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树回忆起半年前在市医院骨伤外科7病房的两个月护理生活,心里莫名的烦躁起来。他是文学专业的,不知道医院病房里那股让他反胃的味道,来自于一种叫来苏水的消毒液,别称甲酚皂溶液,回家后他看见药类就反胃,索性把家里所有的药,都收到一个铁盒子里密封起来。
林树从大学毕业后没直接参加工作,而是参加了研究生考试,第一次因为英语差两分败落,奔走也无济于事。同学们一个个传来喜报,有的考上公务员和事业单位,再差的也当了教师。林树有些不甘心,想再尝试一次。
那段时间他最烦的是看见手机屏幕的来电显示出现“爸爸”或“老妈”,有时他索性不接,有时干脆把电话接起来,听一段时间,然后把手机从耳边拿走,等“那边”唠叨完了再接过来,说一句:“知道啦”。林树的父母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儿子非要考研究生,邻居家的孩子毕业后都考了工作,在乌蒙山腹地的农村,大学毕业后考上公务员、事业单位、教师都是很体面的。林树的父亲茶余饭后在村子里总是抬不起头,他的独子大学毕业不工作,闲赋在家也说不上,在城里租了个房子天天和那些死去的活着的外国的中国的作家打交道,这就算不务正业。
每次在村里闲荡,林树的父亲总是听到别人说谁家谁家的儿子考在县上或市里的某个单位,还找到了一个有后台的女朋友,林树的父亲心里像被谁塞了一颗石头。闲时几个老者坐在一起抽旱烟,别人总是会问:海,你儿子现在还没准备考工作?也老大不小的了,谈到女朋友没有?林树的父亲这时别过脸,突突的抽着旱烟,一股浓烟从他的烟筒里冒出来,有时把他呛得满眼泪花。
林树的父亲是一个泥水工,平时在村子里给别人砌新房,砌砖的水平很高,甚至候不用吊墨线,就能把平水掌握的很好。手艺在云冈村很出名,村里镇上的很多在外打工或贩毒发财的人家的二层三层小洋房,他都参与修建。林树就是靠他父亲的这一身手艺赚钱读完了大学。
老林打电话催林树考工作的那段时间,林树心情极其低落,整天在租来的房间里颓废,也不全是因为研究生没考上,他省城的女友刚一脚把他给踢了。林树感觉天就快塌下来了,他每天拉上窗帘,蒙头大睡,梦中尽是女友和他的欢乐时光。林树的房间里堆满了啤酒瓶,有时他半夜摸黑起夜,踢到那些满地的啤酒瓶,发出刺耳的乒乓声。
林树费了很大的劲从那样的忧郁的日子里走出来,有一天他拉开窗帘,发现窗外的爬山虎爬到了他的窗台,嫩绿的枝蔓大有继续向上爬的趋势。林树点燃一根烟,在窗台边站了半晌,他决定去找一个兼职。
林树在一个琴行找到了他想要的工作,他的工作是负责给孩子们上课打卡,早晚开关门,打扫卫生,有时也和孩子的家长们聊聊天。琴行的工作清闲,可以继续复习,以备来年再战,最重要的是,琴行里出现了很多可爱的孩子,林树十分喜欢那些纯洁的精灵,她们脸上可爱天真的笑容让林树阴郁的心情逐渐转晴。工作之余林树静静的听着琴行里比较有艺术修养的小提琴老师拉一些肖斯塔科维奇的作品。林树没想到在这个城市竟然还有人会演奏肖斯塔科维奇的《第十四交响曲》的部分章节,他和那个留着长发的小提琴老师渐渐熟了起来,得知他曾差点去俄罗斯进修,据说因为生活作风出了点小问题就被取消了。这网络蓬勃似水葫芦的年代,生活作风问题有多少是真的呢,又有多少真正的作风问题藏在夜里呢,林树想。
九
林树坐在屋子里回想着他在琴行的快乐时光,那些懒洋洋的午后,他撕开一包速溶咖啡,放上少许白砂糖,慢慢的品味着咖啡中的苦涩,手里总是拿着一卷俄罗斯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林树跟着作品去那个神秘的北方国度的异乡,仿佛他亲眼目睹了那些被侮辱与被毁灭的俄国小人物和大学生的悲惨人生。他午后坐在琴行的前台,看着那些被他擦得锃亮的钢琴,映出了他喝咖啡和读书的影子,好像他的生活出现在了银幕里一样。林树闻着制作钢琴的木材发出的淡淡清香,这些木材和钢琴的牌子KAWAI一样来自他喜欢的国家日本,他觉着自己守着的是一片森林。那段时间他与艺术和文学的距离很近,他仿佛觉到了西伯利亚的严寒,穿过了伊豆半岛长长的隧道。
十一月的云冈村气温骤降,空气干燥,乌蒙山的腹地,云层一天天加厚,山上的常绿针叶林青绿苍翠,流过云冈村的白河退去了它的泥沙,颜色逐渐变深,但河水再也不是那种无邪的绿色,而是绿中带黄,散发着一股恶臭——那是没经处理的生活污水和河水混杂的结果。这一带的人都把新的房子建在白河边,厕所不修粪池,山上的土地已经荒废大半,种上了一些果木,也没人打理。人和牲畜的粪便没有用途,再也不是以前云冈村村每家每户都紧缺的农家肥,它们直接被排进白河,整条白河就是一条暴露在阳光下的下水道一条流动的粪沟,浩浩荡荡的奔向长江。
林树在这样的冬日的午后再次拿起半年前从市医院带回来的老林的CT,他仔细的数过那些固定着老林体内骨头的钢针和夹板,那些在激光透视下的白色金属,大大小小加起来刚好一百零八颗。一百零八颗钢针埋在了老林粉碎性骨折的体内,支撑着老林的断肢。林树觉得一百零八这个数字好像在哪里见过,他想了半天才记起来,梁山好汉也刚好是一百零八个。林树反复的看着那些CT片上白色的金属,好像他们是镶嵌在自己的肉里似的,总不是滋味。林树对比老林手术前的CT和出院时的CT,那些因高空坠落被重力折断的骨头被钢板和钢针固定着,缝隙越来越小,逐渐在恢复之中,他决定先把这事儿放一放,研究生考试只有一个月了,他想回到出租屋,闭关复习最后这一个月。
当林树告诉老林自己要回到市区的出租屋继续复习的时,刚从轮椅上下地拄着拐杖走路的老林脸上明显带有怒色,但想到自己受伤这几个月林树一直侍奉在身旁,他没有理由对儿子发怒,只说了一句:“你看着办吧”。林树带着自己不多的行李走出了家门,临别时和妈妈说了一些煽情的话,母子二人眼里都噙着泪花。林树把自己这些年从父母这里得到的积攒下来的钱全部掏给了妈妈,背着书包走上了通往镇上的路。
林树走到老林出事的那家人门口时,停了一下。都是熟人,事儿主是他的小学同学,五年级没读完辍学了,一直在外面打工,具体做什么工作不清楚,也没见怎么发财,回到村里和另一个人合伙承包起了这一片的建房工程,他们负责把活从要修房子的人手里承包下来,再转手找工人替他们修,他们从中赚取差价。
“老三,我爸的事情你现在要私了我还可以撤案,别说我没给你机会。”
“你是大学生,你说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我没文化,你有文化,想打官司你就打。你懂法律,我不懂法律。”
这已经是林树第五次和他商量怎么处理老林的事情,得到的答案一模一样,老三,俨然一副不关心的样子。老林受伤时,老三和他的另外一个叫虎子的合伙人看见老林的伤势太重,怕出人命会进去,不得不叫镇上卫生院的救护车把老林送去了市医院急救。一路上,两人吓得够呛,林树的几个叔叔也跟着救护车护送老林去市医院。
八
林树那晚从琴行下班回到出租屋已近九点,囫囵吃了一些东西倒头就睡,那是一个周末,学琴和练琴的孩子比较多,工作比平时忙。林树正在做一个梦,梦中他在一片浓郁的森林里来回的跑着,怎么也找不到出路。忽然,他的手机响了,林树拿起电话,屏幕显示已经午夜十二点半,是他母亲的号码。林树犹豫了一下,心想,家里要催他考试也不至于大半夜的打电话吧,他接起电话,只听见他的母亲在电话那头已经泣不成声,说了半天没说清楚发生了什么,另外一个人结果电话说:“树,你爸爸给别人修房子从二层楼上摔下来了,伤得太重,有生命危险。”
“婶,我爸人呢?”
