话,“你怎么搞得?”
他肯定看出破绽,断定这包不是父亲的。如果父亲不走得匆忙,如果父亲表情自然一些,如果父亲从包里抽出一张钞票给女孩,或者父亲再能跟他们客气一会儿,他们肯定不会怀疑,可是他们还是识破了,把包要了去。
父亲脸通红,十分沮丧,我也很尴尬。
我见父亲表情比我还难受,可是没办法。
在石镇父亲可是个为人忠厚的人物,他修鞋手艺很好,家喻户晓,从来不沾别人便宜,这节骨眼上,得来的便宜也飞了。
父亲唉声叹气,一直默默无语。
回家后,父亲不出门一直躺在炕上,饭也不进,时不时还嗷嗷叫几声。
父亲在我眼里一直是形象高大的。他手艺好,为人善良,从来受人尊重,走路总是昂首挺胸,可是那次回来以后,父亲变了个人,跟我说话也躲躲闪闪,六神无主的样子。
没想到父亲失踪了。
那天我去山里割草,回来不见了父亲,父亲去哪里了?
找不到父亲下落,我伤心极了,我恨那个跟我父亲手里要去包的男人,如果不是他把包要了去,父亲不会精神失常。
多少年来,我一直想念父亲。
一天村里有人匆匆到我家来,说在小城一个地方看见了我父亲。当时那个人在大巴车上,看见街头有个修鞋匠很像我父亲。
父亲怎会在小城修鞋呢?那个人也不确定,马马虎虎说好像是,只是扫了一眼有点印象。
我决定到小城去找父亲,好多年了,他会是个什么样子?
我约婷婷跟我一块去。婷婷是个好女孩,她知道我的心思,找不到父亲,我活着也不安。
在小城的一个街角我看到了那个修鞋摊。“免费修鞋”的招牌很醒目,旁边很多人围在那里修鞋,有男有女,那个修鞋匠胡子满茬,忙个不停,那不是我父亲吗?
我跑过去喊了句,“爸,你让我找得好苦啊!”
我双手捧着父亲粗皱的脸颊亲热,父亲眼神痴呆望着我,然后又闭上了。旁边有人惊讶,说,“他是你父亲?真真的大好人,在这里免费修鞋好多年了。”
我哭了,说,“爸,你怎会这样,撇下我不管,难道你不要我了吗?跟我回去吧,我能养活你。”
父亲缓缓睁开眼睛,流出了泪水,点点头,说,“回去,这就回去。”
父亲还是把接手的活儿做完,然后收拾一下,说,“我要跟街道办领导道个别。”
街道办主任是个女的,我感谢她关照我父亲能有个工棚住,没想到她反倒夸奖起我父亲来,说,“这老人看淡钱财,在这里做好事有口皆碑,我们都很敬重他。”
我領父亲去理了发洗了澡,父亲年轻多了,可他还是不精神。
我知道那个阴影在他心中没有散去。
我跟婷婷设计了一个方案。
在小城的一个街角,一个皮包显眼得出现在父亲面前。鼓鼓的皮包,父亲果然眼尖,喊了句,“包!”
奇怪的是父亲没有急于把包打开,也没急于走人,而是回首跟我说了句,“这包要还给人家。”
父亲双手捧着皮包,索性在梧桐树下蹲下了,等。
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捡了包不高兴,但还是依着他写了认领广告,尽管我知道失主其实就是我。
父亲坐在那里不走,一直在等失主。没法子,我只能陪着他,送饭给他吃。
几天来,倒是有几个来认领的,但说的与包内物件不相符。
我头痛,跟婷婷商量,是不是咱的判断错了?婷婷说,“对,我知道了,我父亲当年就为捡了一个包没找到失主差点得了病。”
原来是这样,我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父亲的病因。
我让婷婷的父亲来认领皮包。父亲清点包内物件果然准对,高兴地把包给了婷婷父亲。
婷婷父亲没急于走人,到一家店里买了一面锦旗送给父亲。父亲颤抖着双手接着,热泪盈眶。
“爸,你好样的!”我忍不住大叫一声。
父亲笑了,笑得很好看,说,“小子,做人的道理要懂。”
我终于看见父亲的笑容,在我面前腰杆挺得直直的,傲气十足的样子。
父亲把我拉在一旁,背着婷婷悄声对我说,“你父亲是个贪图钱财的小人吗?”
