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是牟平县龙泉乡枣园南夼那个被群山环抱、绿水环绕、百年来始终只有二十几户人家的小山村孔家庄。
我们孔家庄三面环山,只有北面一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与外界沟通。往南走山路,翻过南口子,也可以与山前的村庄相通,但因为山高路险,只有个别有亲戚关系的人才走这条路,一般人是不走的。
我们这里的山,光是有名字的山头,自西向南、向东转着数,就有猫耳朵、尖尖山、鹁鸽窝、月牙口、夹拉石、老长坡、老爷陡、双顶石、人儿头口子、牛蛋子、牛肋巴、铎子尖、猴儿炕等等,而整个枣园夼就在这群山环抱之中。这些大山头下面还有一些小山头或景点,自西向东计有西风婆子、小饽饽山儿、石窝坡、凤凰石梁子、老鱼洞、簸箕掌、牛石前、牛石后、樗树崖、花儿夼、西南山、里葫芦头等等。
以村庄为基准定向,进山劳作的通路,主要分为西山和东夼。西山这条路可以通往西夼、月牙口、里夼、夹拉石、老爷陡;东夼很浅,只能通到里葫芦头。按山与太阳的关系,还可以分为前坡、后坡,前阳头儿、后阴头儿,或称前阳儿、后阴儿。如“西山前坡”“西山后坡”等等。
山上草木繁茂,草药、山菜、野花、野果种类丰富。草药有饽饽儿丁(蒲公英)、黄芩、苍术、柴胡、紫草、练草、棺材盖(灵芝)、猫儿眼、光棍儿头(桔梗)、和尚头、灰爆窝儿、石菢窠子(莲花落);山菜(野菜)有蚂蚱儿菜、山麻楂、爪爪(zhu )儿(龙须菜)、镀金钻、老母鸡肉、石榴儿香、山桑、张十八、山应儿、紫花菜、山菠菜、酸醋溜、扫帚花儿;菌类有黏莪儿、扎莪儿、松伞、木耳、地干皮等等。
山上丰富的野菜不仅帮助我们世世代代充饥度荒,而且也惠及山外的穷苦人。例如1948年胶东闹灾荒,山外的人们成群结队来采野菜。每到傍晚,只见人们扛着野菜往外走。
最令我魂牵梦萦的是家乡那漫山遍野的烂漫山花儿。自正月底以后,次第开放的野花就有迎春花、老公花、小老鼠儿(柳花)、山野红(当系“三月红”的音变,亦即杜鹃花)、侧柳花(一种类似榆叶梅的小型灌木,秋后结李子般的果子)、喇叭枝儿、大喇叭枝儿、山斗子(山丹)、老婆扇子、萝卜指甲儿等等。至万绿丛中一点红的山斗子开过的初夏时节,才算一年花事了。但老婆扇子直到初秋才开出一串蓝色花朵。
一年到头,我们上山薅菜,采药,割草,扛草。割草包括割牲口草和割烧草两种。烧草也叫青枝子,主要是灌木,大致有白瓤木(又称“老金干粮”)、铁扫帚、鸦鹊食、老鼠梁、侧柳窠子、爪爪儿花子(老了的龙须菜)等等,割回来晒干了烧火做饭;牲口草割回来喂牲口,种类很多,有芦子、马骨节、驴齐口、驴面汤、山绿豆、被草、线儿被草、山稻子秸儿、山箭子、烟袋女婿儿等等。
我们一群小伙伴儿,割了草,捆起来,百八十斤,扛在肩上,赤着脚往下跑。因为长年赤脚,脚掌磨起一层厚趼,山路上的石子儿也扎不破。
据老辈子人说,我们刚搬到这个山沟来的时候,山上树密草茂,上山搂草时,抓子(草耙,也叫抓撒子)都打不进树缝去,称“一抓爪子打不透”;山上的草没过人头,从山下望去,只见长虫(蛇)从草丛爬过,深草才裂开一道缝儿。但上世纪40年代之后,由于过度砍伐,树木越来越稀少,特别是连年闹松狗子(松毛虫),松树多次遭遇灭顶之灾。由于家家割青草烧火、喂牲口,秋后又割草、搂草,致使植被遭受严重破坏,很多山头几乎成了荒山秃岭。
至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国家有关方面几次飞机洒药,消灭了松狗子,山林恢复了生机。80年代之后,又逐步实现了机耕制,无需依靠牲畜,因此解放了山草;一部分村民用上了液化气,减少了柴草的需求。如此十几年之后,满山遍野林丰草茂,生机一片。就连上山的路都长满了草树,80年代之后,我每次回家逛山,已经找不到路了。那时人们就说山上已经有了狼之类的野兽。
二
我们家乡的山水有个最突出的特点,就是无论多大的山沟、山谷都有山泉流淌。我们小时候上山干活,渴了,就可以随便在哪个山沟趴下喝水。春旱的时候,水比较难找,而且如果是死水湾儿,水不流动,不能轻易喝,否则可能中毒。人们相传一个方法,遇到不流动的水,先吐口痰,如果痰能迅速散开,这水就能喝,否则不能喝。有时春旱严重,也会连跑几个山头也找不到水,但最终总是会找到的,不用大老远地跑回家去喝水。