“两个包工头和你叔他们叫了救护车,正往市医院赶,你要有心理准备,你爸有可能挺不过去。”
“婶,麻烦你照顾我妈,这里有我。让她放心。”
林树挂了电话,朦朦胧胧的披上衣服,立刻赶去了市医院,提前挂了急诊科号。他在深夜的市医院焦急的等着,他想,如果他爸真有不测,这次他的一切梦想可能都要完了。
林树听着救护车的长鸣从城市深夜的街道上呼啸而来,急诊科的医生们已经准备好了一切,但从第一辆救护车下来的并不是老林,而是一个五十来岁的脑溢血患者,呼吸已经很微弱,林树看到这个男子苍白的脸,心里开始害怕起来。那个人推进了急诊科病房,林树坐在病房的椅子外面,听见一个医师说:“家属过来,现在我征求你们的意见,他已经没治了,能熬过今晚就不错,你们不要再花无谓的钱了,留着这些钱给他买一副好的棺材,不过如果你们坚持要我们医治,我们也会尽一些人道主义的义务。”病房里一个女的立刻就嚎啕大哭起来,大概是患者的妻子。过了十多分钟,医生们好像替他做了一些紧急的处理,患者的家属们就把他从病房里抬了出来,大概接受了一生的建议,几个女人扶着一个已经瘫软在地的中年妇女,簇拥着出了医院。
林树这才恍惚记起,云冈村离市区有两百多公里,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到呢?林树不知道在等候老林救护车的那两个小时是怎样过的,他隐约记得那个脑溢血患者被送走以后,又送来了一个披头散发、已经醉的不成人样的年轻少妇,穿着睡衣,一个男的背着。送进了病房,医生只是给挂了瓶解酒的盐水,之后那个女的就一直吐,整个一楼急救科都弥漫着酒臭味,那女的边吐边哭,嚷着要离婚。林树看了一下,似乎他的年龄比那个醉酒的女的还要大一些。
在浑浑噩噩中,林树又听到了急救车从远处呼啸而来,他看了下手机的时间,已经凌晨三点了。他走向了医院的急救通道,救护车上下来的确实是老林,脸已经完全肿了,血肉模糊。林树想揭开被子看看还具体伤了哪些地方,医生制止他不要乱动,以免加重伤势,林树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老林已经奄奄一息,医生让林树去预交一万,林树想都没想跑去就把钱交了。老林被推进急救室抢救去了。老三和那个叫虎子的包工头在一旁站着,吓得不轻。林树的三叔叔叔拉着他离那连个包工头一段距离,说:“你傻啊,让他们去缴费啊,这件事情你不能出一分钱。”
“刚才我没想那么多,没事,以后的让他们出,不交钱不给医治,不能让我爸死在急救室外面把。”
“这种事情你每走一步都要想清楚,特别是关系到钱,等一下我和你四叔留在这里,你去告诉他们让他们把大哥医好了送到家里去,你就不要再管,直接走掉,这样他们只能乖乖的医。”
“我爸伤得那么重,生死不明,怎么也得等他脱离了危险再说。”
“你自己看着办吧,我只是给你提个醒,如果他们好好的出钱医治大哥还好办,如果他们赖账,很麻烦,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大忙,顶多也就是帮你照料照料。树,留个心眼。”
“三叔,谢谢你。”
林树和三叔走回急救室等候区,老三开口说:“树,白天机器坏了,打板(浇混泥土)灯光太暗,叔叔不知道怎么就掉下来了,我吓坏了。实在对不起,谁也不想发生这样的事情,早知道今天(事实上是昨天)早上就不打板了,我的眼皮一直跳,打板的时候机器也老是出问题,预兆不好......”
“是啊,干了这么多年还没遇见过这种事情,以前最多是工人受点小伤......”虎子附和着说。虎子是一个比老三大十来岁的男人,在村里的名声不好。
林树并不想和虎子这种人打交道,要不是因为老林的事情,他和虎子顶多也就是见面打个招呼的关系。
“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用了,先把我爸治好吧。”
“治,一定要治好,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把海叔治好。”
“那就好......”
三叔示意林树不要多说话,言多必失,林树心领神会,没再说下去。
两个多小时后,林海被医生们从急救室里推了出来,全身插满了管子。主治的医生说林海暂时脱离了危险,但需要立刻安排做CT,看看到底伤情有多严重。这已经不是急诊科的事情,医生把林海转给了骨伤外科。林树这才松了一口气,在推着林海的前往骨伤外科的路上,林树看着林海浮肿的脸,微弱的呼吸,第一次感受到了死亡近在咫尺。
骨伤外科的医生们立刻给林海安排了CT,片子出来的时候林树也没听懂医生们在说些什么,那些专业的医学词汇翻译成大白话就是:两条腿粉碎性骨折,脚后跟粉碎性骨折,肋骨断了6根,头部间歇性骨折,胸骨断了3根,双手骨折。最重要的是,折断的肋骨威胁到肺,肺部已经积水,呼吸困难,威胁到林海的生命。骨伤科的医生们都替林树幸运,二层楼七八米的高度,摔下来没有头部着地,已经是万幸。
医生们建议立刻安排做一个引流手术,抽出压迫肺的液体。林海又被推进了骨伤外科的急救室。当林树再次看到林海的时候,林海的腹部已经被安上了一根管子,从透明的塑料管里流出来的的液体,血色。林海已经疼的昏厥过去,只听到轻微的因疼痛而发出的呜咽声。尿道也被安插上了引流管,很显然,这样的伤势,不可能自己排泄了。
主治医生告诉林树,需要买来一种叫“包大人”的尿不湿,卫生用品等等,旁边的老三和虎子听到后抢着去医院的超市买来了这些东西,林树心里安稳了许多,这两人到现在表现还算配合。林海这一个星期都只能在骨伤外科的急救室里度过,要等彻底脱离生命危险,抽掉了胸腔里面压迫肺的积液,消了肿才能安排手术,家属只能每天的十二点和下午的六点能进急救室探望二十分钟。
两人去买“包大人”和卫生用品的当,三叔说:“树,不要放松警惕,这两人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无赖,很多人都吃过他们的亏。”
“叔,我知道,都是一个村的,跑不到哪里去,实在没办法,还有法律。”
“反正要多留个心眼。”
老三和虎子从超市回来,除了买了医生说的给林海用的卫生用品,还多买了一套毛巾和脸盆,说不知道要住多久的院,多买一套,一起使用。三叔和林树的其他两个叔叔给林树递了个眼神,示意林树去和他们谈治疗的问题。林树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没有经验,心里有些发虚,面对这两村里人人都谈虎色变的两个人,林树并没有多大的把握能占据优势。他怕说错话,一不小心就激怒两人,到时候他们甩手,就不好办了。
林树深吸了一口气,走向正在休息区抽烟的虎子和老三,三叔和他的另外两位叔叔也跟着走了过去。老三早就做好了准备,看林树走了过去,主动站起来说:“树,啥都不用说了,我们是同学,又都是一个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海叔的事,医就是,该出钱的我们出钱,该出力的我们出力。”
“对,一定把海叔医好,走回家,树兄弟,你放心。”虎子也跟着说。
“虎子哥,老三,既然你们都这么说,我林海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先把我爸医好再说,你们先去交费,我估计我预交的一万支撑不了两天。”
“没问题,这钱不用你出,等回去以后我们算给你,不过现在我们身上也没带多少钱,刚才我和虎子看了一下,两人加起来只有两万,我们先预两万,再回家拿来补上。”二人说完就去前台办了缴费手续。林树看了清单,确实预交了两万。
骨伤科的患者和家属络绎不绝,又有两人被推进了急救室,那些急迫的家属们在急救室外面焦急的来回走着,从骨伤科十三楼的窗户玻璃里看见了城市边缘的远方出现先了群山依稀的轮廓,天,已经蒙蒙亮了。林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一夜的折腾了,他在休息区的蓝色椅子上睡着了,依稀还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在一片森林里来回的转圈,怎么找不到走出这片森林的路。
林树从朦胧中醒来时,隐约听见他的几个叔叔、老三和虎子正在谈着昨天发生的事,说的是眼皮跳,机器坏,预兆不好之类的。林树旁边的椅子上放着两个包子和一杯粥。老三看林树醒来了,走过来把早点递给林树:“树,趁热吃,刚才看你睡着了,没叫醒你,还是热的,我们都吃过了。”林树确实感到肚子有了饿意,接过包子吃了起来。
林树看了下手机才八点过,探望的时间还早,林树的眼睛被手机屏幕的亮光刺的生疼,他走向开水区,用老三和虎子买来的脸盆接了热水,捂了一下眼睛,洗了脸,还是觉得头晕目眩。
林树回到休息区,无事可做,他后悔没有带一本书到医院来,转念又想,即使带来了,怎么可能看得进去。林海坐在蓝色的椅子上,闭着眼,耳朵里全是医院里来来往往的急促的脚步声。
七
林树打开出租屋的门,虽然是十一月,但还是从屋里涌出来一股带着尘埃味道的热流,他索性把所有的门和窗子都打开通风,自己站在门外的走廊里远眺着这个城市。林树已经有五个月没有回到过这里,琴行的工作也辞了。在医院的每一天几乎都是灰色的,很像他现在的心情。
呆呆的看了半晌后,林树清扫了五个月来屋子里堆积的灰尘,地上,窗子上,书上,甚至床上都积满了灰。林树索性把除了书以外的所有东西都用水洗了一次,地板也用水冲洗了一次,做完这些,看着出租屋又恢复了往日的样子,林树的心情好了许多。肚子也有了饿意,这是他这五个月来第一次感觉到肚子饿,他决定去附近的菜市场买些菜回来自己做。林树身上的钱不多了,还有一个多月研究生考试就要考了,这段时间他不能再去做兼职,想要支撑完这个月,必须精打细算。
菜市场离林树住的地方不远,顶多走十分钟。林树买了一些自己喜欢的菜,回来的时候经过一个摊位,发现有很多人围着,不知道在干嘛,林树慢慢的靠前,一股鱼腥味差点让他呕吐。很多人围着买鱼,但大部分人是在看这家鱼摊的老板杀鱼,据说速度很快,手法独到,弄好一条鱼不过两三分钟,有时鱼被花成两半装在塑料袋里,还活蹦乱跳。林树也想见识一下这个鱼贩子的手艺。
一个秃顶老头要了一尾三斤的江鲢,有点肥胖(这条街卖肉的屠夫都有点胖)的鱼摊老板一把从玻璃缸里利索的抓起一尾鱼,扔在电子秤上,三斤一两。接下来开始了他的杀鱼表演,只见他用一个特制的木榔头在鱼的头部敲了三下,鱼立刻晕厥了,他快速的用一把锋利的菜刀切开了鱼肚子,拿出了内脏和鱼鳔,打开水龙头冲洗了一下,问老头要不要切成块,老头叫装起来,鱼贩子便把两块鱼合在了一起,那条可怜的江鲢真的还在塑料袋里摆着被花成两半的尾巴。整个过程只用了两分多钟。又有人要了一尾罗非鱼......
