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早就醒了,昨晚她就思量着今天要做什么,因为今天是星期天。星期天对她这农家女来说似乎并不太重要,但对她来说又像是十分重要。
农谚云:“早晨大雾天,中午晒死獾。”也就是说,雾过后会是一个好天气。
九月吃完早饭,就找着了麻袋,却没有找着篮子,问娘:“篮子呢?”
九月娘正在灶房里忙着,说:“外面雾这样大,就别去了。”
九月很固执:“今儿有雾,地里潮湿,豆荚不会爆的。”
九月娘想了半天,觉得九月说得有道理,说:“女儿到底是大了,懂得事儿还挺多哩!”于是就放下手里的活计,帮着九月找篮子。九月娘在盛玉米的缸里找着了篮子,塞给九月,又白了她一眼,嗔道:“看你这臭记性,啥时放缸里了?”九月笑道:“我忘了,还真的忘了。”“死丫头,一点事也离不开当娘的。”九月娘说到这时就发现九月今天很反常,心想:这丫头今儿是咋了?以前从来没见这样开心过。于是就嘀咕了句:“你今天是咋了?冲了哪方神仙了,这样乐?”“今天是星期天。”九月随口而出,忽然觉得说露了嘴,话又咽回去了。九月娘莫名其妙,望着九月,“星期天与你有啥关系?”九月见娘还懵着,急忙说:“你就别管那么多了,我还要到绿豆地摘豆荚呢!”
绿豆地就在半山坡上,沟里也是,零零散散三亩多地,在这山坡上很不起眼。以前,这些地都是爹种的,那时九月还上学。现在爹病了,不能下炕,就由九月来种着。九月知道肩上的担子很重,她不能念书了,但她要全家人活着。九月不会种地,娘建议,说,就种上绿豆吧,绿豆不用除草打药,好管理。于是,九月就把这些地全种上了绿豆。今年雨水充足,绿豆长势很旺,到了九月,那豆荚结得一串串成实饱满,鼓得就像九月那诱人的前胸,很招人喜欢。九月心里也高兴,今年一年也算没白忙活。
九月来到地头的时候,发现山坡上并没有雾,天空是那样晴朗,而脚下的雾气仍很浓重,看不到村庄和原野,也看不到那条宽阔的季节河。以前她总是苦闷地思索,自己何时能走出这穷苦的大山,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而现在她却发现故乡的风光原来是这样美,自己就像腾云驾雾的白云仙子,俯瞰这人世间。但这快感转眼即逝了,眼前仍是那些蓬蓬杂杂的绿豆地,活儿还需要她来做。
九月低头忙着摘豆荚,时而抬眼望着坡上那片桃树林。
桃树林就在九月绿豆地的上边,是金明家的,金明家的桃树管理得并不好。金明爹是个小学教师,金明在镇上干,是个文化人,所以地管理得不是很好,但每到星期天,金明就会到地里来管理桃树。九月整天郁闷,只是看见金明,心里便会开心一些,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金明还会来吗?
绿豆长得太好了,不大会儿九月就摘了半麻袋,九月斜眼瞅向桃树林,似乎有人影闪了一下,待定睛看时,那个人影又没了。九月苦笑了笑,是不是自己产生了幻觉?想金明也不能想成这样啊!金明长得很帅气,白白净净的,九月也不孬,俩人每当碰面打招呼时,凭直觉,九月知道金明对自己有好感,只是没机会表白罢了,俩人一直在等待这个机会。今天星期天,不是很好的机会吗?
九月心情荡漾地摘着豆荚,就在这时,突然一只大手抱住了她。九月先是一惊,然后笑道:“得了吧金明,别开玩笑了。”待转脸看时,她愣呆了,原来是吴毛。吴毛是个杀猪的,曾多次伤过人,常满街吆喝着卖肉,矮矮的个子。九月平时不爱理他。可是吴毛家的地就隔九月的绿豆地不远,种了几棵苹果树,偶尔来管理一下。九月此时只是一阵恶心,嚷:“吴毛,你要干什么!”吴毛嬉皮笑脸:“嘿,我喜欢你。”九月挣脱开,转身“啪”地给了吴毛一巴掌,“你给我滚开!”谁知吴毛更来劲了,猛扑过来,啃着九月的脸蛋,“你看不出来,我平时是多么喜欢你!”“去你的,滚开!滚开!”九月奋力反抗着。俩人翻翻滚滚,地里的绿豆被压倒一大片。任九月怎样挣脱,仍无济于事。九月这才想起喊人,大呼:“救命啊!救命啊!”声音传得很远。而吴毛此时自顾做他的事情,嘴里还一个劲嚷:“我爱你,我爱你。”九月心里彻底崩溃了,她木然地望着眼前这个男人,可是这个男人是吴毛,而不是金明。
吴毛做完那事,飞快走远了。九月站起身来,把衣服整理好,也把地里压碎的绿豆收拾一下,觉得刚才像做了一场梦。就在这时,九月看见桃树林里走出一个人,是金明。九月大叫一声:“金明,你怎么才来!”