因为家乡的山水如此,我就以为天下所有的山水都是这样。其实大谬不然,我如今所在的泰山山系,较大的山谷一般也都有水,但很多小山沟,不下大雨,一般都没有水。而最不可思议的是河北北部的燕山山脉的一些山沟,绝对是滴水不见。
今年夏天,二女儿夫妇要带中考结束的女儿出去散散心,邀上我们老两口,连司机共7人一同乘车旅游了秦皇岛、承德避暑山庄、京北草原、北京故宫。在去京北草原时,当汽车路经河北北部丰宁县的崇山峻岭时,只见千山万壑,拔地通天,到处是悬崖峭壁,除较为平缓的山坡好像有一层人工短草、几丛灌木之外,全是巨石穿空,荒山秃岭,一棵乔木也看不见。更奇的是不管是深山峡谷,还是慢坡小沟,一路上竟然看不见一滴水,而此前一天刚下了一场大雨。这同我们家乡深谷浅沟无处无泉的景象真真是天差地别。
我家东西各有一条小河。西河大一点儿,它实际上是由西山和南口子两股水汇合而成的。其汇合处就在我们家西面。
西山上下来这股水由月牙口、夹拉石、老爷陡几个山谷的水汇合而成,因为这几个山谷土质肥沃,植被丰厚,所以下来的水清澈见底;南口子是沙土地,植被又稀薄,所以下来的水呈淡黄色。这一点在夏天发大水的时候看得最清楚,此正所谓泾渭分明。
我们家乡的水清澈甜美,只怕城市里出卖的矿泉水、纯净水都没法比。我们那里农业合作化以前很少打井,就吃河水。一般是在下游洗衣服,在上游挑水吃。野菜、黄菜叶子(萝卜叶)之类炸(焯)了,装进筐子,也放在河水里拔(除去苦味等)。如今,村里从西山上把水引下来,家家都安上了自来水。山外的人们听说这里的水好,也想从这里引自来水。
这里山上山下到处都有山泉,田边地头或田地附近一般也都有小河或水沟,种地时都可以就近取水,非常方便。我们上山割草、砍柴、薅菜、采药,口渴了,随处都能找到清澈甘美的泉水喝。
山上有各种野菜、野果,有些野菜可以生吃,如山蒜、山韭菜、山应儿、酸酒儿、酸醋溜、羊奶子、栝楼、老母鸡肉(一种野菜的主根)等等;野果有破门斗儿、红眼儿眵、侧柳儿、卷枣儿、山樱桃儿等等。我们上山玩耍或干活儿,都没少吃了这些东西。
东河从东夼流出,严格地说不能算是一条河,而只是一条山涧或小溪。它发源于东夼深处的里葫芦头,只是一股涓涓细流,流到东夼外门儿比较平坦的地段,才形成一条小溪。由于流动缓慢,所以溪水清澈,河底还长有水草,两岸长满茂密的芦苇。小溪的东岸是我大伯父的一排梯田,紧靠岸边的是几块小菜地。浇水时,连水桶都不用,直接用水瓢往地里舀就行了。大伯的菜长得葱绿柔嫩,那个勺儿白(油菜)、老儿白(薹菜)长得齐膝深。还有一块小地儿栽的地瓜,叶子长得有一尺深。小溪水量很小,但常年不干。
小溪再往下流,遇到一个小崖头,不高,但已无水可流,因此没有形成瀑水。只有夏天下大雨时,才能形成小瀑布,飞流而下,很漂亮。偶尔河水还会溢出河岸,流进农田或村北几户人家的街上或院子里,但不至冲毁庄稼或造成水灾。最终,绕过村东,与西河合流。小山崖并没有名字,但它的北坡有块平地却叫小岭儿后,解放前是一片乱葬岗,专供人们扔死孩子的。农业合作化以后开辟成了农田。
三
我们家乡的山水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结构复杂,内容丰富,每一个山谷或山夼里面,又有山门、山口之类界限,每进一处,都是一片新天地,其间山水、山色、山势、土壤、植物、环境气氛,各有特色,无一雷同。这同我实地见过或从电视上所见的名山大川的一目了然、一览无余大不相同。如东夼是黄土,所以西河里流出来的水是浑的;南口子和西夼虽然都是黑沙土,但西夼树木繁茂,植被丰厚,所以流出来的水清澈见底,甘甜可口,烧水绝无水锈。大雨之后的山洪更为对比强烈,三股山水,黄、白、蓝,正所谓泾清渭浊,泾渭分明。三股水在我家房西头崖下合流,奔向北海。1990年,我们村就引来西夼的水作了自来水,很快,北面的邹家庄、王石夼也来引出了自来水。城里人知道了,要来建自来水厂,被村里拒绝了。我听说了,连声叫好!好歹留住家乡这一角好山好水,一旦开发,后果不堪设想!