林树注意到,那条被装在透明塑料袋里的江鲢的眼睛,泛着白,刚开始似乎还在转动,最后保持一种恐怖的状态——它好像在盯着林树,那双眼睛在它白色的巩膜的衬托下显得十分震撼——它似乎对世界充满着仇恨。林树被吓得不轻,打了一个冷战,迅速的超过了那个秃顶老头,离开了菜市场。
林树准备选择性的遗忘这半年来发生的烦心事,忘记林海的受伤,忘记老三和虎子的赖皮,忘记在医院和老家照料林海时林海每天在他耳边叮嘱他考公务员和事业单位的事,忘记村里人的闲言碎语......他只想专心的考试,他决定把的电话卡给抠掉,谁的电话也不接,谁也不联系,暂时和这个世界隔离,手机只当做一个闹钟和一块安排作息的手表。林树在朋友圈发了一条状态:近期闭关,勿扰。抠出了电话卡。
林树像条干涸已久的鱼,一头扎进书海。
六
探房的时候林树看到林海的呼吸逐渐恢复了平稳,心率也回到了90到110,但还在昏迷当中,护士说这是正常现象,他们用泵给他慢慢的注射着少量的止疼药,这样可以减轻痛苦。林树第一次见到一个人身上插了那么多的管子和传感线,仿佛整个人就是一些零件组成的,器官可以被任意切割开,插入一根管子,修复里面的零件。
林树的几个叔叔、老三和虎子也跟着进了急救室,护士示意不要大声说话,还有其他病人。林树试着叫了几声,没有叫醒林海,就放弃了。护士走过来说:“现在病人是昏迷状态,叫也没用,他已经没有生命危险,等醒来消了肿,抽完肺部积液,就可以做手术,你们在里面也帮不上忙,出去吧,有什么问题我们会处理。”几人想想也对,走出了急救室。
接下来几天大同小异。那几天林树也不知道自己在医院里是怎么度过的,每天浑浑噩噩,头晕脑胀。有一天中午,一个护士从急救室探出头来对着外面喊:“林海的家属,林海的家属进来帮忙。”
林树和三叔以为出了什么状况,立刻站起来冲向了急救室,老三、虎子还有林树的另外两个叔叔也紧跟着走到了门外。
“进来两个就可以了,病人要大解,太重,我一个人没法弄。”
林树悬着的心才落了地,三叔和林树走进了急救室,看到林海已经醒了,一直在呻吟。林树和三叔托起了林海,林海疼的头上直冒汗蹦出了一句:“你们要把我弄死!”
护士在一旁说:“轻一点,他身上的骨头断裂太多。”又转头对林海说:“老人家你也忍着点,那么重的伤,怎么可能不疼。”
林树、三叔和护士帮助林海在床上用包大人大完以后,林海在呻吟中又昏睡了过去,林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爸爸完全无法动弹,直到骨头完全恢复,他都将以刚才的方式大解,吃喝拉撒都将在这张小小的病床上。林树以前没有照料过重伤病人,他没有意识到,刚才的十几分钟,只是他两个月医院陪床生活的一个预演。
情况一天天好转,一个周后,林海被从急救室转到了骨伤科的重伤病房,意识也恢复了,能流畅的说话。老三和虎子非常的配合,在林海面前保证了很多次,一定会负责把他医好,健康的从医院走着回到云冈村。他们这个周的表现也确实值得信任,医生说林海需要用什么他们抢着去医院的超市买,输液轮流着看护,到了饭点主动去医院食堂买饭......
主治医生观察了林海的肺部和胸腔积液,说还需要抽几天,消肿的效果也不是太好,手术只能推后一点安排。林海和几个叔叔请主治医生预算了一下,手术费和其他的医疗费用加起来,到出院那天大概要花费十五万。林树吓了一跳,他从来没有经手过那么多钱,也拿不出来,算上预交的三万,也还需要交十二万。还好老三和虎子在旁边拍着胸脯说:“树,不用担心,这些钱我们出,隔天我们就回家去想办法,安心医,准备手术就是。”
林海的意思,只要老三和虎子配合医,医好了也就算了,毕竟出现这样的事情大家都不愿意,十五万也不是个小数目,只要他们出钱医好自己,也不会要他们赔偿误工费和其他的损失了。
老三深受感动的说:“海叔,你不要担心其他的事情,你的任务是什么都不要想,好好养伤,医疗费用我和虎子会解决,一定把你医好走出医院。”
三叔和其他几个叔叔在林海搬离急救室的第二天因为家里有事都回去了,只剩下林海老三和虎子,林海的母亲嚷着要来看一眼,林海制止了,因为家里的牲口没人照看,来了也帮不上什么忙,知道了脱离危险,林树的母亲也松了一口气。
三叔走的第二天早上,主治医生查完房后,老三和虎子坐在林海的床边,老三开口说:“海叔,树,我们想今天回去一趟,准备手术费,我看您这两天肿消的不错,估计很快就会安排手术。”
“对啊海叔,十二万不是个小数目,我们家里的存款也没那么多,还差点,得回去凑,你们也知道的,医院钱不交够不给下药和手术。”
“你们走了怎么办,我一点也动不了,大解护士和树也搬不动。”林海的声音很微弱。
“是啊老三,你们也看到了,我爸有点重,两个人根本搬不动。”
“没事,我们刚在护理中心问过了,等一下请一个护理过来帮忙,树,这两天就辛苦你一点,我们去一天,拿着钱就回来。”
林树和林海父子没有更多的理由拒绝老三和虎子,毕竟一个村的,这几天他们很配合,不像传言中的那么油滑,林树心里还是相信天下好人居多,人得讲诚信,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反正他做不到答应别人的事又反悔,说出去的话又吃回来。不让他们回去,林海和林树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出十二万的手术费。
“老三,做人要厚道,说话要算数,我和我爸可等着你们带钱回来做手术。”
“树,你们就放心吧,我和你是同学,我会骗你吗?何况一个村子的,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海叔,你好好养着,我们后天一定赶回来,等一下我们就去护理中心找护理过来。”
林树没有说话,只是把脸别到一边去,呻吟着,算是默许了。
老三和虎子去护理中心带回来一个叫老马的中年男子,一米七左右的个子,满脸的笑容,说起来和林树都是一个县的,算是老乡。
老三和虎子走了。
林树的心里空唠唠的,老马和林海闲聊了起来:“大哥怎么受的伤?”
“替别人修房子,打板从二楼掉下来。”
“二楼,八九米的高度,幸亏不是头着地。”
“是啊,捡回了一条命。”
“少说话,多休息,才能恢复的快。”
“你是他儿子?”老马调转话头。
“是。”
“跟私人修还是给包工头做?”
“包工头。”
“人呢?”
“去请你的那两个,刚走,回去凑手术费。”
“可靠吗?”
“以前没太打过交道,不过很配合,说后天回来。他们请了你多久?”
“给了一个月的钱,钱交在护理中心的,我们是护理中心发工资,那边打电话说是一个月,我以为那两个是你们的家属。”
林海的心里咯噔了一下,隐约觉得不妙,但想着老三和虎子刚才拍着胸脯保证,又觉得自己太过敏感了。
老马告诉林树,护理他有经验,不用担心,他干这行都已经十多年了,他媳妇也在医院里干护理,都是轻车熟路。老马说的没错,他的业务很熟,对病人的态度也好,确实是个合格的护理,林海其实是一个脾气很倔的小老头,有时候一根经,他认为对的事情即使是错的也不愿认输,受伤以后有时候像个小孩子,这几天林树领教了他爸爸的脾气,心里一直不顺,但老马和林海相处的不错,可能因为年纪相仿。
傍晚,林树和老马配合着护士给林海换完了包大人,电话响了,林树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是三叔,林树走出病房接起了电话,还没开口三叔就劈头骂道:“你狗日的太憨了,你把他们两个放回来干什么,走的时候不是叫你防着这两个狗日的吗?这回你休想他们再回去了。”
“叔,没这么严重吧,他们说回去准备手术费,说家里的存款不够,要回去借钱,他们走的时候拍着胸脯保证后天一定带着钱回来。”
“你读的什么诗书,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拍胸脯有个屁用,他们巴不得你放他们回来,甩手不管,你小子别把人都想得那么好,人家把你卖了,你还笑呵呵的帮忙数钱。不信我们就走着瞧,你小子赶紧想办法凑钱吧。我这里支持你三万,以后慢慢还我,先把大哥医好再说。你赶紧打电话催他们两个,看看他们能不能良心发现。”
林树心里开始发颤,挂了电话,拔了老三的电话号码,电话里传来移动客服的回答:“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林树知道什么都完了,差点瘫软在地,很多的电影诈骗镜头在他的脑海里闪过,他还是不愿相信自己被老三和虎子骗的事实,他们早上走的时候说的那样信誓旦旦,用自己的人格在担保。林树又拨了虎子的号码,得到也只是移动客服的回应。林海脑袋嗡的一下,瘫软在休息区的蓝色椅子上,他感觉自己的血液在上涌,头痛欲裂——三叔说的是真的!
