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璜顶是烟台的一处名胜,有小蓬莱之称。乐山里是毓璜顶东南的一条街,街的两旁都种着合欢树,一到六七月间,合欢花开的季节,盛开的绒花如片片粉红的彩霞笼罩在碧绿的树巅,非常美观。我就在那个合欢花开的季节,收获了人生中的第一份爱情。
那时我在一家贸易公司上班,她在离我们公司不远的乐山里开着一家小小的制衣店。因为我曾学过裁剪技术,闲着的时候也帮亲戚朋友做几件衣服,用着包缝就拿到她的小店里去包,一来二去就熟识了。我的闲时间多,而她总是很忙,我有空就常去给她帮忙。当时是闲得无聊,而并非有意,何况人家姑娘告诉我她有男朋友,并且是城里人,我哪敢有非分之想。但因为去得频了,房东大姨看在眼里,对我挺有好感,就对小姑娘说:这个小伙子不错,手脚勤快,人也老实,知道体贴人,又能帮你干活,你选他准没错。还向我挤眉努嘴,让我主动一点。两人都只是笑笑,却没有什么表示。
有一天晚上八点多钟,我正在办公室里看書(我们的办公室与宿舍同在一层楼),忽听有人叫我的名字,抬头一看是她,正笑微微地站在我面前。我又惊又喜,因为她从未到我们单位来过,夜间来访,不知是为哪桩?忙给她让座,问:你怎么找到这来啦?她仍是笑微微地说:我捡了两万块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来跟你讨个主意呢!她就那么笑微微地看着我,我发现她笑起来很迷人。
我将信将疑,也笑着说:不会吧?真有这种好事,你会想到来告诉我?
她说,你怎么就不相信呢?我说,咱俩交情浅,真有这样的事,你是不会来告诉我的。她脸上的笑没有了,叹了一口气说:你跟他(她)们不一样,我也这样告诉他(她)们,他(她)们就真的信了!
我虽然不知道她说的他们或她们指的是谁,但我知道自己肯定不是头一个知道这个“大好消息”的人。就问:到底怎么啦?她低下头,紧闭双唇,嘴角鼻翼微微抽动,灯光映着泪光在眼里闪动,不说话。我一下慌了:刚才还笑吟吟的呢,怎么就哭起来了?这阴晴变化也太快了。忙问:到底怎么啦?
她这才流着泪说,昨天晚上,她带了一批活儿回家做(她家住在郊区),今天早晨回来,走到早市上想买点东西,放在车前筐里的包被人偷走了,里面有几块布料,还有熨斗、钱包和一包花生,花生是给我捎的。今天晚上回家,告诉了她父母,她父母非但没有安慰她,还责怪她大意粗心,给了她一顿唠叨,她一气之下跑了回来,原想找人说说,泄泄心中的郁闷,哪知人家听说她捡了两万块钱,都信以为真,恭喜她发大财了,这个这样说,那个那样说,嘻嘻哈哈弄得她哭笑不得,一肚子苦水倒不出来,就跑到我这儿来了。
我一听原来是这样,又听说她给我捎花生,说明人家姑娘心中有咱,心中挺感动。这时给眼前这个孤弱无助又楚楚动人的小女子以安慰,成了我这个男子汉义不容辞的责任。就笑着说:嗨,我当多大的事儿了呢!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样吧,熨斗你先用我的,我这儿还有二百块钱,你先拿去买布料赔人家,等有了钱再还我。她几乎没怎么推辞就接受了。
我又安慰了她一番,看看已是九点多了,就送她回店里。一路上,她推着车子,我扶着她的肩膀,默默地走。我仿佛觉得自己很高大,很强壮,可以给这个小女子以安慰和保护。但我并没觉得自己已经爱上她了,毕竟时间还短,相知不深,并且我知道她有男朋友,刚认识不久;而我把自己的目标又定得很高,我并没有觉得她是我要找的人。但是那个晚上,她给我的印象却很深:心中有那么多的郁闷,脸上却能笑得那么动人,这毕竟不是一个一般的女孩。我却没有想到她脸上那个浅浅的笑靥,已为我埋下了爱情的陷阱。