进入一个山谷,都有一个类似大门的空间,我们那里称作“外门儿”或“外门子”,如“西夼外门儿”“老爷陡外门儿”“里夼外门儿”“牛石前外门儿”等等。
每个山谷,从外门儿进山之后,都是一片各具特色的广阔天地。如过了西山,进入西夼外门儿,便有紧挨山边一条临河的羊肠小道通往“夹拉石”。这所谓“夹拉石”是仅容一人通过的小小的石头夹道,上去之后,就是葛子沟、凤凰石梁子、老长坡这些山谷、山坡;夹拉石东侧是里夼外门,进入里夼,眼前展现出一片开阔的山洼,两边山势较缓,草木繁茂,生长着各种木本野菜,有镀金钻、石榴香、山桑等等,地面还有草本野菜如山麻楂、张十八、抓抓儿等等。谷底淌出清澈的山泉,泉边还有紫花菜之类高级野菜。所以里夼是个丰饶的天然的大野菜园。
我们家乡不少关于野菜的歌谣,如《山麻楂》——
山麻楂,
拌臭虾,
孩子孩子你别抓
留给倷爹就粑粑。
还有《张十八》——
张十八
满锅馇,
三个媳妇儿撑死俩,
剩下一个拉擦货,
豆沫子锅没人刷。
而这所谓“张十八”我至今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该怎么写。只知道这种草本野菜叶面儿长着一层毛毛儿,馇豆沫子并不像上述民谣说得那么好吃。
再如从西山前坡爬上老爷陡外门儿,左边紧靠陡坡底端是一条天造地设的羊肠小道;右边是通往夹拉石的深山峡谷,其间有山水丁冬而下。这老爷陡从山顶到沟底,土质肥沃,水分充足,树木茂盛,草深齐腰,而且春天杜鹃花漫山遍野,美不胜收。20世纪90年代我与儿子回家时,在这里的多处杜鹃花丛中拍了不少照片。那时儿子不到20岁,他那潇洒帅气的英姿和俊秀细润的面容与杜鹃花交相辉映,实在是美不可言!
四
离开家乡以后,从上学到工作直至退休,六十多年来,我每次回家,无论什么季节,除到外祖母家走走之外,一般不去走亲访友,而主要是爬山,我们那里称作“逛山”。学生时代,还有些不大好意思,怕乡亲们笑话,以后,特别是年纪大了之后,就不管那一些了。于是,每天登山,经常一天两三次。几次与夫人或子女回家,也带领他们一起登山。
最难忘的是有一年大年三十日晚上吃了饺子之后,我在院子里一站,在这深山深处的农家小院中,只见满天星斗,离我们这样近。我突然有一种到山上去看蓝天星斗的强烈愿望,于是带领儿子登上一个山洼,走进一片柞树林。微风中,枯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山中景物却看不清楚。置身这寂静的深冬寒林中,大有远离尘世回到太古之感。儿子并不说话,似乎有些害怕,我也觉得胆虚虚的,于是赶紧下山。
就是这么个逛法,仅我家周围的山头、山谷,还有很多我至今没去过。
当年我和儿子还有住在城里的妹妹一起爬山,徜徉在老爷陡的杜鹃花海中,妹妹颇有感慨地表示她现在才理解我每次回来逛山的心情。从那以后,每逢与小妹一起回家,她总是和我一同逛山。
五
几十年来,我曾多次拿起笔来或打开电脑要歌颂家乡的山和水,但几次都没有写下去,原因有二:一是家乡美景美不胜收,无从写起,写不胜写,我深感笔下无力;二是我至今有一个小小的私心,就是鉴于中外各地,只要一发现一处风景胜地,立即被开发,立即游人蜂拥而入,立即垃圾遍地,立即遭到破坏,连喜马拉雅山都难幸免。记得1980年我在上海进修,随导师去武汉参加全国语言学会,路过庐山,看到一所宾馆后面垃圾堆积如山,填满山谷,心里说不出的惋惜。此后唯恐一旦将家乡山水写出发表,为家乡带来厄运,因此迟迟不肯动笔。我要留住家乡这一角处女地,保护这一片世外桃源。
孔昭琪,山东牟平人,牟平一中毕业。泰山学院退休教授,现年80岁。自幼酷爱文学。大学毕业后从事现代汉语教学,退休后开始从事文学研究与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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