良久,林树才恢复正常,三叔的电话又打过来了。
“怎么样?他们怎么说?”
“全部关机。”林树镇定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憋出这几个字。
“你小子就是读书读傻了。这件事不要告诉你爸爸,想办法凑钱,等做完手术再说,如果他问,就说两个狗日的工程忙不过来,钱已经打给你了。”
“好,三叔,听你的。”林树心里想的是那个惊人的数字,十二万,这对林树来说是个天文数字。像林树这样的读书人,对于钱没太多奢求,吃得饱饭,有衣服穿,手头不紧就是理想生活,还没有正式参加工作,没有工资,这笔钱只能去借!
林树在休息区的蓝色椅子上坐了十几分钟,搜索脑子里有没有可以参考的范例,那些他所看过的外国小说里,那些他所看过的中国小说里,那些他所看过的电影里,林树一时大脑空白,没有找到可以借鉴的故事。他忽然做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决定——这件事他不准备告诉任何人,他想一个人应对这件事。
林海还在床上躺着,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林树想。
林树拨通了三叔的电话:“叔,别告诉我妈,也别告诉其他的亲戚,这件事我来处理,知道的人多了难免传到我爸的耳朵里,不利于恢复,钱我来想办法。”
“你小子行不行?别硬撑。”
“叔,放心吧,读了这么多年书,现在是该这些书发挥作用的时候了,实在不行,还有法律。”
“老三和虎子回来住在村里了,这件事传开也就是一下午的事,亲戚和你妈那里瞒不住的。”
“能瞒多久瞒多久吧。”
林树挂了电话,忽然镇定了许多——他已经接受了被老三和虎子骗的事实。三叔那里愿意借给他三万,还差九万。
林树来回的翻着手机的电话本,从A开头到Z一共108个联系人,他从这些名字中琢磨能借到钱的人,一个个的拨通。
林树大失所望,那些平时拍着胸脯告诉林树,有事说话的“朋友”,他们前一天还在微信朋友圈晒着旅行的机票,美照和刚买来的iPhone5,却没有一个愿意借钱给他,一个个都哭穷,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理由,林树听着听着苦笑了起来。
最后林树只得到了三个铁哥们儿的帮助,他们是林树的高中同学,读高中时一起逃课打篮球,去县图书馆看小说,后来他们三个都没考上大学,毕业后几人合伙开了饭店。三人的饭店名字就叫“三人行”,林树每次放假回来都会去县城约他们打几场篮球。
林树从他们那里借到了6万,正愁剩下的三万从哪里借,电话响了,是他的二叔。
“你小子,要不是我下午在村里看见那两个狗日的,问你三叔怎么回事,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连你亲二叔都不信任了?”
林树一时语塞,几个叔叔中,他和三叔处的最好,比和林海的关系好,三叔和林树像朋友,林海和林树的关系像上下级,二叔和四叔和他的关系一般,林树没想到,关键时候二叔会站出来,林树的眼泪翻滚着唰的掉了下来,哽咽道:“二叔,谢了。”
“先把大哥的手术做了,其他的以后再说,我这里借给你两万,你四叔也在旁边他也借两万给你,你把卡号发过来。”
林树镇定的回到病房,老马和林海好像在聊些什么,他什么也没听见,林树拿出手机,登录了微信,QQ清理了很多人。透过病房的窗子,林树看见外面的天就要黑透了,骨伤外科的病房在住院部的十三楼,半个城市都可以俯瞰,车水马龙的现代城市逐渐灯火通明起来。医院的清洁工们来打扫卫生和消毒了,从那天起,林树在医院里闻了两个月的来苏水。
主治医生没过几天就安排了手术,手术从上午十点一直做到下午六点,林海被从手术室推出来的时候麻醉药的作用还没有失效。医生嘱咐林树,最近三天,无论病人说什么家属都不要和病人生气,这几天他有可能会一直胡言乱语,要有耐心。
林海的意识是清醒的,但不能动,忽然从嘴里冒出来一句:“林树,你们一直在外面待着干什么,他们要把我弄死,他们拿我做实验......”
林树没反应过来,被这句话弄的苦笑不得。主治医生马上说:“老人家,没人拿你做实验,我们是在给你做手术,过几天你就好了。”
医生们推着林海进了重伤病房,把他从滑轮车上抬到了病床上,护士撕了几包包大人,整个病床都被铺满了,林树看见林海身上所有刀口的地方都又安上了引流袋,那些袋子里已经有了一小部分血。
那几天幸亏有护理老马在,不然林树有可能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有可能是因为麻药的副作用,也有可能麻药早就过效,林海故意说给林树听,林海把对林树从小时候到现在的不满全都说了出来。
“老子养你白养了。”
“你为什么不去考公务员,考什么研究生,你干脆把我气死算了。”
“老三和虎子什么时候上来,赶紧去打电话,这两个狗日的,出点钱就人影都看不到了,回去我再找他们算账。”
林树有时候听得烦了,就躲到厕所或吸烟区去吸烟,林树没有想到,这几天他竟然在医院里有了烟瘾,以前他只是偶尔吸一两只,现在一根接着一根抽,他刚开始被呛得够呛,现在已经习惯了,用抽烟去打发这些压抑的时间。
林树不知道他是怎么挺过那两个月的时间的,他觉得老马这个护理不错,老三和虎子付给护理中心的钱用完了以后,林树又去补交了一个月。那段时间他和老马还有另外两床的家属,就在病房里打地铺,寸步不离的守候着他们看护的病人,有时也互相帮助大小解,渐渐熟悉起来。林树忘记了外面天空的样子,忘记了新鲜空气的味道,他觉得他的胃里肺里,衣服里,头发里,散发出的全部是来苏水的味道。
林树在医院和林海的交流很少,千依百顺,林海说什么就是什么,林树从来不反驳。那段日子林树感觉医院的空气都在发霉,他觉得这两个月过的比他从出生到现在都还长。窗台边的那张床上住的病人经常都把窗帘的纱帘拉下来,即使外面的太阳再大,房间里也是昏暗的,那两个月林树有一种错觉——外面不是在下雨就是阴天,他从来没见过晴天。
两个月里林海有时爱说浑话,有点倚病卖老的意思,林海一说浑话林树就跑去吸烟区吸烟。有时林海像小孩子一样不吃饭,林树只能随他的意。老马在这对父子中间竟然起了神奇的作用。
林树两个月期间总共给老三和虎子打了十八次电话,要么关机,要么无法接通。他把这些通话记录做了录像。林树的妈妈期间来过一次医院,她早就知道了老三和虎子赖账的事,在她尽病房之前,林树嘱咐她什么都不要说,进去后看到林海也不能哭,不然林海见到后难免心里不畅,不利于骨骼的恢复。
从骨伤科7病房出来后,林海的妈妈在休息区嚎啕大哭,林树、老马、休息区其他的病人女家属也过来安慰劝了好久才止住。林树送妈妈会车站时再三提醒她见到老三和虎子让他们来看看,其他什么也不要说。林树知道这样做不会有任何的作用,只是为了防止妈妈见到老三和虎子尴尬留的后招。
五
林海出院的那天是个大晴天,林树推着林海的轮椅走出医院的大门那一刻,眼睛被强烈的阳光刺的生疼,他像鱼获得水一样大口的吞噬着医院外面清新的阳光,他终于可以摆脱来苏水的味道,可以摆脱那个狭小的骨伤外科7病房了。林树发现以前和云冈村山的树上比起来只能算得上小树苗的城市绿化树,竟然在阳光下绿的如此的妖冶,带着露珠的树叶上,阳光在自由的跳动。他的三个叔叔也来接林海出院。把林海抬上面包车后,林树下车和老马告了个别,老马这个中年男人这两个月虽然是收钱的,但帮了他大忙。坐上面包车后,林树最后看了一眼市医院显眼的那几个大字,心想:这辈子再也不要踏进医院了。
林树像坐牢一样的医院生活结束了。
回到云冈村,很多邻居和亲戚都来看了林海,平时和林海玩得好的几个人还买了炮仗,说是燃放一下给林海去去晦气。老三和虎子始终没有出现,据说那几天在给邻村的一家小暴发户修房子。林海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就知道了整个事情的始末,坐在轮椅上嚎啕大哭起来,林树的几个叔叔和婶婶,还有一些亲朋好友去劝,越劝林海越哭得厉害,哭完了在轮椅上大骂林树:“你够日的读的书白读了,连两个初中没毕业的人都骑在你的头上拉屎,现在借这么多钱的债,早知道你借那么多钱,当初老子就不做手术,绝食死掉算了。”
林树心里顿时火冒三丈,想要对林海发火,三叔看见林树脸色煞白,赶紧把他拉着去屋外,林树没忍住自己的眼泪,坐在一块大青石上唰唰的掉着眼泪,两个月来,他心里一直受着林海的气。林海哭了半天,三叔递过来一支烟:“让他骂吧,你这个老爹脾气就这样,你小子在医院肯定没少被气。骂完就好了,钱嘛,慢慢赚。”
林树点燃烟猛吸一通,哭着哭着感觉眼泪干了,又发现哭着没什么意思。林树看着云冈村傍晚葱郁的群山,吐出了一串烟圈。
“我们回去吧三叔,没事,我已经好了,接下来的事我来处理,你们也帮不上忙了。”
“虎子和老三那里你怎么办?”