我们之间的距离一下拉得很近,我每天晚上下了班,都要到她的店里,每天都谈到很晚。我发现我们有很多谈得来的地方。我也发现她打扮起来原来光彩照人。不知是否因为忙,顾不上打扮,以前我和她接触从来没有觉得她漂亮。现在突然有一种丑小鸭变天鹅的感觉。她很懂情调,烧得一手好菜,时至今日我还怀念她做的麻辣面的味道。
有一天晚上,她问我:你知不知道人生的三种境界是什么?我略加思索,一字一句地答道: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看得出她脸上惊喜、激动的变化,她一下子扑到我怀里,头偎着我的脸,紧紧地搂着我,说:你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她说她也问过她的男朋友这个问题,而他回答不上来。但这个问题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这本是王国维《人间词话》中归纳的做学问的三种境界,做学问与人生又有什么不同呢?我因此捕获了一个女子的爱情。
我同样有一个留给心中爱侣的问题,这是我多年的切身经历归纳出的一首偈语诗:“今生与来世,无缘即有缘,人境置蜗居,面壁自参禅。”这首诗中有很深的感慨,因为自己这些年来与自己所喜爱的人与事业,总是有缘无分,“若说是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她,若说是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万般无法解脱只好借禅宗“有即是无,无即是有”的老话自我排遣,自我安慰。但心中又隐隐希望奇缘的降临,有一个相知相爱的人共参人生之禅。暗暗下决心,如果有一个女子能将诗中的某个字改过来,又正合自己的心愿,就娶她为妻。于是,我就把这首诗念给她听,让她来改一个字。她想了想,说:把面壁自参禅的“自”字改为“共”吧!我一把把她搂在怀里,泪流满面:真吾妻也!
我们的感情就像那个季节里的温度,一天比一天灼热。门外的合欢花正开得云蒸霞蔚,如火如荼。而奇怪的是,她的那位男朋友一直没有露面。从我们相识到热恋的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从未碰到过他,我曾经担心的事情一点也没有发生。我对她说:“你会后悔的,人家是城市户口,又有稳定的工作,很高的薪水;而我是个穷光蛋,在这个城市里一无所有!”她说:“我不后悔,因为我找到了我要找的人,就是睡草棚,住桥洞我也跟着你!”我感动地把她搂在怀里,流了很多泪。
我们的事情很快就被她家里的人知道了,全家人都竭力反对。她的老家在临沂农村。搬到这个城市里来,就是想让她找个好一点的归宿,像她两个姐姐那样,找个城里人,有户口,有房子,过上城里人生活。听说她要跟原来的男友吹了,而跟我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好上了,当然不遗余力地反对。但所有的策反工作都没有成功,她是铁了心要跟我。每次从家里受了委屈,回来就扑在我怀里痛哭一场。我也很感动,流着泪,紧紧地搂着她,狠狠地发誓道:我一定好好活出个人样来,给你们家的人看看!她含着泪,对我说:你一定要给我争口气!