其实,金明早就来了,九月看到桃树林里闪的那个人影,就是金明。金明从心里喜欢着九月,他早想找个机会表白,只是不知道九月的心思,所以刚才想过来说说话儿,不好意思就又回去了。
金明急急忙忙过来,站在那里,和九月对视着。九月叹了口气,轻轻低下了头。
金明突然蹦出一句:“九月,去告他。”
九月瞪大眼睛,面对金明:“你说什么?”
“我说你去告他,法律会帮你说话的。”金明真诚地说。
九月望着金明,半天才回过神,“你刚才都看到了?”
金明点了头。
九月上下打量着金明半天,惊讶地说,“那你为什么不出来救我?”
金明嘴嗫嚅着:“我、我……”
“我我什么,我问你为什么不出来帮我!”九月怒视着金明。
金明不由退了两步,低头道,“他是个杀猪的,人狠。”
“杀猪的咋了?”
“杀猪的,手里有刀……”
九月此時什么都明白了,骂道:“金明,你是个王八蛋!”
金明无地自容,稍刻,又过来劝道,“我说的是真个儿的,告他。”
没等金明说完,九月忽然哈哈大笑,笑得金明摸不着头脑,九月笑道:“实话说吧,金明,我喜欢吴毛,我愿意,是自愿的,自愿的,你懂吗?”说完,背起麻袋,乐乐地走远了。
金明莫名其妙地站在那里。
晚上,九月很伤心,伤心自己和金明之间已没有什么意义了,她的贞操只能给一个人,没想到这个人会是吴毛。
几天来,九月仍忙她的绿豆地。在这穷苦的大山里,绿豆地是她唯一的希望。
其实吴毛还是很行的。九月鬼使神差,想到了吴毛。
吴毛只是偶尔来一次苹果园,自从那以后,吴毛已好多天没敢露面了,到处打探消息,怕九月告发他。
九月却只想碰见吴毛。
这天,吴毛果然在苹果园里,看见九月迎面过来,想躲,被九月喊住了。吴毛颤颤地蹲在地里,不敢抬头。九月说:“吴毛,你過来。”吴毛有些胆怯,知道心里有愧,双膝“扑通”跪下:“九月,求你原谅我吧,我那天只是多喝了点酒,其实,我心里是喜欢你的。”九月笑道:“算了吧,我不怨你,你过来。”吴毛就过来了。九月说:“你再重新做一次。”吴毛不解其意,两眼仍惊恐地望着九月。九月说:“我要你再重新做一次,像上次那样。”吴毛还在发呆的当儿,九月早已凑过来了。吴毛说:“你不会害我吧?”九月说:“不会,我发誓。”于是,吴毛就做了。事毕,九月半天才起来,很失望的样子。吴毛这才发现九月的裤子破了,是刚才被豆秸划破的,吴毛忙从兜里掏出一张百元钞,塞给九月:“买条新的吧。”九月就收了。吴毛看了看四周,说了声:“我走啦。”就去忙自己的活计去了。
九月背着豆荚走下山时,后面匆匆赶来一个人,是金明。金明说:“九月,我帮你背吧。”
九月哼了声:“不用。”
金明说:“他才给你一百块钱,我给你二百块……”
九月掉转身,冷冷望着金明,心里骂着:“你把俺看成什么人了。”
金明说:“真的,二百,三百也行,咱也……”
九月笑了,笑了半天,笑若不是和吴毛,还真就看中这个文化人呢!于是掉转身,对金明说:“让我考虑考虑吧。”金明乐不可支,哼着小曲走了,又回了句:“早点给我信啊。”
地里的绿豆荚摘得差不多了,九月心情也轻松多了。今年绿豆大丰收,邻居也都眼馋,夸九月还真是块料儿呢。九月娘听了心里也乐,知道女儿这一年受苦了,说,“九月,年底给你买套好衣服。”
九月嗯了声,就进屋睡去了。
豆荚摘完了,地里还有豆秧,豆秧能烧火做饭,又能喂牛羊,农家人舍不得丢。刚到地头,九月就看见金明站在那里,九月想:今天是星期天吗?其实她早不惦着星期天不星期天了。金明笑嘻嘻地过来,叫了声,“九月。”
“干啥?”九月说,心里却想,你金明到这时候也不拘谨了,也敢说话了。
金明说:“九月,考虑好了没有?”
九月装作不解,问,“啥事?”
金明急不可耐,“上次我跟你说的那事。”
九月反问了句,“你会娶我吗?”
金明犹豫了,站在那里半天没有回答,见九月忙着收拾豆秧,不搭理他,就又凑过来,说,“咱们就玩这一次怎样?”
“不行!”九月干脆地说。
金明皱了皱眉头,叹口气,“我说九月你真是的,我哪地方就比不上吴毛?”