“我晚上先去和他们碰一面,我不信他们还连家都不回了。”
“别把事情搞僵,先套着他们,尽量把钱拿到再说。”
“我知道。”
林树看着那些苍翠的常绿乔木,眼神变得异常的坚定,是啊,是该他这个大学生出手了管事了,在怎么说,是林海养他上的学,读大学不就是为了不被别人欺负吗?林树想。夕阳像个蛋黄从最矮的那个山头滚下去了,晚霞也渐渐褪去。
林树和三叔回到屋子时,林海已经闹腾完了,坐在轮椅上和几个邻居说着话,好像是在说老三和虎子,林树不愿意多听。林海看见林树走进屋子,把脸别过一边去,没再说话。
林树打算去老三家的门口截老三,虎子回家要经过老三家的门口,截住了老三就等于截住了虎子。林树走到老三家门口时天已经全黑了,老三的媳妇正带着他的小儿子和女儿围在桌子旁吃饭。
“来啦,树,进屋坐。”老三的媳妇并不看林树,继续吃她的饭。
“老三,还没回来?”
“可能在路上,这几天工程忙?”
“我爸都在医院住了两个月了,忙就可以不送钱去医,连去看一眼的时间都没有,电话也关机?”
“那是他和虎子的事,我一个妇女,做不了主,也管不了他。”老三的媳妇吃完啪的一下把筷子拍在桌子上向她的两个孩子吼道:“快点吃,吃个饭都那么磨蹭,长大能干什么事,能像人家一样考上大学?”
林树知道这话是说给他听的,并没有进屋,坐在了老三家门口的一张小板凳上,林树现在明白了老辈人“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们”这句老话真正含义。林树从口袋里拿出烟抽了起来,抽了半天,在微弱的月光中,他看见了老三和虎子两个人的摩托车从远处开来。终于来了,林树想。
老三和虎子倒是并不意外,下了车用一种很奇怪的眼光和林树打了招呼,那种眼光中带着不屑和不耐烦。
“来啦。”
“我爸的事情你们准备怎么办?说好的只回来一天,为什么两个月没见踪影,打了无数个电话也不接。”
“我们不是预交了两万吗?”老三说。
“你开什么国际玩笑,当时主治医生预算的时候你们没听见吗?做手术到出院要十五万!两万够?”
“不够关我们什么事?你爸又不是我和虎子给推下去的。要是我们给推下去的这钱不用你说我们也会付,何况我们还给了两万,对得起你了大学生。”
“我爸是不是你们请来干活的?”
“是又怎么样,请他干活我们付他的工资,我把工资算给你。”
“老三,我念你和我是小学同学我才一直让着你,你要是这么说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不认就不认,你是个大学生,我一个小学没毕业的包工头,高攀不起。”
“我最后问你们一次,老三,虎子,我爸的事情你们是不是想就这样赖账?”
“我们没说要赖账,你爸不是我们推下去的。”
“老三,什么都不要说了,经公吧!”
“经公就经公,反正你是大学生,有文化,经公你占便宜。”
虎子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脸上带着不屑的微笑。
林树知道说再多,在这两人面前也是秀才遇见兵,不打算再往下说了,林树的心里藏着一把刀,他在心里杀了这两人千百次。以前村里人的流传的都是真的,这两人确实是无赖。林树这些年一直在外读书,老三已经不是当年的老三了,早已变成了和虎子殊途同归的人,他们脑子里装着的东西林树怎么也弄不懂,林树弄不懂一个人可以无赖到这种程度,他们两人当初在医院的表演,国家一级演员可能都没那么惟妙惟肖。
虎子跟着老三他家屋里吃完饭去了,也没留林树,老三进屋的时候把门碰摔的砰地一声。
林树在朦胧的月光下沿着村子朝家走去,路上,有很多人坐在屋檐坎上和他打招呼,林树记不清他们打招呼说的是“吃了没有”还是“回来多久了”。到三叔家门口时,三叔把他拉了进去。
“怎么样?”
“一个都不认账,说我爸不是他们推下去的。”
“这两个狗日的。当初你就不该放他们回来。”
“当初我不知道会这样,我没想到他们那么坏。”
“现在你准备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打官司,只能依靠法律。”
“要不明天找几个村里的明白人一起坐下来谈谈,看看能不能私了?”
林树想了半天,同意了三叔的建议。林树在三叔家吃了晚饭,他和三叔喝了很多酒,却发现自己越喝越清醒,林树一杯一杯的喝着,他想要忘记这些烦心的事,他多想回到学校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
林树回到家时已经十二点多了,林海已经睡了,林树的妈妈闻到林树身上的酒味,把他扶上了床。林树那一夜做了一个梦,他变成了一只鸟在森林里来回的飞,怎么也找不到出去的路。
第二天,林树和三叔去请来了云冈村里年长的辈分比较老的德高望重的几位老者,他们在村里的地位有点类似以前的族长,说话比较有分量,又请了村支书和其他的几个村干事,叫来老三和虎子说林海的事。地点约在林树家里。林树的妈妈做了一桌菜,十几个人围着圆桌入座后,林海给每个人都斟了一杯酒,林树说了一些感谢的话后喝完了一口喝完了第一杯酒,十几个人开始吃菜,圆桌谈判也正式开始了。
圆桌的后面围了很多人,都是来看热闹的,人们迫切的想知道这场谈判的结果。林树的妈妈给这些人打开了一袋瓜子,林树家的整个堂屋慢慢的闷热起来,人们嗑瓜子的咔咔声格外的响。
村支书首先发话:“小树请我们来是信任我们,也希望海叔的事得到解决,今天几位长辈也在,村上的干部也全都在,还有这么多邻居,谁也不会偏袒谁,就事论事,老三虎子,你两有没有意见?”
老三和虎子看架势,不想得罪村支书和其他村里的长辈异口同声的说没意见。
“老三,你和虎子这件事做得没人性,大海在医院住了两个月,你们没去看一眼,钱也不给,于情于理都是错。”一个老者说。
“老三,大海是在你的工地上出事的,再怎么说你也有责任?乡里乡亲的,别把关系闹太僵。”又一个老者说。
“老三,你和虎子这些年没少赚钱,该陪多少赔多少,大家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都吃一泉水呢。”又一个老者说。
“老三,你和虎子逃避责任就是不对的,何况从法律上来说,你们两是主要责任人,法律可不是开玩笑的,到时候还得给你算误工费、伤残费、后续治疗费,精神损失费,一分都少不了,我看小树和海叔的意思,只是要你们出医药费,很厚道,你们已经占了很大的便宜了......”村支书还没说完,老三就把筷子重重的拍在桌子上。
“你们什么意思?不是说不偏向谁吗?我看你们就是和林树串通好的,专门针对我和虎子。怎么,林树是村里的学生,以后能考公务员,你们都偏向他?看不起我小学没毕业?谈谈谈,还谈个球,大学生了不起啊,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有本事把我球咬下来吃了。”
一个老者狠狠的拍了一下桌子:“小狗日的,你爹都不敢和我这样说话。”
“他怕你我可不怕你,你年纪大你了不起啊?”老三说。老者气得脸通红,不想和老三争执下去。
“又不是我们把海叔推下去的,是他自己不小心摔下去的,该他自己负责。”虎子也应和道。
“虎子、老三,说话讲点良心。”林海在轮椅上怒吼道。
“我怎么不讲良心,不是还出了两万给你吗?”老三说。
“凭良心,良心值几个钱,是我把你推下去的的?”虎子说。
林海在轮椅上到处左顾右盼,他在寻找可以抓住的东西,村支书知道要出事,赶紧按住林海的手:“海叔,没必要。”
几个老头也被气得脸色发紫。
林树一句话也没说,他知道,说什么都已经没用,这场和解结束了,老三和虎子赢了。
“小树,打官司吧,没必要再和他们浪费口水。”村支书说。其他几个老者赞同打官司。那几个老人的脸色非常的难看,在云冈村,这还是他们第一次没有给别人调解成功。
“好,打官司就打官司,我们等着。看你林树把我的球给吃了。”虎子趾高气扬的吼着。
“请你们两个从我家滚出去。”林树本来想说“请你们两个狗日的畜生从我家滚出去。”但他忍住了,他已经很多年没有使用过这些词语了,感觉这些词语从嘴里说出来是对自己的一种侮辱。老三和虎子噌的一下从长凳上站起来,头也不回的走出了林树家。围观的人们给他们让开了一条路,林树的妈妈已经在旁边泣不成声,林树的婶婶们在安慰着她。老三和虎子把摩托的油门开到最大,发动时还说了一句:“还要告我们,要告快点告。”围观的人们很多在叹息:“海哥家这次算倒了大霉,遇见这两个畜生谁都要倒霉。”
一桌菜没吃多少,人们都散了,只留下叹息,村支书和几个村干部走的时候告诉林树,不要怕,就和他们打官司,官司一定会赢,到时候让法院去找他们。
人们走后,又只剩下了林树、林海、林树的妈妈三人。
“树,你说怎么办吧,我现在只能靠你了。”林海说。
林树没想到林海会说这句话,林树顿时觉得林海就在刚才,把这个家交给了他。
“树,你爸供你学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学了那么多知识,希望这次能发挥作用,读书不就是为了不让别人欺负吗?”林树的妈妈抽泣着说。
