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所谓名著,大多离生活太远,有其生命力和时代性,又往往不是一遍能读懂的,所以名著的魅力大多在作者去世若干年后,以耀眼的人性之光和智慧之光穿透时空。读名著就像品茶,需慢慢回味。
经典名著历经历史的长河经久不衰,依然充满魅力,就是因为不同的人从中看到了不同的意义,或者是思想上的共鸣,或者是文字上的余香。
名著不会因为岁月变迁和时光推移而改变对人心的触动。读过四大古典文学名著的人很多,每个人从中得到的启示和感受却并不相同。带着思考和探究去读书,也许就会发现一片不一样的天空。
张楠之《夜读水浒》系列文章给人耳目一新之感,本期《昆嵛》新设“名著新读”栏目,希望更多的读者能与本文作者一样多读名著,细读名著,个性化读名著。
《水浒传》中以“仗义疏财”闻名的人物有四个,按出场先后顺序排列,一曰柴进,二曰晁盖,三曰宋江,四曰卢俊义。以财力论,排名顺序当是柴进、卢俊义、宋江、晁盖;以江湖名气论,则是宋江、柴进、卢俊义、晁盖。
这里暂且按下卢俊义和晁盖不表,单说说这柴进与宋江——同样是以仗义疏财闻名于江湖,为什么柴进成不了宋江那样的大哥级人物呢?
虽然都是仗义,都是疏财,但两人对待受助者的方式却不尽相同。柴进“专一招接天下往来的好汉”,对待好汉们除资助外,便是“三五十个养在家中”——养着干什么?养着的目的,一是像被林冲打跑的洪教头那样,教柴进或柴府的家丁们习武,即做柴府武师;一是像林冲初次见柴进所看到的,作为“一簇人马飞奔庄上来”的一员,“牵几只赶獐细犬,擎数对拿兔苍鹰”,陪着柴进打猎游玩,壮声势,显威风。
宋江呢?宋江对待求助者似乎丝毫不求回报,既不求教武,也不求壮势,“但有人来投奔他的,若高若低,无有不纳,便留在庄上馆谷,终日追陪,并无厌倦。若要起身,尽力资助,端的是挥金似土。”
注意,柴进与宋江对待求助的好汉们最大的区别还不在于求不求回报,而是能否做到“终日追陪,并无厌倦”。
柴进当然做不到“终日追陪”别人,他需要的是别人“终日追陪”他,陪他喝酒吃肉,陪他飞马游猎。但问题是,别人这么陪他,时间久了,他却做不到“并无厌倦”。
林冲一来,他就急着借林冲之手对洪教头进行羞辱,迫使其惭愧之下悄然离去。想当初,洪教头必是非常中柴进的意,才被留在庄上并聘为柴进的武术教师的吧。
武松初到柴府,“也曾相待的厚”,但时间一久,“如今却听庄客搬口,便疏慢了我”,惹得武松一面感慨“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一面对宋江的“有头有尾,有始有终”向往不尽。
宋江的“有头有尾,有始有终”,便是能够做到“终日追陪,并无厌倦”。这些看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绝非一般人所能做到。因为这不是钱的问题,而是对待别人的态度问题。
当初叫人家“小甜甜”,如今新人换旧人,叫人家“牛夫人”,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论语》中记载,子夏向孔子问孝,孔子说:“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意思是说,孝这件事,做到有什么活抢着帮父母干,有好吃的让父母先吃,其实不难,难的是对父母永远和颜悦色。
对父母如此,对陌生的所谓兄弟更是如此。
在“色”的问题上,宋江能做到,柴进却永远做不到。
柴进的仗义疏财,与其说基于仗义的慷慨,不如说是基于家财万贯的有钱人的特殊爱好。对他人而言,这种爱好充满善意,但对柴进自己而言,这种爱好则只是让人感到开心。或者说,柴进只是单纯地在疏财,并从疏财中找到快感,“仗义”只是捎带着表现出来的附属品。
柴进是什么人?他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前朝皇族,虽然如今的皇帝跟自己不是一个姓,但毕竟还一直念着旧情,给了个丹书铁券,落得个逍遥自在。不能继位当皇帝,又没有其他职业好做,也就只好自己找点事情消磨时光了。
干点啥好呢?