九月笑了笑,没回声。
金明又说,“我是真心喜欢你。”就上前动起手脚来。
就在这时,忽然从树林里冲出一个人,大声叫喊:“住手!金明,你想干什么!”
还没等金明回过神,脸上已重重挨了一拳,这一拳很重,金明这大块头也经受不住,重重地仰在地上。
跑过来的不是别人,是吴毛。
吴毛圆瞪着双眼,冲着金明,吼道:“金明,你不要欺负俺!不要做违法的事,小心我告你!”
金明仰在地上,张口结舌,半天没吐出一句话。
九月张开双手,哈哈大笑,惊走一片麻雀。
回到家,九月放下豆秧就乐,跑进屋里又乐,然后就骂:“金明你妈,活该!”九月娘吃惊跑过来,问:“咋了,咋了?”九月止住笑,然后说:“没什么,我是笑咱那块地,明年还种绿豆。”九月娘知道九月是在编谎。其实九月也清楚,那是块乏地,明年种什么都行,只是不能再种绿豆了。
乡村九月的天,真爽。
吴毛没有食言,果真到镇上揭发了金明,因为九月是属于他的,金明的不轨,使自己的人格受到了莫大侮辱。
镇领导格外重视,觉得出现这样的事情,是在为干部队伍脸上抹黑,便派人进行调查。
纪检干部先是找金明谈话,金明矢口否认。领导又找九月了解情况。事情突然,九月也没料到。领导说:“九月,你就大胆说吧,我们会替你做主的。”九月望着领导严肃的面孔,不知所措,“你们会处理金明吧?”“如情况属实,要对他进行严肃处理。”领导说。事情严重了,九月想,金明是一个农村人,能到镇上工作很不容易,不能为这点事,毁了他的前程,于是说:“没有,金明从来没有对俺非礼过。”“那吴毛怎么却反映他?”领导问。九月笑了笑,说:“那是吴毛吃醋。”见领导不解,九月又说,“俺喜欢吴毛,也喜欢金明,明白了吧。”领导脸上的严肃面孔这才收下来,露出了笑意。九月绷紧的心也松下来。从领导异常的眼神里,九月知道领导心里想的是什么。管他呢,九月想,只要不毁了金明,对俺有看法咋的了?领导临走时,果然留下几句注意道德的话。
金明虽然没受到处分,心里却忿忿不平,“妈的吴毛,差点把俺的饭碗给砸了。”
这天早晨上班,金明路上碰见了吴毛。吴毛正在街上卖肉,金明说:“妈的吴毛,你真想毁了俺哪!”
吴毛说,“咋了,就想毁了你。”金明说:“我跟你没完。”
于是俩人就吵起来了,吵来吵去,都是围绕九月一个人吵。围观看热闹的人就越多。金明骂道,“告诉你吴毛,九月明明是你强奸的。”吴毛大吃一惊:“你说什么?”金明说:“那天你强奸九月,我都看见了,我就在桃树林里。”这时人群里有人嘀咕起来。吴毛本以为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金明说出这话,真触着了痛处,当着众人面,恼羞成怒,骂道:“金明,你不要欺人太甚,你毁我的名誉可以,你不要毁了九月!”因为在村里人们眼里,九月可是一朵圣洁完美的花儿。
九月正在屋里帮着娘做事儿,这时忽然有人跑来喊:“九月,快,金明跟吴毛打起来了。”九月娘说,“他俩打起来关俺啥事?”来人说:“听说是因为九月呢。”
就在这时候,吴毛早抄起了杀猪刀,朝着金明,只一刀。
九月跑过去,喊:“吴毛,你太过分了,俺都是你的人了,你还想咋的?”便上前扶金明。此时金明满身是血,声音微弱:“九月,我,我对不住你……”九月忙喊众人,“快送医院哪,救人哪!”人们这才七手八脚把金明抬起来。不大会儿,闪着灯光的警车赶来了,吴毛慌了手脚,扔下肉刀,依恋地回头喊了声:“九月。”便匆匆逃了。
街上人议论纷纷,说:“九月这是咋了,掺和在这俩男人间,咋搅和的?”
九月心里也着实委屈,面对人们冷冷的目光,她又能说什么呢?只有九月娘想得开,安慰说,“管他呢,反正俩人没一个好东西,死了活该!”
九月只是难过,每来到地头,都要望向那片桃树林,还有那苹果园。那些故事永远过去了,就像在眼前,怎么好端端的人儿,说离开这世界就离开了呢?
九月娘见九月整日心神不宁魂不守舍的样子,劝,“九月,嫁人吧。”凭九月的俊脸蛋,找个好人家还是能的,九月只是不答话,默默想心事。被拗不过,九月想,总不能跟娘一辈子,于是就答应了。
九月嫁给县城里一个个体户。临嫁前,她去了吴毛家,吴毛撇下一个老娘。九月跪下说,“我会像待亲娘一样待您。”
出嫁那天,隔着车窗玻璃,九月深深望向远处的山坡。
那桃树林,那苹果园,还有那绿豆地,荒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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