“这件事你们不要管了,打官司我去处理,我不相信没有王法了。爸,再不顺都要先把伤养好,这才是最重要的。”
林树说完,林海老泪纵横,那一刻他和林树这么多年的父子隔阂竟然神奇的被化解了,林树和林海父子就着那些菜喝完了一瓶二锅头,一家人抱头哭成了一堆。
四
林树咨询了一个朋友介绍的律师,律师告诉他这个官司属于劳动事故连带责任纠纷,老三和虎子应承担主要责任,逃离医院和不接电话属于逃避责任,这是个稳赢的官司,只需要开庭一次就能解决,律师费和诉讼费在上交的材料里可以写清楚,由输官司的一方出,但在这之前,律师费和诉讼费需要由林树先出,之后这些费用全部算在老三和虎子的赔偿里。
在上诉之前,还有一道司法调解的程序,乡司法所的工作人员开着车进了云冈村,人们蜂拥而出,这是乡司法所的车第一次进入云冈村,以前这个村里的大小民事纠纷都能被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者和村支书大事化小,最后和气的私了。人们想看司法所的同志怎么收拾老三和虎子。
司法所的人打通和虎子和老三的电话,得到的答复是:“调解,调解个球,我们的工程正忙,没时间回来,要打官司就打。”司法所的人做了笔录,没有见到人就开着车回去了,云冈村的人一阵失望。
司法所的人过两天又来了一趟,还是没有遇见老三和虎子。林树招待了他们。司法所的所长火了,告诉林树没有必要再走司法调解,这两人的行为属于拒绝调解,直接上诉。
林树把从市医院带来的所有片子,医生的诊断书和出院所有发票传给了律师,上诉材料没几天就上交了县法院。法院接案子的人说近期案子没处理完,全是腐败案,林海的案子可能要等两三个月才能开庭。
林树只能在家等候开庭。在等待开庭的日子里,林树每天和林海都要喝上几杯,关系逐渐好了起来,能说的话也越来越多。林海慢慢的能从轮椅上下地倚着墙行走,有时他一个人拄着拐杖试着走的更远。林树用自己的手机查了很多关于法律的知识,林树是学文学的,对法律所知不多,但这段时间他几乎成了半个“法学专业生”,他从网上了解到律师并没有骗他,林海的官司必赢,而且会获得不错的赔偿,林树心里渐渐的好受了一些。
老三和虎子那段时间见着林树或者林海几乎横着走,在村子里见人就发烟,非要拉着别人聊上半天,说林树读了大学又怎样,还不是啃不动他们的“球”。村里很多人见了他两都想躲着走,但云冈村实在太小了,有人从对面走过来,没法避开,村里的人都不想得罪二人,只能强忍着听二人重复同样的话题。
很多人把虎子和老三聊给他们听的话又告诉了林树。林树第一次听的时候还觉得气不顺,后来听多了,就习惯了,他只是觉得虎子和老三可怜,这两人在他的意识里还不如两个虫,林树相信法律能还他爸一个公道。
那段日子林树喜欢坐在家旁边的一块大青石上听风的声音。林树发现风真有意思,看不见也摸不着,他们经过竹林的时候竹叶簌簌的响一阵,经过云冈村山上的松林时松针唰唰的响一阵,吹过白河的脏水河面时河面被吹起一道道皱纹。林树又很多年没有这样静静的观察过自己的故乡,那些荒芜的丘陵和梯田已经长满荒草,有些人家退耕还林的林木逐渐成了林。林树依稀记得,小时后云冈村周围的丘陵和梯田,一到这个季节就稻谷金黄,玉米也漫山遍野,如今,那些农耕时代的刀耕火种已经一去不复返,耕牛已被卖去远方屠宰,犁铧和犁挂在各自人家的半山腰的老瓦房窗台上已经生满了铁锈。云冈村的人大部分成为了外出务工的农民工,没有外出的也学起了手艺,不再种地。除了几个老人,很多人已经分不清到底是清明在前还是谷雨在前,很多人已经不再使用农历,有时记不得具体日子,问别人问的是今天几号,而不是今天初几。林树知道,云冈村的农耕时代结束了。
林树有时尝试着在午后拿出一本小说,坐在大青石上听着风阅读,但都失败了,有时还读不到两页,这几个月的烦心事又像虫一样爬进了他的思绪,让他觉得像做了一场梦一样。林树这时总是回到屋里,拿着林海的CT片反复的观看,他已经对那些断裂的骨骼的影像再熟悉不过,恍惚之间,林树感觉林海的骨骼很像一条被吃光了肉的鱼的鱼骨。
十月很快就要过完了。林树还没有收到县法院的开庭通知,他打电话去询问,得到的答复是在等一等,反腐案还没处理完。
有一天林树在大青石上听风的时候忽然记起来了好像还有什么事等着他去做,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原来自己还有个研究生梦,一看时间,快到十一月了,林树心里突然慌了起来。到底还要不要考研,他纠结了好几天,最终还是决定再试一次,了却自己的梦想,林树说不准自己为什么想继续考研究生,也许是为了留在相对单纯的高校工作,也许是为了他的作家梦。他决定忘记这半年来发生的事,回到出租屋,开始复习考试。
整个十一月,林树拔掉了自己的手机卡,没心没肺的在出租屋疯狂的背着英语单词和文学史,他忘记了林海,忘记了老三和虎子,忘记了甩掉他的省城女朋友,忘记了欠的债,忘记了官司。累的时候林树就去不远处的那个菜市场买菜,林树自从第一次见那个鱼摊的老板杀鱼以后,就绕开那个鱼摊走,可林树总能在菜市场的某个地方见到有卖菜的人用塑料袋提着刚杀过的鱼,那双白色的眼睛鼓鼓的,仿佛带着仇恨一样注视着这个世界,林树有时半夜做梦,也会梦见那些死鱼的翻着白眼眼睛,林树从那以后再也没吃过一块鱼肉。
考试时间越来越近,林树压缩了自己的睡眠时间,每天只睡五个小时,他甚至干脆不再自己做饭吃,研究生考试报名现场确认以后,他每天只在出租屋楼下的小巷子里吃两顿炒饭,度过了考试前的最后时光。
最后一科专业课考完以后,林树从考研的大军中摆脱出来回到出租屋已经是晚上七点过,他在楼下吃了一碗炒饭后直接倒在床上蒙头大睡。林树再次感受到这个世界的存在时是第二天的下午五点,他被自己的梦所惊醒,林树在梦里梦见自己参加考试,在考场里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笔,或者写答案字老是写错,醒来以后林树惊出一身冷汗。他装上了将近两个月没用的电话卡,瞬间有很多短信闪出来,大多是无关紧要的问候语,只有一条是林海发的:法院通知一月开庭,考完试速回家。
林树打电话去县法院核实,负责案子的法院工作人员确认林海的案子在一月下旬开庭,他们会打电话通知被告。林树又联系了朋友介绍的律师,告诉了他开庭的时间,律师说已做好准备,让林树把心放在肚子里。
县法院准备把林海的案子当做一个例案,这些年这样的民事连带责任案让他们伤透了脑筋。
云冈村的人们该过年的还像往常一样过年,只有林树感觉不到年的味道。一到腊月二十几,云冈村的年轻人全都从外地回来了,安静的云冈村变得躁动起来,他们的头发染得花花绿绿,身上文满了各式各样的纹身,有的人说话带着海腔,有的带着粤腔,有的说夹生的普通话。林海这些年一直在外读书,那些年龄比他小的小年轻们几乎他都不怎么认识,小伙子们在村里把摩托车的油门踩到最大,发动机的声音直上云霄。他们中又少部分人买了小汽车,去村里串门,本来步行几分钟的路,都要开上车,在人们羡慕的眼光下找到一丝的存在感。他们带来了枪,毒品和毒瘾,带来了一张张死亡宣告书和终身监禁通告。云冈村的很多十多岁没有上学的女孩,听传言,大半都去了东部的某地做了那行,赚钱快,又不用吃苦。她们带来了口红,高跟鞋,带来了面膜和香水,带来了外地女婿。林树猜想这传言是可靠的。
年三十的晚上,那些从外地赶回来度假的人家用从外地人手里赚回来的钱,买了烟花。夜幕降临的时候,他们仿佛把自己打工的城市也带回了云冈村,烟花和礼炮一直要炸到凌晨一两点,林海、林树和妈妈做了一桌菜,吃了年夜饭,喝了两杯酒以后,林树把林海的轮椅到门口,端了一条长凳,三人坐着看那些升空的烟花。看了很久以后林树的妈妈和林海去睡了,林树一个人坐在门口看着断断续续的烟花在空中炸开,那些绚烂的光点在空中停留一秒后,消失于黑夜,接着下一个又炸开。村里的年轻人们的摩托还在村子里呼啸,这注定是个不安的夜晚。
初四五,回来过年的人们都陆续回到了他们的城市,云冈村只是他们每年长假的狂欢之地,这些年轻人在村里待不住,疯狂的年不能带给他们持续的满足感和安定感,有的人这几天已经把去年赚的钱,全输光了。他们搭上了去往不通城市的车。云冈村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年轻人的父母们不知道怎么处理那些烟花放完后留下的烟花筒,他们首先想到的是白河,每年这几天,白河的岸边都会有很多的烟花筒盒子,要等到发春水,它们才会被河水带去其他的地方。
三
林海的案子在一月二十五号开庭了,村里很多闲着没事儿的人都买了车票去县法院旁听。案子审理的过程非常的顺利,老三和虎子对众人的指控和林海及律师提供的证据供认不讳,他们没有请律师,也没有做过多的辩护,法官提出的询问他们都承认是事实。在法庭上,老三和虎子没有向法官和旁听群众说那句他们再村里见人就说的话:“人又不是我我们推下去的,凭什么让我们负责?”