“没有,从来没有,我爸在我眼里,高大无比。”我大声说。
“你父亲一辈子犯过错吗?”
“没有,你当干部期间是个好干部,有人陷害你。”
父亲扬眉吐气,兴冲冲扯着我的手,说,“走,回家。”
石镇上热闹非凡,父亲拍了我脑袋一下,说,“儿,快看,虹,彩虹!”
我笑了,“爸,那不是彩虹,是镇上人搭的彩拱桥,欢迎你的,你给石镇人赢得了荣誉!”
“是吗?我赢得了荣誉?”父亲怔了半响,其实他不知道,这些都是我提前安排的。
很多人在迎接父亲,村长热情跟父亲握手,说,“你终于回来了。”
父亲脸色陡然变红,环顾四周,嘀咕,“我只不过出走了几年,也值得这般大惊小怪?”
父亲撇开众人,疾步回家,怒气未消,问我,“你说,他们为什么眼睛都对着我?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为什么他们都不原谅我?”没等我解释,父亲冲进柴房,抄起一把镰刀就走。我大声嚷,“爸,你要做什么,别做傻事。”
父亲挥起镰刀,对准彩拱桥,只一镰,拱桥顿时泄了气,哗地塌落下来。父亲扯着嗓子骂,“王八蛋,你们都是王八蛋!”
“都不是人,镇上人都弱智,谁为我平反?”回到家,父亲还骂个不休。
我说,“爸,这就是你的不对,你做了好事,镇上人欢迎你是敬重你。”
“胡说!那点小事算什么?难道你看不出他们的眼神?他们分明是在讥讽我,嘲弄我。”父亲不容我把话说完,抢先嚷,“这镇上的人,都是我的仇人!”
父亲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喝了口水,然后又问,“那个丢钱包的人,我怎觉得有些眼熟。”
我说,“不会吧,世上相似的人多着呢。”
父亲点点头说,“也是。”
后来父亲一直仇视镇上所有人,我不知道为什么。
这天,村长到我们家来了,带着一个女人,村长兴冲冲嚷,“你们看,谁来了。”
父亲霍地站起来,愣了半天,然后又坐下了,低头抽烟。
这女人一头秀发,红唇黛眉,穿戴也不错,也就四十七八的样子,眼角通红,像是刚哭过。村长将我拉在一边,悄声对我说,“这就是你娘。”
啊,这个女人就是我娘?
这时父亲插话了,说,“你怎么回来了?”
女人泣声说,“我以前错了,不应该做伪证,对不住你,这次回来,好好跟你过日子。”
“都是因为你,都是你造成的!你为自己,出卖我,你的良心哪去了?”父亲眼瞪得圆圆的,呸了一口,然后在屋里来回转了半天,回头说,“你走吧,别再肮脏我丢人了,我见你面,我就想說这句话。”
村长直劝父亲,让父亲把女人留下,好歹也成全个家庭。
女人终于留下来了,父亲并不很高兴,问我,“这女人就是你娘,你愿意跟这灾星过还是愿意跟我过?”
我说,“我愿意跟你们俩人一起过,爸,就别计较那么多了,你都多大岁数了,总得有个伴儿吧?”
“石镇人能容下我这坏蛋吗?”父亲转身走到门外,伸出手掌朝自己脸啪啪几掌,仰天长叹一声,“石镇啊!”
没人能拦住父亲,他疯了一样,直奔石镇大桥。
那是一座索拉大桥,彩虹般绚丽。
江面上雾气缭绕,恍如仙境。父亲面带微笑,没待救援人员赶到,父亲已纵身跳了下去……
父亲没看到他平反那一天。
对了,忘了说明白,父亲的修鞋手艺是在监狱学的,那时我还没出生,这秘密我早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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