可是不久,我们公司就因为债台高筑,吃了官司,败诉倒闭。那天我来到她的店里。她正趴在机台上做衣服,我从后面搂住她的肩膀,在她的耳边说:老婆,我失业了!她停下手中的活计,想了一下说:你搬过来,和我一起干吧,我这里也需要人手!我从后面吻了吻她。下午,我们雇了一辆地排车,把我那几箱子书和行李搬到了她的小店里。她看着那一大堆书,欢喜地笑着对我说:我就是舍得你,也舍不得这些书呀!我庆幸自己总算找到一位红粉知己,满身心都沉浸在幸福的蜜糖里,可我还是装作生气的样子说:那你把这些书留下,让我走吧!她拉着我的手,娇柔地笑着说:我就是害怕你走了,我们要忍受相思之苦,所以才让你留下的!我马上转怒为喜,躬身道:多谢老婆大人!她羞红了脸,一转头,说:谁是你老婆,以后说话注意点,别老那么没皮没脸的!我嘿嘿不语。
但是不久,我们发现这个小店实在太小,根本养活不了我们两个人。并且在服装行上,她也是个刚出道的雏儿,技术不够硬,好几次把活做砸了,只好赔人家钱。慢慢地,我还发现她财务上的“黑洞”。她开这个店时,她以前跟着练功的爷爷借给她三百元钱,还欠着房东一个多月的房钱;还有一个多月的税没有交,被征税员找上门来开了罚单。我们其时因为生意不景气,正谋划着搬走,我说这税就不要交了,我们只要一搬走,他們找谁去?她不同意,说这个店当时是以她姑姑的户口簿注册的,怕连累她姑姑。我只好陪她一起到税务局去交钱。到了税务局,找到一位分管科长办理手续。那位科长批评了她几句,她很不冷静,像受了很大委屈似的又哭鼻子又流泪,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我劝她冷静点,却怎么也劝不住。从税务局出来,她把所有的怒气都撒到了我身上,嫌我无能,不会处理事,还自己不知天高地厚。我也火了,说:你欠了钱,我给你还钱,你倒骂起我来了,你还讲不讲一点道理!其时我已用自己微薄的积蓄为她填了不少窟窿,而她却这样对我,我也感到很委屈,很气愤。
爱情是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的,提到钱,似乎变成了一种交易,是对“爱情”二字的亵渎,无可避免地给感情带来伤害。但没有钱,连起码的生活都维持不了,又何谈什么爱情呢?时到今日,又有谁能说婚姻关系不是一种经济关系呢?浪漫的爱情之舟很快便在现实的浅滩上搁浅了,我们不断发生摩擦,各自的缺点都暴露无遗,她的褊狭、任性、自私、虚荣,我的暴躁、自大、心高气浮都成了彼此攻击的拳窝。交税那一次的争吵,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了。热恋时的海誓山盟,豪言壮语,这时正好成了彼此嘲讽的话柄。以至到后来,谁也懒得提了。
我们后来搬到奇山西街我哥哥家的小草棚里。棚子太小,只有四平米,除了安下一个兼做床铺与工作台的案板外,再放两台缝纫机,一台包缝机,剩下的地方连转身都不宽绰。刚搬到这儿来,地方狭小,生意清淡,我们基本上是靠我的那点积蓄过日子。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两个人既要安身,又要立命,谈何容易。因为生意清淡,我闲着又想拾掇起写作,但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要不受干扰那是绝无可能的,摩擦,碰撞,争吵,撕打,一处处闹剧便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上演了。但是我们都逃不出这个四平米的小窝,因为离开这里,我们都无处可去。她虽然有家,但却难回。她父母和一个未结婚的哥哥一起住在郊区租赁的两间小房中,她回家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我们是沦落天涯的两个旅人,除了相依相靠,别无选择。于是每次吵闹过后,就抱在一起流泪。我们是一对冤家,躲也躲不开,逃也逃不掉!没有这种经历的人,谁又能体会生存在这种狭小空间中的无奈与悲哀!