开庭不到两个小时,法官就宣判了,林树赢了官司,根据有关法律林海获得了20万的医药和相关赔偿,旁听席响起了掌声。林树拿着法院的判决书,走出法院,他觉得眼光格外的晴朗,林树有大半年时间心情没有像今天一样舒畅过了,他站在县法院的门口,看着先法院的外墙上挂着大大的庄严的国徽,他忽然想敬个礼。律师告诉林树不用再和老三和虎子多说,法院会通知他们赔偿损失。终于不用再和这两人纠缠了,林树庆幸。
回到云冈村,三叔告诉林树,他的一个外乡朋友告诉昨天他,老三和虎子在林海做手术的那段时间去外地花了一万块钱,咨询过官司的事,从律师那里回来以后,老三和虎子的态度就变得格外的嚣张,肆无忌惮,也再没去过市医院。
林树心里好像被谁种下了一颗雷,他真想找到那位出主意的律师。
老三和虎子输了官司在村里依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遇见林树一家还是带着不屑的微笑。林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轻松。
没过多几天院打电话来了,告诉林树老三和虎子的电话一直处于关机状态,让林树看看这两人到底有没有在家。
一天下午,县法院和乡派出所车开进了云冈村,停在了老三家的门口,拷走了老三,又忘村子深处去拷虎子,虎子本来想跑,没跑掉。
过了十来天,两人又吹着口哨回到了家里,惹上了官司,邻村邻乡搞修建的,再也没人把活包给这两人了。
两人整天在村里闲逛,逢人就说:“林树赢了官司,还不是拿我没办法,有本事把我的球咬了,还大学生。”云冈村的人见着虎子和老三就躲,他们的小孩也被其他家的小孩孤立了,谁都怕惹上这两人,在家里嘱咐他们的小孩子远一点,老三和虎子到不意外,给他们的儿子买了很多玩具,遥控车,气枪,变形金刚,很多孩子经不住诱惑,偷偷的和老三和虎子家的孩子玩那些玩具,被大人发现后一顿打。老三这时在村里扯着嗓子喊:“有本事自己给他买。”
林树打电话给法院申请强制执行,法院批准了。
法院的人查了两人的银行卡,不动产,全是空的,老三和虎子早就把自己房子的归属权早在好几年前就转给了自己的父母,银行卡上的钱也转给自己父母。
林树终于明白老三和虎子为什么这么肆无忌惮了。
法院告诉林树,强制执行只有等到这两人账上有钱的那一天,他们只有一套房子,还在他们父母的名下,即使将来转到他们自己的名下,一套房子法院也不能强制执行,执行了他们两家人住哪儿啊?不可能为了二十万对两家人赶尽杀绝吧,十来口人呢。
林树听懂了法院的意思,法院判给了林树一张老三和虎子的20万空头支票,这两人要是一辈子账户上没钱,林树一分钱都得不到,他倒贴了一万多的诉讼费和律师费。
林树感觉自己的头快要炸了。他准备最后一次去会会老三和虎子。
老三和虎子被关了十来天后,手机也不关机了,法院的电话他们也不接,等铃声空响一分多钟,之后对着电话骂:“操你妈,怎么不把我吃了。”
林树约了虎子去老三家见面,他倒是答应得很爽快。
“我爸的事,判决书上说的很清楚,我也不让你们出20万,付我医药费就行。”
“树,官司你赢了,你有理啊,你怕什么,放心等我有钱了一分都不会少你的。我们永远都欠着你的债呢,法律都认可的。”老三笑着说。
“对,一分都不少,20万,树,时间还长。你等着就是,你比我们年轻,我们会有钱的,再说了法院会帮你。”
“老三你和虎子不要欺人太甚了,做人留点余地。”
“树,看你说的,你是大学生,有知识有文化,又懂法律,我们文盲,不懂法,怎么欺负得了你,你说是吧。”
“就是。”
林树知道这次谈判又打水漂了,老三和虎子吃定了他。林树再没说话,从凳子上站起来就走。
“慢走啊大学生。”老三和虎子在屋里咯咯的笑了起来。
林树决定再也不会找他们谈了,林树回到家里,打燃打火机,烧掉了法院的判决书。林树没有把强制执行的事告诉父母,他怕他们没法理解,为什么官司明明都打赢了还得不到钱,为什么官司都赢了法院依然拿老三和虎子没有办法。林树的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一辈子靠劳动吃饭,弄不懂什么叫法律的空子,天真的相信,只要官司赢了就能把医药费给要回来,林树决定一个人承受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这几个月发生的事,已经超出了林树父母的承受能力,如果林海知道自己的伤白受了,搭进去十六七万,真有可能想不开喝农药。
在医院里医生告诉过林树,林海的伤痊愈后,脚也是跛的,林海在这场事故中,由一个正常人变成了一个残疾人,还白搭进去那么多钱。林海一想到这里头就开始疼,像要炸裂一样,吃了亏竟然找不到地方说理。
三月在不声不响中到来,燕子们也从更南的南方飞了回来,云冈村从冬天苏醒过来,山上的荒草开始变成嫩绿色,桃花、梨花和李子花们相继盛开在山上的那些梯田的砍上,春水带走了河岸留下的垃圾,白河干净了那么一两天,河水退却以后,又变成了云冈村露天的排污沟。
林树拿着林海的CT片在春光里对着太阳看,他发现透过那些黑色的片子,刺眼的太阳变得异常柔和,那些刺眼的光芒在CT片的过滤下神奇的消失了,他有时在想,要是CT片有放大的功能,说不定他能看清楚太阳上的太阳黑子和太阳风。看着看着林树的实现又回到了片子本身,那些林海的断肢在X光下呈现出显眼的白色,很像鬼片里坟地中的森森白骨,那些白骨中间镶嵌着一百零八颗钢针,林树甚至都能清楚的记得他们每一颗在骨骼上的位置。
林树认真的看着天空中飘来飘去的云,天那样的蓝,云那样的白,他们呈现出不通的形状,有时像一头鲨鱼,有时像一只狮子,有时像大象,那些小的密集的,像谁放养在天空中的绵羊,林树发现,这些云不管怎么飘,飘多远,始终飘不出天空的怀抱。
林海终于可以不用依靠轮椅,下地自由的缓慢行走了,林海的脚跛了,还好跛的不是特别的严重。林树让母亲每天牵着林海去村子里走走,锻炼骨骼的柔和性,以免关节变僵硬,他们从不走到老三和虎子家的门口去。
林树终于可以放心的去做他心中的大事。
二
林树显得格外的镇定和坚决,他对完成这件事是如此的决绝和急迫,没有任何人能够把他从这种急迫中拉回来,他的心里全是梁山一百零八好汉的画面,他觉得自己就是武二爷。
林树到处在家里寻找着类似榔头的工具,林树忽然想起来,那天宣判的时候,法官手里用来敲桌子的法槌也很像榔头,林树找了半天没有找到榔头,问了母亲半天,母亲也想不起来自己家的榔头放哪儿去了。
“你找榔头做什么?那东西好久没用了。”
“去河里敲两块石头。”
林树正要离开家去三叔家借,忽然发现铁榔头躺在自己家门外堆煤炭的煤坑里,已经生锈。林树捡起榔头在石头上敲了两下,手柄还算结实,木头没有腐烂的痕迹。林树在水龙头上洗了洗榔头手柄上的煤炭,提着滴水的榔头向老三家走去。
林树戴着耳机,播放了肖斯塔科维奇的《第十四交响曲》,把声音开到最大,林海在村里走着,第一乐章《内心深处》开始演奏了,林树感觉到了男高音歌唱家和女低音歌唱家以及弦乐队的演奏家们音乐中的忧郁。那是个慵懒和春日的周一午后,云冈村的人们很多都养成了午睡的习惯,林海忘记了有没有人和他打招呼。
林海走到老三家门口时发现老三家的门是开着的,老三靠在自己家的沙发上打着鼾,没有见到他的妻子,林树举起榔头的时候,耳机里的演奏家们正在敲击着各种打击乐器,好像有三角铁和鼓,乐章进行到了第四章《自杀者》。林树的手发着抖,有一瞬间他可怜了老三,老三忽然在沙发上动了一下,像是要挣开开眼睛,林树以为老三感觉到了他的到来。耳机里的鼓声越来越密集了,林树的榔头从高高的空中砸了下来,林树感觉到了老三的头把他的榔头反弹了回来。他没有听清楚榔头和老三的头接触的那一刻有没有发出闷响,林树又举起榔头,第二下,第三下。黑色的血从老三的脑袋里汩汩的流出来。林树像那个菜市场杀鱼的鱼贩子一样,只敲了老三的头三下。
老三的眼睛睁开了,林树看见老三的瞳孔迅速收缩,自己的影子留在了老三的瞳孔里,他在老三的眼睛里看到了大小不同的三个自己,最后林树看见老三的巩膜一翻,定型在一个白眼上面。老三的脚迅速的抖了几下,从沙发上滑到了地上,鲜血像一朵花一样在他家的客厅里蔓延开去,林树觉得老三的眼睛似曾相识,他在往虎子家走的路上半天才想起,那是在城里的菜市场看到的被杀死鱼的眼睛。
