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六年冬,下了一场好大的雪。
那时我上高一,是个星期天,不知疲倦的大雪纷纷扬扬了一夜。翌日清晨,推开家门一看,院子里白茫茫一片,空中圣洁的小精灵依然漫不经心、随心所欲地翩跹着,那些个盆盆罐罐、镢镰锨锄都以不同形态缱绻着雪花的韵致,迷离得几近眩惑。远处人家屋顶上,亦是白雪皑皑,唯有黑色烟囱,因锅灶婉转余热,同周边白雪有了些许罅隙,仿若游离在雪山冰块里的一艘孤零零的船。
“哎呀,这大雪,下午怎么返校啊!”我心中叽咕着。
中午过后,冷风微微,小雪细细。霞来找我上学,可街道、大路上都铺着十几厘米厚的雪呢,自行车是不能骑了,要是徒步返回二十多里的学校,想想就觉得头大;且不说路途远,单是脚上穿的布鞋,若是湿透,还不得把脚趾头冻掉啊,我们两个犯了愁。亏得母亲想了一个法子,把遮盖草垛的薄膜剪下几块儿,包在鞋子外面,扎紧,这样雪水就不会浸湿鞋子。然后,一人又披着一大块薄膜,背起书包上路了。
空旷寂寥的田野,没有鸟飞过,也没有路人同行,只有我们两个女孩深一脚浅一脚跋涉在好像从未开垦的处女地里。
“咱去老师家玩会儿吧,反正时间还早呢。”当路过小岭村时,霞提议。
“好啊,听说咱老师结婚了,去淘块喜糖吃去。”我欣然同意。
来到老师家门前,只见簇新的红对联贴在两扇大门上,白雪映耀着,分外艳丽,喜盈盈昭示着往日欢腾。我们迫不及待叩开大门,喊一声“老师”,人就奔进院子里。
“是你们两个啊,这大雪天的,从哪里冒出来?”张老师上身穿一件红绸袄,从堂屋里云霞般飘出,边惊喜地问着,边拉住我们冰凉的手。握进老师柔软温热的手里,一股暖流,登时从神经末梢传遍周身,寒意竞不好意思地溜了。初中时,张老师教我们英语。她个子不高,性格开朗,眼睛弯弯同月牙似的,总是微笑着,很亲和。
“快上炕,快上炕,这是什么情况啊,你们两个?”她的丈夫王老师趿拉着鞋子,紧随其后,有点吃惊,又有点嗔怪地朗声道。他和张老师一样,也是我们的初中老师,教化学。他细高挑个儿,白白净净的,有古代白面书生模样。
坐在炕边,左顾右盼着老师喜洋洋的新房,我们的心也喜洋洋起来。我和霞不时互瞅一眼,抿嘴而笑。
“别光看了,喝水,吃糖,这可是特意给你们俩留的,真没想到这样的天气里,你们从天而降。”英语老师柔声细语中透着喜气。
“是呀,是呀,老师,是雪花把我们飘来的,嘿嘿,嘿嘿嘿……”我和霞好像又回到初中,无拘束乐着。
约莫玩了一个小时,该告辞了,毕竟还有那么远的路要走。老师也不挽留,不舍地把我俩送到通往学校的大路口。
“用两边的树做参照,沿大路中间走。”王老师望着渺茫雪野,不无担忧地嘱咐着,张老师也随声附和。
随老师话语,举目远眺:不远处,被风裹走的凸起处,有绿色麦苗坚韧裸露着,这赫然色彩靓丽着我们那颗偶有迷茫的心。告别老师,怀揣喜糖,在举步维艰的路上,甜蜜蜜出发了,去奋斗我們该为之奋斗的明天。
后来,居然好多年没能再去看望两位老师。如果说成长似陀螺,于无形鞭子抽打下,近乎不能停下来,是事实,那么这样的自圆其说,充其量是一块无法遮羞的“遮羞布”罢了。高中、大学、工作成家,一路走来,我努力着,挣扎着,也收获着;而我老师一家也在艰难中跋涉着,生活着。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因生二胎,两位老师都被开除,回家务农。听说他们在农村种了好多地,仅花生就有十几亩;王老师当上了村干部,张老师除抚养孩子、种地,还做豆腐去县城卖。
有年秋天,某日下午,“秋老虎”依然不依不饶地炙烤着大地,像是要把人身上的水分抽干似的。我从县城骑自行车回家,在半路上,遇到一位妇女,像极了我的张老师。她骑着大金鹿,迎面而来:头上蒙一条暗红色方巾,为遮阳光前倾的部分,同老家屋檐般,质朴而粗糙;车后座载着一个大竹筛,上面用白包袱遮住,里面装着新做的豆腐,到县城卖。她会不会是我的张老师呢?就在两车相错而过时,这个念头倏地冒出,赶紧回望。可因地势西高东低,兼之我犹豫不决,那辆大金鹿自行车早已顺坡而驰,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我跳下自行车,手扶车把,独自杵了一会儿。此时,热风扫过路两边的庄稼地,成片的玉米叶子相互摩擦,发出“刷刷”的声响;头顶上,火辣辣的太阳烤着我纠结的心。
现在,二胎政策已经放开,不知我的两位老师作何感想,后悔?怨恨?还是什么其他难以诉说的情绪?我没问,也不想问,作为老师的他们,面对“大家”和“小家”的问题,内心必定早已明了;更何况,他们的儿子,就是那个二胎非常优秀,在一所名牌大学毕业后,已经成家立业。
冬去春来,是自然规律,而芸芸众生的我们不正是自然的一分子吗?
张秀美,笔名杨柳依依,家住青岛市黄岛区。系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喜欢音乐、读书、运动,热爱自然,热爱生活。曾有文章发表在《青岛日报》《西海岸》等报纸和刊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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