我们这种坐吃山空的日子终于过不下去,决心走出小屋去找工作,我们很快都找到了工作。她到附近一家大酒店去做服务生,而我到较远的一家公司去烧锅炉。她每天下班都很晚,但不论多晚,我都在她上班的酒店门口等她,我们一起回“家”。我们虽然摩擦碰撞不断,但却相依为命,相濡以沫,命运把我们紧紧连在一起。
后来我们又搬到了西山,那年腊月二十六,房东决定收回出租屋,我们只好搬到附近她大姐家。春节过后,我们回到烟台,在她家聚会。那天晚上,她住在家里,没有和我一起走。我独自一人,既不能去她大姐家,又不好意思那么晚去敲哥哥家的门。我只有独自骑车从城市的东头跑到西头,南头跑到北头,只盼望天早一点亮。大概四点多钟,天色微微有点白,我便骑着车慢慢腾腾往她家里赶,心里盘算着一定要在今天找到房子,否则就只好露宿街头了。当我赶到她家时,天刚蒙蒙亮,大家还没有起床,她妈妈为我开了门。我又在客厅的沙发上迷糊了一会儿。我虽然没有说,她也猜知我在街头逛了一夜,伤心地落泪。天亮后,我们就开始找房子了。后来在附近找到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决定和她父母合租同住。于是我们又搬到了南郊。
就是这样地磕磕碰碰,就是这样的相依为命,就是这样的颠沛流离,就是这样的辛酸备至,我们一起走过了两年。我们有过轰轰烈烈,有过甜甜蜜蜜,有过大吵大闹,甚至也有过寻死觅活,几次分手,几次和好,每次都流很多的泪。我们的爱情之花,在泪水的浇灌滋润中开放,最后也在泪水的浸泡腌渍中蔫萎凋谢。
两年后,在各方面的压力下,我们要结婚了,我给她的好友,我的同乡美丽写了一封信。美丽来看过我们,当她看到我们的情形,曾劝我们分手。但是在后来的几次通信中,美丽理解了我。因为每次通信都是由我执笔,这次也不例外。我在信中写道:
“美丽,我要告诉你一个消息:我们要结婚了。我们一起走过了风风雨雨的两年,也是相依为命的两年。我们终于要结婚了。可当我要把这个消息告诉你时,心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欣喜,有的只是平静,或者还有沉重,所以前面我说要告诉你一个‘消息,而不是‘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结婚毕竟是一辈子的大事,一旦决定,就意味着一次大的冒险。朝夕相处的两年,使我们彼此有了很深的了解,彼此的缺点都很清楚,这使我们彼此不满,以致想分手。但正因为这两年的朝夕相处,相依为命,即使对木石无情之物,又岂忍骤然舍弃,何况对有情之人呢?我们都很矛盾,对我们的现状,以及我们的未来,我们都很清楚,也很无奈。前两封信中,我虽表现出极大的理解与包容的气度,但细品之下亦不难嚼味出无奈的苦涩。有人把婚姻比作脚上的鞋子:鞋子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婚姻和不和谐,幸不幸福也只有自己知道。说到底,婚姻并非两个人的事儿,而是一件与社会相关的事。结婚除了为了生理上和心理上的需要,更是社会生活的需要。它要受国家法律、社会风俗、家庭环境的影响,不管你愿意与否。所以我们要结婚了,带着无奈,带着不安,带着对未来命运的未知,我们要结婚了。爱情是什么,我们不懂!
美丽,不知你要送我们以什么样的祝福?祝福总是那么美好。如果所有祝福都能兑付成现实,那么人生又有何怨,又有何恨,又有何憾!”
信写完,我给她看了。她叹了口气,说:信先不要发。我问为什么?她不回答,但是我还是听从她的意见,没有把信寄出去。几天后,她对我说:我们分手吧!我知道这些天她心里一直在挣扎,她做出这样的决定下了多大的决心!我同意了。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们都脆弱得再也经不住折腾了。
我们一起处理了属于我们两人之间的事情。走到大街上,她在婚纱影楼下,望着那大幅的婚纱照黯然神伤,久久不肯离去。因为再过一个月,就是我们的婚期,而我们却在这个时候分手了,我们一起默默地走着,来到烟台山下,在一阵阵颂佛的歌声的导引下,我们走进了潮音阁。跪倒在观音菩萨的宝座前,我的眼泪不能自禁地哗哗流淌下来。泪水冲刷着我心中的阴暗与积垢,直到把我的心洗刷得高朗而明净。当我流干了眼泪走出潮音阁,外面阳光灿烂,天空高朗而明净,没有一丝乌云与秽滓。
这是我平生经历的第一场爱情,它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创伤,以致十年过去我都无法平静地去回忆。一年后,我离开了那个伤心的城市,当合欢花再度开放的季节,我们的爱情已随风远逝。
王善峰,1970年生,山东文登人。文登某企业工人。现为威海市文登区作家协会副主席、诗词楹联学会会长,业余主要从事诗词创作与诗词文化推广、教学活动。著有诗词集《青山听雨》和部分新诗、散文以及诗词理论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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