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一个夜晚,从梅花山公园
步行回家,儿子和我肩并肩
这个读大二的小伙子,个头比我都高了
我的脚步很重,他的脚步很轻
路上经过三所学校,在每座学校的大门口
儿子都会驻足凝视,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也许是想他十二年的青葱岁月
我想起青涩的苹果,青草的发育,想起
我的母校:李家疃小学被月湖小学兼并
义谭店中学拆迁,改名城关中学
财会中专变成了超市。几年前同学聚会
已无法重温教室里的学习时光,只能嘘唏不已
黑板是一面墙,擦掉了多少汉字里的错误
十年树木啊,落叶掩饰了多少慌张和迷茫
我学习过的地方,已经找不到证据
来证明她的存在。那些消亡
改变的不仅仅是外在,更是我的内心
我空荡荡的内心,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小宽
嘴里叼根香烟,耳朵上还夹了两根
拉碴的胡须,嘟哝着听不清的话语
从我们身旁经过。在外地工作
回家探亲的儿子,轻轻喊了声:小宽
是的,小寬,知名度甚至比县长还高的
名字,家长用来吓唬孩子的名字
父母曾经用他吓唬过我,后来吓唬
我的儿女。他常年穿破旧的衣服
走起路来一蹦一跳,时不时会拍一下
自己的大腿。他的记忆力出奇地好
能记清全村人的辈分,并且不会错
连续的阴雨天,植物默默地臃肿着
只有小宽,在雨水里更加手舞足蹈
他属龙,阴历二月二生日
儿时的一次重感冒。给他留下了
大脑炎后遗症。这么多年过去了
听说他再也没有病过
暴雨
文化东路拐弯处被挖断了
周围没有设置任何警示标志
一场暴雨过后,泥土更加松软
一个小男孩中午放学回家
沿断裂的边沿行走,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一个中年妇女,抱着小小的尸身
抱着坚硬、冰冷和绝望,一边哭,一边骂
哭自己可怎么活啊,后半生可怎么过
骂老天爷不开眼,骂千刀万剐的施工单位
如今的文化东路平坦宽阔,车水马龙
路旁新建了一座教堂,尖顶上经常落着鸽子
很少有人记起,沥青和黄土掩埋了一次伤害
更不会有人想到,二十年前的
那场暴雨,竟然是那次伤害的帮凶
数数
每晚临睡前,她都要数数
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
一只蜜蜂,两只蜜蜂,三只蜜蜂
一朵花,两朵花,三朵花
一颗星,两颗星,三颗星
小时候养成的习惯了
妈妈教她数数,数着数着她就睡了
后来是她的丈夫陪着
再后来是她教自己的女儿
以后还会教自己的外孙或外孙女
那么多美好的事物,轮番装点她的梦境
只是,亲人在不断地更换
唯有星星,明亮而永恒
村庄
李家疃是另一个女娲,用潴河岸边的
黄泥,捏出好多个我
呱呱坠地的我,蹒跚学步
把人间走得摇摇晃晃。从一张白纸开始
写下一行字,又一行字
涂上一层颜色,又一层颜色
初为人父的我,清晨醒来
妻儿还在酣睡。竞相开放的
水仙、杜鹃、君子兰,每天都是花期
第一缕阳光照进来,轻声对我说“你好”
那个泥瓦匠是我。水泥、钢筋、沙石
是字词,是标点,是句子,组合成
或简装或精装的书籍。一双粗砺的大手
实现着唐朝老杜诗歌里的梦想
那个养蜂人是我。与花香为伴
蜂刺穿心,追逐甜蜜的步伐不会停下来
在旷野、谷底、河畔扎营,随遇而安
孤寂,随着夜风四处扩散
那个醉汉是我。化肥、种子、农药
母亲的药费,儿女的学费,都没有着落
再坚硬的铁也不堪重负。这个悲愤、羞愧的
男人,在劣质烧酒里寻求安慰
那个患者是我。诊断书上敏感的词汇
被亲人故意隐瞒。手术、药物、忌口的饮食
以及过分的热情,暴露了真相
这么多被鸟啄食、被虫蛀空的果子
在白色的江山里汇集,弥漫着腐烂的气息
我是青葱一样的女子,眉眼里含着烟雨
盛满蜜的罐子,等待年轻的后生来揭开盖子
我是市场摆摊的小贩,带着露水的新鲜蔬菜
任凭家庭主妇们发落,或蒸、或炖、或炒
寒来署往,蔬菜见证了我的关节炎和腰肌劳损
我是挥汗如雨的农夫,不肯让一棵庄稼掉队
坐在地头抽根烟,热风从头顶刮过
太阳光芒万丈,前行的路上铺满了黄金
我是深秋的芦苇,顶着满头的芦花
我是寒冬的河床,板着生硬的面孔
衰老的身体再也无力劳碌,终将消失
成为黑暗的一部分
李家疃是另一个女娲,用潴河岸边的
黄泥,继续捏出更多的我endprint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