老三的媳妇在里屋午睡,问到了一股恶心刺鼻的腥味,睡眼迷西的揉着眼睛从房间走出来,她感觉脚下黏黏的,定神一看,是血!本来想大骂“老三你这狗日的弄些什么。”却看见老三翻着白眼躺在了血泊里,顿时吓晕过去,倒在了血泊中。
林树提着榔头走到虎子家时,虎子正在一个人喝酒,已经脸红耳赤,虎子的妻子儿女去给他的丈母娘买过寿的衣服去了,老父亲老母亲和几个老头在村里坐着闲聊,看到林树提着榔头朝他们家走去,好像还打了招呼,林树没听清楚。
“哟,大学生,来啦.......”虎子还想说什么,林树的榔头砸向了他,虎子被砸第一下的时候大叫了一声,林树隔着耳机也被吓到了,林树砸虎子的时候,耳机里的演奏会进行到了第十章《诗人之死》,林树再次举起榔头,第二下,第三下。虎子再也没有喊出来,他的呼救被林树的榔头卡在了喉咙里,虎子最后翻着白眼,抖了几下脚,像市场上被杀的鱼,躺在了地上不动了,鲜血像蛇一样在地上爬行,它们在寻找着更矮地方,想要尽快的远离虎子的尸体。
听到了大喊的虎子的父母赶回去时,林树已经完成了他的杀鱼动作,虎子像躺在案板上的鱼一样躺在了地上,那些从他身体里逃走的血液挥发这腥味,林树后来怀疑,人就是靠那股腥味维持生命的。虎子的父母趴在儿子的尸体上哭成一团,他们忘了报警。
林树从容的从虎子家里走出来,他的脸和衣服上减了很多的血,他像个英雄一样提着榔头镇定的在村子里走着,耳机里的乐章演奏到了最后一章《结尾》。云冈村的人们从春困中醒来,不再种地的他们,闲聊成了唯一的工作。他们看到林树提着滴血的榔头慢慢的向家里走去。肖斯塔科维奇的《第十四交响曲》演奏完了,四十四分钟,林树的耳机里安静了下来,他对着那些看热闹却还不知道他做了什么的邻居们镇定的说:“快报警,我把老三和虎子杀了。”
三叔赶来时林树还没走到自己家,三叔让林树快逃。
“三叔,下辈子再来还你和几位叔叔的钱。”
“你个狗日的,老子让你跑,能跑多远跑多远。”三叔在林树的脸上扇了两巴掌。
“我没想过要跑。”
“你狗日的太傻了,钱可以赚回来,杀人干什么。”
“不是钱的问题,真的不是钱的问题。帮我劝劝我父母,我怕他们受不了。”
“你狗日的杀人的时候怎么不想他们受不了呢?”
“没想那么多,先杀了再说,这两人不配活在世上。”
三叔傻傻的站在原地。林树想到自己现在不能回家,他不想看见林海和自己的妈妈痛不欲生的样子,干脆往回走,在村口去等警察。
林树没有看到林海和妻子痛不欲生的样子,他们的独自,他们的骄傲,小时后到大学一直那么听话,那么孝顺,那么忠厚,怎么会杀人。没有人想到平时作为全村人的用来教育孩子的榜样的林树,会用榔头杀死了两个人。
派出所的警察开着吉普车来的时候林树没有反抗,他的父母辈隔离在人群的外围,林海的几个弟弟和弟媳妇正在劝阻他们夫妻,林树被拷上了吉普车,他在吉普车犯人的位置最后看了一眼父母和云冈村,最后看了一眼三叔。
重大杀人案乡派出所处理不了,林树当天下午就被送到了县公安局,县公安局有个干警是林树高中的同学,见到林树在审讯室坐着顿时傻了眼:
“多大的仇恨,树?”
“他们不配以一个人的身份活在世上。”
林树没有辩解,承认了所有杀人事实,他没有犹豫就在笔录口供上按上了自己右手拇指的指纹手印。林树的审讯像林海的案子一样,只是结果不同,林树得到的是死刑立即执行。中级人民法院把审判结果报了最高院,等待批示。
林树在监狱的那两个星期,林海和妻子来探望他,林树最不想见的就是林海夫妻,想到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林树忍着剧痛坐在了探视区的隔音玻璃后,林树的母亲已经哭得不成样子,林树不忍看下去,示意狱警把他带回牢房,林树从椅子上站起来后走了两步,转身跪在了地上,给父母磕了三个头。
县城的三个高中哥们来探视时,林树流了泪:“你们的六万块钱,兄弟我下辈子再来还。”
几个哥们也在玻璃外看着林树痛哭:“树,安心去吧,能照料的我们尽量帮忙。”
最高院的死刑批示一个星期之内下来了,允许中级人民法院执行死刑。法院向林树宣读了死亡公告。林树觉得人生很荒诞,几个月前他还是原告,没有拿回自己的利益,现在自己成了被告,将要和这个世界永别。
林树对死亡没有感到恐惧。
在被告知自己在一个周内将被执行死刑时,林树的内心很安静。他像监狱提了一个要求:他想在最后的一个周再读一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看守所的人费了九牛二毛之力才从一个大学的图书馆借来了这本书。
林树觉得那一刻他就是书里的主人公——拉斯柯尔尼科夫,可没有一个可以拯救他的索尼娅。
林树在监狱里忘记了时间,他反复的读着《罪与罚》内心渐渐的获得了安宁。
一
那一年安乐死正进行试点,林树所在的省也是试点之一,中级人民法院向林树宣布,他将于两天后被执行安乐死。
林树心里忽然好受了一点,自己至少不用死的那么面目全非。
被执行死刑的那天深夜,验明正身后,林树对狱警和法院的工作人员提了他在这世上最后的一个请求:他想在腰乐队的《世界呢分钟》这首歌中完成和世界的告别。
他们批准了。
林树躺在执行死刑的特制的床上,等待着死亡的到来,执行者一共打了三针,音乐开始了:
我很想把 对乐观的理解 深深的 插进你的喉管
每个黑夜来临 你那永远不变 低收入的镜头里永远是春天
你微笑 在破床边 仿佛永远 也喝不醉
这一年来 我冷漠得 你没法相信 我转过身去因为 因为没种
面对安格斯 小牛肉扒 和我所有 爱领导爱打狗的 同龄人
我安详 安详地在克拉玛依先走的阳光下 歌唱今天的 恋人
我不介意她爱吃内脏 喜欢阳台 并热爱 保养和文艺
我依然认为 草根不是民主 草根是庸俗 很庸俗
说白了 就是网民 网民当然是国民 无耻并热闹
是这世上 最难唱的一曲悲歌 快乐中国 的喇叭花
你爱八十年代 你想操 最后操不了今天
你在这一切的一切都发生 发生在中国后 孤独地醒来
没有了 早就没有人孤单 没有人不爱捐助 没有人 无心睡眠
林树听到一半,感觉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呼吸越来越急促。
两千年的偶像 人民的女王 把神经官能症
和中国精神 变成一头牛梦游在 梦游在工地和晚会里
淹没了 去年 每一首爱情歌的 下流前奏
这多么像个 这其实这就是个 渴望乱来的生意场
你的歌声 你的歌声 像泉水样甘甜
可我们的伤啊 要色情才可以抚平 抚平 你渴望被幸福摧毁的心肝
请允许我 请允许我用这彩铃般歌声 换你
换你那 永远不倦 永远不倦 永远不倦 的心
命运 像一朵云 飘过世界上 所有 的早晨
我们楼顶 优酸乳的孩子 的孩子 你只能被这一代 最糟糕的父母 毁于钢琴
你不会了解 我只是爱天空中的骑士 爱从不开百合 的西部
在安分繁荣 的路灯下 昨夜我们 总算度过最委屈的 那几年
我忘了摇滚 却忘不了你眨拉拉 的眼睛
那是充满责备的眼睛 仿佛能把人的心儿看穿
我的听众朋友 晚是全世界的晚 安是你的
晚安 我的听众朋友 晚是全世界的晚 安是你的
歌声和旋律越来越小,渐渐的消失在林树的听力之外。执行人员确认了林树的死亡,关掉了腰乐队沙哑的歌。林树完成了他和这个世界的告别。那是三月下旬的一个深夜,杜鹃和布谷鸟在云冈村的山林里叫了一夜
零
林海夫妻领了林树的骨灰,他们的独子,一米七的个子,被装在了一个小盒子里。
负一
几天后,林树的电话在桌子上响了起来,林海吓了一跳,他接起电话,电话的那头传来的是标准的普通话:
“喂,是林树同学吗?你准备一下过几天来学校参加研究生复试,具体程序会发到你的邮箱。”
“他来不来了。”
林海用在电视里学来的夹生普通话说完,挂掉了电话,抠出了林树电话卡,坐在椅子上长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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