精力旺盛的柴进选择了打猎。
打猎虽然也可以一个人独自完成,但没有了“千骑卷平冈”的壮观场面,猎个什么劲呢?况且,虽然现实中没有当皇帝的机会,但被人簇拥的感觉还是不可或缺的,在这“倾城随太守”的围猎场面中,柴进隐隐地可以感受到祖先世宗柴荣当年的辉煌。
谁来簇拥自己?当然是身上有功夫的人。谁既有功夫又有工夫陪自己?谁愿意心甘情愿陪自己?危难中受到自己资助的人。什么样的有功夫的人会陷于危难?犯罪的人。哪里有犯罪的人?身边就有——自己所处的沧州正是大量囚犯发配的目的地,每天都在源源不断地给自己输送可用之人。
强者对弱者的同情,换来的是别人的感恩戴德,别人的感恩戴德带来的则是巨大的成就感。这与皇帝坐在龙椅上随便赏个官职便能被人山呼万岁,感觉是一样一样的呀!
既然不是基于义,或者至少不主要是基于义,而是基于爱好,或者至少主要是基于爱好,也就决定了柴进对人的“好”或对“义”的付出是不可能长久的。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武松在柴进庄上叨扰时间一长,便如此的不受柴进待见——要知道,武松当年刚来庄上之时,也是如宋江一样备受尊宠。如果宋江在柴进庄上住的日子久了,其待遇也未必比武松好多少。
也正因如此,柴进的仗义疏财换来的只是江湖上尊称一声“柴大官人”,而非像宋江那样被尊一声“大哥”。
与柴进相比,虽然宋江手里的财几乎不值一提,但宋江的长处不仅在于疏财,还在于仗义。虽然这“仗义”的背后藏有某种目的,但那份对人的关心却并不完全是虚伪的——正是这种关心,让人感受到亲人般的温暖,让众人无论曾经受助还是仅仅闻名,见了宋江尊一声“哥哥”“纳头便拜”。
江湖上的汉子,虽然大都看起来性格刚强,内心深处却仍然存有一处最温暖的地方,在武松,那里是他日思夜想的哥哥武大郎,在林冲,那里是他夜想日思的娘子,在李逵,那是他冷不丁什么时候想起来就急得直哭的老娘。可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思念很多时候只能放在心里。宋江在疏财之余用言语行动击中的正是这些汉子们这处温暖的地方。
同样疏财,给别人钱时的细节也不尽相同,这些细节给人的感觉也更加不同。
宋江是将钱亲自递到别人手里,他甚至还会握住别人拿钱的手,说一些掏心窝子的话。柴进则不然,像他这样的有钱人甚至通常是不屑于碰钱的,他给人钱的时候不是亲手递过去,而是让家里的奴仆用盘子端出来。只是,端出来的钱虽然多,却缺少宋江的温度——这个看似微小的差别,产生的影响却非常之大。
跑江湖的人,常常会为了所谓的面子争个你死我活。爱面子的人却免不了碰到“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时候,这时候,就需要向人求助。但如何求助,又是个面子问题。“嗟来之食”是绝对不能要的,于是,对于提供资助的人来说,怎么给,也是个技术问题。
柴进的给,虽然比“嗟来之食”强一些,但感觉上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不过是大家知道他没有恶意,也就暂且忍了而已。宋江的给则不同,他的给更像是哥哥给弟弟钱,自有一种亲情在里面,让人丝毫没有丢面子的感觉。
你像哥哥,我自然要尊你一声“哥哥”,赴汤蹈火追随你。
你有无时无刻不在的财大气粗的傲慢,虽然这份天生的傲慢毫无恶意,但我也只能尊你一声“柴大官人”,拱拱手,从此相忘于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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